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与幻

2022-03-03 02:41骆中
山西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林总倒影表弟

倒影

不管你信不信,林总是我认识的唯一的大老板。要说我们是多好的朋友,也谈不上。但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和林总的接触比较频繁。说起来有些尴尬,因为生活拮据,我曾接过一个写人物传记的活儿。尽管对方提供了一大摞资料,但为了将细节描写得更加丰满动人,我需要不停地采访传主。无需猜测,这个传主正是林总。

作为著名的房地产大亨,林总开发的楼盘几乎遍布我们居住的L城。如果不是亲耳聆听,我很难想象,一个身价上百亿的企业家,童年时代曾经吃过红薯叶子和榆钱拌饭。“我永远忘不了当年的艰辛,”林总长久地深陷于回忆,眼圈微红,但谈吐间依然充满豪气与坚决,“所以,富起来以后,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回馈社会。”这一点我可以保证,林总绝对没有吹牛。别的企业家做过的公益慈善项目,林总差不多都有参与。唯一不同的是,前者上了媒体;后者只是让秘书拍照留念,说在临死前“做回忆往事之用”。因为“临死”遥遥无期,林总至今尚未看过那些照片。那些照片,被封存于保险柜的一个信封里。“作家先生,照片仅供参考,概不外传。”林总交代完毕,又略带歉意地表示,“希望你能够理解。”

“完全能够。但是林总,关于‘社会贡献一章,我该写些什么呢?”此时我才意识到,什么叫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写‘倒影吧。”要不是研究过林总蹩脚的普通话,我会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这些年来,林总开发过江景房、湖景房,并在小岛上和半山腰留下成功的开发范例。但这些都不是林总想要的。在林总看来,无论是建筑奖的奖杯,还是人居标杆的殊荣,他都受之有愧。

“你的楼盘口碑良好,完全配得上这些赞誉。”我说。

“用不着安慰我,作家先生。”林总摇摇头,“那不过是一堆平庸之作。”

“平庸之作?”

“所以,我一直都在努力,准备开发一种‘倒影房。”林总顿了顿,脸上呈现出按捺不住的亢奋。

“倒影房?”我觉得自己的思维有点跟不上林总的节奏。

“顾名思义,倒影房就是房子投射在水面的倒影。”林总笑着向我解释,“倒影房从建造到入住,一共需要三个步骤。第一步,准备一片清澈的水面;第二步,在水边修建楼房。根据工程需要,这两个步骤可以互换顺序,但有一点必须牢记,那就是水面必须清澈。不论是河流、湖泊,还是人工蓄水,水面都要保证清澈。浑浊的水面,很可能照不出倒影;即便照出来,形成的倒影房也是危房或凶宅。”

“房子盖好以后,在水面投射了清晰的倒影,”我忍不住插嘴,“是不是就意味着大功告成呢?”

“当然不是。”林总打断我,继续道,“最关键的,其实是第三步——打疫苗。”

“打疫苗?”我已经彻底跟不上林总了。

“一阵狂风吹过来,水面会不会晃动?一场暴雨砸下来,水面会不会凌乱?要是有人恶作剧,往里扔石头,或者用木棍搅动,水面会不会平静如初?”林总没有回答,而是排山倒海地反问我。

“当然会了。”我突然明白了林总的用意,“也就是说,住户打了疫苗以后,倒影房即便在水面上晃动,他们也始终无法感知。”

“说得对,作家先生。所以,这款疫苗名叫‘防动疫苗”。林总又说,“但如果在北方开发倒影房,住户就得多打一针‘防冻疫苗。”

“即便水面结冰,倒影房也不会被冻住?”我想,我肯定又一次猜中了疫苗的作用。

“对头。”林总说,“业主只要提前打了‘防动疫苗和‘防冻疫苗,他们的倒影房就会固若金汤,丝毫不用担心晃动或结冰。”林总侃侃而谈的时候,我似乎看到下一届的普利兹克奖正在向他招手。我似乎还看到,我的前女友小月,正在艰难地练习倒立。

