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二人台《走西口》唱得黄河边山陕两省的女人们泪蛋蛋流,唱得西口外的男人们心咀咀抖。“二姑舅捎来一封信,他说那西口外好收成”,二姑舅啊三姥爷,八百里河套葬祖先。“二姑舅”是具体的人,也是沿血缘、亲缘、族缘线索越过长城口走西口的群体象征。
就是这一以《走西口》为代表作的地方小剧种,随着走西口人的足迹,从黄河南岸往北,一直蔓延到大青山、乌拉山脚下。乃至我们走到阴山脚下、乌拉特中旗的四义堂村,这个近四千口人的大村舍,仍然有二人台戏班子活跃着。在该村的民俗博物馆里,看到文化栏目的说明,其介绍的剧种就是二人台,其上演的剧目竟然也是《走西口》《打金钱》《五哥放羊》等等。
应好友王振业、王继荣相邀,我与他俩沿着先辈们走西口的足迹,去内蒙寻找五门楼王姓族人的后代,为的是编写五门楼村志。参与编纂五门楼村志并非我能妙笔生花,主要因为我是五门楼王家的女婿。
偏头关,宁武关,雁门关,乃明代铜墙铁壁的内长城外三关,拱卫京师,其战略意义自不待言,内长城,偏偏从黄河边老牛湾延伸出一段外长城,营堡相因,烽燧相瞩,形成长城与黄河结伴而行一百四十华里的人文自然奇观。沿河共十八座营堡,五门楼为其中之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营堡仅为残垣断壁的物事存在,村里人都未必意识到自己所居的地方曾经是金戈铁马狼烟烽火所在。
内蒙于我并不陌生,小时候在村里,就听老人们絮叨,内蒙哪地方哪地方有亲戚,哪地方哪地方还有亲戚。河曲一县,十之八九都有“走西口”的经历。村里老人,会时不时咕噜两句蒙古话,会时不时炫耀一段由内蒙地名串联起来的地理空间。尽管内蒙在许多人印象里只是概念,只是想象,但不能说不熟悉。熟悉是应当的。振业对编纂村志下苦辛,继荣作为一名农民企业家,对编纂村志如此热心,贴人贴车还贴钱。一项公益事业,没几个舍身子的热心人操持很难办成,他俩对村里公益事业的无私奉献感动得我只好听命随行。
受邀同行的还有张俊明。张老师是那灵锤锤,做甚会甚,师范大学数学系毕业教书育人,因为电算技术过硬,调入金融系统,最后做到行长退居二线,不甘寂寞,又喜欢上了摄影,目前已经是正经长枪短炮一肩背的摄影家。
我们一行四人,八月三十一号八点从河曲出发直奔“西口外”,连去带回共六天,转了十来个村镇,行程近两千公里,有劳累更有收获。
1. “五十二度”老乡情
山西河曲与内蒙准旗一河之隔,“隔河千里远”是老祖宗们的感受,而今,一座高速黄河大桥把两省连成一地,从河曲县城出发,跷腿就踏上了内蒙地面,到包头也就两三个小时。在众多走西口的唱词里,出口外,上到西包头,“紧七慢八”,少也得走上七天八天。
