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哲学视域下“互联网+”本质探析

2022-03-03 11:06
关键词:二进制互联网+数字化

董 琳

(河南省社会科学院 哲学所,河南 郑州 450002)

特克尔(S·Turkle)在1995年曾说过:“一个统称为互联网的快速扩张的网络系统将数百万人链接起来,它展现了一个崭新的空间,正在改变着我们的思维方式、性别特征、社会组成形式以及我们自己的身份认同”[1]229。从空间哲学角度看,“互联网+”是在计算机技术基础上展现的数字化、信息化和符号化的空间建构与链接,其内涵是虚拟空间与现实空间的有机整合。“互联网+”既扬弃了现实空间的物理特性,也赋予了数字虚拟空间的符号实在性,开辟了人生存、交互的新型空间形态。“互联网+”空间在很大程度上打破了人与物的界限,开创了一个数字化的、自由且独立的元空间。

一、“互联网+”开辟了一种元空间

关于“元”的释义,《尔雅·释诂》曰:元,始也。《十三经注疏》邢昺对此疏曰:元“初始之异名也。初者,《说文》云:从衣从刀,裁衣之始也。……元者,善之长也。长即始义”[2]8。“元”字在金文中为象形字う,像人而突出头部,本义为人头,人头是人体的最上部分,引申有开始的意思[3]2。孔子作《春秋》,书“元年,春,王正月”,以图恢复周礼和“王天下”的政治秩序。《公羊传》发挥微言大义,对此释义曰:“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

在哲学研究领域,也有“元哲学”的概念,《牛津英语大辞典》释义为,“meta”(元),是超越……在……之后的含义,这一前缀在加到某一学科的名字前面,表示的是一种比原来学科更高的、研究该学科深层的、更为根本问题的学问。在古希腊语中,“meta-”(元)既指“在……之外或之后”(类似拉丁语中的“post-”),又指地点或性质的改变(与拉丁语中的“trans-”相关),即运输和(或)超越,如metaphor(隐喻)一语词根所见[4]41。

由上所述,东、西方关于元的时空含义不尽一致。在中国文化语境中,“元”字更多包含着时间的内涵。在较早的象形文字中,“元”与人的头部是相对应的,这表明了“元”在中国文化的另一深层含义,即“元”作为一个事物的核心和关键的组成部分,是确定事物关系的中枢。从“元”的时间含义方面来看,对于以农业立国的中国古代来说,这个时间背后也反映了空间的法则,或者说,“元”——时间的开始和运行——是由空间来确定的,这即是“观象授时”。在中国文化语境中,“元”实质上包含着“时空一体”的观念,并蕴含着深刻的人、权力和社会的关系之内涵。

西方关于“meta”(元)的含义追溯到古希腊时代,侧重于本体论,即万物和宇宙的本原,它的空间观具有超越的意味,超越于有形体的、实在性的事物,在中世纪则是上帝的原型。自文艺复兴以降,西方哲学关注于认识论问题,哲学空间观反诸人内在的感觉、理性、直观等,空间走向了一条心理学的进路,如康德的先验直观和梅洛·庞蒂的身体空间等。当代西方哲学走向了符号逻辑和语言学进路,开启了“分析时代”潮流,涌现出“元理论”“元科学”和“元哲学”等,发展出庞杂的数理逻辑、符号象征和事物结构等思想体系。从一定程度上说,西方空间观主要表现为对世界的认知做出的哲学和文化反应。

上述两种文化的空间模式表明,西方哲学空间在符号学方面虽与计算机和互联网空间有相关性,但从空间—社会—人的视角看,中国空间文化与计算机和互联网空间之间有着某种结构性的对应性,即表现为一种网络化和经纬化的特征,并将人置于其中重要的位置。中国传统的空间观之意蕴,更能从生存境遇方面来返照当代人在计算机数字化空间中的状态。“互联网+”开辟了一种“元空间”,侧重于中国的含义,也蕴含着计算机和互联网空间的符号和数字化形态。

