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叶林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阳 550025)
唐代以降,在文人以及学者的经典建构中,陶渊明一直都以一个文化符号的形式存在着,他在中国文学史与美学史上一直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在古往今来的文学史进程中,尤其是唐以后,入世理想的幻灭、易代之际的遗民隐逸情结等原因导致了一部分文人在思想以及创作上显现出宗陶倾向,形成了中国文化史上独具特色而又漫长的陶渊明接受史。
时至明清鼎革之际,文人的社会生活、文化生活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巨大变革。以明代遗民身份自居的张岱就表现出对陶渊明的明显接受。张岱,晚明著名文学家,生于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号“陶庵”“陶庵老人”,在史学、散文、诗、词、曲等文史领域都取得了较高成就,亦在音乐、园林、书法、美食等艺术领域颇有建树,可称之为晚明文艺之奇才,在学术与文艺方面均有较高造诣。张岱自幼学诗,曾言“余少而学诗,迨壮迨老”[1]。在张岱目前的传世诗歌中,有相当一部分作品留下了陶渊明的影子,并且他还专门作“和陶诗”四十余首。因此,从张岱的生平以及诗歌创作中可以明显看出他对陶渊明的接受。
以往的学者多有关注到相关问题:或指出张岱作诗学陶,分析张岱所作和陶诗的思想内容并与陶诗较比[2];或就张岱诗歌艺术风格发论,阐明其受陶渊明平淡诗风之影响[3];或认为张岱与陶渊明经历了相似的人生困境,二人都坚守气节且张岱的精神更为痛苦[4];或指出张岱虽关注陶渊明等隐士,但其所作“和陶诗”在思想内容上与陶诗明显相异[5]。此外,还有些许并非专门研究张岱或陶渊明的文章也对张岱受陶渊明影响之问题作相关论述,且大都从诗歌思想内容发论。但是,就张岱对陶渊明的整体接受情况作系统论述者不多,且少有就张岱的文艺美学思想以及诗歌题材为视角发论者。本文在前辈学者对相关文献的整理以及研究基础之上,拟从张岱与陶渊明相似的人生经历及张岱独有的文艺美学思想出发,通过对二人人格理想与文艺思想之比较,以诗歌题材为新视角,结合对诗歌文本以及思想艺术的细致考察,以期梳理出张岱对陶渊明的整体接受情况。
陶渊明是中国诗歌史上极为重要的一位诗人,他开创的田园诗派以及高洁恬适的人生态度奠定了其在文学史及文化史上的重要地位,影响了后世上千年的文人心理及文学创作。陶渊明在文艺思想及诗歌创作上取得如此高的成就,与其具有代表性的古代士人人生经历不无关系。他生于乱世的魏晋南北朝时期,祖父为东晋开国元勋,然其出生时已家道中落。其生命阶段可分为两期,前期曾怀抱积极的入世理想,时仕时隐,充满矛盾。直至41岁终辞彭泽县令复归田园,开启了人生的后半程。除受当时盛行的隐逸之风影响外,对黑暗官场现实的厌恶、仕途不顺的怅然,加之崇尚自由、孤傲不媚的个性都可视为陶渊明选择彻底归隐的原因。从现实世俗回归自然后,陶渊明找到了一种人性上的解脱,创作出诸多彪炳文学史册的作品,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
黑暗现实,仕途不顺,无法施展抱负是中国古代文人面临的普遍精神困境。晚明时期,朱氏政权摇摇欲坠,张岱正出生于此时。他在《自为墓志铭》中道:“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6]373此为张岱一生最简短的写照。
