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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打拼了多年之后,唐糖和孙文虎倾其所有,终于在北五环边上的小区按揭了一套三居室。有了自己的房子,加上孙文虎的工作趋于稳定,她开始备孕。唐糖在一家公司做财务,基本不用应酬,压力不算大,因此没有养成熬夜、喝酒、吸烟等诸多影响健康的坏习惯。生育能力没有遭到侵蚀,没费多少精力就怀上了,期间亦顺风顺水,除了需要补充点儿叶酸和维生素,并无其他波折。随着预产期临近,她请了产假,每天到小区附近的街心公园散步,为的是生产时能顺利些。就是在这里,唐糖第一次遇见了陆歆语。
正是北京奥运会开始前一个多月,蓝天白云,空气少有的好。下午三点多,公园里的人不多,唐糖走累了,骨盆被胎儿的重量压得生疼,遂赶紧坐下。休息片刻,感觉好了点儿。才要起身,却有一股暖热从腹部汹涌而起,紧接着一阵剧烈地收缩,疼得她直不起腰身,只能狼狈地喘息。这时,一双手扶住她,关切道,哪里不舒服?唐糖没工夫细看对方,只记得那个女人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花香,轻柔得如同一袭薄纱笼罩了她,那女人身边还跟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尽管唐糖没有经验,但她也了解自己的身体,忍痛道,我可能快生了。女人道,你老公呢?唐糖道,还在上班。女人没有多想,说,你坐这儿别动,我去开车,送你上医院。
顶多也就一刻钟,对唐糖而言却如同两三个小时,但她始终没动地方,不仅因为动不了,她也相信那个女人会来找她,她能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出信任——那种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笃定和美妙。陆歆语来了之后将唐糖搀扶到车上,而后又去唐糖家里拿了她的包,那里面有证件、手机和银行卡等。唐糖怀孕时的建档医院离她住的地方算不上近,孙文虎的公司离家更远,事后回想,多亏了陆歆语伸出援手,否则孙一鸣很可能在出租车上或是野外降生,饶是这样,唐糖的羊水还是将陆歆语那辆宝马的后座弄湿了一大片,这让她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过意不去,想起来更觉难堪。等孙文虎来到医院时,唐糖已在产房用力,检验自己身体的承受极限,一如她的妈妈、奶奶、姥姥等女性亲戚们所同样经历过的劫难。
生产过程还算顺利,是个男孩,啼声响亮,就连护士和医生也都说这孩子中气十足,孙文虎因此给儿子取名孙一鸣,希望他以后无论在学业还是事业上都能一鸣惊人。在医院观察了三天才回家。到家第二天,陆歆语带着女儿来看唐糖,之前在医院时她已探望过两次,每次都带了果篮和营养品,其为人处世连来伺候月子的婆婆都为之感到满意,背地里不乏溢美之词,这让唐糖醋意十足。挑剔的婆婆其实对自己并不满意,总觉得唐糖高攀了孙文虎,可事实上两家的差距算不上太大,只不过孙文虎家挨着县城边赶上了拆迁,成了城里人,加之他爸是交通局的会计,这便让婆婆对唐糖及其家庭颇有微词,因为唐糖的父母都是农民,且一直住在县城最西边的小镇上。唐糖和孙文虎在市里上同一所大专,毕业后又都来了北京,在这几年的相处中,唐糖并未觉得他和自己在成长背景、消费观、价值观等方面有什么差别。论家底,婆婆家相对来说更为殷实,买这套三居室时,唐糖的父母只出了两万块,婆家出了一半首付款,剩下的以及月供则由孙文虎和唐糖负担,孙文虎又比唐糖赚得多,更使得婆婆认为唐糖占了便宜,有时甚至嫌她花钱大手大脚。唐糖因此促狭地想,婆婆就是个傻瓜,鼠目寸光,如果孙文虎娶的是陆歆语,早把家败光啦!
陆歆语身上的那套行头,唐糖几乎都认得,但认识陆歆语那会儿她还从未买过这些高档货,只是在商场里看了又看,试了又试,因此才记得门清。她脖子上的一条围巾便将近两千块,比唐糖身上的衣服和鞋子加起来还要贵,这在唐糖看来属于奢侈品,可对陆歆语而言不过是生活必需品。那么多大牌穿在她身上,怎么能不贵气呢?很多时候,品味就是钱堆出来的,唐糖想。那些年里,唐糖的日子过得委实紧巴,月薪不过万余,之前的积蓄全花在了房子上,要养孩子不说,还准备买辆属于自己的车,为此,她不得不在服饰、护肤品等方面暂时委屈一下,至于旅行更不敢想,顶多也就在国内转转。可人家陆歆语就不一样了,想出去玩就出去玩,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据她自己说已去过30多个国家,自从两家人认识后,每次旅行回来,她都会给唐糖、孙一鸣带伴手礼,有时甚至连孙文虎都有份。每当收到礼物,唐糖在感激的同时也会有淡淡的嫉妒和懊恼,很想告诉她不要再带礼物给他们,可见到儿子满足的笑脸,她始终没有说出这句话。
两家人住同个社区,距离不过百米左右,唐糖家这边是动辄20层以上的高层,而陆歆语家那边则为联排别墅。别墅区处于社区的核心地带,被爬满植物的栏杆包围着,四面皆有门通向外界,每至深秋,叶子色如火烧,从唐糖家的23层往下看让她想起很多年前孙文虎爱玩的一款游戏——红色警戒,仿佛那里是不能踏足的禁区,住着特权阶级。但事实上,自从和陆歆语一家结缘之后,唐糖几乎每周都会带着孙一鸣过去做客,且多是陆歆语邀请,不是让她过去喝茶尝尝新鲜少见的零食,就是看看电影或是纯聊天,尤其是孙一鸣上了幼儿园以后,两个女人更是经常见面,因为两个孩子似乎比大人之间还投缘,亲热得好像同胞姐弟一般。有一次,陆歆语甚至开玩笑说要给宋果果和孙一鳴定下娃娃亲,事后唐糖和孙文虎说起,他道,那不行,现在小呢,等儿子有了审美意识,他就看不上宋果果了。唐糖道,你干吗当真?她就那么一说,再说,女大十八变,宋果果也许会变好看呢。孙文虎道,她爸她妈那样,她能变多好看?唐糖一笑了之,确实,陆歆语和老宋都算不上好看,老宋是陆歆语经常这么叫,至于她老公真名叫什么,唐糖一直不清楚。
老宋开广告公司,手下有300多名员工,陆歆语开着连锁面包房,好几个城市都有分店,收入颇丰,买一套别墅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而房子里的装修以及家居用品的风格则充分显示着陆歆语和老宋的消费原则,正像陆歆语对唐糖声称的,他们在购买和使用物品时,总是自觉怀着高度的责任感,不仅对自己负责,即必须要最好的、最有效的,经久耐用的、诚信良善的商品,而且这同时也是对社会负责。彼时,唐糖尚不能理解这种心态,如果她坐拥那么多财富,一定挥霍无度,不假思索,随心所欲。当然,即便在陆歆语所谓的原则之内,她的家也足以令唐糖瞠目,比如衣帽间,几乎和唐糖家的主卧一样大,这不仅令唐糖艳羡,就连孙一鸣去过几次之后也有些乐不思蜀,有一次吃饭时甚至问孙文虎,爸爸,咱们家什么时候买别墅?我也想住那么大的房子,用一整个房间装玩具。孙文虎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停下咀嚼道,喜欢住别墅,长大了自己买,你爸没本事,别指望了。他的语气酸溜溜的,唐糖听着不爽,遂道,童言无忌,干吗生孩子的气?接着又对儿子道,不是人人都像宋果果他爸妈那么有钱的,好多人还租房子住呢,你就知足吧。孙文虎道,难道你这话小孩子能明白?我看你以后还是少去。唐糖嘴上没言语,但觉得老公说得有道理,后来陆歆语再邀请,她果然找借口推脱。对方却像没感觉到异样,仍旧不断邀请。
有个周末,唐糖谎称脚崴了,不想走,陆歆语充满关切的毫不见外道,那我去找你们。唐糖不知如何应对,只得答应,为了圆谎,不得不往脚腕抹了红药水,同时嘱咐孙一鸣不要说漏嘴。过了两个多小时,陆歆语才到,并带了一罐骨头汤给唐糖。站在客厅的阳台上,陆歆语愉快地说,哇,好久没从这么高的地方看京城了,连西山都那么清楚。唐糖道,高层也就视野好这一个优点。陆歆语道,我喜欢高层,当初我想买顶层复式来着,可老宋不喜欢,非要住别墅,那么大的地方三个人住,空荡荡的,其实不如小点儿好,热闹。这话叫唐糖不知如何接,低头俯视手中那杯对方带过来的黑咖啡,犹如俯视一口深井,很多时候,她猜不透陆歆语的心思,也不知道她的话是真是假,也许有钱人就爱这样。突然,她福至心灵般,开玩笑道,那咱们换着住几天。陆歆语道,我还真想,不过老宋肯定不同意,他受不了别人住过的房子,东西也一样,不管什么都要新的。唐糖恭维道,人家有这个资本。陆歆语道,我跟他好的时候,还有个女人在追他,他对那人也有意思,后来你猜怎么着?唐糖摇头,表示猜不到,实则不感兴趣。陆歆语带着胜利者的几分得意道,那个女人离过婚,老宋虽然也结过婚,可他很在意这种事,最后还是选了我。唐糖笑道,老宋很有眼光。
