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晓梅
(广西大学 文学院,南宁 530004)
当今社会,在人类中心主义价值向度下,技术文明和工具理性的日趋发展,追求利益最大化功利价值观的盛行、膨胀以至于陷入无度的欲望漩涡。一方面给人类带来前所未有的物质享受和生活便利,另一方面却致使生态环境遭到破坏,带来诸多环境发展问题,进而引起人类对生态环境的关注以及对人类未来生存和发展境况的担忧。人类中心论几乎贯穿整个人类文明发展史,其曾在一定时期起过积极作用,然而将人作为万事万物之存在尺度,把自然作为人的物欲奴隶,遮蔽了人与自然处于彼此互动并存的复杂关系场域,这正是问题症结之所在。21世纪人类文明多面向奔行,却伴随生态和人文精神的双重危机,人类朝向未来的忧戚与当前行动的缺失之间的悖论性存在,指向现代性发展维度失衡的时代症候。如何超越人类中心主义以平衡自然生态和精神生态,已然成为时代发展的题中应有之义。而废名以独有的浪漫情愫和抒情禀赋,赓续了中国传统文化的隐逸精神,在宏大的历史书写语境中以另一种视角关注历史世变,架构绿色空间维度,描摹田园牧歌式的自然生态世界,标记处于边缘、断裂的个人心声。这既指涉连接古典与现代、城市与乡村的人情和世情,闪烁着浪漫主义的现实光辉,也同时指向生态的诗情和文明的画意。在此意义上,梳理废名前期小说中的浪漫生态书写脉络,解读其浪漫生态美学思想,不仅能更好地呈现其中诗意蔓延的自然世界,展现自我和自然的生命景象,以及被掩盖的世俗化精神取向,揭示三者之间的同构关系;也能以新的路径理解文本的深层文化意蕴和溢生之意,思考其对人、自然与社会之关系网络的生动讲述和形象描摹,进而对当前社会面临的生态环境问题的历史现实和文化根源进行深刻反思。
乔纳森·贝特作为英国生态批评的先驱,在其《浪漫主义的生态学》一书中首次将“浪漫主义”与“生态学”结合起来,并对其进行文化学阐释。在他看来,“浪漫主义生态学绝无逃避物质世界、历史及社会之嫌——事实上,它力图通过求得与环境的和谐而让人类更好地生活在物质世界。”[1]可见,浪漫主义生态学是对生态学的诗意诠释,它并不是耽溺于个人情感,而是根植于现实,透过诗意的人文关怀和理想的生命话语,阐述对本我、生命与自然的关注和思索,以呈现人类的精神谱系和发展诉求。浪漫主义的自然观与生态主义的浪漫情怀相互联系、互相融合,共同形成了浪漫生态的文化意味。浪漫主义的自然观表征于环境—人类—社会的三维结构中,这种自然观既面向本真意义上的、与现代文明社会相对照的自然,也对应带有创作主体浓烈主观情绪的自然。生态主义的浪漫情怀体现在主体意识与诗意自然的融合之中。浪漫生态美学秉持超功利的审美态度,所关注的是生命共同体,人与自然的内在沟通和整体和谐,以呈现万物共生的生态图景及人类社会之文明前景。
废名生于一个封建家庭,从小接受的是私塾教育,之后又到北京大学英文系学习深造,既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又有机会接触和学习西方的文学思潮,他正是一个深受中国古典浪漫主义精神和西方浪漫传统文化影响的作家。以《桥》为分界线,废名的作品分为前期创作和后期创作,呈现出不同的艺术风格特征。废名在前期小说创作中融合了写实和浪漫的因素,将自然精神、人性质感与生命情调展示得淋漓尽致,主旨风格极富田园牧歌情调。他笔下尽是些美丽自然的乡间景致,普通乡民的琐事细事,主题结构与传统山水画有异曲同工之妙,人物、情节和自然景观融于一体,具有明显的浪漫生态色彩。
