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单韬 , 杜炫佼
(1.西北大学 文学院,西安 710119;2.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0)
近年来,陈彦的名声越来越响,戏剧、散文和小说等作品中都有他的身影。陈彦最初以戏剧创作受到公众关注,代表作《迟开的玫瑰》《大树西迁》《西京故事》影响广泛,在其他方面也收获颇多:出版了散文集《必须抵达》《边走边看》《坚挺的表达》,长篇小说《西京故事》《装台》《主角》《喜剧》。2020年《装台》被改编为电视剧搬上荧屏,自上映以来就引起热潮,其中浓郁的陕西方言更是把“陕西形象”推向了大众视野。本文以《装台》为研究对象,通过查阅文献并整理分析,发现《装台》的研究大致分为以下几个方面:人物形象研究、现实主义研究、底层写作研究、西方文学理论研究(如互文性理论、英美新批评)、对中国古典小说的延续研究、小说风格特色研究、作家文学理想研究。但对《装台》的方言研究较少,因此本文主要探讨《装台》中的方言,拟通过对文本的分析整理,论述小说方言名词、动词、形容词的使用及其意义。
语言是文化的载体,方言反映地域特色。陈彦是陕西商洛市镇安县人,长期生活在西安,从事戏剧创作,在文艺团体生活过好几十年,与社会底层群众打交道多,熟悉社会百态,因此他的作品自然而然地打上了地域文化的烙印,表现出特定的话语习惯方式。陈彦的作品陕西风味浓郁,《装台》的方言运用就是表现之一。《装台》主要讲述土生土长在西京城的刁顺子领导着一班装台人手,一方面在舞台上装台谋生活,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面对家庭矛盾之烦扰。他善良吃苦,却又窝囊软弱,承受人生之难。生活在底层的刁顺子社交极其广泛,上至名角、剧团领导,下到与自己同吃同住的装台下苦人。陈彦在小说中使用了较多的方言名词,且涉及范围较广,其中包括食物、地名和詈词后缀式名词。
《装台》中的食物名称种类繁多,这些带有地域特色的食物名称,既反映了古城西安和商洛地区的饮食习惯,也展现了该地区的生活方式。如“商洛核桃”“镇安板栗”“红薯糖”“柿子饼”“剁糖”“南糖”“搅糖”“花生酥”“羊杂羊脸”“羊肉泡”“水晶饼”“腊牛肉”“老红西凤”“白吉馍”“滚水肉”“砧板肉”“豆酱条子肉”“臊子”等。其中“羊肉泡”是最富传统特色、最具地方特色的西安美食。“臊子”是用葱、韭菜、肉丁等炒熟后用以调拌面食的菜品。“条子肉”是陕西地方传统名菜,材质是五花肉,扣肉整齐隆起,肉质软烂香醇,颜色酱红油亮,汤汁粘稠美味。“水晶饼”是一种用面粉、冰糖、大油等做的白皮点心。陈彦在《装台》中大量运用饮食名词,不仅给读者展示了古城西安和商洛地区的风土人情,也使得作品充满了地域特色和质感。
“这里面有看得见摸得着的古城墙、大小院落,也有听不懂唱得响的方言、戏曲、 村话、俚语,还有厨房的劳作、舞台的表现,有女性间的矛盾,也有男人的粗蛮。古都西安和现代西安交杂的日常生活和盘托出,使得人们对西安的认知富有质感。”[1]小说中“商洛山”“镇安县”“柴家坪”“塔云山”“云盖寺”“回民坊”“端履门”“文庙碑林博物馆”“下马陵”“黑窑沟”“尚艺路”等方言地名的使用,不仅使得陈彦构建起了西安和商洛等地的地理空间,也使得小说中的人物拥有了与乡土气息相符合的独特性格,譬如对朱老师居住环境的描述,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小说中的朱老师居住在西安碑林区,周围的历史古迹包括“文庙”“端履门”“碑林博物馆”与“下马陵”,这些古迹的命名有着深厚的历史由来。