从“元”的最初含义可以看出,它表示“开端”。计算机和互联网架构所创造出的空间形态,与以往的空间有着本质的区别,缘于人们在深入掌握世界基本的运动和构成关系的基础上,能够通过数字化抽象的符号,实在地再创造一个独立的世界。这是一种真实的创造,不是以往宗教或哲学单纯地模拟和抽象自然,或工业技术对原子的重新组合,而是通过数字与信息对世界存在形态进行的构造与创新。由此,人们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以及在世之生存,都有一个新的形态。麦克卢汉对此也说道:

数学家莱布尼茨在只有0和1的二进制系统那神秘的优美中看到了创世的形象本身。他相信,最高存在的统一性通过二进制功能在虚无中的操作,足以从中拉出所有的存在。[5]73

计算机中的数字化符号体系和运算法则,是互联网空间得以生成和构建的基础,它作为“元空间”的内在要义,是将人的意识、思维的内空间与世界的内在运行法则密切联系在一起。在其中,人不仅仅是一个旁观者或参与者,而且是通过自身主体性的创造和把握,在已有空间的基础上,向着具有本源性的创造力的回归。

在社会空间意义上,这种回归也是对传统空间模式的一种扬弃。互联网空间扬弃了物理空间(如建筑空间)定向和居住的某种消极方面,借助数字符号创造性的力量,以及思维和精神的寻觅,把身体的无家可归、孤立和隔绝的某种状态给拯救出来,也部分地打碎了传统僵化的空间模式和阻碍表达个体意志的枷锁,释放了被压抑的诉求和自我的主体性。

互联网开创的“元空间”,是前所未有的空间构造和呈现。互联网与电影、电视和视频等不同,后者是单向的信息传递,而互联网却能使自我作为一个感性又抽象的符号,能动地嵌入其中。互联网空间同样是超越身体的感性、旅行和地理学的结合。爱德华·W·苏贾在论述列斐伏尔不平凡的旅程时引述一位作家的话说:

旅行是空间中的一系列运动。旅行者的经验生成一种新的秩序,借助这种秩序,地理学超越了知识。我们的地理学入侵了地球,这是第二次的旅行,是借助于知识的再次占有。地理学不是别的,当知识变成世界性的和空间性的时候,当它不依赖于任何权力的时候,地理学就诞生了。[4]31

当互联网空间从计算机的符号系统中浴火重生时,实际上就消弭了地理学和身体的在场、旅行的意义,以及建筑空间的居住等对人们在世界中存在方式的限定。它难以捉摸,但又无处不在,似乎是个幽灵,却又具有实体。互联网空间方兴未艾,具有无限的可能性,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互联网空间也催生了不确定性的关系和负面的“精神流浪”,正如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

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来看他们的生活地位、他们的相互关系。[6]34-35

二、“数字化”蕴藏着新型的空间模式

对于计算机及“互联网+”空间的生成而言,“数字化”是其必要的基础。“数字化”一词伴随着计算机的普及而来,它是解决信息通信问题的一种物理和数学方法。随着互联网深入发展,“数字化生存”逐渐成为我们日用而不自知的一种生存方式。

就物理和数学意义来说,“数字化”的信号一般是与模拟信号相对而言的。19世纪人们发现无线电波并将之运用到通信之中时,采用的是模拟信号。当打电话的人对着话筒说话时,模拟变换器把声音、光等的震动转换为电信号,并根据输入的振幅而改变电信号的频率进行连续的输出,也就是将音调高的声音转化为高频电信号,在波形图上波峰和波谷的间隔更为密集;音调低的声音转化为低频电信号,在波形图上波峰和波谷的间隔变大。这种通过将声、光等非电的信号转换为电信号的过程是连续的,在传输过程中电信号随着距离的增加而衰减,信号也就越来越失真,噪音在信号接收端还原的声音背景中就越大,从而影响通信的质量和保真度。