到達包头,时近中午,振业联系的本族老乡王鹏耀早就在预定地点等候。鹏耀祖上走到内蒙定居,到他这一代已经是第六辈子。鹏耀不多言不失语勤谨务实,在第二天的行程中自驾车做向导,花费一天半的时间,陪我们走过七个村子,招呼得滴水不漏,这种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鹏耀热情招待我们吃过午饭,便忙着与振业继荣稽考熟悉的族人,选择行走的路线,俊明外出捕捉镜头,我趁机偷懒午睡。一觉醒来,被告知,王淳毅正从土右旗海子乡喜成尧村往回赶,无论如何要安排晚饭宴请老乡。王淳毅在村里陪侍九十多岁的老父亲,那么远还要赶回来,浓浓的乡情使我深受感动。
内蒙的茶饭,把一句“酒肉朋友”体现得淋漓尽致,无酒不吃饭,无肉不算吃,饭就是肉,肉就是饭。中午鹏耀安排的是“大刀涮肉”,大片大片鲜嫩的草原肥羊肉此时还在肚子里排队等待消化,面对晚饭桌上色香味俱全的各种肉制品,我几乎没有胃口,然而乡情促使我不得不吃、不得不喝。
王淳毅健谈,有“河套王”助兴,三杯下肚,情更热,话更稠,并且当即允诺收集土右旗海子乡等地的资料,年逾花甲还要劳神费力揽办这些琐碎杂事,足见其对村志编纂的重视,也足见其乡情之浓烈。
饭桌上有两位是王淳毅邀来陪老乡的朋友,敬酒攀谈,不出我所料,祖籍也在山西,他们之所以和淳毅成为莫逆,单因为淳毅是一个大孝子。
关于王淳毅孝敬老人的事迹,流传于朋友之间很多,限于篇幅,这里只举一例。王淳毅是五门楼村王姓走西口人的第六代,祖辈口耳相传,村中有一棵大槐树成为今人唯一的记忆。人老思乡,已逾耄耋高龄的父亲居然要亲眼目睹一下大槐树的雄姿,为了满足父亲的愿望,淳毅于2019年8月驾车不远千里陪老父亲回了一趟五门楼,其孝心由此可见一斑。
酒足饭饱,感觉有点过量,留意了一下酒瓶——52度!
2. 难以入睡的一晚
第二天,在王鹏耀的引领下向土默特右旗的大城西村出发,到达大城西时已过午,在路边小饭店边喂肚子边联系,竟然联系上了我外父的叔伯兄弟,老人家骑一辆电动车赶来,见面就是一顿埋怨,为什么不到家里吃饭!我们说明寻亲之意,老人家马上就把我们领到村支书家——村支书也是五门楼走西口王姓族人的后代,这就省了不少事。
接下来,我们把就近路顺的五门楼王姓族人居住地“大过水”走了一遍,先后走过王广亮营子、苗六泉、十八顷地、二十四顷地,喜成尧、高双尧村。每到一地,振业继荣忙着确定资料收集人,交代需要收集的内容,然后就是与闻讯赶来的老乡合影留念。俊明除专门拍摄村志需要的照片外,其余时间多数一个人转悠,捕捉自己感兴趣的镜头。我没有具体任务,就尽量多听多看增加一点感性认识。
第二个晚上住的是二十四顷地村。
二十四顷地是土默特右旗海子乡政府所在地,喜成尧、高双尧两村也在附近,喜成尧是王淳毅的家乡,老父亲和他的弟弟还在村里居住,振业和继荣登门看望了淳毅的父亲,不多一阵,淳毅又从包头返回高双尧继续陪伴我们。高双尧村紧挨二十四顷地,又是鹏耀的家乡,凡姓王者多数是五门楼王姓后代,我们停留的时间也较长。
在高双尧王平志家,意外发现一本《土默特右旗村史》,内容繁浩,约莫四五十万字左右,急忙翻看,如获至宝,爱不释手。王鹏耀看出我意,当场做主,送你了,拿上回去看,原来他和王平志在宗族里是同辈堂兄弟。