2
那两年里,唐糖认为陆歆语有一颗热爱社交且仿佛不知疲倦的心,除了每周都邀请她小聚之外,每一年的诸多节日,比如圣诞节、端午节、元旦,还要邀请三五好友(经过挑选的)及其家人孩子举办茶话会、自助烧烤会、家庭聚餐、乃至庞大的盛宴,甚至在孙一鸣百天时,陆歆语还张罗了一次聚会。在她看来,生活中的每一个小变化都值得庆祝。陆歆语曾跟唐糖说,我就喜欢一大群人在一起吃喝玩乐,得是年纪相仿的,谈得来的,我骨子里还挺怕寂寞的,人生苦短,得及时行乐才对。也难怪,赚了钱总要花,反正家里地方那么大,有那么多东西和感觉可以炫耀,不和人交流,不享受别人的眼红怎么受得了呢?这世上没几个人愿意锦衣夜行的,唐糖想。参加陆歆语宴会的客人并非一成不变,隔上两年差不多就要换一批,但唐糖始终是常客。那些比他们晚几年搬到社区的主妇们得知唐糖和陆歆语的友情保持了这么多年时,都认为两人一定有很多共同点,只有她们自己明白,无论性格脾气、长相气质还是身家背景,皆大相径庭。
两人是同乡,这一点儿都不稀奇,毕竟混在北京的河北人太多了,简直比北京人还要多。尽管她们的老家都在唐山,但这一点儿都不是她们成为朋友的必要条件,关于老家,她们几乎没有共同的记忆。陆歆语从小就在城里长大,父亲是教育局主任,母亲是校长,唐糖直到上大学才接触真正的城市,此前一直混在乡下和县城,父母到现在还是白丁;唐糖吃得最多的是五谷杂粮,肯德基、必胜客、麦当劳、北京烤鸭、南翔小笼包基本没听说过,各个城市的特产美食在陆歆语那如数家珍,她分不清韭菜和麦苗,不知道大米和水稻的关系;陆歆语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家里基本往来无白丁,业余时间去图书馆、电影院、科技馆等,寒暑假可以去外地玩,高中毕业了有毕业旅行,唐糖则一路从乡村小学走来,经常围着她的除了农民、小商贩就是地痞流氓,不上学时要到地里干农活,实在闲了也只能到集市上转转,直到大学毕业她才第一次去了北京。如果不是因为来到北京,在这个小区买了房子,这辈子,唐糖和陆歆语恐怕都不会有任何交集,就像淡水鱼和海里的鱼不可能相遇一样。在陆歆语面前,唐糖大多数时候是自卑的,她觉得自己比陆歆语强的地方屈指可数,也就是比她年轻了几岁,长得好看,还有就是,老公比她的好。
陆歆语比唐糖大六岁,因定期美容,注射除皱针、水光针等,使得她看上去比唐糖还要年轻两三岁,尤其是唐糖日子过得紧巴巴没钱也没时间顾得上保养的那几年里更是如此。但最近两年,陆歆语终究难以抵挡岁月的痕迹,即便科技手段再先进也无法阻止皱纹在她脸上蔓延,于细微之处暴露了真实年纪;而唐糖苦尽甘来,日子暂时舒心,有了闲钱花在脸面上,才使得她比陆歆语看上去水润、白皙、清透,两个人的年龄差通过一张脸清晰可见。另外,心情舒畅使得睡眠安好,内分泌不至于失调,人自然比较年轻态,不像陆歆语那般消瘦、疲倦、没精打采。而让一个中年女人精力充沛除了工作顺心外,主要还在于有个男人对她好。
在两个女人亲密关系的影响下,有段时期老宋和孙文虎之间走得也很近,老宋以介绍客户的名义经常带着孙文虎出去,或是饭局,或是球局。所谓球局就是打高尔夫球,次数一多,唐糖逐渐从孙文虎那儿得知了一些老宋和陆歆语之间存在的问题。老宋比陆歆语大了七八岁,随着年纪渐大,体力减退,加之一起过日子太久,激情消逝,夫妻间早没了感觉。唐糖道,这也正常,自然规律。孙文虎道,可你知道嗎?老宋经常出入娱乐场所,拈花惹草,不惜花钱。唐糖警觉地问,你怎么知道?你也在旁边?孙文虎道,没有,我听说的。唐糖道,信你才怪,近墨者黑,以后你别跟他出去玩了,省得学坏了。孙文虎道,不去就不去,反正我也不喜欢。唐糖思忖道,那他们怎么不离婚呢?孙文虎道,因为这就离婚?夫妻不都这样吗?将就是必要的,不将就只好取消婚姻制度。唐糖不满道,是吗?你将就我什么了?他马上道,没有,没有,你这么好的老婆,打着灯笼都难找,我哪儿敢不满足?
其实,陆歆语在唐糖跟前抱怨过不少老宋的不如意之处,暗示过老宋在那方面不行,转而在其他方面进行弥补,比如物质等,不停给她买东西。她懊恼而又习惯性地带着几分自豪叹气道,买这些顶什么用?我自己也能买。唐糖道,老公给买的和自己买的,感觉不一样,被宠着多好啊,孙文虎就很少送我东西,情人节、结婚纪念日从来没送过花和礼物。陆歆语道,嗐,那些其实没意思,都是表面功夫。当初觉得年纪大一些的懂得照顾人,就没想到这方面。难怪现在流行姐弟恋,女人就得找比自己小的或是差不多的,比如你和孙文虎,肯定很好吧。唐糖略尴尬地笑笑,她明白对方的意思,可她羞于在任何人面前提起男女之事,她没有陆歆语那么开放,她觉得女人保守点儿没什么坏处。陆歆语并不追问,反而问起唐糖和孙文虎怎么认识的。再不分享点儿自己的秘密,恐怕不太好,唐糖只得简要地回顾了一下她和孙文虎走到一起的过程。陆歆语道,这么说,他是你初恋?我猜你这么乖的女孩,高中时肯定没恋过爱。唐糖点头,对方道,那真好,我就没这个福气,我的初恋早不知去哪儿了。
转过身,陆歆语从书架上拿出一本相册,翻到某张合影叫唐糖来看。时光久远,加之毕业照的人脸本来就小,使得她指给唐糖的那张少年的脸根本看不出她所谓的阳光帅气,倒是能看出一点儿痞气。陆歆语说,我喜欢带点儿少年感的男人,还有点儿坏坏的,就像……说到这儿,她歪着头想象,做作得如同青春校园剧的女主。唐糖提醒道,像哪个明星或演员?陆歆语道,我不追星,再说,每个人都有他的特质,不该拿谁谁谁来做参考。说到这,她灵机一动,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听内容,应该是打给水站,叫人送两桶水。唐糖看了一眼饮水机上的半桶水道,不是还有吗?陆歆语道,等会儿你就明白了,先帮我把水接出来浇花。说完,她手脚麻利地找来两只大号杯子,接水,浇花,欢脱得如同少女,唐糖还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心里纳闷。等到两人把该浇的花都浇完了,对讲机响起,陆歆语开了门,片刻之后,一个小伙子扛着水进了房间。小伙子只穿着跨栏背心和短裤,汗珠从他的胸口往下淌,流向若隐若现的腹肌,他稍显腼腆,但轻车熟路,换好水之后又将另一桶搬了进来。转身要走时,陆歆语从茶几上抓了两颗山竹给他道,看你热得,这个解暑的。小伙子说,谢谢陆姐。陆歆语问,最近回老家了吗?他答,没有,国庆再说,来回一趟不仅耽误赚钱,路费都要一千多块。陆歆语道,有空让你老婆孩子来北京玩玩呗。他道,以后自己租房了再说。陆歆语边和送水工聊天,边斜眼笑着看唐糖。唐糖如同在看一场不感兴趣的电影,只冷眼观望。
送水工走后,陆歆语关了门,一脸神秘道,怎么样?唐糖问,什么怎么样?陆歆语道,你眼神都直了,当我没看见吗?恨不得扒下人家的背心。唐糖被说得羞红了脸,连忙掩饰道,别瞎说,他根本不是我喜欢的类型。陆歆语道,嗯,你就喜欢孙文虎那种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眼镜男。唐糖寻思道,也不全是,又不能光看外表。陆歆语若有所指,那你还想看哪儿?唐糖心领神会,假装嫌弃道,呸,女流氓。陆歆语道,说真的,你不喜欢这样的吗?不仅长得标致,身材好,人还呆萌,憨憨的,一看就没什么心眼,比跟那些世故油滑的老东西在一起省心多了。唐糖道,相貌是不错,但有点儿土土的。陆歆语道,别着急啊,你得给他成长的机会,他刚来北京没多久,话说回来,一个男人魅力四射而不自知才最具诱惑力,当他开始收拾打扮,将外在当作资本,那就没意思了,也许是年纪大了,我越来越喜欢这种单纯的小狼狗。唐糖充满遗憾地说,可惜他养不起你。陆歆语道,我不用他养,不过我也不想养男人。顿了顿,她又道,你不喜欢那我就下手啦,你要是喜欢就让给你,你比我好看,年轻,肯定更容易得手。唐糖啐道,越说越没边了,德性!
