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 笑 甜
(河南大学 外语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贝原益轩是日本江户时代的著名学者,学问广博,不仅精通自然科学,并且对历史、地理、儒学等众多人文学科均有建树,著有多部自然、人文著作,是日本学术史上极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对于儒学,特别是朱子学的研究,贝原益轩可谓稳健坚实,他不仅刻苦钻研宋元明时期的儒学原典,并且对当世日本以及朝鲜的儒学著作也有涉猎。然而对于朱子学的理解,贝原益轩在其中年时期推崇备至,但到晚年对于二程以及朱子皆有所疑。本文从贝原益轩思想历程与对朱子学的继承与改造两个方面,探析他对朱子学的哲学贡献。
据其年谱记载,贝原益轩14岁就开始接触儒学,36岁之前对陆九渊和王阳明的思想颇为赞赏。据其《玩古目录》记载,贝原益轩在36岁之前,读过的儒学典籍有240部之多[1]35。从内容上看,除了陆王的著作,他还兼修朱子学说,所读宋元明时期的理学众多书籍中,既包含朱子学说,也有陆王学说,还包含批判陆王的内容。从阅读顺序上看,以朱子学为开始,后来为陆王学说,再后来又读了批判陆王学说的书籍。在此一众书籍当中,彼时的益轩对《传习录》颇为感兴趣,共读过12遍之多。
不仅如此,他还读了《王龙溪全集》。王龙溪作为王阳明的高足,主张主旨鲜明的见在良知说,把王阳明的良知说上升到了更高的境界:良知是宇宙最高的意义本体与一切事物的根据,是一切事物、知识的本体,超越了伦理、知识,是一切修养功夫的前提;良知与世间万物互相构成对放的存在与意义,因此良知时时刻刻都存在于我们身上,世俗常人与圣人的良知并无二致,区别也仅在于工夫形式上的渐顿之别;良知的呈现只能以“见在”的方式,即当下一念的境遇中发生。王阳明的致良知虽然有功于纠正朱子学的流弊,但是王龙溪的良知见在说强调当下直悟与自信,更是发展了阳明学。这一时期的益轩虽说只是初识朱子学,无法得知益轩对于朱子学中论及的阳明学流弊是否清楚。但从这一时期益轩的思想,以及他阅读的大量宋明理学书籍来看,想必对于其中的经世致用的思想深有体会,显然陆王学派中的实学思想更能打动他,否则不会对陆王学派如此着迷。龙溪学说中,对于朱子学的批判和修正,以及对于良知的见在,以及其不事外求的主张,可以看作是益轩对于实学痴迷的原因之一。
纵观这时的益轩思想,一方面,这时他虽然对《传习录》产生极大的兴趣,然而思想上不但没有完全转向陆王学派,而是采用了朱陆兼用的观点,或许是因为陆王学派的观点不能完全解决益轩的疑惑;另一方面,已读到了批判陆王学说的书籍,但此时并未抛弃陆王思想完全转向朱子学,想必也是出于对实学的痴迷。
通过大量的阅读,这时的益轩已经对朱子学有所领悟,而朱子学与实学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然而在读了陈建的《学蔀通辨》之后,开始对陆王二人的学说产生怀疑,随后完全摒弃,开始转向对朱子学说的尊崇。据其年谱记载:“以此正陆王之说,则大有所龃龉,而觉所归向大异。由是益信濂、洛、关、闽之正学,直欲诉洙泗之流,专心致志,昼夜力学不懈,至忘寝食。”[2]266-267并在益轩的文集《自娱集》卷七作《陆象山论》一文,他同意朱子所谓其气量狭小,也认为陆象山学问亦粗略不精,对于儒学多有偏见[1]35。又作《读朱子书辨》一文:“后世之学者知经义者,皆朱子之力也。然则后学之于朱子也,有罔极之恩。……吾辈不逮之质,虽不能窥其藩篱,然心窃向往之,故于其遗书也,尊之如神明,信之如耆龟。”[3]227