张岱的一生可以满清入主中原为界分为前后两阶段。他幼时家庭条件优渥,锦衣玉食,兴趣爱好广泛。前期的张岱同明末士人一样追求逍遥自在的生活状态,过着潇洒的名士生活,且受到家族深厚学问的影响,他对科举考试怀有极大热情,热衷功名,渴望一展抱负。然科举失利,又国破家亡,使得张岱进入生命的后半段,可谓“平生不得志,魂亦不归家”[6]32。正是所遭逢的人生转折使得张岱被迫摆脱功名等束缚,游历名山大川,晚年更是幽居“快园”,“三十不遇,不得不言田舍也”[6]152,并且创作出诸多重要的文学、史学著作。由是观之,张岱与陶渊明确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
首先,张岱继承了陶渊明率性自然、清静无为的人格精神。陶渊明是中国古代文人逸出世外的代表。他的人格思想的核心为崇尚自然、清静无为。“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是其人格思想的最好注脚。南朝梁萧统所作《陶渊明传》也言“渊明少有高趣,博学善属文,颖脱不群,任真自得”[7]611,萧氏道出了陶渊明卓尔不群、任性率真的性格特质。
张岱人格思想基础的形成受陶影响。他天性洒脱不羁,“豪放自喜”[6]491,这一点与陶渊明相似。另外,晚明开放的世俗文化环境使得张岱形成了自己独具美学趣味的文艺思想以及生活上的独特美学追求。他爱好广泛,于茶艺、书画、园林等皆有见地。他的率性洒脱、自由不羁的人格特质很好地呼应了这个时代。明亡后,张岱开启了其后半生颠沛流离、隐居世外的生活。张氏的隐逸情结在其《自为墓志铭》中也有所阐明:“空学陶潜,枉希梅福。必也寻三外野人,方晓我之衷曲。”[6]375他将“隐士”陶渊明、“仙人”梅福视为所宗,将南宋隐士“三外野人”郑思肖视为知己,除陶之外,梅福与郑思肖都可视为世外隐士。张岱于诗中还体现了对陶渊明率真、高洁情怀的仰慕,此于《陶靖节》中可窥一二:“有晋高士,柴桑陶潜。荷锄带月,植杖听泉。瓶则缺粟,琴亦无弦。诏客且去,我醉欲眠”[6]8。
其次,和陶渊明一样,张岱不慕名利,追求内心的适意富足。陶氏对待功名的态度随其人生阶段的发展而变迁。少时的陶渊明也热衷功名,“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7]347,渴望一展宏图。至其29岁,“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州召主簿不就”[7]611,此后的二十余年,渊明时仕时隐,直至54岁,彻底归隐田园。“归隐对于陶渊明意味着自由人性的复归,意味着一种理想生活状态的实现”[8],意味着陶渊明真正找到了内心的真实,即不媚世俗、不攀权贵、不为世俗所羁绊。正如其在《感士不遇赋》中所言:“宁固穷以济意,不委屈而累己。既轩冕之非荣,岂缊袍之为耻?诚谬会以取拙,且欣然而归止。”[7]433
陶渊明所处的时代,官员的选拔主要参考门第出身。不同的是,张岱那个时代主要依靠科举制度选拔官员,是为八股取士。张岱青年时期,功名心切,怀抱济世之才。然受祖父辈以及其自身治学态度影响,他读书时弃朱注之不观,因此其科举之路颇为不顺。加之张岱自身文艺思想丰富,性格崇尚自由,于是他能彻底摆脱功名的束缚,任由个性自由发展。正如他在《和贫士七首》中对陶氏不慕荣利、坚持人格气节的追慕:“陶公坐高秋,绕室生蒿蓬。苟不忘利禄,赋诗焉得工?身不事二姓,何如楚两龚。采薇与采叶,人言将无同。嗒为名利尽,无复问穷通。九原如可做,杖履愿相从。”[6]29