两天前,林总向我承诺,首批倒影房项目的可研报告已经出炉,等竣工后,作为写作传记的额外酬劳,他会送我一套大三居。和林总一样,两年前,小月在离我而去之际,也作出了庄严的承诺。那个傍晚,她再一次对她的作家男友失望透顶。她气鼓鼓地摔门而出,就再也没有回来。

“你要是能有一套房,我就头朝下,绕L城走三圈。”隔着厚重的门板,女友的最后一句话飘进耳朵。

草盛

卡里突然多出一大笔钱,让我寝食难安了好几天。虽然短信提示是小说稿费,但我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一来,因为备受打击,我已经整整两年没有投稿了;二来,即便我梦游之际投了稿,也不可能收到如此巨额的报酬——用这笔钱除以我最长的小说字数,每个字的稿费,居然可以买到一包香烟。这个稿费标准,无情地碾压了所有的大刊名刊,令人难以置信。

作为随时可能崩溃的中年人,谁还没有几次被现实生活碰得头破血流的遭遇?不管你有没有,反正我有。为了避免惹祸上身,我肯定不会动用这笔飞来的横财。正打算报警的时候,我收到一封来自杂志社的邮件。

駱老师:

您好。大作《悬浮术与飞行术》拜读完毕,我刊决定采用,请您勿要他投。稿费日前业已汇至您的账户,请注意查收。请继续支持我们,同时祝您创作丰收。

《草盛》编辑部

读完邮件,我不禁如释重负。这笔钱,既不是来自诈骗分子,也不是来自黑道团伙,而是杂志社的稿费!接下来的日子,我再也不用借助安眠药入睡了。这么一大笔稿费,足够两三年开销,我终于又可以安心搞我的创作啦。

到了晚上,我才发现扔掉安眠药是个重大的错误。我像厨师颠勺一样变换着姿势,却总是难以入眠。我数了羊群、数了星星,甚至历数了学生时代的美女同学,还是睡不着。虽然清楚了巨款的来历,但我从未听说过一本名叫《草盛》的杂志。草盛豆苗稀,陶渊明的诗句。难不成,这本杂志是陶渊明办的?而我,竟然穿越时空,把小说投到了东晋?

义熙元年八月,陶潜担任彭泽令,不满三月,即辞官归隐,并留下脍炙人口的名作《归去来兮辞》——这是我从网上搜到的资料。再查《晋书·职官志》,陶潜虽为六品县令(东晋后期,县令有六品、七品两种,彭泽为大县,设六品县令),但其俸禄换算到当下,也不够支付我的稿费……

脑洞开得有点大,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在搜索引擎输入“草盛”二字,根本不见杂志的踪影,只有陶渊明他老人家齐刷刷地跳出来,并率领《归园田居》的全体诗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屏幕。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我用不同的节奏和方言朗诵,试图参透其中的奥秘。不瞒你说,这是一本充满幽默感的杂志。既然开出天价稿酬,刊发稿件自然得优中选优;既然是优选,刊名为何不叫《种豆》或《豆苗》,反而名叫《草盛》?我的小说,也算其中一簇野蛮生长的杂草吗?

虽然这是一笔合法收入,但在正式享用之前,我还是决定搞清楚一些细节。比如,杂志的主管单位、主办单位、出版周期,以及留用我小说的,到底是哪位天使?收到样刊以后,这些谜团便会烟消云散。

等待样刊的过程,漫长如十月怀胎。如你所知,杂志社不寄样刊,并非小概率事件。我只好联系一些圈内好友,看看有谁知道一本名叫《草盛》的杂志。我先打给小说家张云鹤。“是超生还是朝圣?”隔着听筒,我就知道这货肯定喝大了。明显不知情。我又打给诗人廖沙雁。“从来没有听说过。”廖诗人正在加班,但他明白无误地告诉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从未听说。”打给出版商李路花,她的回答几乎和廖诗人一模一样。但她反问:“你听到过瀑布唱歌吗?”我说没有。接着,我的手机听筒里,传来了劈里啪啦的巨响。