其实,这个送水工唐糖早就见过,他工作的那个店她也知道,但家里一直订着另外一家水站的水,才没机会接触。唐糖并非多么喜欢文质彬彬的男人,只是当年孙文虎追她时她对男人对爱情懂得都不多,尚来不及看清整个森林便吊在了孙文虎这棵树上,有个男人对她那么好,她便稀里糊涂地从一而终了。对于好看的事物,人类的审美具有趋同性,谁不喜欢年轻的、充满力量感的肉体呢?可唐糖天生守旧,又非常在乎他人的看法,并不好意思以貌取人,怕被别人误认为她是个耽于声色的肤浅之徒,在她印象中,要么鱼玄机要么武则天这几类女人才能放浪不羁,而她只能做温驯的小绵羊,依附着男人。
3
尽管唐糖和陆歆语存在着诸多差异,并非处处合拍,但并没有影响两个人的友情,不知不觉,两家人的关系已经维持了十年多。直到陆歆语一家搬到了郊区的高档别墅,地理上产生的距离才导致他们之间的联系渐少。陆歆语深居简出,不仅不再和朋友们见面,也几乎没再张罗聚会。某个周末,唐糖本想约陆歆语一起逛街喝下午茶,可对方委婉地拒绝了她,说有事,却没做进一步解释。唐糖没有深问,只得约了两个人的共同朋友胡莺莺。逛街购物过后,两个人喝奶茶,吃马卡龙和抹茶蛋糕时,唐糖从胡莺莺口中得知了陆歆语要开乔迁派对的消息。
唐糖一时间甚至难以接受,仿佛被无比信任的人从背后捅了一刀。胡莺莺的眼睛在她脸上溜溜乱转,像要窥探什么秘密,旋即补刀,怎么?她没邀请你们?唐糖马上收起窘迫,佯装若无其事,早告诉了,你要不提我倒差点儿忘了,礼物还没准备呢。胡莺莺露出她那招牌性的假笑道,我就说嘛,你们俩好得像一个人似的,肯定比我们早知道,没关系,你只要人到她就挑不出什么来。唐糖连忙笑道,现在离得远,不像以前经常见。胡莺莺道,距离产生美。也许对方的话没别的意思,但唐糖总觉得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没再吭声,目光越过胡莺莺那张曾被她和陆歆语私下里记不清Diss过多少回的大圆脸盘子,若有所失地望向窗外。
没有被陆歆语邀请,唐糖尽管气愤、难过,但并不觉得多么意外。两个多月前,她已察觉到前者对自己的疏远,刻意而明显,两个人待在一起都觉得发窘。在两个人的相处中,唐糖基本处于被动,占主导地位的始终是陆歆语,唐糖很少说话,只当一个称职的倾听者。即便发觉异样,她亦没勇气质问,作为已然如此熟悉的朋友,脸面上她已不在乎,就算挨撅也没关系,她不想问只是认为一切总会有答案,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或者陆歆语有什么难言之隐吧,唐糖习惯站在别人的角度想问题。两人虽然算得上闺密,可也并非无话不谈,成年人的世界里根本不存在绝对的亲密无间,活了这么多年,任谁都会有一些羞于启齿的隐私。
距离乔迁派对举行的日子还有半个多月,也许陆歆语正在考虑何时告诉她呢,唐糖对此还抱着一线希望。可孙文虎认为陆歆语应该不会邀请他们了,他觉得对方如果想邀请他们肯定会第一时间通知,这样思来想去說明就是不想让他们去,假如对方真的在派对举行前几天才告知,那他肯定找借口推掉,他才不会给他们脸,反正对那种聚会他本来就兴趣不大。表明态度后,他又对唐糖道,我看你也不用去,给她点儿颜色看看,干吗总是顺着她,让她自个儿琢磨去。唐糖模棱两可道,再说吧,其实我想去看看,想知道她有什么心事。
能有什么心事?明摆着不想跟咱们这种人来往了呗!孙文虎酸溜溜地说,我可听说了,你不会还蒙在鼓里吧?人家有了更好的新朋友,不管是生活还是生意上都比咱们有用。
听说什么?上次和胡莺莺喝咖啡,唐糖也没打听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这个房子他们卖了,新家在郊区,还是别墅,独栋的,均价一套三千多万。孙文虎言之凿凿道,那里面住的都是明星、商业巨头、大腕,真正的有钱人,上流社会,人家有了新的圈子,咱们现在的日子虽然比以前好过了,可也买不起那种房子,照人家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热脸贴冷屁股干吗?识相点儿,自动断了对谁都好,跟咱说话人家都觉得掉价,也许以后在大街上遇见连招呼都不打呢!
不可能,陆歆语不是那种人。这么多年,都是人家送咱们东西,得人家好处。说到这儿,唐糖想起了陆歆语对她的好几乎是上赶着,都有点儿盛情难却了,可越是这样,唐糖越不想接受,那次她给自己买车时差了五六万,本来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陆歆语,她坚信只要她开口,对方二话不说就会借钱给她,而且不会要利息,会让她不用着急还,反正那点钱对陆歆语而言不过是一年的美容卡会员费。但她不想跟陆歆语借,孙文虎也不同意,两人想了不少办法,找了好几个人,最后还是没能借到。而陆歆语反而从其他人那儿得知了,主动找上唐糖,把钱借给了她,如唐糖想的一样,她声明不要利息,不用着急还,如果不是唐糖坚持,连借条都不想要。唐糖道,你知道她送我的东西有多少吗?比你买给我的都多。
哼,一点儿小恩小惠就把你收买,让你感激不尽啦?孙文虎道,那点儿钱对她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她送你东西本质上和施舍一个乞丐没什么区别,不过是居高临下的同情,你们之间终究是不平等的,骨子里她一直都看不起你。
她要看不上我,应该早就跟我断了,何必等到现在,我又不是狗皮膏药。
以前可能觉得抹不开面吧,离得那么近,低头不见抬头见,再说,你对她也有用处。
什么用处?