明亡之后,张岱陷入生活与心灵的拮据窘境,一系列的变故使得他不得不接受现实,遂转而向一千多年以前的陶渊明寻求精神上的慰藉与解脱。“其向往自由、主张己性自遂的人格理想和追求并未因生活的极度窘困稍有放弃,而是愈加执著”[9]23,在寓居“快园”时,其作诗言:“有何可乐?南面书城。开卷独得,闭户自精。明窗净几,蔬水曲肱。沉沉秋壑,夜半一灯”[6]3。张岱将闲适的情趣作为人生的最大慰藉。这期间,他践行了陶氏不慕荣利、乐于躬耕的生活态度,找寻到了内心自足的人生至境。
生活理想方面,陶渊明生性达观,不慕权贵,渴望一种率性自足的生命状态。尤其是隐居后,陶氏的生活思想极为脱俗,表现为嗜酒、洒脱,极力追求内心自由,使得他于躬耕田园的平淡之中活出了生命真谛。正如李泽厚先生所说:“陶潜在田园劳动中找到了归宿和寄托。他把自《十九首》以来的人的觉醒提到了一个远远超出同时代人的高度,提到了寻求一种更深沉的人生态度和精神境界的高度。从而,自然景色在他笔下,不再是作为哲理思辨或徒供观赏的对峙物,而成为诗人生活、兴趣的一部分。”[10]陶氏这种崇尚自然的生活理想影响了他的文艺观。他将“自然”作为文艺创作的最高准则,形成了以“自然”为核心的文艺思想。这种文艺思想贯穿了其诗文赋等作品的创作过程,形成了以“平淡”为主的艺术特征。
张岱将陶渊明的生活理想与文艺思想升华到了一个更高层次。纵观张岱一生,他的生活方式处处体现着生活理想。张岱幼时生活相对优渥,良好的家庭熏陶使他形成了自己的生活理想追求。不同于陶渊明的是,张岱并非简单地寻求内心的平和与自然,他在遵从内心的同时还极力探索生活的丰富,拓展生命边界以求得最大限度地实现生活本真之情趣。除了“布帛菽栗之中,自有许多滋味,咀嚼不尽”[6]315-316外,张岱爱茶、爱美食、好花鸟、好园林,于种种嗜好之中寻求内心解脱,这不是简单地纵情于物色,而是用一种实践美学的眼光审视生活,活出美的意义。
在这种生活美学态度的指引下,张岱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艺思想,使得陶氏的文艺思想得到升华。在陶渊明以“自然”为核心的文艺观、以“平淡”为美的审美追求基础之上,张岱将自己的生活趣味融入文学创作中,使得其文艺思想带有一定的美学特色。对日常生活之趣的吟咏是一种率真情怀,“导致人有深情真气的‘率性’‘物性自遂’‘己性自遂’(见《〈四书〉遇》),乃是他所反复申言过的人格追求和人生美学理想”[9]21。张岱嗜茶,于小品文或诗歌中营构了清微淡远的审美意境,余味悠长,带有明显的生活理想印记。如《竹月二首》其二:“竹月原不属,光乃居其间。竹无取妍意,月光觉更闲。秋空恒澹澹,水气相往还。”[6]25月光透入竹林,给竹子平添了更多佳色。秋空下的水汽更是悠悠漫漫,凸显了淡远的极致意境。与此同时,张岱的许多诗文作品呈现出豪迈飘逸、清峻幽旷的特征。他寄情山林,常于自然景物中寄托幽静旷远且孤冷的意志,于其中可见博大高洁的胸襟,比陶渊明多了一份峻骨,将陶氏的文艺表现范围进一步扩大,且看《山中冬月》:“冬月原凛冽,月意自孤清。镞镞团冰气,稜稜储雪情。溪寒流水咽,霜重树枝明。草动疑藏虎,栖禽屡自惊”[6]88。借冬月抒己怀,诗人的冰雪高洁之气在此凸显。
张岱对陶渊明在具体诗歌创作上的接受体现为对陶渊明诗格诗法的效仿与拓展两个方面。在现存张岱诗歌中,一方面,田园山水诗、饮茶诗等题材可视为对陶渊明田园诗、饮酒诗等的效仿,体现了张岱对陶渊明生活志趣的认同、接受与践行;另一方面,张岱创作的纪行诗、山林诗以及咏方物诗可视为对陶诗题材及表现范围的开拓,体现了张岱独特的审美情趣及生活美学。
1.田园山水诗
陶渊明的田园诗为中国古代诗歌开创出一个新的范式、一个新的审美取向,深刻影响了后来文人的审美趣味以及精神家园,拓宽了中国古诗的表现范围,也对后来山水诗的形成产生影响。陶渊明的“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成为后人传唱的千古名篇,是诗道出了陶渊明返归田园后辛勤劳作的躬耕生活。