为解决通话受噪音干扰的问题,1948年,美国信息论的创始人克劳德·香农发表了《通信的数学理论》一文,奠定了信息论研究的基础。香农认为,要规避通信中的噪音问题,可以采用两种类型的信号,即1和0,这两种状态对应着电源的开和关,也是最为简单的信息类型。他把1和0这两种状态的信息类型称为比特,也就是二进制位数。数字信号是在模拟信号的基础上经过采样、量化和编码而形成的,模拟信号通常使用PCM(脉冲编码调制)方法量化并转换为数字信号,PCM方法是使不同范围的模拟信号对应不同的二进制值。

例如,在电话通信过程中,将声音模拟信号转化为二进制数位(一连串的比特),二进制数位携带了关于声音信号的波形信息,发送端转化为数字信号,以1和0组成比特序列传输,并在接收端还原成模拟音频信号。香农的思想引发了20世纪下半叶以来的数字化革命。现代的计算机、电话、电视、平板电脑等,都是使用二进制代码,即1和0对信息进行编码。我们的确生活在一个数字化的世界之中,目前几乎所有的信息传输、储存和操控都是以数字为载体,而不再使用较为原始的模拟信号形式。

“互联网+”空间的交互也是以二进制系统为基本的运行规则。当今人们熟悉的网上购物、订外卖等就是日常生活中典型的“数字化生存”。从网上下订单到收到货物的过程,都处于数字化的时空之中。数字隐藏在界面——计算机、平板、手机屏幕的显示器等——背后自动运算。我们的空间感似乎没有发生本质的变化,身体和意识亦没有进入计算机等智能“互联网+”生态系统之中。但是,从其现实性上来说,这种数字化的生存世界,消除了地理和时间的限制,便利了我们的生活。尼古拉·尼葛洛庞帝说:

数字化的生活将越来越不需要仰赖特定的时间和地点,现在甚至连传送“地点”都开始有了实现的可能。[7]160

这是否意味着在数字化时代,时空(现实世界)对于人而言已经没有了意义?在某种程度上与1和0所代表的“是”与“否”的编码类型相似,时空也具有双重的表征。一方面,对于个体和身体的处境来说,时空仍然是实在的东西,比如,我在逛网上商城的时候,手机这个事物与我的手发生空间关联,没有它我的主体性和自我就难以表现为现实性。物质的客观性及其作为主体的“我”的空间的事物性关联——亦即数字化的载体和终端——对于“互联网+”时代的生存而言仍然是不可或缺的。另一方面,对于远离“我”——主体、身体与自我——的事物及场景,时空因数字化的生成和即时传输而消隐了自身的存在感,如因为受到新冠病毒疫情的影响,通过“互联网+”在家中上网课、远程办公。数字时代的场景和地点可以通过网络进行高度拟像的仿真,并呈现在个体的面前。

虽然这种拟像和仿真的数字化编码显像,并不能完全等同于现实的物理空间场景,但凭借想象和情感的弥补,这两种空间的结合——计算机(手机、电脑、平板等)数字化运算空间和个体的精神内空间、身体及处境所占据的物理空间——构成了数字化时代人们生存生活的“间融”性,即这两种空间既是间隔的,同时在数字化显像的意义上又是融合的,人在其中成为一个“融点”。这是数字化时代所蕴含的世界结构新模式,人在“互联网+”空间居于核心,协调着数字化的疏离,促进彼此的再现和间融,整合着个体化的时空、想象、情感。

如果从数字化生存的另一个角度看,即人们用数字将时空或世界以网格化的方式笼括起来,并以此来进行意义的建构和释义,从而为人提供生存的价值和行动的指南,那么数字化生存在文明的早期就已经开始了。在早期文明社会随着对时空认知的不断加深,人类日益用抽象的数字来形构世界模式。葛兆光在论及先秦时代中国思想体系的建立时说:

过去关于宇宙、社会与人(或用古人的术语说是天、地、人)的各种知识,逐渐从零散走向系统,从偏执变为兼容。……时代的需要,使思想逐渐趋向于建立统一的知识体系和解释体系:一个从终极意义到实用技巧、从知识技术到法律制度可以涵盖一切的意识形态。从各种资料可以看出,自然、社会、人已经被包容在一个由“一”(道、太极、太一)、“二”(阴阳、两仪)、“三”(三才)、“四”(四象)、“五”(五行)、“八”(八卦)、“十二”(十二月)乃至“二十四”(节气)等等构成的数字化的网络中。[8]212

可见,古代的数字化空间,是通过数字对宇宙、社会和人自身的编码而建构的。但是,这种数字编码的空间是对世界运动变化、交互的数字描述,通过数字的神秘和高度抽象的特征,比拟宇宙空间及存在于其中的诸事物的恒定关系。人在这个空间的模式和结构中也是被动的组成。人不是外在于空间的,而是在空间之内,甚至就是空间的一个组成部分,缺乏了人的定位和节点,宇宙空间也就不能有效地连接,空间也就丧失了存在的理由。如我国古人测量时空的圭表被称为“髀”,即是人的腿骨,这即是“以身为度的表征”。正如伯格曼·阿尔伯特所言:

在古代环境里,尽管接受者需要具备从符号中获取信息的能力,但是符号所标示的信息不是人为地筛选出来的,而是由标示物呈现出来的。……就整体而言,原始的自然信息环境保持着连贯性、有序性和生动性,而这些在我们当代的信息环境中是难以体验到的。[9]17

可见,古代数字空间思想及实践的一个重要特性是:数字空间是与人直接同一的,现实世界的运动和人的行动直接嵌构在一起。从人的自我意识之突显和生存价值性确立的角度审视之,人在其中作为空间的一部分而彰显自我,反过来说,古代数字空间是“天-地-人”彼此凝视和静态互构而形成的存在模式。因而,古代数字化空间赋予人存在的价值,同时也将人陷于世界网格之中,从而使之缺乏创造性的自由和本真的主体性,并导致农业时代与工业时代的“人的依赖或物的依赖”[10]52的社会形式和存在方式。

由此反观互联网空间,它的数字化的空间构建是外在于人的——这当然是就它作为技术空间形态与人的关系方面,而不是从技术本身的角度而言——因为数字的生成需要在计算机封闭的处理器中进行,一旦数字自动运行之后,它就造就了自身独有的空间结构,而不与人直接发生关系。在此基础上形构的“互联网+”,其背后的数字化空间是与人分离的。从其直观上来说,这意味着数字化空间是一种对象化的创造与实践,而不只是被动地嵌合与空洞的背景,因而这种分离具有积极的意义。人的自我意识诞生后,人与自然就发生了第一次分离。马克思说:“动物和自己的生命活动是直接同一的。动物不把自己同自己的生命活动区别开来。它就是自己的生命活动。人则使自己的生命活动本身变成自己意志的和自己意识的对象。……通过实践创造对象世界,改造无机界,人证明自己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11]162同样,互联网的数字化与人的分离,则可视为人与世界的第二次分离,这种分离也彰显了人通过数字化与自己所创造的对象融入的可能性与现实性,而不仅是与时空的“直接同一”,抑或工业技术背景下人的异化或物化。

三、“互联网+”空间的本质是“二进制数字化编码”的生存实践

互联网空间是计算机技术所建构的一个离散化的数字符号空间,这是指一种纯粹技术意义上的逻辑和数学本质,是互联网空间作为“可用”以及“上手”的工具性之所在。但互联网空间已经超越了计算机作为一个“技术装置”的构造与模拟,而在更深层的人的存在意义上展现它的“座架”的另一面,即表现为生存实践中的解蔽与遮蔽。