最佳倾听者,一个伴儿,她老公不带她玩,她寂寞得慌,说白了,你就是个解闷的。
切,才不是。唐糖不喜欢别人把她和陆歆语之间的关系说得那么直白、廉价、不堪,女人之间的友谊,男人根本不懂,就像这世上根本没有真正懂女人的男人一个道理。难道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无意中得罪了陆歆语?大多数时候,人们都无法完全把握正在经历的事,只有事后回忆才能找出其中的美好与不完美。唐糖仔细回忆前两次见面的情形,在外人看来,她们还是和以前一样亲密,见面时陆歆语一如既往,给她来了一个拥抱外加贴面吻——很早以前她便以西方礼仪问候唐糖,起初唐糖不太能接受,尤其是脸上那一小块沾了她口红或是口水的皮肤总是不舒服,可后来渐渐习惯了,但不曾以这种方式回敬。接下来,她们聊天,说着各自的事,偶尔也会开玩笑,或是拍打对方的肩膀,这一切看起来和从前一样,可唐糖能感觉到对方的眼神始终在躲避着她的追逐,不肯和她对视,就像怕被她发现秘密似的。从这个举动推及其他,在聚会结束后,唐糖终于确认刚才陆歆语在逢场作戏,她的分享并非真正的分享,总是一惊一乍,要不就是笑得太过头,其实这都是在掩饰心虚。
不大可能是自己出了问题,那两次的表现和以前差不多。难道陆歆语听信了谁的谗言?比如胡莺莺在挑拨离间,这也是有可能的。扪心自问,唐糖自知她们的分享并不对等,她不像陆歆语那般敞开心扉,这一方面缘于唐糖的性格,另外还在于她不想让人看到她的不如意,交换伤痕和脆弱是深交的黄金法则,让对方觉得你也过得不好才显得诚意十足,不能总是用别人的伤痛平衡自己的心,自己却不承认受过伤,假装坚强,这是犯了大忌的。症结或许就在于此,唐糖回想,她不仅不说她和孙文虎的感情,不说他们之间发生的龃龉,甚至轻描淡写粉饰一番,次数一多肯定会让陆歆语产生心理落差,加上胡莺莺架桥拨火,再坚实的友谊之墙也可能出现裂缝。如果陆歆语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奋力补救,将自己的秘密和伤疤展示给她看,让她明白她过得并非如她表现得那般顺意,她和老公之间并没有多么情浓意恰,而且,随着年龄的增加,陆歆语之前遇到过的那些問题唐糖或多或少也在遭遇着,比如她和孙文虎亲密的次数逐年递减,每次皆敷衍了事,他开始搭讪年轻异性,有一次她甚至在他的外套上发现了黄色长发,闻到了来历不明的香水味等。到了一定年纪,女人们面对的问题其实都差不多,比如夫妻之间没了激情,丈夫有了外遇,或者自己有外遇。唐糖审视着自己的生活,没什么不好,也体会不出有什么好;有时候,她觉得有必要改变,更多的时候,她觉得还是维持现状吧。因此,她不想和别人说,毕竟,说了也没什么用。
距离乔迁派对举行的日子越来越近,唐糖愈发心绪不宁,每次手机响起,她都满怀希望地查看,结果一次又一次失望,都不是陆歆语发来的微信或是打来的电话,就连平常的问候都没有,若是以前隔三差五对方就会跟她联系,顶无聊时还会给她发好玩的表情。现在的情况就好像陆歆语已彻底把唐糖给忘了,犹如一个人在某个时间段或年纪痴迷某种事物,等到热情烧完,灯火阑珊之处只剩一把灰烬和意犹未尽百思不得其解的唐糖。好几次,唐糖都想主动问候陆歆语,随后直接道出她已知道乔迁派对的事,看看对方怎么说,是否认呢?还是假装忘了请她而不情愿地发出邀请?可唐糖终究按捺住了,有一次甚至在微信的输入框里打下了字斟句酌的措辞,却还是删了,强扭的瓜不甜,而且她不想将对方置于尴尬的境地。
三天后就是了,唐糖几乎已不抱任何希望,一旦心灰意冷,整个人倒变得沉静、决绝。傍晚,孙文虎尚未归家,吃过饭,儿子正在玩游戏,唐糖站在窗前,天边只剩一抹残红,远处的中国尊尚未完工,一眨一眨闪着光,楼顶的两只吊臂宛如触角伸向天空,在索求,还是在质问?一股莫名的惆怅袭上心头,收回目光,唐糖望见了别墅区,陆歆语家以前住的那套房还没卖出去,窗户幽深漆黑,仿佛洞口。这时,孙一鸣走过来,喊她,妈妈,有人来电话了。唐糖问,谁?儿子道,你自己看。接过电话,唐糖一瞬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屏幕上闪烁的“陆姐”两个字竟让她激动不已,但旋即冷静,没再多想,划向绿色标志,犹如为等待已久的人亲自打开了大门。陆歆语的口吻和以前如出一辙,仿佛这么久没联系唐糖并无不妥,但在几句后,她还是做了解释,说这段时间北京太热,他们一家人趁着果果放暑假去了一趟新西兰,就当避暑了。唐糖问,那边凉快吗?陆歆语道,对啊,南半球国家现在冬季,我们滑雪来着,还有很多好玩的,买了很多好东西,等你过来我再跟你细说,我这次给你打电话是告诉你周六我家开派对,庆祝搬新家,叫了一些朋友,你们一家人一定要来,之前一直在国外玩,没来得及告诉你。唐糖道,好的。顿了顿,她又道,我早想参观一下你们的新家了。话一出口,她不免飞快地审视了自己,原来她根本没想过要拒绝陆歆语,都已经到了最后关头,而且对方的理由明显是借口,可她还是没能像孙文虎说的那样硬气一回,陆歆语才向她伸出手,她就恨不得扎进人家的怀里了。真没骨气!她在心里骂自己,可又能怎么办?这就是真实的她啊!陆歆语又道,一会儿我在微信上给你分享位置,那天你早点儿来,别等到大家都来了,那时咱俩就没空说体己话了。唐糖连声答应着,那种“小确幸”让她想起上高中时第一次被心仪的男生约出去看电影——是的,她没说实话,孙文虎才不是她的初恋呢,而且她的初恋并不比小区里那个送水工长得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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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唐糖住的欢乐谷附近到陆歆语的新家大概需要46分钟。即将进入二伏,昨晚一场大雨,今天得以凉爽,空中依然浮着厚厚的云层。上午10点多,唐糖带着儿子驱车前往,孙文虎说到做到,坚决不去,他让唐糖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不去就不去吧,可以想见,参加聚会的一定是女人和孩子为主,对孙文虎而言无聊得很,即便有几个男人,比如老宋及其狐朋狗友,孙文虎也很难融入其中,之前和他们吃饭喝酒打球那段时间已让他看清他们,“根本不属于同一类人,圈子不同,何必强融?”唐糖其实也认同孙文虎的看法,但这种差异在她和陆歆语之间并不那么明显和强烈,可能因为孙文虎骨子里比她还要敏感,加之老宋比孙文虎大了好多,除了圈子、性格不同,两个人还存在着严重的代沟。
出五环,按照导航,唐糖将车子开上了一条林荫大道,两边皆为粗壮的白杨树,遮天蔽日,左手边是温榆河,其颜色和形状像极了唐糖老家的蓝泉河,只是河岸要比蓝泉河平坦宽阔,种满了庄稼,仔细看应该是玉米苗,有农人提着红色的塑料桶,不断抓上一把肥料撒向禾苗根部。这个场景太熟悉了,唐糖小时候就干过这活儿,有时候玉米都半人多高了还要施肥,玉米地里密不透风,叶子边缘划破她的皮肤,汗水流过,如同往伤口上撒盐。母亲见到她难受,便语重心长地说,当农民又穷又累,你要好好读书,可不能落在庄稼地呀!可能真的是这种实地教育起了作用,她才会努力学习,考上大学(虽然只是专科),毕业后又到了北京工作和生活。农门倒是跳出了,不用再干体力活,可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甚至还不如小时候那般无忧无虑,如果可以,她真想永远以小女孩的身份活着。
