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太极图说》在中国哲学的发展过程中,具有非常重要的衔接作用。它上承《周易》,下启阳明,对于世界的建构方法实际上贯穿了儒道两家,文中“无极-阴阳-万物-人道”的论证过程以一种辩证法的思路构建出真正“自在自为”的本体世界。本文从文本入手,结合先秦道家思想与王阳明“心学”思想,以“形而上-形而下-生成法”的方式理解周敦颐“太极”本体的建构思想。
关键字:太极阴阳;辩证运动;人;建构
一、形而上世界的建构——从对具体事物的否定开始
“无极而太极”。在文本第一段中,周敦颐直言“太极”作为世界的本原而存在,太极乃是“本然之妙也”,太极通过阴阳運动,从而化生五行,演化四时。在此,一个更本质的问题就产生了:为什么世界本原是太极?
在文本中似乎找不到关于这一问题的回答,但其实,当这一问题提出时,它的答案就产生了,在此,可以用黑格尔的“纯有”概念来回答“为什么是太极”的问题。
如果有一事物,它能够作为一切事物之本原,那么它必须已经包含了世界万物生成变化的一切要素一,因此它必然不会局限于具体的感性事物之中,必然不会因物而变。首先,能找到的这一事物就是“无”。在感性中的一切具体事物都会变化,唯有一物不变,即与“有”对应的“无”。存在的都是具体事物,“所有”都在变化过程中,而唯一常住不变的,就是与“有”对应的“无”,永远都会有事物在场,那么唯一永恒不变的就是“不在场”。这就是黑格尔概念中的“纯无”,它不具有任何规定性,因为任何规定性,至少在概念层次上,就已经将“纯无”打破,将其固定为或具体或抽象的概念。其次,作为一切世界本原的事物如果要化生万物,那么必然不能有任何的规定性,因为任何规定性都将其作为“万物起源”的无限性缩小为有限之物,在《太极图说》中,这一“纯有”名为“太极”。在这里,“纯有”就是“纯无”,因而“太极本无极”。
由此来到第二个问题:脱离了感性世界的、纯粹的概念性的、形而上的“太极”,是如何演化而成具体真实的世界万物的呢?
从文本中可以解读而出:太极通过阴阳运动而化生五行,而五行就是感性事物的性质。于是形而上的世界并不与形而下的感性世界相分离,反而:形而上的太极通过运动,产生了五行,连接了具体感性的现实世界。“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这就是其运动的方式。为了理解这一过程,首先需要解释什么是阴阳。
“太极动而生阳”,“阳”这一概念从行文逻辑上来理解,是指太极运动的结果,从前文的“无极而太极”,阳被理解为:一种从“太极”,即“纯无”中诞生而出的,或者从“纯有”中分化而出的,具有个别的规定性的概念,它不能像太极一样包括一切。由阳的概念,又必然能得到与之对立的阴的概念:如同与“有”相对的“无”,只要有了“阳”,那么对“阳”的否定就会随之而来,也就是“阳极而静,静而生阴”阐述的阴阳变化过程。这也符合了“万物负阴而抱阳”(《老子》)的思想。
不过,这一阐述方式此时仍是存有矛盾的,即:太极不具备高于阴阳的决定地位。如果以化生万物的“纯有”来理解太极,那么也可以以“纯有”来理解“阳”,以一种“纯阳”的概念来取代“太极”也是毫无问题的。那么为什么周敦颐要区分太极与阴阳呢?其实太极阴阳变化的过程在此仍未结束,仍不完整,需要在之后的文本中,以一种回溯性建构的方法来补全。
二、阴阳五行的分化——从形而上的太极到形而下的具体事物
《太极图说》从具体感性的事物出发,从概念的对比,对“存在”、“是”的概念的否定中,得到了作为一切事物本原的“太极”。“太极”是一个极端抽象的概念化的产物,那么如何能够与现实世界相联系呢?它如何演化而成具体而感性的现实事物呢?这就是五行。
关于五行,最早是这样解释的:“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尚书·洪范》)。五行代表的五种状态,实际上是阴阳演变过程的现实表现。“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水火木金土的演变顺序,实际上就是阴阳演化的顺序。
从先秦的文本中,能够得到关于五行的基本特质,分别为:水代表浸润,是时间性的体现;火:代表破灭,是变化性的体现;木代表生长,是生成性的体现;金代表敛聚,是空间性的体现;土代表融合,是固定性、凝聚性的体现。
具体事物的诞生,首先在于“火”,也就是“太极”的完满性的破灭,没有任何差异或规定性的世界本原是不能够被人所认识的,需要将其破灭以便为人所知,也就是“太极动而生阳”;对一物加以否定,则有关于此物的反面必然相应诞生,新事物也就因此生成,这就是“木”的生成性体现,也就是“动极而静,静而生阴”,动之极即为一物的破灭,破灭后则是重构的新生;“金”代表敛聚,与文中“二五之精,妙合而凝”相对应,凝即“凝滞,是成相体也”,代表着有形之相的产生,有形之相也就是空间的占据。形而上的“太极”概念,终于在这一步达到了具体感性的事物,新事物从旧事物破灭开始,进入了概念的孕育,终于降落到了现实;而新诞生的事物获得相体之后,还需要得到概念的规定,也就是“土”所代表的固定性,规定性,这时才真正进入人类生活的领域。