废名早期小说创作中浪漫生态的话语内涵主要体现为自然召唤,本真追寻。“一个喜欢静观和沉思的人,心灵越是敏感,就越容易在这种和谐使他产生的欣喜中陶醉……于是,一切个别他都看不见了,他所看见的感受到的,无一不在整体之中。”[2]废名便是在这种静观默想中,与大自然成为一体,人与景合二为一,展现主体的意识与沉思,揭示主体的生命意义。废名小说的题目多以自然景物来命名,如“桃园”“菱荡”“河上柳”“竹林”“枣”等,而书中人物多住在山坡、河岸、庙宇、池边等风景秀丽之地,这均体现了废名有意识的美学选择及崇尚本真、歌颂自然的浪漫生态风格。阅读其小说,仿佛在观摩一幅自然流动的山水画卷,在此自然与人成为不可分割的统一整体,自然就存在于人与人的关系之中,潺潺的流水、蔚蓝的天空、广阔的土地既是人物主体的日常栖息场所,也是其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废名并不特意强调人所处的卑微生存空间或面临的生活窘境,而更多地以浪漫抒情的话语呈现人类主体置身于自然之中的身体体验和精神感受,勾勒出天人合一的总体图景,指涉人与自然的融洽关系,自然之美与自然人格相契合,和谐之美感由此溢生。在废名笔下,人不再抗争自然,而是融入与回归,由此叩问大地与人性的精神体悟浸染了浪漫的底色。
《菱荡》中有一段景物描写:“屋后竹林,绿叶堆成了台阶的样子,倾斜至河岸,河水沿竹子打一个湾,潺潺流过……落山的太阳射不过陶家村的时候(这时游城的很多)少不了有人攀了城垛子探首望水,但结果城上人望城下人,仿佛不会说水清竹叶绿,——城下人亦望城上。”[3]206通过对自然景物的精心描摹及其与人的日常互动,营造出人与自然相交融的状态,这正是废名浪漫生态美学思想的话语之义。正因如此,废名小说没有明显的故事情节,故事背景与人物关系都非常简单,人物形象也并不鲜明。仿佛一个符号似的,随着主体意识的流动而行动。此外,废名着意渲染气氛和情绪描写,展现主体意识,重视营构自然意境。他的作品不以情节取胜,而以意境取胜;不以客观取胜,而以情感取胜。在废名笔下,平平淡淡的乡村,幽美宁静的自然环境,质朴实在的乡村翁媪都得到了诗意的美化,既体现着传统士大夫文化中的审美趣味,又表现出浓烈的浪漫生态色彩。
废名在小说中对现实采取相对轻松的处理方式,与现实保持一定的疏离感,摆脱现实价值的羁绊,以表现人性的自然与本真。在废名看来,人性的最高境界就是自然本真,类似于未经社会熏染、保持自然状态的“赤子”或“婴孩”。废名在作品中有意识地表现人的这种自然本性,如《桃园》中的阿毛姑娘虽然身患重病,心底却如清水般澄净,善良而单纯,她不在乎城墙上的游人能随手采摘桃子吃,还替城墙栽了一些牵牛花;也愿意与路过的尼姑分享家中的桃子;她喜欢看桃树,看爸爸摘桃子。在她身上体现的是女孩的俏皮可爱,是女孩的稚嫩纯真。《小五放牛》中的 “我”喜欢找老实憨厚的陈大爷玩耍,而不喜欢摆架子的毛妈妈和粗俗的王胖子,通过儿童视角观察成人世界,显现出儿童纯真本性的可贵。《浣衣母》中的驼背姑娘聪敏伶俐,体谅妈妈的难处,“她便像干偷窃的勾当一般,很匆忙的把早饭弄好……张惶的带笑,站在门口”[3]52。她虽然行动不便,却主动为妈妈分担家务,着实可爱,憨态中带着真诚。《竹林的故事》中的三姑娘害羞而爱笑,她懂事勤劳,卖的菜“隔夜没有浸水,煮起来比别人多,吃起来比别人甜”[3]122,不计较个人的利害得失,可见其纯真善良的本性。在废名这里,本真即自然,自然即本真,他不在意人物的生存窘境,仿佛那也成了诗意的点缀,而致力于对自然世界与心灵世界的双重探索,呼唤自然神性和人性自然的回归。“在大自然和感受的语言里,人会找到最纯洁的思想的支撑,找到整个道德生命的灵魂。”[4]在废名笔下,人既通过自然陶冶性情,净化情感,开阔胸襟,也以自然为师,体察自然智慧,升华精神。因此,在废名的小说中能够见到一种自然本真之美,即自然世界与心灵世界高度契合、人与自然之关系平衡融洽。他以自然本真意指人的本性,自然景观的诗化描述中彰显着人性本真的精神魅力,人类内部精神世界的呈现流露出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广泛而透彻之理解。
