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当更新

2022-03-03 10:05高海平
山西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窑洞院子

1

每次回故乡,心情总是特别复杂,总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况味充斥心间,自己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陌生的面孔越来越多。认识我的人先是一愣,转而走上前来,握着我的手笑脸盈盈,问寒嘘暖,不认识我的人丢过来那么一瞥,有意地绕开,但是他会把目光在我身上停留多一些,心里一准在猜测,这是谁谁谁吧,如此而已。

故乡的变化使我始料不及。我家门前的小学校老建筑物尚在,又增加了一排新房子,却不再是小学而是改成了幼儿园,院里增设的儿童游乐设施就是明显的标志。小学生到了几里以外的大坪上学了,那是我当年上初中的学校,而初中搬到了二十里以外的乡政府所在地,又是我当年上高中的学校。

村里有了幼儿园,这是个进步,不过只有几个孩子,听说到大坪上小学的孩子也不多。没有孩子上学了,村子显得寂寥冷落,场院外、村头上,三三两两的村人伫立的身影丝毫换不回应有的热闹气氛。偶尔驶过一辆摩托车或者汽车,风驰电掣一般,顶多增添几分鼓噪声,那一丝丝游动的灰尘在村子的上空悠闲地漂浮着,久久不愿离去。

新修的院子一座比一座阔气,窑洞崭新,院墙高耸,油漆大门常常关闭,上锁的时间似乎更长。鸡也不多见,大母鸡带领小鸡仔在门前草丛中觅食的情景,不再出现。喂猪的家户也没有了,村子里有一家开了养猪场,猪圈的臭味流散在村子的每个角落。牛羊也没人饲养了,一位老者赶着一头母牛从村中走过,上前打听,老者笑呵呵地说,养母牛只是为了产小牛卖钱,不是为了耕种。村人全部改用农机了,不管是耕种还是收获,无须牲畜操持。“耕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的理想早已实现。出入不要说徒步行走了,自行车这样的交通工具也已淘汰,被摩托车和汽车取而代之。村中鸡飞狗跳、人欢马叫的场景彻底消失了。

不饲养牲畜了,自然不用为割草而发愁,做饭不用柴禾了,也没人上山砍柴了,这两项事务是我小时候必做的,如今也不存在了。那么,现在的孩子干吗呢?村里没有小学了,几岁的孩子要到几里之外上学,初中、高中以此类推,越走越远。考上大学的不再回来,像我这样的。没考上的也无心务农,远走他乡,靠打工谋生。真正在田地里务农的年轻人几乎没有了,就靠一些老头和妇女惨淡经营着几亩薄田。粮食价格上不去,自然无心在土地上下工夫。我们村是小麦主产区,这些年,小麦种植越来越少,大部分土地种了玉米。原因是玉米的市场价格好,还好打理,不像小麦秋天种,来年夏天收,五黄六月龙口夺食,指的就是麦收时节,特别忙,遇到一场避之不及的大雨,一年的收成就有可能泡汤。近几年玉米的价格超过了小麦,还多少调动了村人种植的积极性,这种积极性也仅仅针对中老年人群,新一代的农民早已离开了土地,他们一年四季奔波在别人的故乡,只有在逢年过节时回乡,节假日一过,便匆忙上路,赶赴一桩桩跟乡土无关的营生。

2

村子基本空了,走过来走过去,能看见的也就是一些老人和妇女,或者在田间忙碌,或者在村头圪蹴。有位常年住在县城的女性,爱好跳广场舞,隔三差五回村教女人们跳广场舞,只有这种场合才能显得人多热闹。我在抖音上看到过村人自娱自乐的视频,与其说是广场舞,不如说扭秧歌更准确,事实上就是秧歌。女人们穿着大红大绿,扭动腰肢,男人们操起响器用力地奏出节奏,鼓声干巴巴的,却传得远,锣声清脆震耳,只在眼前喧嚣。铿锵的音乐震响了山村的寂寥,像石块投入一池春水。

我专门就这个抖音咨询了知情者,那次表演,乡里来人了,县里也来人了,阵势很大,场面热烈,不仅跳舞还有唱歌,有独唱也有合唱。活动是县上鼓励支持搞的,所以从县到乡都来人了,并没有资金上的支持。服装、道具以前就有,响器是村里置办的,每年春节期间祭村子时必须用的,早早就置办全了。