十多分钟后,车子拐了个弯,路变得窄了,行道树是移栽没几年的泡桐,才扎了根便铆足劲头生长,树冠宛如一只只朝天张开的手,合力托举着漫天的云。又拐了两个弯之后,提示距离目的地只剩两百多米,道路忽然变得开阔,唐糖开了窗户,周遭极静,只偶尔传来几声幽深的鸟鸣,细听甚觉耳熟,四个抑扬顿挫的音节“啾啾啾啾”,在老家常被人谐音成“家家发愁”。行至尽头,方看清大门口,唐糖和门卫说明来意,随之被放行。她开得很慢,以便一边寻找陆歆语家的门牌号,一边观察。别墅之间皆以花草树木隔开,每栋别墅都是独立的隐秘世界,那些炫目的设计风格让唐糖恍若置身梦境。终于抵达陆歆语家的门口,及至进了门,唐糖才如梦初醒,尽管她之前想象过房子内的陈设和装潢,但她不得不承认贫穷限制了她的想象力,眼前的一切,甚至每个扑入眼帘的角落都令她玩味,看得出来,在家居审美上,陆歆语不仅花足了心思,更是较之前上了一个档次。
许久不见,陆歆语较之前更加清瘦,抹了亮橙色的唇膏,搭配亮闪闪的眼影,黑发柔顺地垂在肩头,似乎剪短了,一袭淡紫色的长裙,露出半个白皙但稍显贫瘠的胸脯,锁骨优雅地突出,端庄淡然的微笑,坦率直视的目光,仿佛在努力向外界证明“我很好”。两个人抱了抱,陆歆语打趣孙一鸣道,这才多久没见,又长高了吧?他叫了一声陆阿姨,她说,果果在楼上,去找她吧,念叨你好几次了。老宋站在陆歆语身后,和唐糖淡淡地打了招呼,拍了一把孙一鸣的肩膀道,这小子将来肯定比他爸壮实,个子高。陆歆语问,他爸怎么没来?唐糖道,前天就去青岛出差了,下周才回。已走到楼上的孙一鸣道,我爸说给我带帝王蟹回来。唐糖心里一惊,生怕儿子露馅,殊不知他已被训练成撒谎小能手。老宋道,那你别等了,今天就有帝王蟹,还有波士顿龙虾。孙一鸣露出嘴馋的表情,连声叫好。
陆歆语拉着唐糖在宽敞的客厅坐下,茶几上摆满了各种水果、干果和小点心,她让唐糖随便吃。尝了几种,喝了两口水后,唐糖道,我还不饿。陆歆语道,那我带你转转,别人还都没来。起身,跟随陆歆语从一楼的客厅、卫生间、厨房、阳光泳池等处转到二楼的卧室、健身室、衣帽間,接着又上到四面全是落地窗的三层,这一层的摆设比较简单,只有沙发、桌子、椅子和床,空荡荡的,说话都有回音。陆歆语拉开窗户,一阵风扑面而来,空气清新,她闭上眼睛尽情呼吸,仿佛一个濒死的人在享受着大自然对她最后的馈赠。大概得有半分钟,陆歆语才睁开眼道,舒服,这几天我都在这儿睡觉,晴天的话打开天窗就能看见星星,有时月光洒满房间,美得叫人心疼。唐糖问,这房子多少钱?陆歆语道,管它呢,赚钱不就为了享受吗?接着,陆歆语带唐糖看了她从新西兰带回来的特产,主要有葡萄酒、羊毛围巾和绵羊油等,储物室里堆满了好多礼品袋,每只袋子里皆装着礼物,看起来内容差不多,但袋子外面还是写了姓名。唐糖一晃眼,便看见了胡莺莺等人的名字,这让她收到礼物的喜悦之情顿失大半,原来不止送了她,而且几乎无差别对待。说完绵羊油的好处和用途,陆歆语挑出另外一只袋子,从中拿出两件衣服道,这件外套是我从机场免税店买的,本来我想要,但老宋和果果都说更适合你,你看看,喜欢吗?唐糖看了看LOGO,确是名牌,面料摸着也舒适,但她说,这颜色不太适合我,我皮肤没你白,还是你穿更好看,我想要可以去买。
为什么要买呢?陆歆语以她温和的顽固态度继续说,这两件我没穿过。唐糖道,我自己买的更合适。说完,她立即意识到语气不该如此冷酷,然而她还是继续道,前几天我刚买了两件,也是PRADA的,再说,我外套挺多的。这种她已不是穷人的暗示,让陆歆语的脸上出现了责难和遗憾的神色,她悻悻地收起衣服,笑道,那我留着自己穿。很快,她收起短暂的失落,拉着唐糖去看照片。有一些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全家照,更多的是她和老宋或是与其女儿的合影,每一张上都有陆歆语,照片被洗出来,用夹子夹着,挂满了一面墙壁,除了这次旅行的,还有去其他地方玩时拍的,也有少量居家照,甚至有两张出现了唐糖和孙一鸣。照片是记录时光的手段,多数是欢乐时刻的见证,可连在一起看,时光的流逝不免令人怅然,尤其是两个人沉默着,各怀心事地欣赏时,一种渐行渐远的感觉让唐糖转了身。
陆歆语忽然想起了什么,拉着唐糖来到一楼厨房,从三开门的冰箱冷冻室里取出一个类似冰淇淋的盒子,揭开盖子,让她看。只见里面一片白,冒着寒气,她不确定道,这是雪吗?陆歆语道,对啊,但不是一般的雪,是我从皇后镇带来的,我们在那里滑雪,住了好几天,从没玩得那么疯,临走时带了一杯,幸亏当地气温低,还用干冰保存着,上了飞机又找空姐放进冰柜,这才一直没化,真不容易啊!你闻闻,舔舔也可以,很干净的。唐糖舔了舔,和其他雪没什么区别。陆歆语深深地嗅了嗅,就好像她是个第一次置身冰天雪地的南方人,脸上显出对自然的敬畏和对生命的眷恋之情,看上去虽然做作,不知为何却有点儿动人。唐糖道,我也喜欢雪,还是上小学时,一天早起,整个世界都白了,而且还在飘着大雪花,根本分不清哪儿是哪儿,我就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结果迷路了,你能想象吗?从我们家到邻村的学校不过一里多地,但我竟然绕了好几圈才走到,就跟遭遇了鬼打墙一样。陆歆语哈哈笑着,拿手指点了一下她的脑门道,笨蛋。
老婆,来客人喽!只听老宋在外面亲昵地呼唤。唐糖随着陆歆语走出厨房,到客厅,只见胡莺莺和另外两个人进了门。胡莺莺的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随即夸张地叫道,我的妈呀,太豪华了,今儿我不走了,非要住几天享受享受。陆歆语笑道,随你,你就长住下去我也不管,只要老宋没意见。老宋道,我欢迎还来不及,哪儿有什么意见?胡莺莺笑道,你们可都听见了,到时他们要是赶我走,都来帮我作证。几个人笑着,一一落座。
当初陆歆语邀请了胡莺莺,唐糖便觉得蹊跷,因之前的很多次聚会她都不属于候选之列,其实她们两人之间并无过节,只是不投缘罢了,可跟在胡莺莺后面的两个人却叫唐糖实在想不通今天她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两个人都和陆歆语发生过龌龊,其中一个还曾大打出手,就是在多年前的一次聚会上,唐糖甚至还记得当时的情景,自那次后,陆歆语和这个女人就再也没有过交集,而且经常跟唐糖嚼她的舌根,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今天怎么把她也请来了呢?难道已经冰释前嫌?唐糖按捺住疑问,上楼看了看儿子,见他和宋果果在打游戏,便嘱咐注意休息,担心眼睛。儿子头也没抬地答应了她一声,她出了门。
楼下正聊得热烈,只听胡莺莺惊呼道,头等舱?从北京到奧克兰得十三四个小时吧?往返三人,再加上在那边的几趟,光是机票就得我好几年的工资了吧?