样刊迟迟不到,咨询朋友毫无结果,令我无比沮丧。我上网查找关于陶渊明的资料,发现有搜索过的痕迹;翻看《晋书·职官志》,发现关于俸禄的句子左侧,已经有人用红笔画了好几条竖线。我打电话给小说家、诗人、出版商,他们仿佛串通好了似的,居然莫名其妙地打着哈哈:“这个,你不是问过了吗?”真的问过他们吗,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你当然问过啦。”我的自言自语,引来了妻子。

“我完全想不起来。”如果我正在照镜子,里面肯定是一张懵懂而茫然的脸庞,“你怎么知道的?为什么会这样?我到底怎么啦?”

我看见,妻子的笑容里有一丝无奈;我还看见,妻子把一本病历递到我胸前。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骆中。我忘掉那么多东西,居然还能记起自己的名字。我甚至还记起,骆中曾经是个诗人,现在是个小说家。这简直太棒了。但马上,我就看到几个不太友好的医学名词。妻子解释说:“忘—臆综合征,其实就是健忘症和妄想症的结合体……”

因为发表困难,我备受打击。读到陶渊明的《归园田居》之三时,我突发奇想:何不自己创办一个杂志。大概恰好读到“草盛豆苗稀”,我当即决定新刊就叫《草盛》。我还决定,杂志的作者和读者都是自己,每期只出一本,用A4纸在单位偷偷打印。最重要的是,我要给自己开出无与伦比的巨额稿费!

創办杂志的全过程,当然都是妻子告诉我的。她还哭笑不得地告诉我:“你个王八蛋,不但把我们买房的首付款,从我的银行卡里,原封不动地转到了你的银行卡,而且理直气壮地说那是打给作者的稿费。”

这一切,我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忍不住问妻子:

“我有那么荒唐吗?”

“当然了,”妻子说,“你还经常假装编辑,自己给自己回复邮件呢。”

香皂

女友对香皂的痴迷,已日趋病态。“除了做爱,洗手是世界上最令人愉悦的事情。”在我面前,她不止一次如此说起。

多年以前,我曾亲眼目睹过女友洗手的全过程:洗手掌、洗背侧指缝、洗掌侧指缝、洗指背、洗拇指、洗指尖、洗手腕。冗长而繁复的程序,刚好是新冠肺炎疫情肆虐后流行开来的七步洗手法。一边洗,女友嘴里还念念有词:内外夹弓大立腕。她的声音抑扬顿挫,以至于最开始,我以为她在背古诗。

越来越频繁的,她把自己关进卫生间。起初,我把原因归结为便秘或拉肚子。后来我才发现,香皂盒里的香皂变形了——那个粉红色的长方体,被挼成了橄榄球的模样。令我吃惊的还在后面。不久之后,粉红色的橄榄球变成了兔子,兔子又变成老鹰,老鹰变成青蛙,青蛙摇身一变,成为小猪佩奇。

说不准什么时候,我就会接到领导十万火急的电话。我的工作总是这样,不瞒你说,突如其来的出差,简直糟糕透了。我还不能说脏话——领导说了,不想干可以立马滚蛋,HR那里,有一个连的有志青年正在排队等候。

出差归来那天,我没有提前告知女友,毫无疑问,我打算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我轻轻地转动钥匙,轻轻地推门而入,眼前的景象令我目瞪口呆——茶几上,沙发上,餐桌上,阳台上,空调上,书架上,鱼缸上,地砖上,可视电话上,墙壁的凹槽上,竟然摆满了五颜六色的香皂。确切地说,那些香皂已经失去了香皂的功能,属于货真价实的艺术品。杨树、柳树、榆树、桑树、槐树、榕树、苹果树、樱桃树、香蕉树、椰子树,老虎、藏獒、斑马、大象、蜜獾、眼镜蛇、牧羊犬、大猩猩,商场、假山、公园、汽车、轮船、飞机、电影院、游戏厅、西餐厅……每走一步,我都得小心翼翼,生怕毁掉女友的劳动成果。

