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赵旭
(安徽大学 历史系,合肥 230039)
对历史时期城市体系的考察是研究历史城市地理的重要环节,也是讨论区域开发与发展的核心问题之一。城市体系在研究内容上更注重分析特定区域内城市的时空分布、规模等级和职能等。对中国古代城市体系的相关研究,学术界已有不少成果。在历史政区地理方面,谭其骧、周振鹤等学者已经基本梳理清楚秦汉时期全国郡县的名称、位置和分布情况,《中国历史地图集》[1]11-12、24-25、51-52(以下简称谭图)和《中国行政区划通史·秦汉卷》[2](以下简称《秦汉卷》)是他们的研究成果。区域史方面,李孝聪《中国区域历史地理》[3]相关章节中也涉及对城市的研究,如第四章主要从经济发展角度讨论了长江中下游几座主要城市的兴起与发展。城市史方面,李孝聪在《历史城市地理》[4]第三章谈及秦汉地方城市体系的形成,指出秦汉城市体系是对先秦时城市体系的继承和发展,重视经济交通因素对城市发展的影响。周长山《汉代城市研究》[5]中勾勒出了两汉时期全国城市体系的演变过程,并分析了造成城市体系变化的原因。陈力《东周秦汉时期城市发展研究》[6]中注意到地区文化差异、思想变迁对城市构造变迁的影响,在研究时非常重视当时的城市与人、社会之间的关系。黄爱梅《江南城镇通史·先秦秦汉卷》[7]中在还原当时城市体系的基础上,重点分析当时郡县城市的发展形态与特点。肖爱玲《西汉城市体系的空间演化》[8]一书中通过区域的个案研究,得出西汉时期政治权力的作用才是影响城市发展的深层次原因。具体到安徽境内,郭万清主编的《安徽地区城镇历史变迁研究》[9]中采用大量方志史料和考古资料,对安徽历史上城市的名称由来、城址变迁和功能结构变化等方面进行了研究。总体来看,学界对中国古代城镇体系的研究已经初具规模,也探讨了许多因素对城镇体系演化的影响。但具体到安徽淮南地区的城镇体系则稍显不足,需要进一步讨论。
首先对研究区域进行界定。历史上的安徽淮南地区是一个自然地理范围,指今安徽省江淮之间的区域,与今日的地级淮南市有较大区别。安徽淮南地区除包括今淮南市的主城区和寿县外,还包括合肥、六安、安庆、滁州四市全部和蚌埠、马鞍山、铜陵、芜湖的一部分。本区在秦汉时期的文献中未与长江以南广大地区做区分,而淮南涉及范围又比本区大,唯在东汉末年曾用“江西”指代该区,但具体范围不好把握,故以今日行政区划进行区域范围界定。本区在秦汉时长期属于九江郡、庐江郡和六安国三个郡国,只有东部今明光市和天长市不在此范围,两市并没有记载秦汉古城,故不予考虑。庐江郡和六安国西部超出今安徽省界的县治,也不予考虑。在考古资料利用方面,近年来安徽省的城市考古取得了不错的成果,许多秦汉古城遗址被发掘,但尚无太多文字资料出土,这对探讨本区城市的数量和职能会有一些影响。具体研究方法上,采用连续剖面法,首先还原几个特定的时间点淮南地区郡县两级城市的分布情况,然后通过分析对比,讨论本区城市分布发展规律及影响因素,最后探讨本区各城市的特征与职能。
安徽淮南地区可分成几个不同的小地理单元。平原包括长江北岸、淮河南岸这两处狭长的河岸平原以及地势较开阔的巢湖平原,这些平原海拔多在50米以下,内部河流纵横、湖泊众多,西汉时曾在九江郡设立陂官和湖官[10]。往南是江淮台地丘陵区,该地区还可细分成两个单元,西部属今蚌埠、淮南和合肥三市,海拔多在50~80米,其间参杂小块平原。东部今滁州市境内多为低山、丘陵地带,海拔在100~300米之间。整个区域最西侧是大别山脉的主体部分,海拔在500~1 000米,山体呈北西走向,山间多断陷形成的小盆地。总体而言,该区东部自然地理条件比较优越,虽河网众多,但台地的广泛存在为早期人类居住点的出现和城市发展都提供了条件,不少先秦的古城遗址都坐落于台地上。西南宿松、望江一带靠近长江,这里地势开阔,受新构造运动左岸掀斜影响,秦汉时长江在这里形成大量分汊型河道,汇聚成彭蠡泽,没有城市形成。[11]31大别山区受地形因素的限制,城市发展条件不充分,很难形成城市体系。