说起吹拉弹唱这一行当,我们村还是有传统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每个村都有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唱歌跳舞算是小儿科,整本戏也是说唱就唱,绝不含糊。平时手握䦆头钢锨的汉子们,操起二胡、板胡、笛子、唢呐,个个都是行家里手。

村里有一个道士,我是见过的,他跟别人明显不同的是头发上梳,绾成一个结,高高竖起,有根簪子和女人的不同,用木头做的,看上去不像插进去,而是头发围绕着缠在一起的,穿一身皂袍。我记事时,他已经很老了,走路很慢,从你身边不是走过去而是飘过去的。道士的门下有一个演奏班子,这个演奏班子的乐器主要有铙、钹、善鼓、铛铛、管子,还有用一组长短不齐的管子组成的笙。演出范围仅限于白事,红事不用道士,这也许跟他们演奏的曲目和乐器有关,这个我搞不懂的。

村里还有一个八音会,使用的乐器和道士不同,主要是喇叭、锣、钹、鼓,喇叭虽然和唢呐相似,音调不一样。八音会的喇叭高亢嘹亮,符合了那个年代演奏革命歌曲的需要,因此特别火爆。八音会的成员由一个家族组成,上辈把手艺传给下一代,下一代们还年轻,只有勤学苦练方能传承其技艺。练习者不管冬夏,每天早晨和晚上抽出一定的时间站在场院上、沟崖边鼓起腮帮子吹喇叭练肺活量。喇叭声穿过了沟壑、树梢、场院,飞越四面八方,使夜幕布满了点点滴滴的音符,就连邻村也能听见。有时候练习者可能是两人或者以上,几根喇叭同时响起。村人的耳朵里灌满了这些初学者吹出的时而炸裂、时而尖叫、时而嘶哑的噪音。时间一长大家也慢慢地接受了,如果有一晚没听到练习声,还奇怪地自言自语道:怎么不吹了?某一天,可能一个喇叭的声音有了明显的不同,高腔低调,长音短音,发生了变化,特别是音节之间的转换衔接得天衣无缝,根本听不出间隔来,完全没有了当初的稚气。村人们不约而同地长出一口气说,这娃练成了,能出师了。

曾经有几年,道士和八音会的生意很火爆,乡间乐事很多,结婚的,过白事的,这些手艺人忙不過来——道士和八音会属于手艺活,还没有被人认可为艺术。如果碰巧彼此有事还不止一桩,互相之间会借用人手救场子。慢慢双方有意识地开始融合,最后干脆合二为一。

不知始于何时,我回到乡间参加一些白事,发现当年我们村红极一时的道士和八音会演奏团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和尚演奏班子,和尚演奏团体甫一出现,便赢得广泛赞誉,尤其是白事,一根唢呐就能吹得你如泣如诉,泪如雨下,这是别的乐器无法取代的,和尚演奏团队的生意一桩接一桩,火爆异常。我们村的艺人有的放弃不干了,有的参与到和尚班子里。但是,艺不压身,手艺丢不了。比如村里搞一些娱乐活动,操起家伙就能上,这是一种深厚的文化底气和底蕴使然。

3

去年秋天,我和父亲回村行事,事毕,父亲说,看看老院子吧。我随着父亲蹒跚的步履走进老院子。我家的院子闲置了二十多年了。我们兄弟姐妹一个个像鸟儿一样飞走后,父母开始了人生重要的羁旅生涯。先是到县城,投奔弟弟妹妹们,租住了同样是窑洞的人家。过了几年,又来到临汾,居住我到太原后留下来的房子,这是套小居室的单元房,生活起居较前大为改善,父母慢慢地适应了这种日子。时光如白驹过隙,世事如白云苍狗,村里的老院子一直空闲着。

父亲好些年没回来过了。前些年腿脚利索时,每到寒食节,他会主动提出和我们一块儿回村,给祖先上坟。这几年腿脚不行了,干脆放弃了这个想法。这次回来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秋天正是草木繁盛的季节,老院子像是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终于盼到主人的归来。既在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的是,院子已被荒草和树木接管了,成了植物王国。槐树、花椒树、楸树、果树,还有各种蒿草、荆棘,葱葱郁郁,遮天蔽日。父亲在院前伫立良久,似乎在调整呼吸,整理心绪,然后用他的拐杖一层一层地拨开树木、荒草,进了久别重逢的院子。五孔窑洞像久闭的眼睛,瞬间齐刷刷地亮了起来,窑洞所闪射的光和父亲浑浊的眼光发生了奇妙的对接。我分明感受到了这种感应的神秘存在。