王平志的祖上勤俭持家,到他爷爷王石这一辈已经是高双尧村有名的富户,开有油酒缸房,堪称富甲一方。王石本人仗义豪爽,为富且仁,住村和村,处邻睦邻,红黑两道都有朋友,在整个土右旗也很有名,新政权进行的土改也没遭罪,只没收了他部分土地和产业,后来王平志又通过司法渠道要回来一部分。
由于赶来会面的王姓老乡较多,晚饭喝酒的时间更长。
九点多钟,老乡们还在把酒言欢,说的都是口里口外五门楼王姓族人的旧事,我和俊明接不上话把子又不胜酒力,离开酒桌到外面转悠。镇子不大,路灯不明,夜色渐浓,凉风习习,行人稀少,偶尔有载重车辆呼啸着穿街而过,卷起一股尘土,感觉街面很不卫生,同时联想到今晚的住宿条件,有点犯愁。
接近十一点晚饭结束,不猜也知道酒钱比饭钱多。这,就是内蒙。
住地就在饭店对面,一座三层楼,霓虹灯显示集KTV与住宿为一体,外表看还算可以,我担心“驴粪蛋蛋面面光”。
一楼吧台没人,二楼也不见一个服务员,不知鹏耀是怎样登记的房间,拿到房卡“对号入住”才发现,所有的房门都大开着,我感到不妙。
果然,房间早已有了“主人”,开灯就觉得眼前有蚊子飞过,人家是“先入为主”,我虽然是后来者但不敢居上,首先就想到了防范,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喊服务员要一盘电蚊香,从房间走出一位女子应答,没有。罢罢罢,惹不起就躲。那就换一间房吧。答,都一样。尽管如此,服务员还是给我换了一个房间,并且说,秋后的蚊子不咬人。
口外比口里气温低,我半信半疑住下了——当然不信也没办法,但愿服务员说的是真话。
房间的设施不算简陋,但最重要的硬件恰恰就不适合我,我习惯睡硬板床枕硬枕头,可这里的床还是早年间流行过的席梦思,不知用了有多久,人躺上去凸凹不平,还吱吱扭扭向我提强烈抗议,枕头里装的应该是蓬松棉之类的东西,手一捏,不足二寸,想要睡得好一点,只得再次喊叫服务员,借了两条浴巾,折叠一起权当枕头就寝。
刚有睡意蚊子就开始进攻,不停翻身扇手、藏腿掖胳膊,一晚上还是被蚊子唤醒数次,醒来就胡思乱想白天的所见所闻。
白天走过的几个村子位于土默特平原,房舍不大院子不小,牛羊猪鸡家家都有,每年仅出售畜产品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生活水平提高了,但蚊蝇乱舞,卫生方面不敢恭维。
终于苟且到窗外有了一丝微弱的曙光,怕继续给蚊子当早餐不敢再睡,起床计数,后脖颈处两个、手臂手指头三个、腿部四个,共九个红包。于是就想,不知这九个红包能喂饱草原上几个母蚊子,也由此联想到走西口的先人们,在这荒草萋萋、广袤无垠的草原上,是咋度过那无数个蚊蝇飞舞的夏夜扎挣下來的,那又该需要多大的毅力啊。
顺便又想起早年间流传在这一代的一句歇后语,土默川的狼——善眉善眼吃人哩。
可怜的走西口先人们,没有N条人命作代价,要得出这样的结论也难。
早饭是吃烧麦喝奶茶,邻桌还有三位老人吃“硬早餐”,内蒙的硬早餐是早饭加烧酒。
烧酒——内蒙人生活中的亲密伴侣!