(一)二进制编码的形而上学

计算机的运算逻辑是建立在电子元器件的“开”和“关”的运行法则之上,通过二进制数字“1”和“0”作为运算符号来进行电路控制,并生成离散化的数字信号,以此来重构自然连续散发出的各种信息。“开”和“关”的直观感受对于人类生活而言自古就有,但是电子化时代的“开”和“关”的运行过程却是隐藏在可见事物的背后,人们不能够觉察到电子自身的运动。二进制数字的符号表征在自动控制的模块化程序中,重塑了一个未曾见到过的新情境,较之自然的信息,人更具有掌控、塑造和改变的能力,就如孙悟空念声咒语吹口气,把身上的毫毛变化为自己,但又与本体自身不完全相同,它是一个真实的幻象,也可谓是计算机时代的“虚拟现实”。

这引起了我们新的惊奇,二元的原则作为生成的底层法则,再现了世界的本质,这隐藏的数字本质成为我们当下赖以生存的本源,因而与以往哲学中的世界本原和理性的至高性不同,数字能够即时地变幻各种魔法,我们视它为一种新时代的自然之奇迹,一种新的数字形而上学——这是指人有了一种空间构建的能力,与康德的空间不同,它是一种非感性的直观,计算机通过它就能够真实地重构自我与世界的“显像”——即一个经验性直观的未被规定的对象[12]56。我们再次面对一个令人惊愕的真实又虚拟的世界,并且创造出更为广阔的世界,如曼德勃罗集。在计算机和互联网空间中,仿佛我们已经成为自然的创造者,我们能够在这个二元化的世界里随意操控它而确定自身的定位,形成新的空间结构和生存的模式。让·鲍德里亚说:

人类建构的各种巨大仿象从自然法则的世界,走到力量和张力的世界,今天又走向结构和二项对立的世界。存在和表象的形而上学之后是能量和确定性的形而上学,然后是非决定论和代码的形而上学。自动控制、模式生成、差异调制、反馈、问/答,等等,这就是新的操作形态(工业仿象只是运作)。数字性是这一新形态的形而上学原则(莱布尼茨的上帝),脱氧核糖核酸则是它的先知。事实上,今天,“仿象的起源”正是在遗传密码中找到了自己的完美形式,人们在参照和目的越来越彻底灭绝的边缘,在相似性和指称丧失的边缘,发现了数字和程序的符号。其“价值”纯粹是战术性的,处在其他信号(信息粒子/测试)的交叉点上,其结构是操纵和控制的微分子代码结构。

……

符号的全部光环,甚至意指本身,都由于确定性而消解了:一切都消解在记录和解码中。这就是第三级仿象,即我们的仿象;这就是“只有0和1的二进制系统那神秘的优美”,所有生物都来源于此;这就是符号的地位,这种地位也是意指的终结:这就是脱氧核糖核酸或操作仿真。[5]74

通过二进制的数字化仿真,我们似乎从“无”中重新生成了自我,正如莱布尼茨的上帝的创造,也是中国哲学中“道”的数字化的实在衍生。二进制数字化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一种奠基自身的形而上学。海德格尔对此也说过:

我们对无的追问是要把形而上学本身展示在我们面前。“形而上学”这个名词源自希腊文的μετà τà φνσικà。这个奇特的名称后来被解说成一种追问的标志,即一种μετà-trans-“超出”存在者之为存在者的追问的标志。

形而上学就是一种超出存在者之外的追问,以求回过头来获得对存在者之为存在者以及存在者整体的理解。[13]137

对于普通用户——数字化的一般存在者——二进制空间编码的形而上学,超出了我们的追问和实境,就如让·鲍德里亚很喜欢玩味的脱氧核糖核酸中隐藏着人体中的基因密码一样。但我们仍然利用了它作为技术的本质,回过头来反观我们所生存的世界的本真面目以及对存在者自身的理解。

互联网空间编码的形而上学,虽然隐匿在自然和实在场景的背后,也就是计算机的“技术装置”之中,其所生成的景象,也是虚拟的现实,但就数字化信息而言,它可以建模不可见的原子物质的内部结构,虽然身体仍然不能在场,却能使得我们超越自身的感官局限而浸入世界深处。由计算机二进制编码所建构的事物即空间结构,也与自然信息或传统的纸张、磁带等介质不同,它克服了信息的衰变,能够长期储存,从而将事物和结构近乎永久地保存。互联网的数字化空间已经将柏拉图的回忆和记忆搁置在一边,乃至我们认为数字就是世界本身,而忘却了它只是一种形而上学。阿尔伯特·伯格曼说道:

当听到相关的计算机模型或数字化版本,我们往往认为这些技术信息多少揭示和表现了现实部分的结构本质。但是康塔塔的数字化版本或演奏是模仿外表,而不是揭示康塔塔的结构。[9]197

在让·鲍德里亚看来,这种“代码的形而上学”是基于符号交换的真实世界的仿象或拟像,“它将永远不能与真实之物交换,只能自我交换,在一个不间断的没有任何指涉或周边的回路里进行自我交换”[14]333。从二进制信号或信息生成的基础来看,它是一种无反映对象的符号,没有所指和能指符号之间的交换,迈克尔·海姆也说,“莱布尼兹的符号抹去了能指和所指之间的距离,抹去了寻求表达的思想与表达之间的距离”[15]96,它不是真实,而是超真实。关于这一点,马克·波斯特解释说:“超真实,无论从语言学上还是从电子媒介本身的独立结构上讲,它都捕获了电子媒介的特征。到现在还没有哪一个社会理论家像鲍德里亚这样清晰的表达,尽管他们通过后现代的社会身体的毛细血管遭遇过这种媒介。”[16]133

超真实,正是虚拟现实,在其形而上学的意义上,它并非是真实和现实的构成或决定性因素,而是重塑了一个现实,超真实和现实经过人的“间融”,而构成了新时代数字化空间的形而上学。这在某种程度上就超越了二元项的对立,因为我们经过数字化的形构,似乎达到了本源的境地,不仅如此,还创造了独立的新的数字本源、中心和逻各斯。互联网空间作为编码的形而上学,它既建构超真实,也建构着真实的现实,这是人在生存领域对存在者的解蔽与实践。

(二)“互联网+”空间的生存解蔽与遮蔽

互联网作为一种通信技术,它所建构的空间是为了人的生存。雅思贝尔斯认为,技术有两个方面的要素:其一,技术是合目的性的工具,其二,工具是人的行为。但海德格尔认为,这并没有抓住技术的本质,关于这种本质,在生存论的视域中,还需要展开它在人、人的真实世界、超真实(虚拟现实)世界中的关系,才能展现出互联网空间作为生存境遇的规定性。海德格尔对此说,我们必须问:工具性的东西本身是什么?诸如手段和目的之类的东西又何所属?[17]5

通过技术工具,存在者以此能够建构空间和世界,技术工具在“上手”的使用中,与事物产生切近,在世界中发生定向,并达到空间中的“去远”。在计算机和互联网空间的关系及连接中,这一点是很明确的。海德格尔说:“用具的定出方向的近处意味着用具不仅仅在空间中随便哪里现成地有个地点[stelle],它作为用具本质上是配置的、安置的、建立起来的、调整好的。”[18]119通过互联网空间,存在者塑造了一个“超真实”或“虚拟现实”的世界,但这个世界经由计算机的上手而与我们如此切近,我们通过它能够把握生存论的本质。“此在在日常生活中的寻视去远活动揭示着‘真实世界’的自在存在,而这个‘真实世界’就是此在作为生存者的此在向来就已经依之存在的存在者”[18]124。

从存在论角度看,人作为一个存在者,能够对自己发问,同时也能够对其他存在者发问,并追寻存在的根据。使用工具并不是人独有的特征,比如有的大猩猩也能使用工具来完成某种“目的”。但人所使用的工具是技术的构成,是具有高度复杂性的,这种复杂性也可说是组合性,就其本质性而言,类似于二进制代码。不过在文明的早期,这种工具和技术缺乏抽象和符号的特征,而只是纯粹物质性的实践,但它同样表征着人作为“此在”的“在世界之中”,它必须不断贴近于存在物的本质,同时也是“此在具有在世界之中的本质性建构”[18]64,而不仅仅是自然主义的“为了……”。这即是海德格尔说的:“技术乃是一种解蔽方式。若我们注意到这一点,就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适合于技术之本质的领域向我们开启出来。这就是解蔽之领域,即真理之领域。”[17]10-11

