志不在此【外一篇】

2022-03-04 11:49阿微木依萝
散文 2022年1期
关键词:疯子巷子男朋友

阿微木依萝

我就摸不透她的心思,傍晚从针织厂里出来,已经很累了,却无论如何要我跟她一起散步。

我们牵着手在巷子里逛了三趟,天空阴沉沉像一块抹布,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狗跟在旁边,使得这场散步让人看了觉得挺邋遢。我无数次回头看那条狗,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关注这样一条脏狗,它那乞怜的尾巴,每一次我看它,都给我拼命地抡成了一个圆。它肯定想得到一点吃的,随便一小口就行,因为这个时候,梅子,就是跟我牵手的这位朋友,我新认识了三个月的好伙伴,她嘴里正在啃一块蔬菜饼干。直到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巷子对面那条街的夜市热闹开了,那条狗才从我们身后消失,当然,它始终没有得到吃的。

我的朋友是个不太喜欢与小动物打交道的人,据说在她很小的时候,被一条凶恶的黑狗骑在脖子上咬,其中一只耳朵险些被撕毁,小命差点落在狗嘴里,从那以后,她对长毛的四条腿的东西就充满了本能的恐惧以及恨意,如果不是因为她要跟我不停地说话,而且还要分心吃东西,她早就捡起石头把它赶走了。

整个散步过程中,她都在跟我讲述一件无聊的往事。大约是在说,她那从前的男朋友今天早上给她发了一条短信,说是后悔与她分手了——嗐,什么从前的男朋友,实际也就三个月前刚分的手,那会儿她还趴在我肩膀上可怜兮兮地痛哭了一场呢。

我想结束这无聊的散步。如果我跟她说,我想回去看书,她一定会张口给我几声大笑:“这个年代谁看书?”

没来由的颓丧。

半个月前,我陪她到凤鸣公园对面的商场里买了一部手机,是她死活拽着我去的,无论如何要让我增长见识。“你这样的古人,”她说,“不能让书本给毁了。”她几乎在扮演着我的好姐妹,或者,我那老母亲的角色。她选了一部一千块的手机,据说,这是目前市面上卖得最好的一款,在浙江地区极受欢迎,米色的翻盖手机,女孩子专属款。我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那么多钱。“它可以上网,知道吗?”她刚拿起手机那会儿,就在柜台前伸着脖子给我讲解。我的确见识很浅(好吧,其实是太穷了),不知道什么叫“上网”,和那些农村老太太一样,以为“网”是一种实体的存在,跟蜘蛛网差不多。

后来我才开窍,“不存在”的东西已经在身边蔓延,简直到了使人随时感觉自己智力有问题、“这也不懂那也不懂”的地步。

过了几天,从她那些有一搭没一搭的话缝中,落出了一点消息:买手机的钱是两个男朋友给的。我是说,刚刚给她发短信的那个男孩子不算在里面,是另外两个男朋友——没错,就是两个,明明白白的数字:二。一个住在深圳,一个与我们在同一座城市但并没有住在一起,他在城市的那头。都可以称为异地恋。两位男生也永不可能知道他们拥有同一个女朋友(这是我的猜测)。

两个男生,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周旋。我不能接受这种“广撒网”的方式,但也许内心里是可以理解的,甚至,对于她的出身,常有“我们是亲姐妹”的感觉。她的母亲生了三个孩子,她是长姐,中间还有个妹妹,最后一个才是他们父母的宝贝儿子。