3. 双喜二喜俩弟兄
在海子乡与淳毅、鹏耀话别,我们向鄂尔多斯达拉特旗中和西镇翻身村走去,那里有需要联系的人。
“三人出门亏小小。”一行四人俊明最年轻,头一天上路走了没多久我就把他“举荐”到驾驶员的位置,不仅因为他驾技熟练,关键他还是使用导航设备的高手。不知俊明对我的“知人善任”是“感激涕零”还是“怀恨在心”,反正只要上路,我们三人都可以闭目养神,唯独他必须是聚精会神。
玩笑开过,言归正传。
直观感觉,内蒙从东到西,就是一个幅员辽阔。丰田越野可着劲儿跑,到达中和西镇天已擦黑,寻到翻身村,一位憨厚敦实胖乎乎的老人把我们迎进家。振业继荣拉老乡说来意,我感觉和前几次所见的老乡冷热有点反差,就出门溜达。院子不大,干净整洁,篱笆外是菜地,西红柿、玉米、豆角,长势很好,暮色中看不出秋后的颓势。院里坐着一位同样干净整洁体体面面的老妇人,我上前搭话,她仅回了一句就不再搭理,看来老人家不愿意我们打扰她平静的生活。
此处停留近一小时我们继续出发,车上多了那位老乡——他要带路把我们送往他弟弟家。
弟弟叫二喜,他叫双喜,兄弟俩隔着一条黄河,直线距离不足二十公里,可是却分属两个盟,弟弟在巴彦淖尔盟乌拉特前旗房家圪蛋,就因为房、方二字的发音,导航输入时还把俊明难为了一阵。
“按航索骥”,七拐八弯,到达房家圪蛋已近晚十一点。
有点饿。
尽管哥哥提前电话告知,但感觉弟弟对我们的到来还是有点不速之嫌。
弟兄俩长相一样,都是胖乎乎的五短身材,但二喜更胖头更圆,一面大肚腩一看就知道是天天酒肉穿肠的汉子。
继荣为了拉近感情,从车上拿了一瓶酒,主客都是象征性地抿了一下,话不稠。
“饥不过三口。”煮挂面吃了半碗。
四人同睡一炕是时隔三十多年后的首次,感觉有点挤,也确实有点不适应,和衣而卧将就一晚吧,不料昨晚亏欠的睡眠非要让我加倍偿还,双眼皮一合就有呼噜声响起,紧挨我的俊明不得不手厾脚蹬干扰我,如此,他也难以好好入睡,天明一交流,四个人整夜都处在半醒隔雾的状态。
清早,二喜赤裸上身,挺着圆鼓鼓的大肚子,“滚进滚出”喂那些张嘴货,我四处转悠。院子相当大,目测足有五六亩,八十多只羊,二十来头牛,四口大肥猪,还有一些农业机械,家产不菲,比口里死种地的老乡强许多。问到种地,肥厚的大手对着路南一大片密密匝匝的玉米地一挥,都是咱家的。
尽管早饭没肉,但感觉距离在缩短。我们出发,弟兄俩自告奋勇当向导,老二很自觉,直接就把自己摔到副驾位置,稀稀海海的躯体塞满了整个驾座,后排四个人还有一个胖子,长途就很拥挤,为了弥补夜晚打呼噜的亏欠,我尽量半个屁股搁在座位上,身子前倾,减少“占地面积”,为的是让振业继荣还有双喜舒适些。受点罪吧,谁让我晚上折腾他们来。
实际上,有现代化的导航工具,有俊明的娴熟操作,没向导也行,路途证明,电脑导航比人脑记路精准得多。两位老乡热心帮忙是好事,编纂村志访亲人,参与的人越多越好。更何况内蒙地片宽广,村与村的距离百八十里是常态,嘴说不远不远,骑马就是一天,让两位顺车出去散心解闷会老乡,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走出没多久,话匣子打开,二喜善谈,只要他开口,满车里就一个声音。
内蒙老乡的热情好客、直率豪爽掖藏不了多久。我从他们的交谈中漸渐揣摩出点意思,原来对我们的突然造访有戒备心理,尤其是有点文化的老大,还用视频证实过继荣振业的身份,摸黑送我们到老二家也有自己的盘算。在他心里,老二是可知地片内的日能人,说大事了小事无所不能,无论我们说钱说事,老二足可应对。
情有可原,现在打着各种旗号骗钱的事不少。
他们的大爹当年是绥远旧军的一个小军官,起义后因过去有作风问题被新政权枪毙了,到了平反冤假错案的年月,愣是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二喜,把全家人认为毫无希望的案子给翻了。双喜说,我就不敢拾闹(主动积极地做),拾闹也办不成。
老二乘机往高爬。就因那事,我和法院院长、公安局长成了好朋友。我刚(仅)磕头结拜连蒙(人)带汉(人)就有六十个,每一次结拜,那都是要杀羊请人摆酒席的,我那朋友弟兄家,还有营子哈(本村)的红白事宴都是我带东(等于口里的总领)。
得意自豪溢于言表。
我忽然悟出他说话粗声大气的原因,口外做事宴,尤其是白事宴,少则二三百多则四五百人,不分时辰的流水宴席从开始一直延续到事情办完,没有一个粗喉咙大嗓门又有权威的人吼喊搂揽确实不行。
一路走,老二一路抛洒着粗犷豪放的性格。不识字的他,拿着一部智能手机只会接打电话,再就是视频聊天,兴头上来,频频接通视频高吼大叫。无论振业还是继荣,谁电话联系老乡,他不管认识与否,总要在一旁大声吆喝,现杀羊!接着还补充一句,姑舅来了,猪肉抬(藏)了。
憨实还带着与年龄不相称的顽皮令我忍俊不禁。
先锋镇分水闸村,五门楼王姓较多,在此停留联络,一下子聚集起十几个人,半迟不早,不是喝酒吃肉的时间,街院里站着几头奶牛,立即挤出半桶鲜奶现煮现喝,我由于寻药房买清凉油误过,还被一位热心的老乡引进门补了两大杯,鲜奶香甜,香甜不过西口外“二姑舅”的心。
相处三天三夜,感情越来越近,返回时送弟兄俩到家还不到十一点,我们准备继续赶路。
不吃饭就想走?