我正在发愣,女友从厨房走了出来。“不知道你今天回来,”女友抱歉地说,“我正在泡方便面。”“没关系。”我一边说,一边抱起女友,“反正现在也不饿。”尽管没有吃饭,但我的双臂充满了力量。我像举重运动员一样,只使了三成力气,就将女友搭在肩上,向卧室冲去。出差的半个月里,我抵制了接二连三的诱惑——乙方公司陪酒的身材曼妙的公关、洗浴中心双乳呼之欲出的小姐,以及宾馆门缝里塞入的热烈火辣的小卡片。回来的动车上,我抵制过的那些诱惑,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循环播放。我的想象力,顿时从一片荒漠,变得芊绵无际。我不由自主地脑补了许多香艳的画面,恨不得变身一束光,瞬间回到家中。韦端己说“绿窗人似花”,真是太解风情了。

我扛起女友,心急火燎地奔到卧室。卧室里也摆满了该死的香皂——床上,飘窗上,床头柜上,写字台上,木质地板上,统统都是,密密麻麻。我只好将女友摁在墙角,随便什么姿势吧,我他妈的管不了那么多啦。女友虽然热情而急切地配合着我,但我总是无法进行。她的身体冰凉、滑溜,仿佛一块该死的香皂。折腾了十几分钟,我已汗流浃背、精疲力竭。我越是努力,就越是抓不住她。连我自己也没有料到,我的眼泪突然就绷不住了。这该死的泥鳅,该死的指间沙,该死的鸠占鹊巢的香皂。

女友满怀歉疚,但无能为力。她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她的男友,她的男友五味杂陈地注视着她。我确定没有眼花——在我的注视之下,立于墙角的女友,像是一只漏气的气球,逐渐缩小,逐渐缩小,逐渐缩小。到最后,女友竟然缩小到和她亲手创造的那些艺术品一样大小。此时此刻,我应该马上拨打120,但我刚刚消耗了太多体力,实在是太饿了。

我绕过丛林般的艺术品,向厨房走去。我踮起脚尖,像芭蕾舞演员一样艰难前行——它们毕竟是女友的心血,我尽量做到有效的避让。想到方便面,我忍不住吞了一下口水。我扯开一包榨菜,撕开一根火腿,挑选了一双长度相等的筷子,急不可耐地打开饭盒,里面赫然浸泡着一块粉红色的香皂。

悬浮

在江边散步的时候,表弟突然对我说:“我要是会悬浮术就好了。”表弟既关心国家大事,也关心鸡毛蒜皮,平时总喜欢唧唧歪歪,活脱脱一个话痨。对于表弟滔滔不绝的倾诉,我通常都置之不理。要是跟一个话痨搭话,不出意外,无疑会成为另一个话痨。

但“悬浮术”似乎是个例外。表弟满脸严肃,眺望着远处的江面。我顺着表弟的视线看过去,发现并无特别之处,只好将目光转移到表弟脸上,期待着他的下文。我紧紧地盯着表弟的脸,当然不是对他的青春痘感兴趣,而是迫切地想要听一听,他对悬浮术到底有何高见。表弟清了清嗓子,双眼像星星一样开始闪烁。他转向我,意味深长地问:

“你知道悬浮术吗?”