从39岁开始,贝原益轩便以朱子学者的身份研究儒学,著《自警编》一书,随后又著《朱子文范》《近思录备考》等书,进一步发展了自己的朱子学说,并在其40岁左右在江户、京都确立了自己作为朱子学者的名望。然而在这一时期,益轩对朱子学并非是深信不疑,结合《玩古目录》来看,此时阅读的一众书籍中,已经接触到了罗整庵的著作,而从书中他对罗整庵的评价就可以看出他对待朱子学的态度,“罗氏虽尊程朱为师,狭不阿其所好,所论处最正确,为宋季以下诸儒所未言及。诚豪杰之士也”[2]66,而且他自己也明确说道:“予幼年诵朱子之书,尊其道,师其法,服其教,然于其所不解,则致疑思而审择,未尝阿所好,是欲仆他日之开明耳。”[3]211
在其46岁时,贝原益轩在对其好友,当时江户的著名学者友谷一斋的书信中,表达了对朱子学说的疑惑,但是一斋在回信中针对益轩疑惑提出了反对的意见。之后在益轩与门人竹田春庵的书信中,他说出了自己对朱子学的疑问,“揔先儒之说,鄙意所不解多矣”[1]65。再到益轩63岁时,他向当时的著名学者木下顺庵表明了对朱子学的疑问,但是回信中春庵并未对他的怀疑做出明确的答复[5]160-162。这并不能阻挡益轩对朱子学的疑问,在其74岁与门人的书信中,益轩提到了“附慎思别录一册。鄙意尽见于录中。不可以此书示他人。以免人以异学视之也”[1]64,在《慎思别录》中,益轩对朱子学进行了批判。据其年谱记载,益轩的《慎思别录》完成于他80岁前后[1]140。而后在益轩85时,也就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年完成了《大疑录》,在书中他再次对朱子学进行了集中批判。
据冈田武彦考证,与《慎思别录》一样,益轩也并不愿将《大疑录》公诸于世,大概是怕被人误解背叛朱子学而另奉异端邪说,并且益轩门人也认为此书一旦问世,恐怕益轩毕生朱子学心血之著将化为乌有,益轩死后第三年,竹田春庵才将这本书拿给荻生徂徕看,徂徕对此书大加赞赏[1]64。后又经历了五十年,《大疑录》才由徂徕的门人大野北海予以刊行。
《大疑录》一经刊行就在日本学界产生了巨大影响,不仅是因为书中对儒学、朱子学的阐释引起了学者们的广泛讨论,并且与益轩早年对待朱子学的态度大相径庭也有不小的关系。该书被许多学者视为益轩的主要著作,并成为评价益轩学术思想以及立场的主要依据。诚然,《大疑录》汇聚了益轩后半生对朱子学的感悟和看法,是益轩晚年的心血之作。然而,仅从其晚年的学术观来评价益轩显然是非常片面,而且即使是对朱子学的思想和观点进行反驳和批判,也并不意味着益轩晚年的观点是对朱子学的全面否定。在这一点上,仅凭益轩生前对待《慎思别录》以及《大疑录》的谨慎态度,便能略知一二,并且在《大疑录》中益轩说道:“得孔孟之意,发明之,作传注者,仅止于程朱。后世虽有豪杰之士,不及。”[1]166。在益轩晚年所著《异学诽朱子辨》一文中,他对朱子如此评价:“朱子诚是真儒,可谓振古豪杰也。其继往圣,开来学之功,于后世有罔极之恩,云云。”[2]176
益轩晚年对于朱子学有着不少的疑惑,这是不争的事实,但同时益轩为朱子学派之人,也无须多言。益轩本性谦虚,从《古玩目录》可知其不好一家之言,其所著书文对各派先儒也谦逊恭敬。益轩不好倡导一家之学,因此书所以名《大疑》《慎思》。因此,重要的不是通过何种方式给益轩思想一个结论,而是综合益轩后半生的著作,以整体的视角审视其学术思想的变迁。
前文说到,益轩从对朱陆兼用到后来独尊朱子,都跟他对宋明理学中实学思想的重视分不开,益轩所注重的是朱子学中经世致用的一面。益轩在自然观上奉行唯物论,他不仅著有《大和本草》和《筑前士户志》两部对日本医药学和博物学影响深远的著作,还提倡通过实学排除佛老的无用之学。而晚年之所以从怀疑转向批判,就是因为益轩认为朱子学中的理气二元论是以佛老思想为根本。
从《古玩目录》中得知,益轩在35岁时已经接触了罗整庵的《困知记》,后来从《大疑录》中他对罗整庵的评价可以看出,益轩晚年的儒学思想受罗整庵影响很大:
《困知记》日:“有此物即有此理,气散而死,终归于无,无此物即物此理,安得死而不亡者?笃信谓宋儒以性为理,日气有死生,理无死生,是与异学所谓死而不亡者等同意。”罗整庵此说可以破异学之谬,又可以解学者之惑。[3]293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益轩反对朱子学理气二元论的论断,主张罗氏的“理气一元论”,而且“气散而死,终归于无”也能看出益轩作为自然科学家的唯物论观点。益轩说,“人身气聚则生焉,气散则死焉。性者人所受天之生理也,理者气之理也,非有二也”[3]206,认为理气并无二致,理只是气之理,而朱子学中的理气二元论,其实是以佛老为根本。从这一点入手,益轩凭借圣人威望,批判朱子学的理气二元论:
宋儒之说,以无极为太极之本,以无为有之本,以理气分之而为二物,以阴阳为非道。且以阴阳为形而下之器,分别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以为二,似性与理为无死生。是皆佛老之遗意,与吾儒先圣之说异矣。……且论守心法,曰主静,曰静坐,曰默坐澄心,体贴天理。以静坐为平生守心之工夫。是皆偏于静,而不能时动静。……且论心体为虚灵不昧,论天理为冲漠无朕。此佛老之遗意,与孔孟之所教异矣。凡宋儒之说,固是祖述于孔孟,又有不本乎孔孟而出于佛老者。[4]211
虽然在《大疑录》中益轩也对朱子及其学说尊敬有加,但他尊重的是朱子学中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想。朱子学中以静为主,着重在静上下功夫,是客观唯心论。从引语中可以看出,益轩反对把太极阴阳分为理、气和以形而上、形而下的观点。正因如此,朱子学摆脱不了佛老思想中虚无的一面,益轩对朱子学产生怀疑的根本或许就在此处。
此外,益轩“人身气聚则生焉,气散则死焉”的生死论也是一个例证,他主张身死神灭,人死气散,批判宋儒的理不灭论,认为这与佛教的轮回论同样的荒谬。因为他才称赞罗整庵,认为罗氏的理气一体论才是破解谬异的最佳之法。可以说益轩与朱子学在唯物和唯心问题上,产生了根本的分歧。
益轩作为自然观上的唯物论者,之所以如此激烈地批判佛老,究其原因,一方面看,是因为当时日本已经形成崇尚实学的社会风气。幕藩制的逐步稳定,给文化的蓬勃发展提供了有利条件,儒学作为一种意识形态进入了人们的视野,并在武士阶层中广为流传。各地陆续出现了奉行儒学的藩校,儒学家当中也出现了想要参与国政的人,并且一些儒学藩校成为组建幕府学问府的基础。崇尚儒学的大名又根据儒学思想革新藩政,振兴经济巩固统治。正因此如,只有推行实学,才能逐步地改变人民的生活,让制度顺应时代的发展。另一方面,益轩以普通民众为研究实学的对象,虽然符合当时的社会发展,但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万物一体的仁对于普通民众的重要性,作为儒者本身就有教育大众的责任。益轩已经看到孔子仁的思想通过宋明儒者的展开,对社会发展和人民生活的益处。所以他结合自己对儒学的感悟,以及对所处环境的分析,形成了自己万物一体的思想。
在这一思想上,益轩显然是受了张横渠的影响。作为儒者,他在自己晚年的另一部重要著作《慎思录》中,提到了张横渠的万物一体论,如“《西铭》以天地为父母,以万物为一体,而发明于事天地之道为亲切。学者须先知此理,终身服膺而无失也”[4]161。《西铭》中,把对父母的爱转向看,把对天的敬畏和依归转向家庭、社会和国家,所以《西铭》中所遵从的是万物与我都气息相通,天地为生民父母,人人都是我同胞,是以爱人为中心的天人合一。因此,益轩认为人道是从天道中演化而来,从宇宙万物中获得的道德,伦理源于天地之间,实践道德就要从事天地之道开始。所以作为儒者,最根本的责任就是“事天地之道”,而这个道就万物一体的仁。他说:“为学之道,以为仁为本,以忠信为主,以孝弟为先,以博文约礼为,以为君子为志,是孔门教人之规模也。仁也者何也?是为善之总称,慈爱之理也。”[4]8由此观之,天地之心在仁之中,为仁,就是尊奉天地之心、事天地之道。具体来说,就是人伦之五常,不仅爱自己的同类,又要延伸到草木鱼虫。所以不难得出,益轩的仁不仅是为学之道,也是人之道。益轩的思想就是一以贯之的儒学道统,仁不仅是统摄诸德的全德,又是万物的本源。