事物的起源、诞生,以五行的特性得到了解释,而更新的事物又将以此事物为基,以阴阳演化的方式重新进入一个新的循环,也就是“一动一静,互为其根”。而在这一过程中,代表着“浸润性”的水贯穿其中:从旧事物的存在开始,到新事物的产生结束,这一运动的所有环节都必须在时间性中体现,时间性如同“水”一般彻底浸润了这一过程之中,时间性保证了事物的历史性,也就是让事物的存在有所依据。水火木金土的运动,实际上仍然是依照着阴阳的变化而运动。
到此做个小结:从对具体个别事物的否定开始,获得了作为一切本原的“太极”;从对“太极”的完满规定性的否定,具有个别规定性的“阳”生成而出;伴随着“阳”的存在,必然就有其反面“阴”的生成;“阴”做为新生之物,其又成为新的“阳”,那么新的“阴”也相应而生。阴阳变化,实则为这一过程的无限循环,但这一过程并不是简单的、在两不同事物间的循环,而是一种生成性的循环——即每一次阴阳的流转变换,都伴随新事物的诞生,也就是“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
不过,现实的世界总是感性而具体的,这也就意味着,现实世界是已经生成的,那么作为世界本原的“太极”必然已经是被否定而破灭的,作为世界本原“太极”,已经从自身运动之中被消解了,再去探究,似乎也只能得到一个空无的“太极”的概念而已,那么其根本性的地位从何而来呢?
一个阴阳演化的完整运动,至少需要经历“阳”—“阴”—“新阳”的三个过程,而对太极的探究只经历了“从现实世界到太极本体世界”—“从形而上的太极本体世界到现实世界”的两个过程,也就是说,仍需要一段“太极”演化的过程,才能真正揭示“太极”的本体论意义。
三、人的存在—回溯性地获得完整的本体论建构
《太极图说》建构起了虚无缥缈的“太极”本体,其目的不在于创造一个脱离了人的现实生活的抽象世界,反而,是要以此为基点来解释世界,指导生活,“太极”的存在总是与人的存在息息相关的。
“唯人得其秀而最灵”,唯有人才能以“太极”玄妙建立自身的灵性,以此超出于其他所有事物;并且,唯有人才能以灵性去领悟到太极之所秀。从上而下的是“太极”建立人的灵性,自下而上的是人以灵性去建立“太极”之存在,这是一个双向循环的过程,只有在这种循环的意义上建立本体,它才是真正完整的,具有足够解释力的本体。具有本体论意义的“太极”,并不是在人之外等待被认识的独立存在,反而,它的存在本身就需要人的认识参与其中,人的认识本身就已经参与到“太极”的建构之中。“形既生矣,神发知矣”,在人一诞生于这个世界之中,一具有现实性之时,他的“神”便已经伴随而生。如同有了“阳”必然就有“阴”,对世界的认识本身就是与人存在本身相交织且不可分离,认识与存在本身就是一体的,只不过在日常生活中,这一整体的存在被遮蔽,而被人为分离为“现实”的实体概念与“认识”的精神概念对立,唯有重新以一种整体视角去重新审视人与世界,才能得到关于世界的真实样貌。
周敦颐以“太极”为本,自上而下描述了从形而上世界到形而下世界的建构,又以“五行感动而善恶分”表达了从下而上的过程。
“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通书》)善恶,也就是人对阴阳变化之道的领悟,继之为善,反之为恶。在之前的论述中,五行是由太极经过阴阳演化过程而产生的,代表了事物发展变化的特性。而在这句话中,这一过程却被颠倒过来了:与五行对应的五性,并不再是阴阳变化的结果,反而,与五行相对应的五性受感变化,却得到了关于“善恶”,也就是关于“阴阳之道”的的理解,五性感动,括而言之,也就是具体而现实的感性世界的全部。
在此,形而下的现实世界,反而又向上建立了更加上层的形而上的结构。从上而下建立的“太极”世界,又从下而上回溯性地重新构建了“太极”本体。
四、太极本体——一个以人为节点自发进行双向循环的整体
回到之前的两个问题,即:为什么不能直接以“纯阳”代替“太极”?以及:“太极演化万物而破灭后,它的位置在何处”?这两个问题实际上是因为还未完整展示“太极”的演化过程而产生。需以一种既从上向下、又从下往上的双向演化过程来重审“太极”,才能够获得“太极”的全貌:
“太极”不再被理解为一个本原存在,也就是不能在存在者,即人之外去寻找一个外在的本原,《太极图说》揭示了这一本体论建构的特点:所有对本原的追问都是从追问者自身的存在而出发的,而追问行为本身便已经在构建着自身存在的形态。
以对具体现实对超越性否定,获得了抽象无规定对“太极”;再以对“太极”的否定到达“纯无”、亦即“纯有”对否定,而获得无规定性、不可理解性的破灭,以此到达可被理解的、现实的领域;当回到具体事物之后,站在现实的世界之中时,才看到“太极”并不是脱离世界之外的独立性的本原,而是从自身之内生发而出的、与认识紧密结合的产物,它作为贯穿一切事物发展变化始终的不可或缺的“动力”,本就已经在事物之内存。当我们追问其所是之时,便将其揭露而出,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所有事物发生变化的能力和依据都不在自身以外,而在自身之内。周敦颐重构道家太极图,秉承了“故恒无欲也,以观其眇;恒有欲也,以观其所徼。两者同出,异名同谓”(《道德经》)的思想。