秦汉时期是中国城市体系确立的关键时期。秦统一六国后,在全国推行郡县二级城市体系。因秦祚不长,该体系迅速被王朝末期全国范围的战争摧毁。西汉初期,出于稳定政权的考虑,统治者在重建全国城市体系时没有像秦朝那样武断,而是采取逐步推进的方式实现自己的目的。为了稳定人心,前几任统治者在帝国东部分封大量诸侯王,延续了依靠血缘关系维持的宗法分封制体系。在帝国西部中央直辖区实行地缘政治特征明显的郡县制,帝国东西两部分城市体系发展演变轨迹完全不同。随着政局的稳定和中央集权的逐步加强,汉中央政府在空间上加强了对诸侯王国的控制,集中表现在王国各支郡逐步被中央收回,王国核心统治区越来越小,到末年其地位与汉郡无异。通过上述手段,西汉王朝在制度上真正意义地确立了全国性郡县城市体系。东汉基本延续这一体系,长江以北的城市数量没有明显增长,王朝前中期主要是复兴旧的城市。末期的战乱对北方城市发展影响巨大,部分地区的城市体系面临崩溃。
秦汉时期安徽淮南地区城市体系发展演变过程基本符合秦汉时期的社会历史背景。本区在秦代分属九江郡和衡山郡,但因衡山郡基本只辖西部山区,治所也不在本区范围内,从城市体系角度来看不是特别重要。九江郡的城市体系基本可以反映秦代本区的大致面貌。本区的核心城市是寿春,该城既是楚国旧都,也是秦九江郡治所。楚汉之交,黥布受封九江王,以六为都城[12]卷91,2599,该县政治地位提升。西汉建国后,国名改为淮南,仍封黥布,至十一年因其谋反被除国。平叛后的刘邦以其子刘长为王再建淮南国,以寿春为国都。此后本区城市体系的演变与汉中央政府对待淮南国的政策变化密切相关,淮南国先因刘长谋反被除国,后又复国,并划出衡山郡建国。直到武帝元狩年间形成九江郡、庐江郡和六安国一国两郡的局面,一直延续到汉末。该区中心城市经历了从一城到二城再到三城的转变,城市层级从国都—郡城—县城三级变成郡城—县城两级,县级城市数量也有所增加。东汉初因战乱等原因,淮南城市数量有所减少,但城市体系总体变化不大。东汉末年,本区沦为诸侯争霸的战场,尤其是在曹操与孙权的长期拉锯战中,南部人口被统治者大量迁出,县城大都废弃,战国秦汉以来形成的城市体系被严重破坏。魏晋南北朝至隋唐时期本区城市再度复兴时,大部分城市位置仍然与秦汉时期的城市重合或者相近,这说明秦汉时期本区城市的选址符合城市发展的客观规律。
关于秦代淮南地区县的数量和空间分布,史料记载较少。学界一般认为,秦代该区县城大多延用了楚国的建置,其中很大一部分保留到两汉时期,可以依靠考古资料和后世史料记载对秦县数量和位置进行还原。
首先需要讨论战国时楚国在淮南地区的行政建置。关于楚国置县情况学界多有探讨,兹不赘述,楚国在本区多以被灭小国的国都设县。春秋时期淮南地区被楚所灭小国有英、六、宗、舒蓼、巢、舒庸、舒鸠、桐、钟离等[11]62-63,文献记载的县有巢、钟离[11]98。战国时期楚国未在本区设郡,当因其都城在寿春。当时本区设县情况据后晓荣根据出土的相关文字资料推断,有居巢、钟离、寿春、肥陵、阳陵、舒、建阳、六等八县。[13]考古已经发掘出寿春城[14]、钟离城、六安东古城、阴陵城等先秦古城[15]34-38、43-44,其中阴陵城当为战国至汉初的阳陵,可参考肖爱玲的考证[8]362。许宏列出今寿县的涧洼村古城,后面标注“苍陵”[16],不知是否与上文中“肥陵”有关。此外谭图中还标注了位于今霍山东北的灊和位于今枞阳的松阳[1]24-25,松阳的依据来自鄂君启节[17]199。综上,后晓荣的概括最为全面。在战国中后期,淮南地区已经形成了以楚都寿春为核心的城市群。秦灭楚后,除寿春由国都变成九江郡治外,基本上沿用了楚国的城市体系。