这是父亲亲手建成的院子啊,想起来也是半个世纪前的故事了,父亲和母亲,还有能干的爷爷,白天黑夜加班加点,修起了我们村的第二家新砖窑。如今,窑洞被风吹日晒雨淋,剥蚀地露出了苍老的容颜。父亲一遍遍抚摸着窑洞的墙体,手从砖石上滑过时,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似乎在检阅那些砖块,回顾其艰难的历程,一块块砖如何从泥土变成土坯,烧制出窑,运回工地,垒在墙上,成为窑洞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父亲是见证人,更是亲历者。如今去抚摸去看望,那是怀着一种深入肌理的爱和情。

我凝视着父亲的每一个动作,心里也在风云翻腾,感怀万千。这是我的旧居吗?以前的院不大,左侧垒有猪圈、鸡窝。院子边放个石桌,夏夜时一家人坐下喝茶聊天看星星。院墙上有盆指甲花,专供姐姐和妹妹染指甲的。还有柿子架,秋天把柿子摘回来后,除了化成柿饼外,大部分都要堆在架子上,让秋日的阳光尽情地照晒。院子边是园子,院子和园子紧密相连,园子里种了桃树、苹果树、梨树,还种一些葱、萝卜等菜蔬。夏秋季节,各种水果相继成熟,园子成了我们每天光顾几次的地方。园子外面就是马路,我家的牛圈在那里。这一切的一,一的一切,只能停留在记忆的深处,而今出现在眼前的只是一片荒芜。

树枝上的鸟儿和蝉叫得稠密,各种声音交错,有低音,有高声,参差错落,构成环绕效果。这些鸟儿是我当年认识的那些鸟的后代吧,它们比我恋栈,一代代居住在这里,夏天在枝头鸣唱,冬天在罅隙里存身,而我一走便是好多年。

我突发奇想跟小鸟对话。小鸟,你认识我吗?小鸟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尾巴一翘一翘地叽叽喳喳着说,不认识不认识,重复了好几遍。但是它又补充说,你肯定跟这座院子有关系,要不你不会专门进来的。我会心一笑说,我知道你不认识我,你爷爷的爷爷认识我。让你猜对了,我以前住在这座院子里,后来外出谋生,一走就是几十年,回来看看,不要说你这只小鸟不认识我,村里好多年轻人也不认识我,我家这座老院子也快要不认识我了。

我看到父亲把眼睛凑在门缝上往窑洞里探视,窑洞的钥匙估计早已不知放在哪里,不然的话,父亲不会不带在身上,他回村里看老院子是必选项目,不可能不做准备,钥匙也许丢了,也许不知放在哪里,一时半会找不着,也许父亲压根没计划打开那一扇扇门。

我也走过去在父亲待过的地方待一待,在父亲看过的地方看一看,重复父亲的动作,两代人的心里想的肯定不一样。他在想什么呢?想这座老院子所经历的一切故事,其中有相当复杂的纠结,让父亲每每想起来总是满腔悲愤,母亲心中也常常闷闷不乐。而我想起的是自记事起这里的原始模样。

这里曾经是一块上好的土地,生产队常年种植着苜蓿,供生产队牲口食用。我们总踅摸着偷偷溜进去割上几把,春天的嫩苜蓿人也爱吃。后来,村里第一家人起新窑时,便占了北边地头一截,这块土地不完整了。父亲接着占了中间一段,才有了我家的新院子。我在十岁左右住进这里,后来,又来了第三家。苜蓿地就这样逐步地通过几年时间变成了三户人家的宅基地。我的思绪钩沉得太深了,一下子钩出了老院子的前世今生。