因此,作为大众教育家的他,通过对万物一体论的阐述,来达到教育普通民众的目的。在其蒙学著作《初学知要》中也讲到,“生民当慎思恩,畏从之,不忘本,不背德,故君子一生之修行,不外乎事天地而尽其道也欤!此即《西铭》所言之也。事天地之道何也,顺天地之心而不违之”[6]52,而仁的具体做法就是行孝悌之道,“以孝事君则忠,以孝使臣则惠,凡百事以孝则无所不善,故孝为为仁之本,又为百行之源,万善之首”[6]56。孝悌之道,说其浅不过亲其亲,然而实践中可以使孝悌之道,达到极致高远,也就是万物一体的境界,“孝弟之道,积于身而不可及谓之高;孝弟之理,通于神明不可窥测谓之深”[4]113。
益轩《大和本草·凡例》一节中说道:自己的才华,即做不到能发于外的学问,又无法做到能兼济众人的权势之位,虽然著书立说解释先哲经典,但也无法以道学立身,乃不及先哲之万一,所以能够为民众和孩童撰写几本有用的书籍,就算是为民生起到了万分之一的帮助了。由此可见,益轩万物一体的思想,不仅只停留在理论上,落到实处才是真是的实践了天地之道。万物一体的思想是建立在有益于民生的实学上的,能够为百姓所用,才是益轩贯彻一生的目的。
许多学者在谈论益轩思想的时候,热衷于他的晚年思想,因此把益轩形容为一个朱子学的批判者。即便从益轩的晚年著作中看,虽然对朱子学有诸多批判,但除去他怀疑的部分,对朱子以其学问还是非常尊重的。晚年的益轩仍然极受儒学影响,并且认为程朱为儒学正宗:
陈北溪曰:“孔孟周程之道,至朱子而益明。”魏鹤山曰:“韩子谓,孟子之功,不在禹下。予谓。朱子之功,不在孟子下。”陈魏二氏之言,可谓适中也。言,阿其所好乎?谁谓过当之。[4]237
从中年由陆王心学转向朱子学,再到老年由怀疑转向对朱子学的部分批判,益轩秉持着学者独立思考的精神,向来是以信其可信、疑其可疑的精神对待朱子学。他说:“天下义理无穷,圣人蕴奥难尽。是以宋之诸贤所说,虽义理明备,然其细微曲折之余意,尚待后人议论,有益详审者。”[7]467益轩并不把朱子学说当成亘古不变的真理,究其原因就是益轩的怀疑精神,而这种怀疑精神的来源确却是朱子。因为学问朱子,对好的方式就是朱子所说的“大疑则可大进,小疑则可小进,无疑则不进”。益轩认为,后儒对待朱子学流毒最甚的就是不能正视其思想,一类是认为朱子学说不足信,完全否定;一类的是把朱子当做圣人,委曲迁就[4]140。一味地批判,就错失了朱子学中合理的部分,而朱学后人阿谀朱子,不但阻碍了学术的正常发展,也背离了朱子的学问方法。
益轩虽以朱学门人自居,但能不违本心,又不背程朱之心,就是能做到“学者于其同异得失,虚其心,平其气,而精虑之,详择之”[4]209。至于如何选择,就是儒学后人所尊崇的“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由此可知,益轩对朱子学的怀疑以及批判,都是建立在他对于朱子的尊重,以及基于朱子学中合理的部分重新审视。从这点出发可知,益轩用朱子的方法怀疑和批判朱子,不仅践行朱子最佳方法,更是对朱学的扬弃,不仅不是排斥朱子学,而是处处都体现了不背程朱之心。
不仅对朱子如此,在看待其他学者的学说时,益轩也是同样的态度。比如,益轩很重视的罗整庵,他以朱子学思想为体,在体用、道心、未发已发等概念范畴的诠释上,采取了与朱子相同的二元说。在这一点上,益轩虽然不满,但是在罗整庵用理气一元论驳斥陆王学派的唯心论,又由此引申出理一分殊时,并对朱子学进行批判时,益轩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益轩对于朱子学,既没有在中年时一味地阿谀奉承,也没有在晚年因为理气一元论而全盘否定。他虽称自己为朱学门人,但尊重的还是一以贯之的孔孟之道。对于朱子学和陆王心学中合理的部分,他加以深化并运用在经世致用的实学当中。益轩和朱子一样,认为仁就是生养天地万物的大德,而益轩的学问,无论是道德论、本体论、抑或是本草学、医学,都是以万物一体的思想为其根源,并且只有通过践行实学,才能报答天地之恩。益轩对宋明哲学做出了自己的思考,不仅给后人提供了独特的研究视角,也为宋明理学的海外传播做出了杰出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