秦代安徽淮南地区分属九江郡和衡山郡,九江郡得名于《禹贡》中的九江之说。衡山郡因衡山得名,衡山即今潜山县的天柱山,是最早的南岳[12]卷12,480。两郡下属各县的情况,除沿用楚国旧县外,还应当新设置了一些县。按照《秦汉卷》的结论,寿春、阳(阴)陵、舒、六、钟离、居巢、灊、历阳、东城等九县当存在,曲阳可能存在。[2]374-379后晓荣根据出土资料推断该区还应有建阳,共十一县。[18]这里涉及居巢的归属问题,《史记》中只有“居巢人范增”[12]卷7,300一句记载,鄂君启节中也曾提到居巢,具体位置有争论,可参照黄盛璋[19]和谭其骧的研究[17]225-231。谭图将该县归入九江郡,周振鹤认为当归衡山郡,在《秦汉卷》的表[2]93中将该县列于衡山郡下,但同书后面几幅图[2]46、49、125却照搬了谭图的分界。周先生的论据在《西汉政区地理》“衡山郡”[20]条下,不过只是推断,并无有力证据。上述分歧虽对城市体系的研究影响不大,但有必要说明(1)《安徽省文物志》中有条错误,书中第40页引用 “《后汉书》卷二十二”中一处证据证明秦九江郡下属有浚(逡)遒、橐皋、成德与合肥。经查证,《后汉书》卷二十二为功臣朱祐、景丹等人列传,无此记载。当为《后汉书·志二十二》之误,该卷下面也无此记载,此说不能成立,四县是否为秦置还需考证。。
以上大概说明了秦代淮南地区城市分布的情况(如图1所示)。从已知城市分布和城址规模来看,本区淮河流域的城市比长江流域要多,北部的寿春是区域中心城市,这是楚国对国都附近开发的结果。近淮一带有如芍陂这样著名的水利灌溉系统,具备良好的农业生产条件,本身区位优势就不错。邻近的淮北区在秦汉时也是全国的人口中心和经济中心之一,对沿淮各城的发展也能起到促进作用。本区的长江北岸则受湖泊众多和人口稀少等因素影响,在当时没有大规模开发。临近的长江南岸也面临同样的问题,该区是吴、越故都所在,但在战国时代发展明显减缓,无法对周边地区产生影响。本区内城市分布也很有特点,东侧的曲阳、阳陵、钟离、东城、建阳分布在寿春到历阳一线,这里是中原沟通江东的交通要道,《项羽本纪》中记载项羽垓下兵败后沿着阴陵、东城一线向东南直达乌江[12]卷7,334。西侧六、灊等大致分布在寿春到居巢一线,是寿春通往衡山郡和庐江郡的交通要道。秦始皇曾经由彭城(今江苏徐州)西南渡过淮水,到达衡山,走的就是这条路。[12]卷6,248秦代统治者非常重视对各地的控制,淮南区起到沟通其核心区关中与东南边缘区的作用,因此秦代本区内城市呈现以寿春为中心,沿东南和西南两条主要交通线分布的态势。
图1 秦九江郡与衡山郡(注:图1、2、3的底图都来自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 秦·西汉·东汉时期》[1]的相关图幅。浅色虚线为今日省界,此线以外的城市不在本文考察范围内,不予标注,下同。)
受现有资料影响只能大概谈论秦代本区城市的职能。从政治职能方面来讲,本区大部分县是从古国都城发展来的,对周边区域有一定的政治影响力。寿春更是一度作为楚都,政治影响力远超本区。入秦以后县城基本都被保留下来继续发挥行政中心的作用。在经济职能发挥方面,司马迁称寿春为都会,是“皮革、鲍、木输会”[12]卷129,3268,寿春这种经济职能应当在西汉以前就已具备。上文提到的其它城市在沟通南北方贸易的过程中应当也发挥了一定的作用。