我没有催促父亲,他在逡巡、在摩挲、在凭吊、在怀古,直到父亲说走吧,才离开。身后鸟儿的叫声更欢实了,我想,可不,这是人家鸟儿的天堂呢。

4

村长是我的发小,从小在一起玩泥巴长大的。我问他当村长有没有待遇,他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表示,没有啥待遇。接着说,大队干部们有,乡里每个月给予补助,村长没有。我很纳闷,那你纯粹白干?他笑了笑,尽一点义务吧。听了他的话,我很震惊。如今是金钱第一的社会,还有人为了村里的一应事务不计报酬默默工作着。他看我不解的样子,便说,其实也没有多少事。我们村是个穷村子,既没有矿产资源,也没有企业,不像富裕村、城中村,想当村长打破脑袋去争。我们村是典型的农业村,上世纪“农业学大寨”时,是全县的一面红旗。队长思维非常活跃,接受新事物特别快,自从大寨参观回来,脑瓜里一直回闪着虎头山、狼窝掌的画面,层层梯田、排排窑洞是大寨的标志啊。连夜召开会议,动员全村男女老少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而奋战。祖祖辈辈住在老窑洞的村民们一听说要建新房,群情激奋,奔走相告,连十几岁的我等小小少年,也无一例外地参与其中。战天斗地的奋斗精神在村民的血脉中持续贲张。两排几十孔窑洞,齐刷刷地矗立在村边的土崖上,倏然成为山洼一道靓丽的风景,成为全县各公社大队参观学习的典范,三天两头有代表团前来参观新农村。此一时彼一时,如今靠多种经营才能发家致富,仅靠一亩三分地只能混个肚子圆。这才有了年轻人纷纷远走他乡的无奈之举。

年轻人可以走,年纪大的还要固守家园,村长每天就管着这些人。几个年龄大的又沒人照顾的,他还要上门陪着聊聊天。我就碰见过一次他去一个耄耋之年的老者家里陪老人下象棋解闷。这些对他来说都是小事,最发愁的是上面布置一些民生工程的落实。比如给各家各户安装自来水的问题让他头疼。首先是水源问题。村里缺水由来已久,打我小时候就为挑水而四周茫然。村中心的那口古井,极少汪洋恣肆地流淌过,就像一位年老体弱的老人在路上行走,慢得让后面紧跟着的人老踩他的脚后跟,远远不够村人的饮用。上村人只好架起扁担到下村的井里挑水。那时候下村的水井水势很大,不管怎么挑,井水依然满溢外流到小沟,沟边的梯田种植了各种菜蔬,让人好生羡慕。下村偶尔也出现水不够用的时候,第三种选择只能到岭西的泊池洼挑水了,那里的水一年四季都在白花花地流。

这是我小时候有关水的状况。如今,这些水源统统缺水,村里人吃水要用拖拉机到十里以外的地方拉水。政府要解决自来水安装工程,村长发愁水源在哪里。幸好,前几年村人私挖滥采时在下洼一带无意中打出了一股水,想不到这个被政府严厉制止的私挖滥采行为,还有溢出效益,这个无心插柳柳成蔭的惊喜多少舒缓了村长和村民们的那份焦虑。赶紧给上级报告,上级很快派人下来实地考察,最后决定可以作为水源地。

有一次,我正在办公室上班,村长的电话打过来了,单刀直入地说起村里安装自来水的事。我说,好事啊。他为难地说,原则上政府买单,但是入户费是由个户自掏腰包,大家都缺钱,看看能不能问省里要点款帮助村民,以解燃眉之急。我一听,肯定不能马上回答他,只是告诉他容我想一想,因为脑子里一片空白。放下电话,搜肠刮肚地想有没有跟这件事挂上钩的关系。总算想起一个老乡,虽然已经退休,毕竟在其位干了很多年。从来没有联系过,还得厚了脸皮给对方打了电话。老乡很客气地说,以前确实能这么操作,现在制度完善了,资金一步到位全部拨下去了,把通过关系要款的路子堵死了。原来如此,不入哪一行不知哪一行的规矩和门道。我只能如实地把了解到的情况反馈给村长,他表示理解。事情已经说清楚了,我的心里还是很惭愧。村长从来没有因为村里的事开过口,这次估计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给我打这个电话,希望我能在他的任上给村里办些实事,他也有面子。想不到一点忙也帮不上。我想了想,给村里帮不上忙,自己捐点款,表示一份心意,把这个意思说给村长时,他一再拒绝,我只好作罢。

现在村里的自来水安装上了,不仅供我们村使用,还供邻村。刚开始还好,水势挺大,两个村错峰使用尚可满足,后来水源地的水势小了,无法逐一解决,居住在高处的家户水就到不了,有时候低处的人家也没水,村民只能接受这样一个现实。