张岱继承了陶渊明归隐田园后的闲适心态,虽备尝躬耕农事之苦,然亦悟出其中真理。如其《担粪》所云:“生平所不能,着棋与担粪……近日理园蔬,大为粪所困。”[6]44他在躬耕时,饱受担粪之苦。随之表示“窗下南瓜荣,堂前茄树嫩”[6]44,躬耕虽苦,却也有所收获,些许慰藉。在该诗的末尾,张岱道:“日久粪自香,为农复何恨?”[6]44张氏用诙谐的语调道出其心向田园的精神指向,超脱肉体之苦以达到心灵永久的平静与闲和。
“秋菊”为陶诗中的典型意象,陶渊明常借此表现清高的人格节操,喻指他所向往的背离世俗世界、归入自然以求真美的人生境界。陶诗有云:“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7]252此处写清晨采菊,以菊饮酒,高洁之气由心灵深处腾然泛起。菊含英气,助长了陶渊明的遗世独立之情。张岱也借一些田园诗来表现其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洁之气,颇有陶渊明之气概。《种菊》全篇借菊花表达他以隐逸山林对抗凡俗之气的旷达胸怀:“予生何不辰,老年遇兵火。所剩止一身,跣剥同蜾蠃。茕茕草茨闲,开花不成朵。凡花一世情,光艳不到我。惟有篱下菊,胸中有磊砢。虽经风霜摧,稜稜自旎娜。宁可藁枝头,不为北风堕。”[6]54“菊”其实在屈原的笔下就已出现,“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11],屈原高洁的精神品格使他宁受以菊代餐的饥饿之苦,也不愿向黑暗妥协。这里,作为“香草”的菊是纯洁的,滋育了屈原的高洁之气,使得其能保持向死不屈的人格意志,永不妥协。张岱这首诗前半部分述其悲惨的生命遭际,后半部分以菊花隐喻自己不被世俗同化的倔强心灵。陶渊明的人格精神在此复现,带有明显的归于自然——返璞归“真”的意味。
张岱诗歌中还有一部分描写山水的诗,可视为陶渊明悠远空灵之道学思想的再现。如《江上数清风》:“秋水净若无,过鸟影不入。远山积黛痕,空濛用勾勒。江平山欲浮,去天不隔尺。波光横射之,澹澹只数画。历落在其中,天水不得一。”[6]33陶诗的核心美学特征就是崇尚自然之美,这种美与诗人不被流俗污染的纯净内心相互映照、互为映像。张岱这首诗呈现了清风轻抚江水、高山飞鸟空灵闲远的清寂景面,情趣极致而又超然,再现了天然之美,读之可令人忘却一切凡尘琐念,产生一种道家所提倡的“自然”“无为”的生命本真之状态,令人仿佛真的置身于山水中,触及内心真正的自由。
2.饮茶诗
“酒”是除“菊”之外陶诗中另一个重要意象。《五柳先生传》自言:“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7]502陶诗多与酒有关。在陶渊明以前,曹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借酒来抒发对虚无人生的感慨,以酒解忧,被后人反复吟咏。竹林七贤反抗名教、崇尚老庄,酒在其中发挥着重要作用。著名诗人阮籍便是此种典型,正如鲁迅先生所说:“阮籍则是专喝酒的代表”[12]532。他们以酒来对抗礼法,达到内心自由旷达的境地。在陶渊明之后,则有伟大诗人李白。酒是后人贴在李白身上最重要的一个标签,可以说酒成就了李白。陶渊明好酒,“他的态度是随便饮酒、乞食,高兴的时候就谈论和作文章,无尤无怨”[12]537。如其所言:“余闲居寡欢,兼秋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7]235陶渊明的田园生活并不完全快活,独居的百无聊赖致使他不得不从酒精中寻求慰藉。酒精的麻醉让他在半醉半醒的状态中将道付诸实践,进入自如自足的境界。