“我高中还没毕业就被撵出来打工挣钱,供弟弟上学,他过得可像个少爷嘞。所以,一个男朋友太穷了,有钱的人我又不想找,心里有自卑感,只想找和我一样穷的,我在心理上至少会觉得跟他们平等,与他们般配;这就是找两个男朋友的原因,因为他们穷,我更穷,他们只有合力才能给我稍微足夠的零花钱,能让我眼前的生活过得不那么紧张。你不要以为我欺骗他们的钱,我告诉你,不到万不得已,我不问他们任何人要钱。事实上,都是他们自己主动给我钱,我很多时候都拒绝了,毕竟是有自尊心的人,何况良心时常感到不安,我就是那种看起来像是很坏的人,实际上又坏不到底。我只是目前太穷,也太孤独,有人关心我,我就无法拒绝,我需要关心,他们差不多是在同一个时间段追求我,那正是我最苦闷的时期,我一个也没有拒绝。他们都是很穷的孩子,也是农村出来的,我有时候觉得,我是不是把他们当成我的影子了。我基本上喊他们‘哥哥,很少说什么肉麻的话,我怀疑自己真的将他们看成了哥哥。你不要笑……好吧你随便笑,感情是很复杂的,反正他们应该知道我不可能只有一个男朋友,你懂我的意思吗?就是说,他们知道,但谁也没有把这件事说穿……他们同情我。从他们的眼神里我就看明白了,除了爱情,更多的就是同情。这个你应该很清楚,越是命运相似的穷家伙,越会相互吸引,大概‘穷味相投吧。我跟你说这些,你肯定也不太弄得明白,男人也有第六感,他们的直觉有时候恐怕比女人的直觉还准,只不过他们比我们理性,理性就会消磨掉一些感性。当然,也会减少一些麻烦。所以第六感这种东西,女人不具备才是最好的,女人太感性,太爱招惹麻烦。比如你,你就太感性了,你成天这种茫然失措的样子,跟那种被掐掉了头的蜈蚣有什么区别?那种无头蜈蚣,很多只脚也没有用,乱七八糟在地上摆来摆去,很多条路也没有用,它都不知道把哪只脚放在哪条路上。你心里就是有这么一条蜈蚣,你自己不知道而已,你不知道你的路在哪儿,你说,你知道吗?”

她就是这么跟我说的,东拉西扯,最后顺便教训我一通。后来又说:“女孩子,一出生就注定是‘外面的人,我父母就是这么说,亲口跟我说。你父母是这样吗?”她跟我说这些,无非就是想让我说,是的,我父母也是这么想的……我只跟她说,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这话她听了一半就差点吐出来,做了个“呕”样给我看。我不知道她是对书本有仇,还是某种刻意的、因为失去而故意做出的厌恶之情,以此回避。无论如何,她还挺愿意跟我做朋友,说一些掏心窝子的话,当然,也可能她并没有把我当成朋友,相反,是当成了世界上最陌生的那个人,人海中短暂地相遇,知道对方不会给自己造成什么伤害,有朝一日必然分别而且终生不再相见,那么,那些藏于心底、无处可说的话,就可以大胆地说出来了。我自己恐怕也是这种心情,不然怎会跟她在这条街上逛来逛去。这会儿,我们已经在夜市上来回走了两趟了。

“你有什么打算吗?都2006年了,马上就要过年了,你对未来还没有大体的方向吗?”她说。

我很久没有被人问过这个问题,回答不上来,也懒得回。何必呢,反正也没什么头绪。早些年我想当老板,这个念头是在成都一条光秃秃的马路上冒出来的,之后事实证明,我最“风光”的时候也仅仅是当上了地摊老板。最残酷和最失落的日子,也是当上地摊老板的时候:算错账,永远少收很多钱,不识数,永远收很多假钱,造成了我个人的金融大危机,险些导致流落街头讨饭。当老板的念头,从那以后就不敢再有。后来的一些年,基本不去想象未来,想得最多的是如何租住更便宜的房子。在同一个城市搬家,甚至在同一栋楼搬来搬去,是我经常干的事。我有一只红色大胶桶,什么菜板、碗筷和洗漱用品,都靠它一股脑儿装着,在大街上或者同一栋楼提来提去,很多人已经熟悉我的胶桶了,他们有时候开玩笑会说,哎呀,它还活着呀!

我把她的问题又丢给她,问她对未来有什么计划,是不是要在这里继续摆摊卖鞋子。

她每个晚上都会到夜市摆摊,秋冬卖毛拖鞋,春夏卖内衣裤(偶尔会遮遮掩掩卖情趣丝袜)。她是个比较勤快和聪明的女孩子,而且,看她的劲头,是想依靠自己的双手改变现状,过上体面的生活。

“摆摊?不不不,我志不在此。”她只给我这几个字。

“我刚才在想,你是个聪明的人,以后的日子肯定会过得很好。”我犹豫着说。

“聪不聪明都得活下去呀,使劲活着就对了。”

然后我们就一路走,又在夜市上来回走了三趟。熟悉她的摊主问她为什么今天晚上没有摆摊,她只给对方丢去一个比较清淡的笑容。

后来,我们离开了夜市,走进更为幽暗的巷子,完全没有路灯,所有房间的灯都闭着眼睛。我们就像走在一个完全没有尽头的地方,看不到脚下的路,也看不清墙壁,遥远的夜空上面,早就穷得连月亮都不敢露脸,故意去撞墙的时候才被两边的墙壁弹回来。我们竟有些激动,这种糟糕透顶的巷子,夹板似的道路,这种路谁也不会闯进来的,除了倒霉蛋。