想起四十多年前,我在大坪上初中时,章冠村安装了引水工程,长长的水管凌空架起,从山下的水源地通到村子的一处开阔地,那里修了个方形的水库,柴油发电机定时启动,水从水源地提上来储存在水库里。各家户从这里挑水,不再到山沟里去挑了,既省时又省力。全大队好几个自然村,只给章冠村安装提水工程,其余的村子包括我们村享受不上这样的待遇。那时候还小也没想过为什么,心中只是徒有羡慕。富有恶作剧的一幕至今还在记忆中不能忘却,我们班有个学生趁水库没有人时,给水库里撒尿。这一幕是我亲眼所见,他丝毫不怕被人发现被人揍,这可是整个章冠村人饮用的水啊。他就敢这样做,据我所知,这个学生平时并没有多么调皮捣蛋,那一刻他就敢那样做。而我们相随的一帮子少年没有人吭声,更没人去阻拦,相反,还幸灾乐祸地蹦蹦跳跳远去。这个引水工程使用了没有几年就瘫痪了,管道也被人拆卖了,水库也坍塌填埋了。现在回想此事,政府当时只在章冠村搞引水工程,估计就是为了树立一个样板,根本没有推广的主观意愿,所以,过去就过去了。

如今,农村饮水工程已经普及到了每个村的家家户户,是一次彻底地普及,只是水源地水不足成为普遍问题。我想起前不久,参加省地勘局组织的“表里山河地勘人·文艺采风团”活动,采访的对象是常年奋战在勘探第一线的钻井队,其中有一支队伍在帮助政府为老百姓寻找水源。如果我们村能够受到政府的重视,也把勘探队请过来为老百姓寻找水源,从根本上解决水源的问题,村民们的福气才算真正降临了。

5

村里的年轻人一拨一拨外出谋生。有考上大学走的,有培训机构招走的,大部分是直接进厂打工的,不管从事什么工种,总比在村里强。村里的地主要靠留守的老人和妇女操持着,老弱病残,毕竟精力有限,有些薄地干脆撂荒了,没人种植。这是各个村子普遍存在的问题。

新事物很快应运而生。西岭上的大片土地被一家大公司承包了,每年给每家每户每亩多少钱了事。承包回来的土地用大型推土机推平,由小块变大块——这让我想起早年“农业学大寨”时,我们村在队长的带领下也推平了一块地,看上去很平很宽,熟土被埋进去了,新土翻了上来,庄稼长得并不好——然后从各村收购农家肥,种植有机农作物,每斤小麦价格要比普通高出好几倍,同时还能享受政府的补贴——这里我又要强调一下,农村已经实现机械化了,耕地不再用牛、骡、马、驴等大牲畜,自然农家肥就少了,仅有的也都给自家地里留着呢,怎么可能卖给大公司呢——这不是发生在我们村的事,也只是听说,具体详情不甚了解,唯一肯定的是这是目前农村的一个发展趋势。

耕地被大公司承包,机械化耕作,农民没事干了,年轻人更留不住了。空壳农村成为不争的事实。另一个更大更严重的现实问题摆在面前,在外打工谋生的男青年找不下媳妇,成不了家。有心人做过粗略统计,每个村都有几十个甚至上百个大龄男青年打着光棍。首先着急的是常年居家的大人们,整夜整夜地长吁短叹熬煎得睡不着觉,尤其是当母亲的一提起这个话题就泪水长流。村民的观念跟土地紧密相连,自古至今成就两件大事,人生才算完满。一件事修窑盖厦,一件事给儿子娶媳妇。世事变得跟不上节奏,现在的年轻人结婚要房要车,房子不是村里的独门独院,而是在城里买单元房才算房,娶媳妇的彩礼动辄十几万、几十万,这两条刚性条件把来自农村的男青年统统挡在了婚姻的大门之外。