“是不是魔术里面,类似一张纸牌或者一枚戒指那样的悬浮?”为了避免尴尬,我不置可否地反问。

“当然不是了。”表弟的语气里夹杂着不屑,“魔术都是虚假的,而我说的,是货真价实的如假包换的悬浮术。”

为了修饰悬浮,表弟竟然一连使用了两个成语。这多少令我有些吃惊。因为平常的对话中,表弟动不动就会说“他妈的”,粗鄙而无礼。那些年,表弟打来电话,总会咬牙切齿地说:“他妈的,种地太难了。”我一直没有搞清楚,表弟说的难,到底是辛苦还是学不会。我问舅舅,舅舅悄悄地告诉我,表弟在地里干活时,经常望着那些玉米或向日葵发呆。我拐弯抹角地询问表弟,他却说舅舅啥也不懂,他不过是在“格物”。怕表弟格出毛病,舅舅让他来城里投奔我这个表哥。舅舅准备了一大堆说服表弟的心灵鸡汤,没料到表弟立马就同意了。据舅舅转述,临行前表弟曾说:“表哥是作家,肯定能懂我。”我将表弟推荐到附近的纺织园区上班,起初表弟很兴奋,后来就经常说:“他妈的,码纱太累了。”没多久,表弟就修改了微信的个性签名:别人是玛莎拉蒂,我是码纱拉弟。

想到这里,我多少有些愧疚。毕竟码纱的工作是我一手促成的,而我,也只有这点本事——虽然我在作品里天马行空,但在现实中照旧寸步难行。

“那么,讲讲你的货真价实的如假包换的悬浮术吧。”我的语气里,居然有一丝讨好的成分,“那一定很有趣。”

因为溽热难耐,我和表弟的额头都冒出了亮晶晶的汗水。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仿佛我俩都被热哭了。

“所谓悬浮术,就是将身体悬空到一定高度,然后平行于某物。”走到一棵亭亭如盖的榕树下时,表弟说,“掌握了悬浮术,就可以悬浮于树冠之下一米处。那个位置,既可以躲避阳光照射,又能够享受凉风轻拂。你仔细想象一下,是不是感觉浑身舒畅?”

我点点头。表弟又说:“悬浮于树冠根本不算什么,不过是悬浮术中的小儿科。只要掌握了悬浮术的精髓,便可以随心所欲地悬浮于任何事物。比如,悬浮于沙发,悬浮于吊顶,悬浮于马路,悬浮于公交,悬浮于花丛,悬浮于蝴蝶,悬浮于飞鸟,悬浮于山巅,悬浮于星空,甚至悬浮于——妻子。”不苟言笑的表弟,居然开了这么一个玩笑。他接着补充道:“遗憾的是,我们俩兄弟,即便成为悬浮术頂尖高手,也无法做到悬浮于妻子。”

“为什么?”

“因为我们都还没有妻子。”

“我们不是没有妻子。”我忧伤地纠正,“我们甚至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我的负面情绪,瞬间传染了表弟。在榕树巨大的阴影里,我和表弟都突然忧伤起来。没有妻子,不能悬浮于妻子,这无法不令人忧伤。

接下来的日子里,表弟开始努力练习悬浮术。“等真正掌握了悬浮术,我就再也不用码纱了。”表弟的目光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他妈的,到时候,我这个码纱拉弟,一定买一辆玛莎拉蒂!”

表弟的床上,堆满了砖头厚的书籍。我粗略翻了一下,有哈特的《悬浮指南》、贝克姆斯的《悬浮术概要》、伊拉亚雷的《悬浮术起源探微》、中岛一郎的《飞行术与悬浮术》,以及霍可夫斯基的《悬浮术在“物质三态”中的应用》和《浅析体重与悬浮高度的对应关系》。表弟告诉我,这些作者无一例外都是教授或博士,他们在业内享有盛誉。我突然想到一个小说架构。“就像你们小说界的福克纳、海明威、卡夫卡、艾丽丝·门罗、胡里奥·科塔萨尔、鲁本·丰塞卡……”以为我没听明白,表弟打了这么一个比方。不知道他是不是偷偷进过我的书房,居然一口气列举了一大堆我的偶像。