楚汉之际,黥布受封九江王,以六为都城,区域中心城市发生转移,一般认为都六的原因与该城为黥布故乡有关。从地区发展和交通情况来看,寿春之所以一直是淮南地区的中心城市,是因为该城不论在楚还是在秦都起到沟通淮河两岸的作用。但对九江国而言,其疆域包括九江、庐江与后归入的衡山三郡,大部分国土都属于长江流域,庐江郡全都位于江南,整个王国与淮北无涉,选择都城时也需要考虑该城能很好地沟通整个国家。上文已经探讨过六的交通位置,该地距离淮河沿岸经济发达区也不远,还能有效沟通和控制全国,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今六安市北有两座相距不足300米的秦汉古城,分别为东古城和西古城,东城南北640米、东西380米,西城南北410米、东西230米。东城面积大于西城,学界认为是西城被河流冲毁严重而迁居东城的,东城是黥布的都城[15]35、41。不过六城终究偏小,入汉后不久,本区政治中心再回寿春。
西汉淮南地区的城市体系发展脉络比较清晰,这得益于《汉书·地理志》(下简称《汉志》)中详细的记载。不过《汉志》反映的是西汉末期城市的分布情况,需要以此为基础参照史料向前逆推,才能反映出西汉一代城市分布变化的全貌。西汉时期的郡级城市包括王国都城和郡治所,前人研究已较充分。县级城市包括县、邑、侯国和道四种类型,其中县邑难以区分,故一并讨论,道主要设置于边疆,与本区无关。唯侯国需要留意,据肖爱玲研究,汉初东部诸侯王国区城市增长的多为侯国,侯国数量增长与汉代爵位制度和“推恩令”等国策有关,大部分新封侯国都是新出现的,其中有一部分沿用了以前的旧城。此外,部分侯国是由已存在的县转变来的,不过数量较少。还有一些在西汉时期因经济、交通等因素促进而诞生的新县,这类城市在淮南地区也存在。
汉高帝五年(前202),封黥布为淮南王,淮南国的国都和属郡与之前的九江国一致。六年(前201),令天下县邑城的诏令,兴起了一波筑城高潮。十二年(前195),黥布叛乱被平定后,刘邦封其子刘长为淮南王,疆域不变,国都应在同时迁至寿春(2)淮南国都具体何时迁至寿春,史籍中没有记载,《汉书》卷二十七中明确记载“文帝二年六月,淮南王都寿春大风毁民屋”。可证明迟至文帝初年寿春已是王都。。六和寿春的区位条件前文已有论述,这里再谈一下迁移国都背后的政治因素。汉高祖封同姓诸侯王目的是屏藩中央,需要确保各王国与帝国核心统治区关中的联系,寿春显然更符合这个定位,至于其王国内发展如何则不是中央政府要考虑的问题。在惠帝、高后和文帝前半期淮南地区各城市等级都以寿春最高,既是淮南国都,也是九江郡治所。文帝七年(前200),淮南王刘长因谋反被除国,淮南诸郡暂时收归中央。十六年(前191),汉中央政府依照“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原则,将淮南国分为三,本区分属新的淮南国和衡山国,衡山国都不在本区。武帝元狩元年至二年(前122—前121)是本区行政区划变动最剧烈的时期,首先是元年衡山、淮南二国因国王谋反被除,成为汉直辖郡;二年分衡山东部与九江南部,设置新的庐江郡,在九江郡西部设置六安国,封胶东王子刘庆为王。至西汉末年,本区行政区划维持一国二郡的局面。六安国的面积本就最小,其所属博乡在元帝时设置侯国后也被划分给邻近的九江郡,这是汉中央在行政上削弱诸侯国的体现。