倾其所有,好不容易凑成一桩婚姻,过得磕磕绊绊,最终还是分手,鸡飞蛋打一场空,这样的例子在乡间不胜枚举。我举一个典型案例。男的已成大龄青年,性格木讷,为人实在,过去这是夸人的,现在确实有点贬义的成分。这样的男人找对象就难了,一水的姑娘找不下,后来被人介绍认识了一个离了婚还带个孩子的女人,花了二十多万彩礼,总算结婚了,圆房了,应该过上正常的日子了。岂不知,这女的压根不是看上了老实巴交的男子,而是要把以前的债务转嫁过来。男子的母亲给媳妇照看带过来的孩子,盼望着儿媳能给生个亲孙子。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儿子在煤矿上班,一周回来一次,媳妇常常借口加班很晚才回家,婆婆对媳妇常常加班晚回家一直持有怀疑,不就是给别人看店嘛,为什么老要加班。只能猜度不能明问,心生暗气,祈求苍生。即使这样的一个现状也没能维持住,还是掰了。男方一气之下上诉法院,把当初的彩礼钱要回来也算。女方答应给就是没钱。气得男子父母要吐血,当事男子一筹莫展,要多窝囊有多窝囊。

事实上,农村男青年能干的非常多,只是因为农村身份与现实无法调和的矛盾,所以成为社会和时代的悲情者。不管人们怎么从观念上、理论上、道德上谈论城乡之间的差别,试图弥合其间的不平,事实就像一支显影剂,滴进去一切便暴露无遗。

我居住的城市,每天活跃着一支庞大的快递和外卖大军,从事这个行业的都是來自农村的小哥们,他们不管是不是学校毕业的,最后都在这里集结,从事着繁重而又没有多少技术含量的工作,还常常被客户一不高兴就给差评,老板无情地克扣工资。像陀螺一样忙得团团转,每个月不过几千块钱的收入。要吃要喝要租房,剩在口袋里的钱寥寥无几,怎么能挣出房子和彩礼钱呢。这是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残酷现实,谁也无法改变。在城市里每天摸爬滚打尚且如此,回到农村守着几亩薄田,每年的收入连化肥、农药、杀虫剂、农机费都不够。不禁想起李白的诗:“……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6

年轻人离开村子,纷纷远走他乡,各奔前程。有的发展得很差,也有发展得很好,因人而异,这都是情理中事。村长给我讲,我们村在临汾、太原、北京等地买房子的有几十家,无一例外都是年轻人。这些年轻人是我辈之后走出来的新一代农民,根依然深深地扎在故土,躯干已经在四面八方开枝散叶茁壮成长。他们走出了山村,后代也在他乡落地生根。大人们会隔三差五进城看孙子、看外孙,天冷了,这些年轻人把住在村子里的父母接到城里享受有暖气、有抽水马桶的单元房。看到孩子们有出息了,大人们高兴,看着孙子辈一天天长大,上幼儿园、上小学、上中学,心里熨帖。只是时间一长,还是想念村子的场院、土地、邻居、乡人……这时候,他们想着法给儿子或女儿编瞎话,让孩子们放他们回家。村子的场院、窑洞才是住了一辈子的窝,外面再好,不属于自己。孩子们很聪明,知道其中的奥秘。笑着答应,但是最后一定会说,过一段时间再来。

回到村里的他们正像陶渊明诗中写到的:“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心境是这样的心境,但是心里还是有几分得意和自豪,尤其是跟村人聊天时,手舞足蹈滔滔不绝地宣讲城里的美好。没进过城的人一脸茫然,进过城有相同经历者会连连点头称是。城市与乡村之间,他们无意中承担了穿针引线的功能。他们在村里待上一段时间,就会想城市,想孩子,想孩子的孩子。手机视频发过来了,孙子或外孙一声接一声叫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乐得合不拢嘴。赶紧把手头的农活忙完,锁了大门,进城去。

父亲居住在城里,时不时地碰见故乡来的熟人。逛市场时,听见摆摊的一口老家话,上前一问,哪村哪村的,原来是谁家谁家的后人,笑着给对方说,你爸以前跟我一块儿共过事,人可好哩,对方接了话说,可惜他老人家已经不在啦,看您老身体多结实啊。村里有人到城里孩子处小住,抽时间过来看望父母,一坐一上午,聊村里的事,某某是咱村的女寿星活了90多了,你是咱村的男寿星。父亲哈哈笑道,我不算啥,我们这个小区90多岁的老教授腰板直直的,走路不要拐棍,耳不聋眼不花,我是耳朵背了,眼窝花了。村里人说,人不能比人,跟您一般大的那几个老人,还整天扛着䦆头下地干活呢,您住到城里多幸福啊,成了城里人了。父亲听了这话明显脸上闪着得意的光芒,但是嘴上一再说,跟我年龄差不多的那几个身体都很硬朗,比我强。