心里起了狂欢,她已经在哼着一首什么曲子。“就差一支香烟了!”我想,她接下来会这么说。但谁也没有说话,我们只是双双停下脚步,突然站在原地不动。像被风吹翻在地的玉米秆,我往旁边靠了一下,然后坐在地上。她掏出打火机,打燃了再熄灭。

走出巷子,外面的空气像从海边过来的,带着一股鱼腥味。巷子正对面的一座旧楼旁边,是一家海鲜馆。

“看,出来就有吃的。就知道哪儿都有吃的,只要有钱。”她掐灭烟头。(掏出打火机那会儿她其实已经点燃了一支烟,我没太注意。)口气听上去像从远方赶路来的过客。尤其她的头发,烫过的,蓬乱的,看上去遭了多少雷电似的,头很大,身子又很单薄,把脑袋搞成一副要炸了的样子。

我们是在海鲜馆旁边的拐角分别的。“我走了。”她说。我以为她说的是回自己租房的地方。

“要离开这里了,我是说,离开这座城市。”我才知道她发起的这场散步邀请,纯粹是在做一场她认为很有意义或者极有必要的告别。

她顶着那颗爆炸头,消失在海鲜馆对面那条街道上。我也没有追上去问她要去南方哪座城市。她只跟我说,不想当针织女工,与各种颜色的线条打交道,时间一久,脑子里一团乱麻,完全看不到希望,她要去更大的地方寻找出路,也许这几年摆地摊的经历可以使她有机会成为一个老板。她希望我真心实意祝福她,就像祝福自己的亲姐妹。

无论如何,现在,这场散步算是彻底结束了。

她坐在阴影里

如果您是我认识的朋友,正好问路,要去那个叫“水打坝”的地方,必须从我们旁边村的那条路上经过的话,我建议您绕个弯子,从侧面的山坡钻过一片小树林,就接上了您本来要走的那条老路。不一定非要从她门口经过。我真不喜欢看她那双眼睛,也不希望多一个人为此费神,她的泪水随时都会瀑布一樣洒出来,如果您觉得我说得有点儿夸张,那我就稍微缩小了说:她的脑袋就像只长了两个眼的花洒,泪水从眼子里喷出来,毫无防备地喷出来,搞得你整个人心情都是潮的。我是见够了。因为她是我的朋友。我恨不得赶紧告诉她,我们两个就这样散伙算了,当作互不相识,别再来找我哭诉,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我听得耳朵想聋掉。

但她此刻就坐在我面前呢,坐在窗子旁边一大片阴影里。我没有开灯,甚至连一杯茶水也没有准备。时间也傍晚了,等一下天空就会黑下来,会越来越黑,黑得我俩互相看不清,而我整个下午都在喝酒,半醉半醒,如果她不说话,如果不是天空没有黑尽,我还以为我是一个人坐在房间里。

“你知道吗?”她说。

我没吭声,我心里想:我不要听。

“那孩子完全关不住了,他会跳起来打人,猛一下蹿起,我一个人根本摁不住,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死死地拼命摁住,不然他只会给我惹出大麻烦。你知道,没有人可以帮我。

“你在听我说话吗?

“你的房间好暗。

“我觉得你今天心情不是很好,你不是一直很开心的吗?你是一个很洒脱的人。

“那孩子现在长大了,是个大疯子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为什么要说话?难道我要说,哎呀恭喜你,他长成了一个大疯子!

我无话可说。一个从小疯到大的人,从他母亲——就是眼前这个絮絮叨叨的女人肚子里出来的第一天,他就注定了是个不幸的人。他母亲怀他的时候,突然不想要了,想打胎,私自弄了一些偏方,吃了什么药,胎没打下来,孩子弄成了傻子。就是这样。

这样的一件事,我能说什么?