据说“下马陵”的命名是因为西汉儒学家董仲舒安葬在长安城南,某日汉武帝路过此地,为了表示对董仲舒的尊敬,便特意下马步行,于是民间便称这里为“下马陵”,该地也逐渐成为了文人墨客的流连之地。朱老师经常去董仲舒墓园散步,也从侧面反映出朱老师对于传统儒学文化的尊重与认同。《装台》中对省会西安和家乡商洛的描写,不仅是一张城市名片的展示,更是一种地域文化的自觉。
詈词来源于民间,也流传于民间,散发着泥土气息,也流露着老百姓的真情实感。恰到好处地运用詈词,既有利于展示地方语言表达特色,也对人物性格特点有着增强作用。詈词后缀大部分都具有贬义,表示让人看不起、遭人唾弃的一类人,后缀主要有“货、皮、蛋,鬼”等。
顺子说:“你看你看。难弄得很,都钻到钱眼里了,你还指望这一伙万货给你学雷锋哩。”[2]9
啬皮痂痂,人家哪个当老板的一年不请员工撮一顿,就顺子啬,吃虱子连腿都舍不得给大伙儿掰一根。[2]16
你们都是疤子叔我从小看着长大嘛,你哥出去混几年,咋混成这号烂杆货了呢,还不起款了,也有句话嘛。[2]223
“货”的基本义是货物,引申义表示对人的否定或斥责。《装台》中有“万货”“二蛋货”“贱货”“骚货”“烂杆货”等。其中“万货”是指不好的、不喜欢的人或物,“二蛋货”是指虽然蠢笨但值得同情的人,“烂杆货”指不成器的东西、混得很差的人。“万货”“烂杆货”这些方言名词是陕西民间的常用方言,通常带有贬义色彩,指一些品行不好、不明事理、生活得很差的人。刁大军欠下赌债后不辞而别,被债主疤子叔称为“烂杆货”,与之前描写刁大军回西安的风光形象、疤子叔对刁大军的夸赞奉承相比,形成了强烈的讽刺效果。后缀“皮”语义近似于普通话的“痞”,指无赖、游手好闲的人。“啬皮”(啬皮痂痂)就是指极吝啬的人,具体到《装台》中,是指刁顺子对待金钱的珍贵态度。“烂杆货”与“啬皮痂痂”,一个用来形容哥哥刁大军,一个用来形容弟弟刁顺子,虽然都是詈词贬义的使用,但对刁顺子“啬皮痂痂”的形容更多的是贬中带褒。总之,《装台》中方言饮食、地名、詈词的使用,展现了西安和商洛的地理人文环境,使得小说贴合当地生活气息,增强了小说的地域特色。
《装台》中陈彦运用大量的方言动词来表现人物的动作行为及其心理活动,塑造了一个个性格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使得人物更加丰满活现。如单音节动词“板”“挏”“咥”,多音节动词“揉磨” “踅摸”“挠搅”“滗干”“捯饬”“乜斜” “转圜”“撩拨”“圪蹴”“拾掇”“谝闲传”。
那阵儿,她看见父亲几乎有些傻眼,只不停地搓手说:“娃浑身挏得脏的,咋好上你家的床嘛!”瞿团再没说啥,就把她领走了。她回过身,看见父亲眼里转动着泪花。[2]55
每次从老师这儿出门,老师和师娘都是这句话,叫他把腰板挺起来,说人的腰,你坚持往直挺,就挺起来了,说往下猴,也就彻底猴下去了。他每次从这里出来,腰都会挺得比过去直些,可今天挺了挺,就觉得特别的酸痛,背过老师,他还是猴了下来。[2]229
五万,这黑更半夜的,就是偷,也得先踅摸个地方呀![2]171