每次总能从父亲嘴里听到好多村里的故事。我纳闷了,他怎么知道那么多。父亲告诉我昨天碰见谁,大前天谁来了。虽然住进城里多年了,来自村里的消息一直没有间断。

村与村公路的建设,把山里和山外两个陌生的世界连接了起来,水泥大道像一根血管不断输送和传递着信息。村里人要进城,要出山,路边就有定时定点的运营客车,掐好点,提上包,开上车或骑上摩托车到停车点,把小车或摩托寄放到熟人处。孩子在城里的想住一宿住一宿,城里没有亲人的,逛上一天街,买上该买的一应物品,赶末班车天擦黑到家了。

在外工作的年轻人只有逢年过节,或者村里办红白喜事时,提前电话约好,然后从四面八方前后脚进村。正在事上忙活的村人,看见张三李四王五赵六都回来了,惊诧地说,你们一个个像约好似的都回来了。年轻人们顺着说,可不,这就叫心灵感应。村人一听,马上回了一句,别载文了,可算是在外面待了几天了。大家笑作一团。

7

我家的老院子闲置着,刚开始村人路过门前还往进看上几眼,一年年过去了,荒草和树木越长越高,窑洞的轮廓已被完全遮蔽了,村人不再关心它,或者纯粹把它忘得一干二净。我每次回村,总要到老院子看看,每看一次惆怅一次,唏嘘之情溢于言表。父母亲不提老院子,兄弟们都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当年父母离开时,声势很大,平日里关系处得不错的人家,纷纷上门相送,车轱辘话说了一大堆,意思只有一个,以后要经常回来啊。父母亲激动得眼泪婆娑,把能搬动的家具一股脑送了人情,几孔窑洞像抽了血一般变得空空荡荡。平日里和父母有矛盾的人,远远地看着父母离去,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萦绕于怀。

这个过程我当时一点也不知情,后来村里拉大电,本来可以从我家门前顺利通过,那些心怀不满的人终于等来了报复的机会,硬是砍了院子边几棵大树。我们兄弟们不在场,本家的兄弟们也没跟我们说。看见没有人抵制,我家的院子便任人糟践。垃圾堆进来了,院外的碨子被人搬得扔在了一边,院墙的石头被人搬走了,茅房的墙砖不见了,只有五孔窑洞巍然屹立。荒草和树木争先恐后地抢占地盘,野生植物某种程度上掩盖了一些人的罪恶。

今年春天,我们终于做出一个决定:把老院子重新收拾一下,不能任时间剥蚀,祖业一定要维护好。其实,这是大家多年来心里的一个结,想起来很难受,都不愿意提起。这个心结一旦解开,就像驱散了心头的乌云。一致决定,此事先不给父母亲说,等完美收官再给他们一个惊喜。

乡村的麦收结束了,赶紧联系村里的堂弟,他本是水泥匠人,决定把这个活交给他来做。机缘巧合,堂弟也是刚刚把自己家的院墙垒起来,工人还没撤,这样便原班人马开进我家老院子。推土机轰鸣,宽宽的铲刀风卷残云般如入无人之境。一上午光景,那些盘踞老院子多年的树木、蒿草统统不见了,五孔窑洞露出了苍老的面孔。接下来,工程如期推进。平地、起院墙、走下水、铺院子、窑洞里清理干净,铺了地面,灰了墙面、整饬了窑洞面子。历时一个多月,老院子重新焕发了光彩,展现在村人的眼前。忘记我们的人,心里再次拾起对我们的记忆。

工程期间,二弟不小心把消息提前透露给了父亲。父亲一定要回去亲眼看看,给他说修好再回不迟。他的倔劲上来了,马上就回。回到村里,看到堂弟和几个村人正忙着施工。父亲也不觉累,这个窑洞看看,那个窑洞看看,最后坐在院里看着大家干活。忽然想起似的说,当年那张床在谁家,给他说一下拿回来。我说,都给人多少年了,说不定已经坏得扔了。父亲坚持说,床哪能坏了,问他要回来。大家都笑了。那天,父亲少有的高兴,拐棍也不拄了,拿在手上指东指西。

我们还是村里的人,这座老院子就是明证。

2021年10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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