感情到位,肥酒大肉,一桶五斤装河曲县楼子营香山酒厂生产的西口牌烧酒,又是五十二度,腌猪肉炒鸡蛋放开肚皮吃,真香!
二喜说,这是将将(前不久)现杀猪肉,腌下两大瓮。
我说,过年足够了。
过年?不再卧(杀)一头大肥猪,那能叫过年?!
和两弟兄分手,车内多了一箱白皮香瓜子。
4. 碰到的又是“二姑舅”
往乌拉特前旗走,振业顺便给住在大佘太镇树梁村的姑舅打了一个电话,告知足迹,联络感情,外加问候。姑舅立即强邀,必须来咱家,振业正在犹豫,那头的电话就被姑舅嫂子抢去,不来?你不来我们找你去!隔着电话也能感知到那浓浓的亲情。
二喜说,咱内蒙那人,亲人没闹(没法形容)。
振业的姑舅老家是沙坪,姑舅嫂子娘家纸房沟。
中途接连两三个电话,就怕不去,并且告知,掐住时间,人在村口等候。果然,车刚进村,就见嫂子已在街口引颈瞭望。
五亩大的院子,干净整洁,花是花池,菜是菜畦,一部丰田霸道开进去“不着边际”,香喷喷的奶茶加西瓜迎进门,歇缓片刻去佘太镇吃午饭,镇与村的距离不足一公里,姑舅嫂子反复给带路的姑舅哥下达指令,找好馆子,找好馆子,并征求意见,水饺还是涮肉?情知随茶便饭交代不了主人的盛情,我率先选择了水饺——肉是消化不动了。
姑舅嫂子还有点歉意,晚饭咱下馆子再涮。
饭后,振业的姑舅带路,直接把我们引到紧挨树梁村的通顺泉村,齐村上下,也是口里上来的,和振业的姑舅既熟络也是朋友,叫王三仁。
老乡进门,热接热待,先杀西瓜后攀谈,原来是陆家寨王姓。不过五门楼有我的亲母舅。再细问,舅舅竟然是继荣的父亲。
嗨嗨,又是一门“二姑舅”!
得知邻村德虎补隆有姓王的口里人,我们决定去,几位姑舅都要随行,简直是须臾不想离开。好在车后面还暗藏着两个座椅,卸下行李,拉出座椅,就能坐七八个人,挤是有点挤,但谁都不嫌——越挤越亲。
太阳落山,淅淅沥沥来了一点小雨,秋雨不湿衣,但足以找借口不去镇上下馆子。我建议,要么不吃,要吃就家里喝稀饭,大家赞同,可那边继荣的姑舅电话直追,不依不饶,已经把饭店定了,继荣不得不煲电话粥解释半天。
我留意了一下房舍,再用干净整洁形容其卫生状况远远不够,简直就是一座平房式小别墅,房间里的布置告诉我,成过家的两儿一女都有自己固定的卧室,新铺新盖纤尘不染。
我决定,今晚不住这里,去佘太镇找旅馆。偷偷和俊明商量,赞同。再和振业嘀咕,就被机灵的姑舅嫂子察觉了。
甚!不在咱家想去哪?变眉失颜,一看就是真生气。
我只得实话实说,去佘太就分分钟钟的事,咱家的……孩子们都在外忙生意,时逢八节才回来住几天,你睡一夜是往床上屙还是往床上尿?