酒可以解脱人的心神,茶也发挥着与酒相似的功用。张岱用饮茶诗效仿陶氏的饮酒诗,这背后是对陶渊明饮酒诗中所表现的人格志趣的价值认同。
一直以来,张岱独特的生活审美情趣被后来的学者与文人反复激赏,其日常生活与艺术作品中所持的独特美学观念是晚明社会中许多文人尤其是江南雅士共同思想的体现,具有晚明社会文化生活的典型代表意义。张岱对生活有着极高的品位与雅趣,这也是他立命安身的依托,是他迥异于一般文人的显著标志。张岱好美食、赏月、收藏、园林、狩猎、书法、绘画、音乐、斗鸡、观雪、品茶。要言之,对生活的种种艺术感知与实践使其不同于其他文人,而带有一种独特的文化意义。他的饮茶诗是最为明显的例证。
张岱热爱生活艺术,茶在张岱手中是艺术品,他自作自品,从中品味清雅淡远的心境。《见日铸佳茶不能买嗅之而已》中言:“忆余少年时,死心究茶理。辨析入精微,身在水火里。日铸制佳茶,兰雪名以起。烹沦恐不伦,乃为着茶史。遂使身后名,与茶相始终。今经丧乱余,断饮已四祀。庚寅三月闲,不图复见此。沦水辨枪旗,色香一何似。盈觔索千钱,囊涩止空纸。”[6]55张岱言明其少年时酷爱茶道,苦心探索茶理,且辨析至微,又说自己愿与茶相伴始终,使得人们不由联想到陶渊明嗜酒如命,纵使生活十分窘迫也能留下钱来买酒。《和述酒》是张岱对陶渊明《述酒一首》的唱和,是诗序言称:“陶述酒,余述茶,各言所知也。但柴桑意在酒,而余未免沉湎于茶,滋愧渊明矣。”[6]160张岱表示自己嗜茶与陶氏嗜酒在生活志趣上并无异处,谓之“各言所知也”,且“滋愧渊明矣”,可见其对于陶氏持有一种敬意。
张岱在《自为墓志铭》中称己“茶淫”,他对茶的爱达到了一种痴迷程度,在不少诗文中都写到了茶。《素甆传静夜》:“闭门坐高秋,疏桐见缺月。闲心怜净几,灯光澹如雪。樵青善煮茗,声不到器钵。茶白如山泉,色与瓯无别。诸子寂无言,味香无可说。”[6]24樵青即唐代颜真卿。是时,一心专研茶艺的陆羽和被贬湖州的颜真卿常与当地文人墨客煎茶唱和。张岱这首诗写于诗人独处幽深僻居之时,秋天的残月透过桐林投射进来,此时诗人联想到唐代樵青,似乎找寻到了异代知音,同在追寻生活本真的味道。重视生活的本味是陶诗的一贯风格,茶的味道是真实与淳美的,这与张岱闲适的心境十分契合,所以他成为茶痴。
1.纪行诗与山林诗
张岱好游历,前半生无忧无虑,于游历中践行清致淡远的渊明心态,而又不囿于田园,有所突破。他将闲情逸致寄于山水,冲破了田园的束缚,极为凸显意趣,境界始大,气格始高。由此,他写了许多纪行诗,极大拓展了陶诗的题材及表现范围。张岱父亲曾在山东兖州做官,“万历四十一年(1613),张岱前往鲁王府探望父亲,顺道游访泰山”[13],其间作《泰山》:“正气苍茫在,敢为山水观?阳明无洞壑,深厚去峰峦。牛喘四十里,蟹行十八盘。危襟坐舆笋,知怖不知欢”[6]83。登泰山小天下,诗人站在泰山之巅,苍茫景色一览无余。在《观海八首》中,诗人更是将自我的无端感受寄托于大海。其二云:“海大素所钦,大至无此理。黄河尚有曲,长江尚有里。书夜受源泉,何处是其底?三教诸圣人,低头都不语。”[6]21-22大海的广袤无垠令诗人自惭形秽,诗人觉察到就连长江黄河在它面前也相形见绌。海是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诗人的感兴之意也是无垠的。大海吞吐万千的豪迈气概恰与诗人自由不受拘束的隐逸之气遥相呼应。