没那么夸张,两年足够了。陆歆语微笑地望着老宋道,那是我四十四岁的生日礼物,一辈子就奢侈这么一回,主要是来去时间太久,不躺着真不舒服。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会变成可怕的习惯。老宋骄傲地嗔怪。
怕什么,就算每次都坐头等舱也坐得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面包房卖了多少钱。和陆歆语打过架的女人道,我觉得挺可惜的,再过几年,可以上市吧?那时出手可不止两个亿。
累了,不想再做了。陆歆语道,人要懂得适可而止,追求财富永远没够,我只想好好享受生活,陪陪老公和孩子,做回称职的家庭主妇。
这倒不像陆歆语的作风,她野心大得很呢,曾说过要上市,甚至垄断国内的烘焙业,怎么忽然就把辛辛苦苦做大的企业卖了呢?唐糖正暗自疑惑,几下敲门声打断了她,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黑西裤白衬衫的年轻男人赫然出现在门口,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唐糖差点儿惊掉下巴,这不是那个送水工吗?他怎么来了?这身打扮明显是来做客,而非送水的,莫非陆歆语还邀请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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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全部到齐时已近13点,在开饭之前,老宋和陆歆语站在人群中间发表了简短的致辞。大概意思就是感谢大家多年来的不离不弃,尽管和某些人之间产生过摩擦与不愉快,但他们相信经过时间的洗礼,一切都将成为笑谈和过眼烟云。陆歆语依傍在老宋身旁,尽显人妻的贤惠与娇媚,与先前的她判若两人。唐糖发现,在这次聚会中,陆歆语和老宋之间表现得无比亲密,既像蜜月期,却又多了老夫老妻之间才有的体贴与关怀,老宋几乎时刻不离老婆身边,时不时低声耳语,给她端茶递水,殷勤得有些过分。陆歆语呢,也不像往日那般独立、落寞、郁郁寡欢,仿佛过了许多年不再相信爱情的日子,忽然又陷进了爱情之中无法自拔,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满足。一个欲望得到满足的人很容易与人为善,这大概就是陆歆语为什么把几乎所有和她有过关系的朋友(或仇人)全都请来的原因吧,她就像一个忽然笃信了上帝的虔诚教徒,要向世人宣告她的博爱与仁慈,从此与大家和平相处,更像一个洗尽铅华看透沧桑的女明星从此退出娱乐圈,深居简出,不问世事。
宴会地点在别墅后院的草坪上,半自助形式,主要是烧烤,也有主人家请来的厨师早已准备好了佛跳墙等名菜,香味和烟气弥漫了整个院子,端着饮料、鸡尾酒和甜点的服务生在人群中穿梭,人们边吃边聊,笑逐颜开,几个孩子边吃边和三只狗追逐嬉戏。阳光穿透云层,洒下光芒,两棵高大的悬铃木形成的阴影从三楼看下去就像是一汪池塘,而人们就在这池塘里游来游去,但不包括唐糖。吃了点儿东西后,她回到别墅中,上到三层,俯瞰着众人。仔细寻找,却未发现陆歆语,于是下楼。经过二楼时,她发现卧室的旁边有个小隔间,好奇之下走过去,原来安置着佛台,供奉着观世音像,地上还有个蒲团。难道陆歆语信佛了?唐糖从没听她跟自己提过有关佛的话题,也许是不想说,更大的可能是近期才发生的改变。隔间旁边的那扇窗户正对着别墅的侧面,唐糖站在窗前眺望,只见一片郁郁葱葱,似乎全是枝叶,可是看得久了,便能透过缝隙见到树下的情景,比如此刻,就有两个人在树下依偎着。细看之下,唐糖辨清了,女的正是陆歆语,男的不是老宋,而是唯一穿了西裤和白衬衫来做客的送水工,两个人抱在一起亲吻着。她只觉得脸红心跳,仿佛有电流穿过身体,混杂着性的嫉妒与渴望,既想多看几眼,又觉得无地自容,倒像自己偷了人似的,心里骂着“不要脸”,依依不舍地转身匆匆下楼,结果一不注意多走了两道楼梯,进了陆歆语家的车库。有两辆车静静地趴在那儿,一辆保时捷,一辆宾利。看见保时捷,那件往事像条大黑鱼似的一跃而起,搅乱平静的水面,细算之下已过去七年多,却依然历历在目。
那是唐糖尚未买车时,陆歆语还开着曾被唐糖弄脏的那辆宝马。逢小长假或周末,陆歆语会叫上唐糖和孙一鸣陪她和宋果果(那时候老宋和陆歆语就像一对形婚夫妻,很少在一起活动,因此唐糖母子经常被邀请)到周边游玩。春天赏花踏青,夏天游山玩水,秋天摘果子,冬天泡温泉,对衣食无忧的有钱人而言,每一分钟都是人间好时节。九月中旬的一个晴朗的周六上午,两个大人和两个孩子从小区出发,目的地是坝上草原。草原这地方以前她们俩都来过,算得上轻车熟路,游玩项目没多大意思,这次来主要是为了让孩子接触大自然,顺便骑骑马。经过三个多小时的跋涉,抵达了提前订好的旅馆。旅馆的条件很差,和网上的宣传照相比就像实物和卖家秀的差距。这还不算,服务态度也奇差,陆歆语不过抱怨了两句房间不干净,那老板娘便针锋相对,你们城里人干净,那还来这里干吗?不想住就走,有的是人想住。陆歆语气不过道,你这什么态度?别忘了你是服务行业!老板娘哼了一声道,服务行业怎么了?就得低声下气伺候你们?上这儿当大爷来了?没门!陆歆语还想多说,唐糖连忙劝住她,让她忍一忍,等到老板娘走了,她给陆歆语分析,她巴不得咱们走呢,现在是旺季,不愁没人住,咱们在网上订的价格低,她不高兴。陆歆语气道,那就退了,另找其他家。唐糖道,算了,这是人家的地盘,有得住就不错了,就算退了房,钱也退不回来,再找一家也好不到哪儿去。陆歆语愤愤的,但没再说什么。
接下来的行程皆有不顺之处。午饭也是提前预订并付了钱的,就在旅馆内,菜量倒不小,却齁咸,像打死了卖咸盐的,四个人只得出门找了一家饭馆,也算不上好吃,好歹能下咽,但比北京还要贵。下午休息片刻,来到一片白桦林旁骑马,结果再次被宰,两个多小时的停车费就要了一百块;明明没有超时,骑马前付的五十块押金说什么都不给退,理由是马儿太累了,那个牵马的女人说,你们看看,马背上湿漉漉的,被大雨浇了一样,可不能叫它这么累啊!陆歆语气得无语,半天才反驳道,你心疼它还叫人骑干吗?干脆供在家里算了。那女人连声“咦咦”,鄙视道,要不得,要不得,我们穷人还要靠着它赚钱,五十块对你们来说连顿饭都不够,那么计较干吗?陆歆语大嚷,强盗逻辑。才说完,就有几个男人围过来,问道,谁闹事?见这架势,唐糖连忙道,没事儿,没事儿。说着,拉着陆歆语上了车。
开出老远,陆歆语道,真该给他们曝光,大不了报警,我就不信治不了他们。唐糖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报警也没用,穷山恶水出刁民,以后别来就是了。陆歆语道,民风怎么变得这么差,不是该淳朴才对吗?唐糖道,以前就这样,不过那时是公司组织来的,人多,被坑也是公司花钱,自己感觉不到,有一次我们去野三坡,同事在楼下的小卖部买东西就被掌柜的讹了一百块,愣说那张假钞是他的,出门在外,还是忍气吞声吧,咱俩都是女的,还带着孩子,就算咱们不怕事情闹大,孩子万一有個好歹就得不偿失了。陆歆语道,你说他们这么做就不会良心不安吗?唐糖觉得芳邻真够单纯,不由得笑道,他们哪还有什么良心。陆歆语摇头道,我相信他们的本质并不坏,只是被金钱冲昏了脑子,加上没多少文化,教育程度不高,被社会风气带坏了。唐糖道,环境是一方面,本身也有问题。陆歆语道,看来你并不认可人之初性本善喽?唐糖道,分人,就跟长相一样,有一部分由基因决定,反正不管什么时候,别对人性抱什么奢望就对了,鲁迅都说过他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国人,这是劣根性,很难改变。陆歆语道,想不到你还挺悲观的。唐糖道,那当然,在人性上,我绝对比你更有发言权,我碰到过非常好的人,就是很无私的那种,也遇见过很坏的人,就是完全毫无理由地发泄对世界的恶意,也经历过人和人之间不需要语言就能分享的温暖瞬间,也见识过只因为一点点小事或是几块钱就杀人或是从此堕落,你从小顺风顺水,长在没有病毒和细菌的环境里,自然觉得人人都是好的,其实也不见得,只不过在你身边的那些人全都因为有钱而披上了文明的外衣,很多黑暗面没机会展示。陆歆语不以为然道,看你说的,我可没那么傻白甜,商界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也厉害得很呢!唐糖道,再怎样那也是个文明世界,有规则制约着,不像这里的人又蠢又坏,脸都不要。陆歆语道,我不信。唐糖道,等着瞧。果不其然,到了晚上的篝火晚会,因为烤全羊,两人又被诈了一笔。