心思被一眼看穿,嘴巴被扑面而来的亲情堵了个严严实实。
5.一家一串故事讲不完
晚饭如我所愿,姑舅嫂子煮的绿豆稀饭,还捎带着烙了许多糖烙饼,干净利落,不到四十分钟。
当然,几碟小菜就烧酒那是无论如何不能免的。
抿着价格不菲的精品河套王,拉亲情的话语比窗外的雨点还稠密。
振业的姑舅不善言辞,几口酒下肚,脸上的皱纹被幸福填得纹顺理顺,和过去的生活比对,我现在是天堂上活的了,儿儿女女孝顺听话又会挣(钱),我甚心也不用操。俩媳妇都管我叫大大——我不喜欢他们叫爸爸,叫爸爸不亲。
姑舅嫂子心情高兴话更长,过去可是遭罪来,六八年冬我们成家,他二十二我十九……
哪年想起个走西口?我急忙插话。
七二年。因为甚?还能因为甚,饿,没吃的。
我们一结婚就另(分家),他爷爷(公爹)舍不得给多分点粮食,就一斗黑豆一斗米,因为分得太少,把请来另家的他舅舅(指男人的舅舅,过去的乡俗,起见证人作用)还恓惶得抛泪蛋子。
老人肯定也是没。我察理想情。
不,我大大有,糧食管够吃,他是不亲大媳妇子。振业的姑舅接过,你是不知道,我们可受那凄惶来,所以我现在把俩儿媳妇子当亲闺女。
我信了,儿子不会冤枉亲爹。
我对这些话题特别感兴趣,想继续听,又怕他们累,毕竟都是七十开外的人,从我们进门就脚不沾地,还给七八个人做了一顿饭。
试探了一下,姑舅嫂子马上就说,不熬,不熬,我可想和你叨拉了。
过完年我们就不宽淘(余)了,叼空就住娘家托嘴,强苟且到草芽子发了,就寻揣的剜苦菜,家丑不可外扬,当家不到半年的新媳妇剜苦菜怕村里人笑话,约了一个也是过门不久家又穷的女子,偷偷跑到娘家村的地里剜。你说苶呀不苶,怕婆家村里人笑话,就不怕娘家村里人笑话?
口外是他先上来的,他人好心细,会开机器,走了一年回去说,口外能吃饱饭,过了第二个年头,我也就苶憨半势跟上来了,刚来那阵没个扎挣处,乃就串房檐(租房),住处还不如人家的羊圈。
人上来户口没上来,农业社不给分口粮,他一个人的口粮不够,还得预借。我曾吃过用赛力散拌的麦子,那是大队剩下的种子,我借上淘洗几遍加工了吃,命好,人没吃坏,不过现在想起来后怕。
振业的姑舅再次接过话把子,咱沙坪是公社(乡政府所在地),粮食加工机械用上早,那“三机一器”我都会拨弄。我一个叔伯哥哥在这里当队长,捎话让我上来开拖拉机,没想到上来后情况有变,让我看了抽水设备,后来村里有了三台链轨车,一台天生有毛病,请上面的技术人员修理多次,找不到原因。队长说,你要能修好,我就在村里举(荐)你上链轨车。我琢磨了一个办法,果然修好了,从那开始,我就上了链轨车,开链轨车挣工高,给个人耕地还另外有点油染(待遇)。
他挣上高工分,我的户口也上来了,日子明显好转,我就拾闹的盖房,手中没钱先抓借,咱人缘好,能借上。
那年小叔子结婚我们回去来,算计着拿的钱够开销,没想到女方在办事宴的前一天提出要缝纫机,不给就不上轿,老公公咬紧牙关不掏钱,咱丢不起那人,放了空轿不值世人笑话,我悄悄让媒人给了女方三百,才顺顺利利办完事。那时的三百不是个小数字,把我准备应门份看亲戚的计划全打乱,连返程的路费也不够,他给我出主意,问我大大借了五百才回到佘太。
房子盖好扎挣下来没几年,口里捎话,老公公病了,没人伺候,小叔子两口子关系也不正常,我们回去把小叔子家说谝得和好了,又把老公公接上来住下我伺候。这种事情没推头,他是长子,不能不管,再说我也是两个媳妇子的婆婆了,孝顺老人这事还敢马虎?