小疯子还小的时候,倒是有几分可爱,他那种疯疯癫癫不同于别的孩子的性格和做派,在幼童时期似乎也可以被看成一种天才。我朋友那个时候甚至觉得,她的一生是有希望的,孩子没有受药物影响,没准儿将来考个名牌大学,再出国,再娶个外国老婆,如果那样的话,回不回家无所谓了,把她的孙子送回来给她带一带就行。小疯子小时候没什么攻击性,后来就不行了,也许疯子不知道自己能长多大,就往疯里长,长成了彪形大汉,经常从家里逃出去,堵在路上打人、骂人、吐口水。尤其当对方是个姑娘的时候,他就大喊大叫追在别人屁股后面,而那张疯疯癫癫的脸上更是露出一副邪恶的样子。我朋友一天比一天失望,被无数人堵在家门口教训,说她不应该把一个疯子放到路上影响别人。她只好狠狠心,把他关起来。

对一个人长期的同情也会有疲劳感,对那些烦心事,我基本只能以呆滞的微笑回应。

“我遭报应了。”她说,“你会看不起我吗?”在那一大片阴影中,声音柔和得像一股流水,我就仿佛被她的声音给洗了一把脸,我醉醺醺地晃了晃脑袋,听到僵硬的脖颈“咔嚓”一声,我以为断了。

“要怎么办?我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她不知道我是个神经衰弱患者,更不知道我最近的心情有多糟,她的声音能震入耳心,就像一直在我两边耳朵的门口敲鼓。

“你打起精神听我说话行吗?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也没有地方能说话。”

我只好支棱起来,像兔子一样往上提了提自己的耳朵。

“我们去看看他吧,你很久没去看他了。他也是你朋友的孩子,如果你还把我当成朋友的话。”

真是个可怜的傻子。

“好吧。”我说,“我们去看看。”

我们走进了夜色里,穿过一条满是羊屎疙瘩的小路,从两棵红椿树底下穿过,到了她家。

院墙已经塌了一半,从那个塌掉的缺口里长出来许多青草,在夜里的灯光下,微风一吹动,吹出一股幽深的荒凉感。院墙里面,一只底子烂掉的背篓还剩大半个框架,像谁的肋骨一样摆在墙脚。

那家伙,他黑洞洞地站在铁皮棚子里,一道坚固的铁门将他困在里边,我确实很久没来了,差点认不出他就是当年那个小疯子。我们从铁窗外往里看,他也在看我们—— 一双空茫的眼睛,眼神并不复杂,只是空茫,仿佛没有思想又似乎还存着某些飘忽的意愿。

“嗨嗨,说‘一,说‘一啊!”他在跟我说话。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朋友说,别管什么意思,反正也没什么意思。我笑了笑,觉得这不算没意思,天地万物,他还能说出个“一”字,算是疯子的思想吧。

然后他就奔过来,使劲拍打窗户,眼睛瞪得溜圆,嘴里嘶吼乱叫,随即又在地上滚了两下。

朋友从窗口投进去一袋饼干。“他爱吃零食。”

疯子果然安静下来。

看得出来,她平日就是这样往里投食。她知道什么情况下,他在表示自己想吃东西了。“哪怕是个疯子,他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饥饿。我已经养了他这么多年,摸清楚了他的脾气。”

棚子里打扫得很干净,即便仍然透出来一股尿臊味。

疯子对待食物是温和的,安静地扯开饼干摆在地上,全部倒在地上,再一片一片捡起来塞进嘴巴。然后,他转脸突然对我们笑了起来。笑得不像是疯的,很天真,像从未长大的孩子。

朋友拉我坐到屋檐下,她扛着脑袋看天。她跟我说,曾经有个时候,她想把他帶到很远的地方,然后将他丢在那里。她在为曾经产生这样的念头感到愧疚。

这没什么,我说,这是人之常情,即便你是他的母亲,有那么一瞬间,你处于精神崩塌的边缘,想做出一些让自己解脱的事,这并不是可耻的。

我们又顶着夜色回我的住处。不知道为什么,她还要跟着我回我的房间,半途中有好几次想喊她止步吧,回你自己的房间……没有说出口。那个家只有一个疯掉的儿子关在铁棚里,垮掉的院墙缺口上几根荒凉的青草总是出现在我的脑海,就更是不能说出让她回家的话。可无论怎样,她的确应该留在自己的家里才对,天亮之前,那个疯子又会饿得怪叫。他只有吃饱了才会思考:你说“一”,说“一”啊。

我没有阻止她的脚步,她跟着我进了房门。看样子,她打算坐到天亮才回家,要跟我彻夜长谈。

我在另一扇窗户底下的桌板上点燃一根蜡烛。她还坐在原先那扇窗户旁边,蜡烛照不亮全部的黑,她还在阴影的包围之中。

我也终于准备好了,闭上眼睛,让她接下来要说的那些话流水一样穿过黑夜,涌到我的心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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