县级城市方面首先是侯国城市的变动,为方便阐述,制成表1、表2(3)两表中资料来自《史记》的《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惠景间侯者年表》《建元以来侯者年表》《建元以来王子侯者年表》和《汉书》的《王子侯表》《高惠高后文功臣侯表》《景武昭宣元成功臣侯表》和《外戚恩泽侯表》。(见47页)。有几点情况需要说明,第一,政区以成帝绥和二年(前7)的政区为基准,两表中所考察范围仅包含今安徽淮南地区,六安国在这一范围内没有侯国,不在表中列出;第二,表中有一地多次封侯的情况;第三,表1中惠帝和宣帝未在本区封侯,故不列出;第四,表2中侯国时空分布是为了表现该统治者末年两郡尚存的侯国情况,时间断限以该统治者在位最后一年为准,后用括号标出公元纪年。
表1 西汉各统治者在淮南的封侯情况(4)③ 东城三次被封为侯国,第一次是文帝八年到十五年(前172—前165)封淮南王子刘艮为侯。第二次是武帝元朔二年至元鼎元年(前127—前116)封赵王子刘遗为侯。第三次是武帝元封元年至征和三年(前110—前90)封东越降将居股为侯。
表2 西汉各统治者末年淮南尚存侯国情况(5)① 关于“阳陵”还是“阴陵”名称的考证,前文已涉及,阳陵于景帝时改名阴陵。具体可参考《西汉城市体系的空间演化》一书的附录二。(6)② 松兹侯有二,其一为高后四年(前184)封的常山丞相徐厉,至武帝建元六年(前135)国除。后一个为昭帝始元五年(前82)分封的六安王子刘霸。
从表1、表2中可以看出,西汉淮南地区的侯国数量较少,除去重复封侯的县,有阴陵、当涂、博乡、曲阳、东城、阜陵、龙舒、松兹、(居)巢九城曾是侯国,其中阴陵、曲阳、东城、居巢四城秦代就已存在,其余当涂、博乡、阜陵、龙舒、松兹五城可认为是新兴城市。高帝、高后、文帝、武帝、元帝时期各增一座。秦十一县加上新增五县共十六县,与汉末对比尚差十二县。缺九江郡的全椒、成德、合肥、浚遒、橐皋五县,六安国的阳泉(今霍邱邵岗乡)、安风(今霍邱县临水镇)两县,庐江郡的湖陵、皖(又作睆,今潜山县)、枞阳(今县)、临湖(今无为西)、襄安(今无为县襄安镇)五县,这与《秦汉卷》中的结论基本一致。根据图2分析其余十个县的分布情况,发现成德(今寿县双庙集镇西北)、 合肥(今合肥市)、浚遒(今肥东龙城镇南)和橐皋(今巢湖柘皋镇一带)四县在寿春到历阳之间排开,基本位于今蚌合和芜合高速两侧(为便于表述姑称其为巢湖路);安风与阳泉二县位于六通往汝、颍地区的大路上,大致在今济广高速两侧。两条道路周围地理条件都不错,具备城市发展的条件,汉以前应当有城市存在,只是文献失载。尤其是合肥,司马迁将其与寿春并列为淮南地区经济都会[12]卷129,3268,再结合司马迁以前该地长期属于诸侯国管辖,不太可能是西汉时才兴起的新城市。
图2 《汉书·地理志》中的九江郡、庐江郡与六安国(注:图中湖陵具体地望无考,大致在今太湖县东)
这里对巢湖周边城市失载的原因进行一下推测。巢湖路主要以水路为主,这里水路交通发展较早,鄂君启节中就有记载。当时黄河中下游地区较其他地区在政治、经济和军事上占有绝对优势。此前中原王朝对东南的军事征服过程非常迅速,秦灭楚的主力决战是在淮北进行的,攻下寿春后战争进展很快,楚汉之际该地发生的战争有同样的特点。交战双方因没必要进行大规模水运,所以一般选择从寿春直达历阳的陆路进军,不会走巢湖一线,密集的水网带甚至会阻碍进军。文献中记载的汉以前淮南地区的县多与重大政治军事行动关联,这就造成巢湖周边城市记载缺失,六县西北二县失载的原因也当类似。