“挏”(上声)是弄的意思。顺子的第一任老婆在孩子6岁时便撇下他们父女,与另一个男人远走高飞。既要赚钱养家又要照顾女儿,顺子自然无暇顾及孩子的卫生打扮。所以当顺子听到瞿团要把菊花带回家和他的女儿一起睡时,顺子不停地搓着手说“挏得脏”。在表现父女俩生活凄凉的同时,也表现了下苦人的敏感自卑以及受到外人关爱的紧张心理。“猴”(阳平)是弯下的意思,这段话中作者一共用了三次“猴”。前两次“猴”是顺子老师和师母在教他做人要有骨气、要把腰板挺直,而第三次“猴”则是从侧面展现了刁顺子负重前行的生活状态,没日没夜的扛重物装设备必将压弯顺子的腰背。尽管腰背部因为超负荷的举重而变形,但顺子依旧坚忍。三次“猴”的使用也包含着作家对当下小人物生存状态的密切关注。陈彦揭示了底层肉体之痛,更在一定程度上借朱老师之语传递着对底层精神的关切。“踅摸”是指为做某事或得到某种东西而转来转去、寻找机会。一日刁顺子正在装台,突然接到哥哥刁大军的电话。赌博,钱没带够,刁大军便打电话让顺子送来五万赌费。给还是不给,顺子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一个“踅摸”将下苦人的形象展现地活灵活现。生活在底层边缘的打工者,用双手养家糊口,用肩膀撑起对生活的期盼,钱对他们来说是异常的宝贵。双手常年皴裂,顺子却舍不得给自己买一支护手霜。为了多赚钱,他更是忍着痔疮之痛,即便脱肛也坚守工作。所以当哥哥开口便要五万时,顺子才会坐立不安。五万是顺子经历了多少个日夜的劳作以及平常的节省才攒下的。方言动词的使用不仅在塑造人物形象上具有强烈的表现力与感染力,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打工者的物质困顿之苦。
陕西方言精炼朴实,带有天然的幽默效果,其中很多形容词用普通话难以替代。《装台》中的方言形容词可分为ABB式、AABB式和四字格。
教室的暖气放假也停了,不仅手一直冻僵着,浑身都冻得硬翘翘的。[2]198
好了明显是遭受了比较长的虐杀过程,不仅浑身充满了刀剪、锐气的扎、戳、划、剥,而且那条断腿也分明是遭受了特别的攻击,白茬茬的骨头折断在了血糊糊的皮毛之外。[2]257
他已经没有穿那件蓝布大褂了,只穿着一条短裤,汗水是从身上所有能产生的折痕、沟壑中,油润润的往下滚淌的。[2]401
“硬翘翘”是指身体硬而上挺,这里生动形象地表现了人物在寒冷环境中身体本能的反应,也显示了装台工作的艰辛。严寒酷暑,没明没黑,负载量大是其特点。“白茬茬”“血糊糊”残酷地展现了一幅小狗被杀图,不仅表现了小狗“好了”死相之痛苦,也表现了刁菊花变态残忍的形象特点。“油润”是光亮有光泽,“油润润”是叠音词,该词的使用极具画面感。不仅用简练概括的方式塑造了刁顺子吃苦耐劳的形象,还将装台人下苦力度之大的场景展示了出来。
没尊严了,他也认了,只要都安安生生的,能好好活着也行,可偏偏都不想好好活了,这麻烦也就大了。[2]259
他真的觉得太累了,也不想再吃装台这碗饭了,单跑个三轮车,要么拉货、要么拉人,撇撇脱脱、利利朗朗地挣几个小钱就行了,何必再去淘那么大的神,费那么大的力,跟神神道道的艺术家打什么交道呢?[2]325
“安安生生”是形容词“安生”的重叠形式,通常是指安稳平静。工作中顺子遭受铁扣、靳导、秦腔演员等人的辱骂,生活中他忍受着亲人、邻居的讽刺与白眼。面对生活和工作的不顺,顺子往往是笑脸相迎、赔情道歉,甚至放弃尊严,用下跪的方式去解决问题。对于刁顺子来说,能够拥有一个安稳平淡的生活,好好活下去就是他的期待。“撇撇脱脱、利利朗朗”两组词的使用,表现了刁顺子对于生活的期待与向往,“撇撇脱脱”是轻松的意思,“利利郎朗”是灵活而无累赘。在经历了妻子女儿的相继离开,自己扮狗又遭受领导和周围人的羞辱后,刁顺子对于装台工作彻底失去了信心,他开始思索自己剩下的人生应该如何度过。