张岱还常于山林等自然景象之中寄寓高洁隐逸的凌云之志,显得极为豪迈,境界更为阔大,这也是陶诗中难以见到的。典型代表如《龙山观雪》:“一当大雪时,炉峰石上憩。四望遂狂呼,世界白玉砌。急足走高冈,凌空欲飞去。今上龙山巅,所见亦无异。楼台十万家,波稜起檐际。龛赭鞭白虹,突屼如汤沸。松是白龙髯,竹作琅玕碎。云母满车输,堆垛没山髻。撒盐万竈空,观涛八月至。同云千万重,前山都覆被。人鸟尽迷蒙,山河合大地。愿作混沌观,用填缺陷世。”[6]34张岱前往龙山观雪,被波波凌云所震慑,激发出了高迈之志。他用极为夸张的手法渲染了雪铺万物、云雾缭绕山巅的大合景色,诗人与自然合一,早已难遏蓬勃的兴致,内心与现实之景的界限已经消解,达到了一种物我交融的审美境界。
诗人在游历中还常借景物抒发心中的郁结之气,如观龙湫瀑布,写下《百丈泉》,是诗序言称:“丙戌以避兵至此,宗人引看百丈泉”[6]45,可知此诗作于张岱躲避满族军队之时。身处乱世,国破家亡使得张岱产生遁世念头。每逢这种境遇,大自然往往是诗人首先投身的对象,张岱亦不例外,于自然之中寻求解脱。序言又言:“余胸中磊块藉以一吐,意甚开爽,为作是诗。”[6]45可见,观瀑给了诗人心灵极大的慰藉,不仅是“疑似银河落九天”的飞动之势给了诗人震撼,更是这种流泻的观感疏解了诗人的闷闷之绪,使之从痛苦郁闷中解脱出来。与此相似的还有《白洋看潮》,潮水“疾如划电驱,怒若暴雨急。铁杵捣冰山,杵落碎成屑”[6]46,吞吐八方,迅疾如闪电雷暴,在此之下不存完物,又有“观其冲激威,寰宇当覆灭”[6]46的浩然之势,犹如诗人不受拘束的豪迈心境。
2.咏方物诗
陶诗题材包括田园诗、赠答诗、饮酒诗等,体现了他闲适悠哉的生活情趣指向。到了晚明时期,在特殊的时代文化背景下,出于多种原因,文人多将笔触瞄向生活中的种种实物,此时期诞生了诸多咏物诗。张岱生前留下较多组诗,其中咏方物诗有《咏方物三十六首》,大多为咏美食之作,这是在陶诗题材中难以见到的。
张岱继承了陶渊明的思想,且对晚明时期江南世俗文化生活有着极大热情,在生活上极力追求审美趣味,对于美食的喜好使得他开始关注各地美食,并用诗歌的语言将其吟咏,追求对生活本真的品味,具有独特的生活美学意义。如咏“塘西蜜橘”,其诗《塘栖蜜橘》道:“东山留异种,近始遍杭州。屈子呼长友,坡公封穰侯。霞团仙掌露,霜饱洞庭秋。不减商山叶,枰棋老二叟”[6]127。塘栖为杭州一地名,塘栖蜜橘为杭州特色水果,张岱通过吟咏这种水果,向人们展示了杭州特色,也凸显了晚明士人对饮食的讲究。又如《乌镇羊肉》:“羊肉夸乌镇,乳羔用火煨。沈犹朝饮过,贾客夜船来。冻合连刀斫,脂凝带骨开。易牙惟一熟,不必用盐梅。”[6]132张岱对于生活品质的追求已十分细化,对于美食的喜爱便是最好例证。是诗道出了浙江乌镇羊肉之美味远扬。从早至晚,慕名而来的吃客络绎不绝,甚至有商人夜晚乘着船特地赶来,只为一品乌镇羊肉。《浦江火肉》则将金华浦江的猪肉置于笔下,全篇云:“至味惟猪肉,金华蚤得名。珊瑚同肉软,琥珀并脂明。味在淡中取,香从烟里生。腥羶气味尽,堪配雪芽清”[6]125。张岱在诗中称其为“至味”,肉的口感软如珊瑚,肉脂如琥珀般透明,味道则淡远香醇。由是观之,张岱前半生的名士生活使得其注重生活品位,他对各地美食的吟咏,极大拓宽了诗歌题材及表现范围,也反映了晚明时期市民饮食生活的丰富多彩,因而具有一定的文化意义。
在距离陶渊明上千年的晚明时期,在相似的人生经历与所处的特殊时代背景下,张岱在思想与创作上自觉接受了陶渊明。精神思想上,张岱继承了陶渊明不慕荣利、追求自然闲适的人生旨趣,又极大拓展了生活边界,形成了独具美学特色的生活理想与文艺崇尚;诗歌创作上,张岱以效仿陶渊明为基础,同时,又将陶诗题材及表现范围大大开拓。借此,我们可以窥见晚明清初独特的社会、文化生活面貌下的文人心理与艺术趋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