早晨天不亮,表弟就跟着小区的大爷打太极;晚上,他又笨拙地跟在大妈们身后跳广场舞。我以为他在锻炼身体,但表弟纠正说,他是在修习悬浮术。我观察过好几次,表弟的动作确实和大爷大妈有较大出入。“练习悬浮术,没有捷径可走,”尽管围观者对表弟指指点点,表弟却满不在乎,“无论是谁,都得从太极拳和广场舞练起。”

两个月后,表弟把右腿摔成了骨折。那天傍晚,他兴奋地宣布:“我的悬浮术终于练成了!”我替他感到高兴,但难免半信半疑。表弟将我拉到河边的草地。亭亭如盖的榕树下,他已经布置好了一切——两根旁逸斜出的树枝上,拴着一张嫩绿色的吊床;吊床的其中一头,紧靠树干立着一把长长的竹梯。

“等一下我喊开始,你就解开我脚边的绳子。”表弟向我发号施令,“与此同时,我会解开头顶这边的。”说完,表弟像个猴子似的顺着竹梯爬上吊床,调整了几次姿势,我听见他说:“好了。”我的犹疑,表弟肯定感受到了。“叫你解你就解啊!”我打算劝他再想一想,这毕竟不是儿戏。但表弟似乎很不满。“你个破作家,你个懦夫。”表弟先是恼羞成怒,继而带着哭腔哀求,“求你了,表哥。我喊一二三,我们一起解开。”

我期待的悬浮没有出现,表弟重重地摔到草坪上。他在空中的停留,甚至远远不如乔丹或麦迪投篮时更为持久。“要想学会悬浮术,就必须接受失败。”去医院的路上,表弟心情不错,虽然疼痛使他龇牙咧嘴,但他却说,“这次失败至关重要,养伤的时间,恰好可以总结经验教训。”

腿伤痊愈以后,表弟对于悬浮术的痴迷已经走火入魔。他不惜血本,花高价买来更多的书籍,同时跑遍全城研习不同的广场舞。那些书籍,有德文版的,有法文版的,有日文版的,有俄文版的,甚至还有一些生僻的小语种版本,但表弟却看得津津有味。有些广场舞团体,需要交钱成为会员才能参与。表弟只好把全部积蓄拿出来,一鼓作气充值了五百五十三个会员。如果为此设立一个吉尼斯世界纪录,表弟无疑将成为该项纪录永远的保持者。

一个雨后的夜晚,表弟突然像上次一样把我拉到河边。“上次是我学艺不精,让你见笑了。”表弟像个袋鼠似的跳上堤坝,“这一次,你将看到最正宗的悬浮术——悬浮于江面。”我依然想劝劝表弟,但马上打消了念头。表弟既然已经总结了经验教训,已经厉兵秣马、枕戈待旦数月,想必是学到了悬浮术的精髓要义,自然可以确保安全无虞。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数一二三,你就用100码的速度推我一把。”表弟又一次向我发号施令,“表哥切记,推的时候……”表弟话音未落,我已将他推下堤坝。下落的过程中,他的最后一句话才传了过来,“……一定要用90牛的力气。”

次日清晨,楼下闹哄哄的。听小区的清洁工说,下游七公里处的回水湾,发现一名年轻男子。那无疑就是表弟!昨天晚上,我的速度很快,肯定达到了表弟的要求。唯一遗憾的是,表弟先喊的“一二三”,我不能保证我的掌力恰好就是90牛。刚与水面接触的时候,表弟还在不停地手舞足蹈,想必是在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后来,因为光线太暗,表弟与河流同时消失于茫茫夜色。

我决定马上前往回水湾。围观的群众不明真相,作为表哥,我觉得自己有义务给他们讲一讲表弟和他的悬浮术。我还得亲口告诉表弟,他依然学艺不精——抛开悬浮高度不说,何以整整移动了七公里。

【作者简介】骆中,原名郑国耀。作品发表于《黄河》《芳草》《牡丹》《山东文学》《青年作家》等刊。现居四川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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