断腿狗正颤巍巍地把屁股塞在顺子腿弯下,头向外汪汪叫着,那条断腿轻轻踮在地上,还惶悚得一抽一抽的,蔡素芬就失脚慌忙跑过来,看看顺子,想他能有个硬扎态度。[2]1
可年毕竟得过,饺子还得包,爆竹也还得买一点,到哪一步说哪一步话,总不能人家都过,自己家里却是冰锅冷灶的。[2]270
“失脚慌忙”“打捶闹仗”“贼昒兮兮”“立眉瞪眼”“寻亲钻眼”“端来直去”“冰锅冷灶”“瓜不唧唧”“端来直去”等四字格形容词的使用,是西安话特有的表达方式和丰富的表现力。“打捶闹仗”比喻经常打打闹闹,不和谐。“寻情钻眼”是寻人情找眼隙,比喻想法设法办事情。“失脚慌忙”形容人极度慌乱,小说开头部分介绍了刁顺子在娶了第三个老婆后女儿刁菊花对于此事的强烈抗议行为:给上厕所的蔡素芬扔碎瓷片和指桑骂槐。“失脚慌忙”一词就表现了蔡素芬极度慌。锅灶是冷冰冰的,家里经常无人,冷冷清清。家人团聚时刻,刁顺子的家中却空无一人。“冰锅冷灶”环境气氛的渲染,也含蓄地表达了刁顺子孤独落寞的心境。总之,四字格的表达效果,简洁又具有节奏感。
在精心选用方言词语的基础上,陈彦还将大量的方言俗语、俚语、歇后语等引入小说,如:“忙得两头儿不见天”“老王打狗一起上手”“连放屁的时间都没有”“皇上娘娘拾麦穗——就图混了心焦了”“摆一河摊着”“磨盘压住手取不离”“撅起尻子挣下”“不敢人家给根麦秸,自己就当了拐棍使”“看你脑子的环环够不够”“红汗淌黑汗流的”“陪皇上他妈拾麦穗——图散心”“癞蛤蟆打哈欠——口气大得吓人”“油干捻子尽了”“牛都跌到井里了,拽下一撮尾巴毛来,意义也不大”“吃老鼻子亏了”“蹾尻子伤脸”等等。如“牛曳马不曳的”是各干各的、不团结协作、人心不齐、劲儿不往一处使,“狗皮袜子没反正”是形容关系好,“萝卜调辣子——吃出看不出”形容深藏不露。方言俗语的使用,使得小说通俗幽默,意味丰富,语言极具亲切感,让人会心一笑。也避免了语言的重复和陌生感,大大增强了小说的可读性。
“《装台》混合了两种语言痕迹,一种是由传统文化化来并保留古典痕迹的大西安地区文人化语言——这来自作家目前自有日常语言;一种是陕西中部和南部地区城乡平民语言——这是作家对人物语言的刻意贴合和模仿,这两种语言在作家的笔下被熔冶,形成一种丰富、从容、活泛的表达。”[3]《装台》不仅在人物、情节、背景的塑造中注入了浓厚的地域色彩,同时也加强塑造了人物形象。作品中大量方言词汇的选取不仅可以增加语言的生动性和表现力,而且还可以形成语言陌生化的审美效果。方言不同于普通话。地域的不同,语言表达方式也会有所区别,因此作为一种“陌生化”的语言词汇穿插在小说中便会给读者带来特殊的感受与认识。俄国形式主义作家什克洛夫斯基就曾用“步行”和“舞蹈”来论述陌生化的效果,他把“舞蹈”当作一种特殊的“步行”。认为舞蹈是步行的反常化,它打破了人们对于日常步行惯常的认识,使得人摆脱平常状态,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审美感受,方言和普通话也亦如此。总之,陈彦在创作过程中大量使用具有独特的地域特征的方言词汇 ,在给读者造成阅读障碍的同时也新鲜了读者的阅读感受,带来了新的审美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