真是精明女人,我想。
老公公病了四年去世,我埋了一个老人,办了三次事宴。
你熬(累) ?不。那好,咱接着叨拉(交谈) 。
咱后套那白事宴你是不知道,坐流水席,吃饭的管(足)有四五百,两班吹打,全纸火。
小叔子上来拿出七百块给我,我不要,不是嫌少,我知道他也没。带东的说,你应该接手,爷爷养儿,个个有份。
办完事宴,我又拿出四百给他——路上的盘缠。小叔子一下哭成个水母娘娘,嫂子,你百年之后我一进村就是个哭。
和他哥一样,也是实在人,不会说话,是真动心(感动了)。
婆婆去世早,在口里埋着,还得合葬,我们选个地方把公公的棺材沙(暂厝)住放着。
过了两年,公家平地迁坟,需要挪地方,和小叔子沟通,同意就在口外安葬,这次是正经入土为安,咱还得请人不是?口外乡俗,卧(杀)一口年猪也得摆五六桌子,咱大小算个事宴,能不请人?亲戚们来了要记礼,我说不能,咱不做那埋一个老人收两茬钱的事。
再往后,小叔子全家也要来内蒙,我们一商量,把婆婆的骨拾(骨殖)迁上来让老两口合葬,咱晚辈就心圆了不是?
这一次,娃娃们都长大成人会挣了,开的高级车,带着阴阳回口里办那事,我在这里操持着再做一次大事宴,咱的日子好过了,包下饭店,摆个四五十桌那就不算个事,还和上次一样——不收礼。
你这三次事宴尽贴钱,孩子们没意见?
我那几个孩子?一提孩子,振业的姑舅哥话就来了,父不夸子,我只给你说事。将(刚)放开(改革开放)那几年,我做买卖赔了,饥荒(外债)逼得我不得不卖房,和儿女们商量,一股铜音(一致同意)。俩儿媳还反过来开导,大、妈,你们别愁,做买卖就有赔挣,咱全家串房檐(租房)也没意见,我们年轻,挣钱的机会多。
串房檐没几年,儿子就给我们在城里买了楼房,上岁数住不惯高楼了,又给修了现在的住处。
时过午夜,谈兴未尽,我还想听,他们还想说,但看得出来,有点倦意,我不忍心打扰,预定了天明吃酸粥,睡觉。
他们入睡,我辗转反侧。
看上去,振业的姑舅哥嫂都比实际年龄小,尤其是姑舅嫂子那精气神,说五十多岁我也信,谁能想到十三年前她还曾经做过手术,放疗化疗过。
诚实善良,孝上佑下,和亲睦邻,多么美好的一家子!