综上,我们可对西汉淮南地区城市数量做大致估计。除五个新增侯国外,九江郡的全椒当是新兴起的城市,巢湖路沿线的四城估计有两座新兴城市,庐江郡当有一个新兴城市(临湖或襄安)。这样本区估计有九个新兴城市,约占汉末城市总量的三分之一。这个增长速度低于西汉时期全国城市的平均增长速度(7)按杨守敬的估计,秦代全国有八九百个县级单位,到西汉末期有一千六百多个县级单位,增长近一倍。。西汉县级行政区的大量增加有两个主要原因:一是因疆域大幅度扩展而新设大量县;二是出于政治目的为削弱诸侯王实力而大量分封侯国城市,这类城市发展模式非常畸形,是一种政治因素主导的城市发展体系,造成大量脱离生产水平的消费城市出现,影响了地方经济发展。今日淮南地区市县级城市有三十座,与西汉末年相比只增加两座,说明当时本区城市发展符合城市发展的客观规律。从人口数量角度来看,淮南地区的开发力度还是相当不足的。据学者统计,西汉时期淮南平均每县人口虽都达到大县的标准,但辖境过大,人口密度远不能与淮北相比。[21]
最后讨论西汉时期本区城市的职能。郡县制的发展是政治权力对空间控制的体现,城市体系的形成发展是这种模式在空间上最直观的一种表现形式,本质上是中央与地方对空间的争夺。对大一统中央集权制国家而言,城市的政治职能是首要的。从一个中心城市寿春,发展到寿春、六和舒三个中心城市,反映出中央对淮南地区的政治控制越来越严密。后两个城市政治地位的提升都不是城市自身发展的结果,根据现存的城址规模就可以看出。寿春城面积据粗略估计约12平方千米[22],汉舒县城面积0.2平方千米,六县城面积也只有0.11平方千米。两县面积远不能与寿春相比,六县面积比其属县安风(约4平方千米)和阳泉(约1平方千米)还小。博乡、松兹、阜陵三个侯国城市面积也都很小,分别为0.01、0.06、0.15平方千米。秦代已经确认存在的县面积一般都比较大,如阴陵和东城分别为0.39平方千米和0.56平方千米,历阳城有1.56平方千米。[21]尽管有以上问题,但本区县的数量确实增加不少,也就使单个县的管理范围缩小,有利于提升行政效率,这是郡县制在地方进一步发展的表现。军事职能方面,历阳比较突出,该城控制长江渡口,九江郡都尉也设置于此。经济职能方面,该区寿春与合肥为两个经济都会,是南北经济发展交流的结果。《汉志》皖县下设有铁官,该县的兴起当与开发铁矿有关。西汉城市还具有一定的文化职能,郡治及都城设官办学校推广教育,教授儒家经典,培养了一批儒学之士,这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地方文化的发展。本区的寿春在淮南王刘安时代凭借其优越的区位条件一度成为地区文化中心,吸引了大批文人雅客。灊在《汉志》中记载有祠,当与祭祀天柱山有关,东汉还有庐江太守祭祀南岳的记载。[23]卷3,147
关于东汉政区的相关研究远没有西汉丰富,其中李晓杰贡献较多,他的研究成果是本节的重要参考。东汉城市体系研究方法不同于西汉,文献资料的相关记载还比较明确,虽有一些县的废弃不能精确到年,但对城市体系研究的影响不是很大。侯国城市也不必与普通的县分开进行考察,东汉统治者基本以已有县城封侯,东汉王国的面积一般也比较大。西汉时期王国不领侯国的惯例也被打破,王朝中期以后王国境内存在大量该国的王子侯国。总之,分封侯国对城市体系变动影响较小,不是考察的重点。
汉献帝以前本区郡县二级城市变化不大,可一起讨论,以下内容除特别注明都参照《秦汉卷》[2]974-980、988-991的结论。先是庐江郡和六安国的变化,光武帝建武十三年(37),六安国省入庐江郡,西汉庐江郡博乡侯国地也当同时划入,中间除章帝元和二年(85)至章和二年(88)以庐江郡置六安国外,一直维持庐江郡的建置。西汉末年该郡和六安国在淮南地区有十三县,东汉初松兹、湖陵被省并,枞阳在《续汉书·郡国志》[23]志第22,3485-3487中没有记载,当于顺帝永和五年(140)前被省,灵帝时复置,松兹可能也在此时复置。这一时期该郡在淮南有十到十二个城市,治所一直在舒,其中临湖、龙舒、居巢、六安、阳泉和安风六县曾为侯国。