本打算周日午饭后回京,但一连串的添堵让陆歆语没了游玩的兴致,周日草草吃过早饭便决定返程。一般来游玩的多数在下午回京,上午多有安排,因此路上的车比较少,不像昨天上午过来时还时不时堵车。唐糖早已拿到驾照,见到这样的路况便手痒,于是由她来驾驶,陆歆语坐在副驾驶,两个孩子坐在后座。草原这一带广阔敞亮,虽有山头却都不高,一眼望去能看出老远。车子大概行驶了半个钟头后,只见前方路边停着一辆皮卡,有三四个人站在车旁。快开到跟前时,两个大人站在那儿伸手拦车,陆歆语道,可能车子抛锚了,停下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唐糖没有熄火,犹豫着放慢车速,隔着窗子,她便已认出拦车的那个女人是昨天牵马的那个,身边的男人可能是她的老公,两人皆一副焦灼的表情,身后还站着一个男人,神色悲戚。陆歆语摁下车窗,那女人凑过来,连连作揖道,求求好心人救救我儿子吧,他发了急病,车又坏了,能让我和他挤挤你们的车吗?陆歆语问,孩子在哪儿,什么病?女人道,在车里昏迷着,心脏病,从小就有。陆歆语的手放到把手上,却推不开,原来是唐糖锁住了。唐糖对那女人道,我们的车放不下你们,尽快打120吧!陆歆语道,让我下去看看。她的口吻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命令,潜台词好像在说,“这是我的车,你没权利决定”,这让唐糖觉得很不舒服,她不管那女人可怜兮兮地央求,狠踩油门,车子猛地蹿了出去,从后视镜里只见那女人和男人追出很远,男人还从路边捡了石块朝着车子用力投掷。
陆歆语往后看了好几眼,面露关切,实在无法,才将车窗关好。两人沉默着,用余光观察着彼此,就像观察一个陌生人。半晌,陆歆语才开口,你就让我下去看看也没事吧?那么小心干吗?唐糖道,你看不出来吗?明显骗人的,你真要下去不讹你几百块你就上不来了。陆歆语道,万一是真的呢,耽误了孩子的病,咱们也有责任。唐糖道,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就算是真的,我也有权利选择不帮,甭道德绑架。陆歆语道,何必那么冷漠?难道你就万事不求人?唐糖气得反问,我冷漠?我这是为了咱们好,难道你没认出那个女人?刚才你没看见那个男人还用石头砸咱们?陆歆语道,我当然看出来了,那男人只是气急败坏,太愤怒,太绝望了吧。唐糖觉得自己的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猛踩刹车道,那依你呢?咱们返回?被骗了钱,被人打了我可不管。陆歆语道,骗就骗吧,损失的是钱,还有可能救回一条人命呢。唐糖不屑道,对,你有的是钱,当然可以做好人,我没有善良的资本。说着,唐糖就要调头。陆歆语抓住她的手道,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没钱一样可以选择做个好人。唐糖没再说什么,打开车门,绕到副驾驶那一侧,将位置让给陆歆语。陆歆语抓着方向盘,犹豫半晌,最终没有调头,而是向前开去。又开出去大约半个多小时,迎面驶来一辆救护车,嗷嗷叫着。两个人都看见了,却都像没看见没听见一样,不置一词。
唐糖感觉有人在身后,转身,只见陆歆语站在不远处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送水工则拉着她的手,见到唐糖亦不避讳。三个人皆往前走了几步,透过陆歆语那心照不宣的眼神,唐糖即刻已明白陆歆语猜到自己刚才在想什么。在草原上的那趟旅行终结了她们一起出去游玩的习惯,也差一点儿终结了她们之间的友情,那件事此后两个人都没再提起,就像不约而同地将其封存于保险箱,而她们俩是唯二知道开箱密码的人。陆歆语问,想什么呢?唐糖不语,望着送水工,好像他是个碍事的人。陆歆语道,我忘了介绍,不过你们见过的,而且都在一个社区住着,这是苏明,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唐糖。苏明对唐糖说,你好。陆歆语转过那双略微有点儿松弛的眼睛,射出温柔的光对苏明说,你先出去转转。苏明放开她的手,抚摸她的肩,出了车库。陆歆语松了一口气道,黏人,小孩子似的。她的口吻中带着一种天真无邪、活力十足的自我炫耀。唐糖反感道,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陆歆语微微一笑,后来,我又去过草原,就在那次回来两周后吧,我总也放心不下,还做梦。这倒出乎唐糖的意料,说实话,对这件事她早已释然,甚或压根就没有过罪恶感,她耿耿于怀并非这件事本身,而是它造成了她们之间的信任危机。陆歆语接着说,我找到了那家人,他们也认出了我,他们的孩子据说没能抢救过来,他们不让我走,说我是杀人凶手,野蛮,冲动,毫不讲理,非要扣留我,我并不害怕,最后我把车给了他们,他们才肯放我走,回来之后我就买了这辆保时捷。即使在叙述一件被坑害被讹诈的事,陆歆语的语气间并无懊悔之意,更多的是享受着行善之举的道德感。唐糖不屑道,自始至终都没见过他们所谓的孩子,那救护车也未必就和他们有关。陆歆语道,假的更好,虽然那样我做了傻事,上门去被人家要挟,被骗,但总归好过因为我而让一个生命错失救治良机。唐糖哼了一声,不无讽刺地说,你真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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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点整,唐糖决定回家。陆歆语没有多加挽留,其他人趁机也都表示再坐一会儿便回去。陆歆语说,本来还想让你们吃晚饭的,现在看来,省啦。送唐糖母子俩到门口,等他们上车后陆歆语和老宋才回身。玩了那么久,还在院子里来回跑,孙一鸣有点儿累,有点儿困,上车就睡,进小区时才醒。唐糖停好车,拿上陆歆语从新西兰带给她的礼物,拉着儿子往家走。儿子问,妈妈,陆阿姨如果死了,果果姐是不是就成孤儿了?唐糖随口道,不会,她不是还有爸爸吗?过了几秒钟,她才反应过来儿子那句话的可疑之处,便问,谁说陆阿姨要死了?儿子道,果果姐说的,她妈妈得了肺癌,是绝症,就是治不好的意思,她说目前还没有特效药,还说长大了要研制这种药,说的时候她哭了,我抱了抱她,这不算占便宜吧?电梯门关了,唐糖忘记摁按钮,脑袋里一片空白,两片闪着寒光的电梯门像铡刀似的徐徐打开,一个牵着小狗的女人进来,摁下楼层,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唐糖。孙一鸣攥了攥妈妈的手,踮脚摁下23层,出电梯时,他说,妈妈,我是不是做错了?唐糖道,不,你做得很好,比妈妈做得都好。唐糖问,果果姐还告诉其他孩子了吗?儿子道,没有,她只和我一个人说的,不让我告诉别人,这是属于我们俩的秘密,现在是我们三个人的秘密了。进家门,孙文虎正歪在沙发上看手机,唐糖放下东西,让他看着儿子,说还要出去一趟。孙文虎奚落道,刚回来就走?你还真够忙的。她来不及解释,很想马上见到陆歆语。孙文虎还在追问,干吗去?唐糖道,去陆歆语那儿,有很重要的事,回头再跟你说。
现在,唐糖明白了,陆歆语所有的反常表现都有了答案。在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前,没有谁能做到无动于衷,之前的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甚至会全盘颠覆,做出任何事都不奇怪。她的大脑高速运转着,和陆歆语之间许许多多细枝末节的情意全都涌上心头,一想起她将不久于人世,唐糖便万分伤感,千般不舍,眼泪夺眶而出。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她到底拿不拿自己当朋友?伤感过后,暂时恢复理性的唐糖开始纠结于问题所在,不过这与绝症本身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一个要死的人怎么做都不过分,唐糖告诉自己不该和一个将死之人如此计较。
重回别墅,出來迎接唐糖的是老宋和送水工,其他人都已离开。老宋略感惊讶,开玩笑道,怎么?刚走就开始想我了?唐糖没心情和他说笑,她觉得老宋多半也是强颜欢笑,所谓结发夫妻,患难见真情啊。她开门见山,我找陆歆语。老宋正色道,你跟我来,她在二楼。至二楼卧室旁的隔间门口,唐糖看见陆歆语的背影,像尊佛似的盘腿于蒲团上打坐,两只手置于膝盖处做兰花状。老宋轻声道,还有几分钟,你去楼上等她吧。唐糖点头,来到三层,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夕阳盛大,悬铃木金光灿灿,风吹过,叶子哗啦啦地翻动,犹如传说中的“鬼拍手”,忽而,唐糖又听见了那只鸟在远处叫着“家家发愁、家家发愁”。她叹了一口气,只见陆歆语的身影在玻璃上出现,遂起来,转身盯着对方,开口道,为什么瞒着我?其实她想了很多开场白,其中并无这一句,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了。陆歆语道,你在说什么?