我把当今要房要车的“啃老族”和这个家庭的孩子们在心里比对了好久、好久……
6. 走西口的后人了不得
告别了树梁村依依不舍的老乡,直奔乌拉特中旗德岭山镇四义堂村,那里有国家科技部挂了号的五门楼村王姓后人——王秉成。
四义堂位于阴山脚下,是一个近四千人的大村子,村集体经济收入不菲,村容村貌已经接近现代化的新农村。
入村,王秉成开车把我们接到家,又是一处五六亩地的四合头大院,院中间,一堵矮矮的砖砌花栏墙把院子一分为二,花栏墙南,绿树成荫,树荫下一排座椅,边角处种有各种菜蔬,花栏墙北,红砖铺地,干干净净,一看就是新时期富裕起来的新型农民。
王秉成的曾祖父辈王富才弟兄三人,为了谋生来到大后套定居,目的就是多种一点土地,刨闹那口吃喝。我大胆想象,他们在含泪告别故土、踏上那漫长的西口路时,做梦都不敢梦到他们的重孙王秉成,能够一人耕种一百八十余亩土地,而且还全部是机械化作业,年纯收入近三十万元,更不敢梦到重孙因为种地能上了“皇榜”。
曾任过村支部书记的王秉成就因种地而出名,于2009年获得国家科技部“全国优秀科技特派员”的荣誉称号,其证书和事迹简介至今还在村委办公楼的展厅里陈列着。
这样一位名人,把中旗联系老乡的事宜交给他很放心。
午饭还是下馆子,秉成从家里拿的酒——又是52度河套王。饭菜更丰盛,还增加了骆驼肉。蒸馍特香,我连吃三个。
7. 越拉越亲的走西口人
内蒙寻亲计划中的最后一站——五原县。
继荣有一个本家,走出去年代不久远,在继荣小时候还有书信往来,他只记住是五原县,模模糊糊的印象中村名有个丰字,再就想不起来了。
在五原县城二喜的朋友处歇一脚,边打电话边问人,约莫了个大概方向。继荣一咬牙,走,上来一趟不容易。
俊明日能,导航上搜出个永丰二字,增添了一点信心,照着导航一路前行。
乡村道路,七拐八弯,紧走慢走,太阳即将落山,连日的鞍马劳顿都有点累。
振业开了个玩笑,王顺(五门楼开村第一人)老祖宗,你快显显灵,我们实在跑不行了。
凑巧,玩笑话刚落,前边就出现村子,路边还有一个物资集散地,人车都多,正在装运华莱士瓜。
继荣性急,车未停稳就下,更凑巧,问到的第一人就说,跟我走,在前面。
见面又是一番亲热的问候,等饭期间他们说村志的事,我在对门房间躺下展腰、看内蒙新闻。
继荣忽然叫我,快过来,认亲戚。一过话,原来继荣振业要寻找的人和我外母是亲姑舅,按辈分和规矩我应该叫舅舅。
抽身和老丈人通话,老丈人想了一下就如数家珍——五原县复兴乡永丰一队西樊柜村,小名牛面子,大名王宝贵,前几年还回来过。
哎呀!早知这样,走时问老丈人要个地址多省事。
老丈人又说,东西樊柜村都有咱的老亲,姓樊的就是你外母门上的先辈们走口外上去的。
河曲内蒙,口里口外,上攀几辈子,这种“串蔓子”亲戚该有多少?
不知何时,院内停下一辆车,居然和继荣的车又是“二姑舅”,颜色车型都一样——丰田霸道越野系列。
飯桌上才知道,是舅舅把孩子们从乡里叫回来,为了照相留念,也为了接我们到乡上住——那里条件更好。
晚饭,羊肉蒸饼就烧酒,我双手举杯认舅舅,先喝为敬,自己干了一小杯。
舅舅的两个女儿都在乡里有临街门面房,一层开铺面,二层宿舍,姑舅姊妹们上待我,让我独睡一间卧室。
舅舅和继荣叙告家族走西口的往事,直到天将破晓。
睡是睡好了,却误了听故事,后悔!
早饭后返程,舅舅的女婿拉来满满一袋华莱士瓜,全家站路边相送,晨雾中挥手告别,舅舅的眼睛仿佛有点湿。我懂得,不是因为我,那是对一车亲人的牵挂,那是对故土故乡永久的怀念。
忽然就想起一句话,“河套人,厚道人。”
大后套的“二姑舅”,你们究竟蕴藏着多少走西口的故事啊!
我决定,还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