九江郡的情况稍复杂,表现为阜陵国的三次废置与东部郡界的变动。首先看阜陵国的情况。阜陵第一次成为王国是从明帝永平十六年到章帝建初元年(73—76),仅持续四年,辖阜陵、浚遒二县。章帝章和元年(87)再封阜陵国,这次延续到冲帝永嘉元年(145),辖寿春等五县,辖境见图3(见49页)。最后一次设置于桓帝建和元年(147),延续到献帝建安十一年(206),只辖阜陵一县。西汉末期九江郡的十五县中博乡、橐皋和建阳三县于东汉初即被省并。光武帝建武二十年(44),九江郡获得淮北原属沛郡的下蔡、平阿和义成三县。章帝建初四年(79),钟离、当涂、全椒、历阳和东城划归下邳国,到章和元年(87)阜陵为国,九江郡仅辖阴陵、当涂、下蔡、平阿、义成五县。顺帝永建元年(126),钟离、当涂、历阳和全椒四县以王子侯国回归九江郡,共辖五县。阜陵第二次除国后,寿春、合肥、成德和浚遒四县回归,阜陵回归不久又划出。表3(见49页)可以清晰地反映出汉献帝以前九江郡和阜陵国辖县的变动情况:第一排时间采用公元纪年,时间节点选取并无特殊含义,只为能准确全面地反映属县数量的变动情况,九江郡一排中斜杠前数字为总领县数,后面为其在淮南地区的领县数。献帝以前,阜陵国辖县数量为一到五个,全都位于淮南。九江辖县在五到十四个之间,其中淮南地区为二到十一城。在淮南地区的十二个县中合肥、阜陵、历阳、当涂、全椒、钟离六县曾为侯国。
图3 东汉永和五年(140)的九江郡、庐江郡与阜陵国(注:图中灰色部分为桓帝建和元年新设的阜陵国,国都当在阜陵)
表3 九江郡、阜陵国辖县数量的时空分布(单位:个)
桓灵之后,政局动荡,淮南地区沦为群雄争霸的战场。军阀出于政治军事考虑的需要对本区行政区划进行调整,城市体系发生了比较明显的变动。这部分参考胡阿祥等《中国行政区划通史·三国两晋南朝卷》[24]360-363、480-481、563、567和梁允麟《三国地理志》[25]179-185、282-284的成果。具体涉及以下问题:第一是庐江郡一分为二,第二是二郡哪些县被废弃,这两个问题前人多有论述。还有两个问题目前研究不够深入:一个是汉末庐江郡治所的变动,二是阜陵国和阜陵县的迁徙。先讨论庐江郡治所变动,该郡在兴平元年(194)遭割据寿春的袁术部进攻,太守陆康坚守两年城破,治所还在舒[23]卷31,1114。《三国志》记载孙策于建安四年(199)击破袁术任命的庐江太守刘勋于皖,以李术为太守[26]卷46,1108。当时袁术得庐江郡后因舒城残破,将治所迁到皖。建安五年,因李术不听命,孙权再破皖,将其部曲迁走[26]卷47,1115-1116。皖此后归曹操所有,成为一个重要的军事据点。建安十八年,沿江各县内迁,皖成为合肥以南唯一的县,庐江太守朱光驻在此城,仍为郡治,该城第二年被孙权攻克。关于献帝时期两郡被废弃的县,综合前人研究,庐江郡的舒、居巢、临湖、襄安,九江郡的当涂、浚遒、阜陵、全椒、历阳共九县废弃,这符合当时合肥以南只剩皖城的记载。至三国初,魏庐江郡在淮南地区应该辖阳泉、龙舒、六安、灊、安风,吴庐江郡辖皖、松兹,可能还领有襄安和临湖。关于阜陵国和阜陵县在汉末的迁移,据《后汉书》李贤注[23]卷2,120-121,阜陵在全椒南,考古遗址也可以证明[15]41-42。李晓杰根据阜陵国辖县情况认为两汉时期阜陵县位置没有变动,但未涉及汉末的情况。阜陵在孙策平定三吴前位置应该未变,孙策还将母亲从历阳徙至此。[26]卷46,1102孙策控制江南后不久就与称帝的袁术决裂,阜陵国所在位置处于前线,出于安全考虑,王国和县北移至全椒南,国除后县归九江郡,又与全椒同时废弃,故有李贤之说。该地位置也更符合《三国志·袁涣传》里吕布与袁术于阜陵交兵的记载。[26]卷11,333