唐糖走到她跟前,死死盯着她,发现她要比上午疲倦、虚弱了很多。陆歆语刚要说什么,唐糖猛地上前抱住她,情不自禁地抚摸着陆歆语的头发和后背,就像母亲抚摸女儿,她意识到自己的抚摸方式有点儿不一样,小心翼翼,谨慎而又克制,好像害怕引起被关爱对象的怀疑。唐糖说,我知道了,孙一鸣告诉我的,他从果果那儿得知的,是真的吗?唐糖感觉对方的身体颤了一下,之后她被陆歆语推开,后者平静地说,是真的,肺癌晚期,判了死刑。唐糖问,还有谁知道?陆歆语道,除了我们家人,只有你和孙一鸣。唐糖又问,你之前疏远我就因为这个?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陆歆语理直气壮,告诉你有什么用?让你看笑话?可怜我?尽情施舍你的同情吗?唐糖道,你知道我不会那样。陆歆语道,我不知道,连你自己都确定不了,没能力把握,你的感觉你说了不算,你的心自有它的主张。
唐糖气道,你错了,我不像你,总是从别人的不幸中寻找慰藉。陆歆语道,我不是针对你,而是人性,你懂我的意思吗?说着,陆歆语拉着唐糖坐到椅子上,继续解释,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都会让我难受,让我想到疾病,想到死亡,我不希望朋友和亲戚们因此而关注我,试图帮助我逃避注定无法逃避的宿命,不想让别人见证我身体的恶化,看着我如何一点点走向死亡,那会让我透不过气,这也是我搬家的原因,我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赴死,这是我所能维护的最后的尊严,就像我放弃化疗,不想浑身插满管子,死在医院,成为一群无关人士的谈资一样。唐糖攥住陆歆语的手说,可是,你一个人承受就不痛苦吗?陆歆语苦笑道,人只要活着,痛苦就不可避免,只要想通了就好,不瞒你说,我连后事都想好了,遗嘱也立下了,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果果,不能看着她长大,恋爱,当新娘,做妈妈……老天爷真狠心。唐糖想安慰她,却不知该说什么,拼命压抑着,才没有让眼泪掉下来,想了想才道,放心,我会时常关照她的,我答应你。陆歆语欣慰道,有你照顾她,我确实放心,不过,咱们能别这么正经吗?刘备托孤似的。
老宋端来两杯加了冰的洋酒,对唐糖道,你们好好聊,有事叫我。望着老宋出了门,唐糖道,现在体会到老宋的好了吧?陆歆语道,谁知道呢?也许他心里正高兴得不得了,等我一没,就娶个比我年轻又漂亮的。唐糖道,活着的人总要把日子过下去。陆歆语拿起酒杯,让唐糖跟她碰杯,唐糖道,我开车呢。陆歆语道,少喝点儿,没事的。唐糖只得喝了两口。陆歆语道,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了。唐糖道,所以你就跟送水工明目张胆地乱搞?陆歆语道,自我放纵还能多久呢?要不了两个月,这个房子里将充满病痛和悲伤的叹息。不知从哪儿弄出来的,陆歆语点着了一支烟,吸得娴熟而惬意,唐糖以前没见过她抽烟,便道,你怎么抽起烟来了?陆歆语道,人家抽了一辈子的还能寿终正寝呢,我以前可从没抽过,怎么就得了肺癌呢?是不是很讽刺?我要把没做过的而又想做的事尽量做一做,以后再没机会了。唐糖沉默着,望着眼前的密友,想到用不了多久她便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突然感到一丝恐惧和不安,还有不知该如何排遣的郁闷。窗外知了的叫声如同耳鸣,这么拼命干什么呢,秋天一到你们就会死掉,唐糖想,生命还真是一场徒劳呢!
我真羡慕你。陆歆语道,有时也嫉妒你,有儿子,还有个感情那么好的老公,不像我这么失败。唐糖道,我没什么可羡慕的,再过二十年,我也赶不上你现在的水平,你是人生赢家,活得肆意、奔放、通透,这辈子值了。陆歆语将半支烟扔进酒杯,沙沙作响,她短促地笑道,如果咱俩交换人生,你愿意吗?唐糖哑然。陆歆语道,真正的人生赢家是活得比较久的那个人,比如咱们两个之中肯定是你,除非你突遭横祸——我真不是咒你,可别往心里去,别跟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计较。唐糖心里膈应,但还是道,没关系。她感觉对方的表达欲非常旺盛。陆歆语道,什么人生不在乎长短,只在乎宽度和密度之类的,都是屁话,好死不如赖活着,虽然活着也会无聊,也有想死的时候,可没有几个人真正甘心去死,一想到我死了,而世界照常运转,我认识的那些人一样活得好好的,和老公孩子享受天伦,不管好的坏的,都没我的份了,我就嫉妒,单单是你们活着这个事实就令我非常难受,一个人出局好寂寞,好孤单,好悲惨。唐糖道,你不能这么想,四十四岁,其实也不算短,起码人生该经历的你都经历了,想想那些在地震、洪水之中死去的生命,想想那些刚出生没几年或是几天几个小时就夭折的儿童,你可比他们幸运得多。陆歆语看着唐糖的眼睛道,你可真会开导人,以前咋没这么厉害,不过我喜欢,有什么说什么多好,我就瞧不惯你把我当成一般性的朋友,我讨厌虚伪,你知道吧?唐糖点头道,明白,我有很多地方让你看不顺眼,但我就这样,我不可能按照你的期待去做人,行事,两个人越亲密越该尊重彼此的不同,这样才能让我们走得更近,不过现在已经没什么机会了。陆歆语笑着,两只手在胸前小幅度地鼓掌,说得好,我这人是太过强势,有时候未免强人所難,如果得罪了你,让你感觉不爽了,还请你多担待。唐糖轻轻地摇头,房间内没有开灯,陆歆语的眼神在苍茫的暮色中闪烁着凄凉的光辉,仿佛来自一颗逐渐黯淡的星球。两个人沉默了许久,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又似乎该说的都已说完。唐糖起身道,我该走了。陆歆语道,等等,把我给你的衣服拿上吧,就当个念想,别赌气了,好不?唐糖只得答应。两人走到二楼,拿上装了衣服的纸袋,到一楼,陆歆语说,苏明也要回去,正好顺路,让他开车吧,你刚喝了酒。唐糖道,也好。陆歆语趴在苏明肩头耳语几句,随后和老宋送他们二人到栅栏门口。
上车没多久,苏明几乎一直自说自话,说陆歆语勾搭了他,有一天送水时她让他坐下来歇歇,给他喝了酒,随之投怀送抱,第一次就这样把他连哄带骗地弄上了沙发,接着是床,再然后是其他空间。他说,她对我确实好,帮了我不少忙,你还不知道吧?我现在不送水了,宋大哥帮我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幕墙装修公司,工资挺高的,我一开始不是很喜欢,有点儿做不来,但陆姐让我坚持,现在看来她说得没错,我已经适应了,还当上了小主管。唐糖只简单地问上一句半句,并不关心他和陆歆语之间的事。眼见着天已逐渐黑透,却还有少一半的路程,她说,你能不能开快点?苏明道,怎么了?和我在一起不开心?还是太紧张,想逃避。唐糖不语,假装没注意到他那暧昧的目光,苏明将车子拐进一条没有路灯的岔道,导航提示,您已偏离路线。唐糖道,你干什么?走错了。苏明靠路边熄火,外面漆黑,车里更黑,他解开安全带,翻到后座,准确地压在唐糖身上,逼仄的空间和他的重量让她动弹不得。苏明喘着粗气道,其实我喜欢的是你,那个老女人长得又不好看,还总以自我为中心,要不是为了前途,为了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我才不会搭理她,今天终于有机会和你说说心里话,自从那次在她家遇见你,我的魂儿就被勾走了,一直在想你呢。一边说,他的嘴一边寻找着唐糖的嘴,找到后,随即强吻。唐糖才不信他的话,那些套路之言让她觉得恶心,可他那么霸道。挣扎几下,她便从了他,脑子里想的都是他和陆歆语亲热的画面。解她的衣服时,他神气地笑道,陆姐说得对,你果然表里不一,假正经,既然喜欢为什么故意躲着我?就因为有老公?唐糖僵住,问他,刚才她在你耳边说的什么?是她让你这么做的?苏明的手没有停止动作,继续道,她不说我也会这么做,我就喜欢闷骚的女人。唐糖用尽全力推了他一把,苏明的头撞上车顶,直喊疼,并骂道,疯婆子。唐糖抬手扇了他一耳光,推开车门,将他连推带踹,弄了下去,随后关上车门。他在外面拍着车窗,叫着。她不为所动,来到前座,发动车子。刚驶出十多米,发现了他的手机,遂开窗扔给追上来的他,接着,她又把装有两件PRADA外套的纸袋扔进了黑夜中,就像丢掉一袋垃圾,一个包袱。
【作者简介】焦冲,1983年生于河北玉田。2008年开始在《当代》《人民文学》《山花》等期刊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男人三十》《微生活》《原生家庭》,中短篇小说集《没事就好》。曾获第二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长篇小说佳作奖、2017年度广西文学奖。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