20世纪20年代,受制于当时中国内忧外患的时代语境,革命浪漫主义逐渐成为当时文坛的主流。然而随着时代条件的变化,回顾“五四时期”浪漫主义在我国的发展和演化轨迹,会发现废名是现代浪漫派作家中不可忽视的一座山峰,其早期创作保持对个体生命和现实人生的关怀与肯定,体现出对美好人性和理想家园的浪漫生态追求。浪漫主义对于当时文人创作的影响不言而喻,“浪漫主义在此扮演了一个复杂的角色,不仅为中国带来前所未有的思想资源,也为内在于抒情传统的某些元素‘重新编码’”[5]。废名走的是一条与众不同的浪漫主义道路,既不同于20世纪20年代以前的崇尚绝对自我的浪漫主义文学观念,也不同于“革命+恋爱”模式的革命浪漫主义和崇尚感伤的唯美浪漫主义。在废名这里,浪漫主义不仅是一种创作手法,还是一种主体性情怀,包含着创作主体对世界、对生命的哲学式阐释,以歌颂追怀美好人性和精神家园为目的。他乐于歌颂自然,赞扬普通民众平凡简单之人生,亦善于在回忆中寻找平凡生活的闪光点,探寻凡俗世界的人性美、人情美,并将之与周围的自然景物和自然环境相互联系、互为表征。
在废名笔下,人性总是与生命、命运、自然、家园联系在一起的,他所追求和歌颂的人性是纯粹而原始的,与几千年前陶渊明田园理想中独特的人性之美一脉相承。废名小说中的人物大都没有经过都市文化的熏染,保留着乡村社会的淳朴单纯,他们具有一种以自然淳朴为特征的情感美、道德美、人性美,并与周围自然环境之美互相映衬、相映生辉。如《浣衣母》里,“这茅房连筑在沙滩上一个土坡,背后是城墙,左是沙滩,右是通到城门的一条大路,前面留着包围县城的小河,河的两岸连着一座石桥”[3]51,沙滩、土坡、溪河等自然景物凸显了人物居住环境的舒适、安逸和惬意,以景映人,情景交融,凸显了生活于此的李妈和驼背姑娘的善良与淳朴。《火神庙的和尚》中金喜居住在一个景色优美、宁静闲适的地方,“出庙是坦,临坦是城墙,墙那边横着一条小河”[3]102。宁静美好的生态环境和居住空间在某种程度上暗示了人物的性格特征,心地善良的金喜与小宝相依为命,珍惜彼此相互陪伴、悠闲自在的日子,“太阳西斜到树梢了,金喜穿一双草鞋,捏一把芭扇;小宝飞奔在前面,颈上的铜铃,叮当叮当的,一跑跑到河沿”[3]102。在《鹧鸪》中,作者一开篇就写道:“醒来听不见桨声,从篷里伸头一望,原来东方已经发白,四五株杨柳包围两间茅舍的船埠立在眼前了”[3]110。寥寥数语就描写出一个远离喧嚣的美丽环境,映衬着主人公柚子和芹的纯洁天真。《竹林的故事》里,纯真烂漫的三姑娘就生活在一个宛如世外桃源的地方,“出城一条河,过河向西走,坝脚下有一簇竹林,竹林里露出一重茅屋,茅屋两边都是菜园”[3]117。清澈的河流、翠绿的竹林、葱郁的菜园和简易的茅屋宛如山水画中出现的场景,指向和谐、健康、理想的自然生活状态。这些人物大都生活在朴素秀丽的自然环境之中,人与景相互交融、相映成趣,营造出“小桥流水人家”的诗化意境,人性美与自然美融合升华出一种带着浪漫生态色彩的意境美。
《菱荡》则是废名将人与自然融合为一的最佳范本,文本描绘出了一个生机勃勃、郁郁葱葱、姹紫嫣红的菱荡世界,渲染了宁静安闲的环境气氛,在此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没有任何冲突,一切都显得那么活泼可爱,自然和谐。虽然陈聋子只是一个在陶家村打了十几年长工的普通人,没有妻室,形单影只,但这并不影响他享受生活。他含蓄内敛,不轻易说话,不直露情感,偏爱倾听,自给自足,乐于平淡,安于生活,生活得逍遥自在,即使在劳作中也陶然自乐。废名借助陈聋子这个理想化的人物,表达出自己对纯朴自然的人性之美的向往与追求,寄托着自己的精神家园、心灵圣地。废名在自己所编织的“菱荡世界”的美梦中,以梦寄意、以梦抒怀,用平静的心感受大自然的风吹草动。体悟生命,透露出自身独特的人生态度和审美情趣,以及对美好人性、健康闲适的生活方式之向往与探寻。