“太极”在此,被揭示出了它真正的样貌,即一种“动力”。这种动力,事实上推动了阴阳演化的全过程。这动力的来源问题,需要再次回到阴阳变化中去解释:有“阳”必有“阴”,“阴阳”生发变化具有必然性,而必然性既意味着这一转变生成过程的永恒持續,也意味着贯穿其中的“太极”存在的必然性——阴阳的转变是必然的,推动这一转变进行的“动力”也必然是存在的。
如同阴阳变化总是作为一个整体而在自身之内而进行,不存在独立的本原,一切生发过程都是在“存在者”自身之内完成。
“人”作为一个已然存在的存在者存在,关于“人”的一切,包括作为它存在依据的“太极”等,都是从存在者“人”自身出发而生成的,在存在者之前,既不会有对于世界本原的探讨和认识,也不会有对现实世界的任何体验。一切都以存在者也就是人本身为节点,外部的“万事”与在人之内的“神”都是由此“出矣”。
五、圣人——一种解放性的生存状态
将《太极图说》理解为世界之本原“太极”原来也是由自我出发建构而出,进而回到具体世界,发现具体世界也是以我为生发节点而生成的个人的世界,这并不是一种彻底的唯我论思想,恰恰相反,它所指出的的是一种生存论意义上的人的存在,这就是人真正存在的方式。
当追问世界本原时,现实事物就被当成了依附某种“实体”而生的表象;当以世界为基础材料,以认识为界限建构起了这一“实体”后,发现只有“实体”的破灭才能实现现实的发展,在“实体”的背后才是现实世界,于是“实体”又成为了现实世界的表象;在经历了这一认识过程后,才能认识到原来作为一切本原的“实体”——“太极”,原来和具体事物互为表象,他们连接的节点就是得其秀的“人”。
每个人都得“太极”之秀,因而能为人,并且每个人都以自身为节点,自觉或不自觉地去建构了属于自己的生活于其中的世界。而构建生活世界,即是一个形而上到形而下的过程,又是一个形而下到形而上的过程,两个过程并不分出先后,都是建构过程的进行方式。唯我论的质疑,在此就要被打破,因为在“人”之外,还有“他人”存在,“万事”不仅由“我”生发,也进入“我”的生活世界而成为“我”建构世界的材料,这可以是非物质性的概念、道德规范,也可以是物质性的他人本身、他人的行为、他人的具体“世界”。全部的世界,以不同的“人”为节点,自发的运动生成着。
在“故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这一句中,周敦颐描述了“圣人”就是要“合”,也就是与天地、日月、鬼神之类的事物相符合,因为这就样才是“道法天成”的真正表达:主宰了天地演化的“道”,本应是由“人”而“出”。“人”本就已经在天地中,参与着四时演变,因此“自然”地就能与天地变化相符合。圣人体悟到了“天”并不是在“我”之外,与“我”对立,或支配着“我”的外在事物,反而“我”与“天”实为一体,“天”以“我”为中介,通过“我”的主体性运动,而分化着世间万物,也就是进行着世界的生成。圣人明悟了这一点,因而才能获得“无为而为”的感悟,因而才能有“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的劝诫。
因而,才能有“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立”就是人对“世界”的规定,就是人参与其中的方式,就是“太极”本体之建构的过程。
人之所以为“圣”,就是已经一切行为都清楚地、自发地参与世界发展之中,其已经能把握自身的真实生存状态,而不是懵懂、盲目地生存着。圣人是自己世界的主宰,而不是原始状态下的受支配的浑浑噩噩的主体。圣人能够在主观中认识“自在自为”的自由,能够在客观中创造自己的世界,能够在否定中肯定地保持自己的同一、以及与他物的统一,这是一种超越感性直观,超越理性认识的对立,进入了自觉而自知的“天钧”的境界。在这一个人自由存在的世界中,人天然具有解放性,不需要“天道”便可“自为”,不需要“上帝”便可“神圣”,自由已经无可争辩地存乎己,存乎心。
参考文献:
[1] 周敦颐 :《太极图说》。
[2] 朱熹:《太极图说解》。
[3] 杨立华:体用与阴阳:朱子《太极图说解》的本体论建构,哲学研究,2012。
[4]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海人民出版社,贺麟、王玖兴译,2013。
[5] 黑格尔:《小逻辑》,上海人民出版社,贺麟、王玖兴译,2013。
[5] 陳来:《有无之境——王阳明的哲学精神》,三联出版社,2009。
作者简介:
张坤鹏,男,汉族,陕西省咸阳市,硕士研究生,上海大学,200444,研究方向: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