互联网技术塑造存在者的过程,是生存的一个双向交换的环节,在切近自然的本质和自我本质性建构的进程中,互联网技术不断建构着我们生存世界的解蔽之领域,显露着世界本身的存在的整体性和对人的敞开性,对存在者来说,它是与人相关又独立的真理和本质,以及存在何以如此的解蔽领域。

海德格尔的技术思想把古代的工具制作视为一种技艺,而这种制作是连接技术和艺术的中间环节,具有艺术性的特点,通过这种方式,技术和工具的“上手”把存在者的某种状态显露出来,即是解蔽。但当代技术对人(存在者)则是一种独霸态势,是关于人和世界关系的“座架”,也就是集中的放置和生存的定位。现代技术是一种对自然和世界的促逼,即通过拷问、占有、发掘、霸凌等方式来榨取自然的物质和能量,并将之贮藏、改变和分配,根据它们能提供消费的能量,物就被归属于价值。在这个过程中,存在者不是作为“主体”,而是与其他在者一样被某种形而上学的本质性力量“定制”的。这实际上是说人已经被技术工具所“异化”了,或者说存在者的本质又重新被当代技术的促逼所“遮蔽”。

互联网技术也有着促逼的态势:信息爆炸的失序、盲目的价值追求、谣言的无孔不入以及个体自由与互联网监视的冲突等。但海德格尔的“遮蔽”或者说技术异化,侧重于工业化的技术,他认为技术是我们的天命,但从存在论视角来看,这并非人的终极命运。实际上,互联网空间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对这种技术促逼进行了改观,我们应肯定解蔽的本质性建构和生存实践,因为它不断切近人的本质力量。因而,哲学在这方面应与互联网技术“去远”,而不应“疏远”。就信息技术方面来说,它从原始的口语工具时代,到文字工具时代,再到电子数字时代,反映了此在不断对存在者的本质性建构。马克思关于从人的本质的角度看待自然科学与技术是极为深刻的:

然而,自然科学却通过工业日益在实践上进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为人的解放做准备,尽管它不得不直接地使非人化充分发展。工业是自然界对人,因而也是自然科学对人的现实的历史关系。因此,如果把工业看成人的本质力量的公开的展示,那么自然界的人的本质,或者人的自然的本质,也就可以理解了;因此,自然科学将失去它的抽象物质的方向或者不如说是唯心主义的方向,并且将成为人的科学的基础,正像它现在已经——尽管以异化的形式——成了真正的生活的基础一样;说生活还有别的什么基础,科学还有什么别的基础——这根本就是谎言。[11]193

马克思的这段话对于我们全面理解计算机和互联网技术,以及由之而生成的存在方式,具有根本性的指导意义。互联网已经不仅仅是“座架”式的工业技术,虽然它还保留有工业时代显著的“非人化”特征,比如,互联网减弱了人的精神和心灵对现实场景的感受性,它在物理时空“去远”(即时通信)的同时也造成“上手”(定位和场所)的隔膜,它让世界浮泛着碎片化的意见而真理往往被遮蔽等。

但是,互联网技术的异化及其非人化,并不必然是我们的天命。作为一种信息传播方式和技术,互联网以更为深刻的方式改变着存在者,也创造着存在者,它不断深入发掘世界的本质,让世界、物质和事物的呈现方式日益“解蔽”,同时也通过它的空间结构的可塑性而进行着自我矫正,并调控着工业技术的“促逼”方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互联网技术作为一种解蔽领域,也在于它把信息作为一种存在者本体和此在本身。此时互联网技术并非是实现目的的单纯手段,而是世界构造,与原子相比而言,它是虚拟的,但与比特相比,它仍然是现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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