此外,废名书写的人性之美总是与女性之美相融合,他笔下的女性形象从豆蔻少女、中年慈母到老年翁媪应有尽有,她们通常居住在未经现代社会熏染的朴实乡村,生活环境绿意盎然,自然生态的清新寂静与女性的质朴温和对照映衬,交相辉映。女性天然带有的纯洁、天真与母性光辉,善良的天性与传统的美德浑然融为一体,更是将人性映衬得分外美丽。《桥》中赞美细竹的眼睛:“多么清澈,又如桃花潭的水,声响是没声响,而桃花却不能躲避她的红。”[3]473读起来作者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即以美好的自然景物表现女性纯净圣洁的美好,堪比自然超凡脱俗之美。又如《柚子》中的柚子表妹长得水灵乖巧,自小善解人意,可爱又温柔,不争不抢,指向童心召唤的人间美好。《浣衣母》中的李妈体现出传统女性的温婉之美和善良品德,她甘愿付出,无怨无悔,为着破落的家庭、幼小的儿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做着枯燥的洗衣工作。内在女性之美和外在自然之美看似散漫支离,实则相互融合,营造出美的境界与氛围。
正如废名所言:“我自己的园地,是由周先生的走来。”[3]12他师承周作人清新恬淡、自然平和之艺术风格,信笔而书,独抒性灵,语调恬淡素朴,节奏舒缓自在,氛围清净而和谐。总的来说,废名的小说写的是平平常常的事情,普通人家的日常生活、男女老少的生活琐事、寻常百姓的欢乐离散。他从不刻意构造小说情节,也不设置故事悬念和矛盾冲突,人物形象亦不鲜明,几个生活片段便组成一个故事。一切都是淡淡的,仿佛清水向前缓缓流动,不在意流过什么地方,也不在乎流到什么地方。他在小说中有意营造自然独特的氛围感和意境美,注重语言的锤炼,用诗的手法写景造境,“写小说同唐人写绝句一样”[6]。如诗如画的山烟树色、淳厚质朴的民风人情、安闲的生活方式……这些被美化和理想化的人物、故事与场景,使得废名小说带有主观幻想的意味,具有明显的浪漫生态特质。他寄情山水,感怀人世,或将悠远的思绪化为恬淡的情思,描绘出闲适自得的自然生活图景,或将普通乡民的日常生活理想化,意指自然世界与乡村生活的美好、和谐、充实,表征着对美好人性与自然家园的向往与追求。
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各种外来思潮纷纷涌入中国,受制于当时的处境,人们总是自然地认为中国的一切都不如西方,猛烈抨击传统文化,极力推崇西方文化,把现代西方文明作为评判标准来批判中国乡土社会。以废名为代表的乡土作家,与茅盾等人重视文学社会批判功能的做法相异,他们更注重从文化角度关注人类个体的精神世界,着意挖掘文学的审美教育和道德功能。这种德化教育也并非生硬的训诫,而是基于对人性与文化的关怀,书写一种淳朴、健康、美好的生活方式。废名这种远离政治话语,疏离现实,歌颂美好人性、自然乡村和传统文明的叙事方式与当时的主流文学格格不入,受到冷落也就不足为奇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废名的小说创作毫无意义,相反他的抒情论述给了我们许多启示,或关于那个时代人们理想和憧憬的认识,或关于那个时代另一种真切的现实理解。
任何人都无法脱离社会而存在,个体命运总是与国家的兴衰际遇紧密交织。人们总是把废名当成不食人间烟火的作家,认为他的作品脱离实际,其实这是对废名的一种误解。废名并非不关心时事,他只是选择了另一种较为隐蔽的方式阐述自己对社会现实的看法。废名小说中的现实指向包括两个层面:一是世俗空间,二是自然空间。世俗空间面向废名所处的现实社会和时代环境,残暴无能的当局,动荡不安的局势。无数爱国知识分子虽然为此而愤懑不已,但是他们又无力改变现状,废名便是其中的一员。自然空间则指涉废名所构建的理想化世界,同时包含着死亡、痛苦、悲凉、无奈和孤寂等负面的情感体验。