综上,在东汉前中期,本区基本继承了西汉末年城市体系的框架,但经过新朝末年战乱,该地经济衰退、人口减少,六个县被省并。得益于东汉前中期和平稳定的环境,本区剩下的城市逐渐恢复繁荣,人口数量也基本恢复到西汉末年的水平。本区东部原九江郡内先后有寿春、阴陵和阜陵三城成为行政中心。阜陵虽三度为国都,但前两次时间太短,第三次只辖一县。阴陵为郡治时间虽长,但无法与寿春匹敌,难以撼动原有的城市体系。东汉末年,受频繁战乱影响,本区城市体系被严重破坏,主要体现在原庐江郡地区,该郡经过战争最终分属魏、吴两国,包括旧郡治在内的南部大批县城被毁,南北以皖和阳泉为中心分别形成新的城市体系。九江郡也遭受重创,南部大量县城被毁,但该郡重心一直在淮河流域,受破坏程度较小,故城市体系较稳定。
这一时期本区各城市职能也有所变动,郡级城市虽长期维持在三个,但与西汉时稳定的情况已经不同,除六县地位下降,寿春的地位不变外,舒、阴陵、阜陵和皖都曾作过郡级政区的治所,在一段时间内政治职能有所加强。历阳为扬州刺史驻地,政治职能有很大加强,影响范围也远超本区。其他城市的经济职能和文化职能基本与西汉时期一样。随着南北分裂局面的形成,本区城市的军事职能显著提升,如合肥原本主要依靠贸易兴起,汉末被建设成一个坚固的军事据点[26]卷15,463,皖城的军事职能提升也非常快,两城在曹孙争霸中都发挥过重要作用。
通过前面的分析考察,可以认为秦汉时期安徽淮南地区的城市体系发展分为四个阶段:秦代是郡县二级城市体系的建立期,西汉是发展和逐步完善期,东汉前中期是恢复期,东汉后期是动荡期。这一时期本区的城市体系变动集中在两个时段:一是西汉武帝元狩元年(前122)至二年间,本区中心城市由寿春一城发展为寿春、舒和六三城;二是东汉末年,本区城市数量急剧减少,区域中心城市也变动剧烈。前一次变动主要是政治因素的影响,反映出汉武帝时期中央政府正逐步加强对原诸侯王地区的控制。后一次变动表面上是军事因素影响,背后反映的却是东汉时期江南的大力开发使其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具备与中原政权抗衡的实力。
在城市职能方面,寿春凭借其出色的农田水利条件和优越的交通区位因素,一直是本区的行政中心和经济中心,城市的商品经济特征非常突出。在西汉前期,中央对王国政策比较宽松,作为淮南国都的寿春还一度成为东南的文化中心。[21]六、舒、皖、阴陵等城也都在一定时间内发挥过郡级行政中心的职能。其他城市职能也得到发展,合肥在本时段前期经济职能非常突出,后期军事职能突出。历阳因为交通区位条件一直发挥着重要的军事职能,在东汉时期成为扬州刺史驻地,政治职能得到加强。
秦汉时期本区的城市体系与中原地区城市的发展历程近似,与江南地区步调则不一致。西汉时期本区和中原地区城市都有一定幅度的增长,江南地区增长缓慢。东汉初期本区与中原的城市都有所衰退,两地都致力于恢复旧城繁荣,江南地区吸收了大量移民,城市增长比较明显。东汉末年本区与中原的城市遭到严重破坏,江南地区城市则进一步发展。此后,中原局势稳定,人口开始增长,城市开始恢复,本区沦为中原政权与江南政权反复争夺的地区,始终未能恢复原有的城市体系,这一局面直到西晋时期才有所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