废名的文学创作大多直接取材于个人经历。被时代洪流裹挟的渺小个体无处可逃,只能顺应时代之潮,废名也无可避免地受到当时社会大环境的影响,其写作背景与当时各种社会运动相关。1922年废名从家乡来到北京求学,此时正处于新文化运动与文学革命的退潮期,但退潮并不等于衰败。他与同时代的有志青年一样,对新文化充满着向往与憧憬。这时他的创作是与现实有着密切联系的,对现实有着独到深刻的见解。废名的小说创作带有较强的自叙色彩,但也是经过一定的艺术加工的。废名在小说中没有对现实进行太多正面的描写,更多的是关注人物的内心世界,表现他们苦闷、彷徨、无助的情感体验,间接地表现出那个时代的灰暗与悲凉。如对革命运动和青年现实处境进行思考的作品,《讲究的信封》讲述了学生请愿游行结果却惨遭毒打的事情,有的吐血,有的脸颊被刮了一个洞,有的嘴似乎都失了作用。这件事激起主人公仲凝强烈的怒火,对当局表现出强烈的不满与憎恨,想要“抛开书本子去干”[3]16。然而当看完家人寄来的信,他仿佛见到了两鬓斑白的父母、温柔机敏的妻子,之前因惨剧而引发的怒火也几乎像梦般隐没了。当他无意间发现了两个月前父亲寄来的一封信,叮嘱他“请同乡的李先生,众议院议员,写封信给知事”[3]18,这使得他十分为难,去就违背了自己的意愿,感到耻辱和痛苦;不去又怕家里人担忧,他不得不为家里人考虑。优柔寡断的性格和进退两难的现实,使得他感到彷徨无助、黯然迷失,看不到前途和希望。这其实也是早期废名心态的真实写照。《少年阮仁的失踪》中阮仁无法再忍受现实的恶浊空气,给朋友蕴是、妻子和父母写信告别,决心离开他所熟悉的一切生活。他也不知走向何方,却相信“我饿了,一定可以想出法子有饭吃;我冻了,一定可以想出法子有衣穿”[3]39。他向往未知的美好和个体的自由,“我将遇见种种悲哀的情境,这时我就哭;我将遇见种种幸福的情境,这时我就笑”[3]39;即使失败了死了,他也绝不后悔,“因为这死是由我自己的意志寻得的,在我有同样的价值”[3]40。这“自我的出走”其实也正是废名自己的苦恼和心愿。
废名早期作品的世俗空间,还指向对下层贫困者和城市小市民的关注。如《张先生与张太太》中的张先生在北京某大学当教授,然而思想却极其迂腐,对太太的一双小脚始终耿耿于怀。张太太这类人既是旧社会封建理学思想的受害者,也是现代社会中无法真正践行现代性观念的遗弃者,其处境令人唏嘘。《河上柳》张老爹因为衙门禁演木头戏,失去了经济来源。他的茅棚也被大雨打得岌岌可危,最后连门口的柳树也被砍掉了,晚年生活悲惨,这一切都隐喻着传统与现代被割裂的现实苦果。《四火》中的四火因捉猪脚偷油而丢掉差事,成为游手好闲之徒,最后堕落到酗酒且行窃的境地,流露出作者淡淡的叹息之情。《浪子的笔记》讲述了老三和小莺沦为妓女的悲惨故事,原先被老鸨迫害虐待的老三最后变成了另一个老鸨,肆意鞭打不听话的小莺,逼迫她“接客”赚钱,就像一个重复性的悲惨循环。《李教授》中的李方正是个清高自傲的伪君子,最喜欢被别人称为“李教授”,但其实没有一点教授应有的开明与进步,脑子里还残存着传统迂腐思想。《文学者》中的秦达材是一个充满矛盾、敏感多疑的青年,一方面踌躇满志,另一方面懦弱胆怯,活在自己的想象里。他暗恋和偷窥新来的“密司”,却心口不一,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
现实生活的黑暗污浊及复杂面相,使得废名有意识地表现出一种理想化的心灵状态,童年记忆中故乡的青山秀水、风土人情则成为他心灵世界的避风港及其小说的创作主题。然与此同时,废名的小说萦绕着一种淡淡的哀愁,包含着生命本体的思索,希望在生命的意义上重新审视都市文明和乡土家园,这正指涉废名小说中的自然空间。正如朱光潜评论废名小说时所指出的:“愁苦之音以华贵出之。”[7]仔细品味,废名以故乡人物和自身经历为原型建构的理想世界,表面充满着真善美、人际间的爱意,实质上却隐含着人生的悲苦与辛酸,理想与现实的距离和冲突。他希望用清新浪漫的“自然梦”来摆脱现实的羁绊和心境的悲苦,因而在他的小说里萦绕着哀愁的气息。在废名笔下,美与哀愁是联系在一起的,美的背后是哀愁,哀愁之中蕴含着美。这挥之不去的淡淡之哀愁,意指不可避免的死亡、无法把握的命数、情感体验的缺失。
废名文本中的自然空间既具有诗意之美、人性之美,同时也涉及对传统糟粕文化的批判,涵括家国巨变之下的悲欢离合与生命无常,萦绕着哀愁之气息。《阿妹》以废名的妹妹为原型,家中的长辈在阿妹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商量着把她送到木匠那里做童养媳,对身患重病、日渐憔悴的阿妹漠不关心,然而却对生病的儿子无比紧张。阿妹活着的时候没有受到亲人的疼爱,死后也丝毫没有得到父亲垂怜,他甚至在阿妹的坟前要求她让儿子的病快点好起来,隐含着作者对传统重男轻女思想的驳斥。《竹林的故事》塑造了一个纯真可爱、温良淑静的三姑娘形象,他们一家生活在竹林之中,过着平淡、温馨而满足的日子。然而在三姑娘8岁时,她爸爸老程却死了,隐含着命运无常和命运总是不如人愿的忧愁。《浣衣母》中善良懂事的驼背姑娘悄无声息地死了,原本受人尊敬的李妈也因流言蜚语和寡妇不得再嫁的封建传统观念被周围人孤立、谩骂和指责,隐藏着作者对传统封建伦理的忧思。《火神庙的和尚》中金喜老来无人做伴,形单影只,只有一条狗陪伴。在一次“摸秋”(中秋夜偷菜不能算贼)习俗中,金喜被偷了葫芦,他边上楼梯边骂“摸秋”的王八蛋和睡得不省人事的老张,结果不小心从楼梯上滑下来摔死了,对生命无常的描述中其实也隐含着作者对传统落后习俗的否定和批判。《桃园》中王老大和女儿阿毛姑娘住在象征着美好事物的桃园里,然而却邻近杀场;阿毛姑娘天真烂漫、善解人意,却身患重病;王老大想给女儿买桃子,却买到了一个玻璃桃子,最后也破碎了,一切都是虚空,美在丑中消解了,生命也随之逝去。
“冯君的小说我并不觉得是逃避现实的。他所描写的不是什么大悲剧大喜剧,只是平常人的平凡生活——这确正是现实。”[8]周作人所言极是,废名在小说中演绎着平常人的平凡人生,死亡、无常、孤独等因素使得小说萦绕着淡淡的哀愁,更是强化了文本的现实性。正是寄希望于世俗现实和自然田园,这哀愁才源源不断、绵延不绝。废名小说浪漫生态美学的现实意义正是在世俗空间和自然空间的相互交织、相互缠绕中完成的并指向物理现实和精神生态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
废名前期小说以自然叙事笔法、人与景交融的全景式书写,在人与景、情与物的互动指涉中表达人生态度,展现理想的生命情境,向“发愤以抒情”的中国抒情传统和西方浪漫主义的抒情精神致意,艺术风格浪漫而富有诗意。他注重对人物所处生态环境的诗意描摹,构筑人物以平等的姿态与自然对话的生态世界,实现文本中人性、人情和自然的高度融合,表达人类在现代语境中对诗意栖居于大地家园的期冀和追寻。废名前期小说的浪漫生态思想,具有一种源于现实、深邃独特的诗意美感。其作为废名前期小说中独特的存在形态,一方面追求人与自然和谐,捍卫自然神性和人性自然;另一方面批判人性欲望和反思主体性,饶富现实意义。“完全超于政治的所谓‘田园诗人’‘山林诗人’是没有的。完全超处于人世间的,也是没有的。”[9]一个作家不可能完全超脱所处之时代环境,废名立足于现实,用浪漫生态的抒情笔触,以独特的方式表达对现实世界的关注,彰显自己对人生的思考,实现了诗意的救赎。废名走的是少数人走的路,注定在身前身后都不免经历孤独寂寞,一度连名字也被人们所遗忘了,但是他依然以自己非凡的才情以及对生命自然的感知和体悟,书写着蕴含浪漫生态因子的诗化小说,表达对现实社会的独特认知,既不断地影响着乡土抒情文学的发展,对20世纪许多中国作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又为当代社会背景下的生态文学提供了写作范式,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反思和改善城市化、技术文明和物质欲望过度膨胀致使人与自然关系割裂带来的生态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