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学家
古老的事情总是令人着迷的,即使是一个字,也在讲述它自身以及和它相关的故事。这故事有一个看不到的开头,又有一个似乎十分果断的、简洁的结尾。它采用的方式是倒叙,先将结果端上了桌面,然后让你回溯它的来历。这就是悬念的奥秘。一个悬念中包含了全部内容,所以让人从什么地方破解?唐叔虞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君位的继承者,为什么要把唐国改为晋国?第一个原因是他的都城迁往了别的地方。可是以后的几百年间,晋国也经历了几次迁都,再也没有重新命名,又因为什么?
首先是它的“晋”的意义,它究竟想说出什么?一种事物的命名,都有着独特的原因,但由于这名称不断被我们提起,并不追究原来的理由,那开头的理由也就渐渐被遗忘。然而历史的独特之处在于,我们所遗忘的可能正是最重要的。我们忘掉了不该忘掉的,留下了肤浅的表象,一个含义深刻的命名,最后只剩下了一个指向某物的抽象符号。那原来在林间指示道路的,却成为了树干上一个伴随成长而渐渐漫漶了的疤痕。
“晋”这个字起源很早了,它在甲骨卜辞上已经露面了,它的形象对称而优雅,面孔是清秀的,一定意味着它的含义也十分美好,否则燮父不会把自己的国用这个字来命名。有些专家对它进行了独特的解读,也可能说出了它意义的一部分,但不可能说出它曾经要说的全部。一种说法是,“晋”的象形是一个器物中插了两枝竹箭,也就是说,它是箭和箭菔的组合,应该是“箭”的古文。
如果我们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一解释是有道理的,何况“晋”与“箭”的发音也十分相近,在一些地方方言中,如果抽取了说话的语境,就单纯的两个字音比较,你几乎听不出它们有什么区别。要是从古代的气候条件考虑,当时的晋国一带可能盛产竹子,他们制作箭的技术也十分高超。既然唐叔虞喜欢并擅长射箭,还曾经射死过庞然大物的猛兽兕,那么,周天子作为叔虞的兄长,将他分封到唐国这个盛产竹子、也能制作上好弓箭的国度,满足他的个人爱好,又有什么不可呢?叔虞当然也会喜欢这个地方,既能够治理国家,又能够带着满囊的利箭,在林间或者旷野狩猎。这是多么美好的设计,又多么令人羡慕。
这样解读的好处在于它给我们提供了充分想象的材料,既是具体的,也是符合人的个性和感情的。我们想想看,在一个黄河和汾河以东的方圆百里的唐国,有着大片的竹林,雨水充足,一条条河流从竹林中穿过,将这些身材颀长的植物群,分成了若干个部分,土地的肥力足够让竹子生长旺盛。这里有着最好的制作箭枝的竹材,还有心灵手巧的能工巧匠,一定到处有着精巧箭术的狩猎者,他们在闲余的时间里,一起切磋技艺,在谈笑之间,一支支箭镞射向了远处的靶心。这样的土地,乃是一片充满了活力的土地,它孕育出形象独特的嘉禾又有什么新奇的呢?它原本就是一个古老的、不断生成各种奇迹的地方。
可是,又有人怀疑这样的说法。觉得这样解释“晋”的字义,虽然是浪漫而生动的,又是形象而具体的,它描述了一个竹叶飞扬、情趣盎然的晋国,可是先秦文献上的“箭”,一般都使用“矢”来表述,用“箭”来直接指示这一具象的物,可能是后来的事情了。有人说,从字形上判断,更像是向下飞行的两只鸟儿,它们是要从某个器皿中寻找食物吗?器皿之中放着什么,竟然诱使飞鸟从高处降落?这样的解释充满了诗意,仿佛是某一诗篇中的意象,可是晋国为什么要用两只飞鸟来命名?显然,一切很难得到理解。
又有人看出了另外的奥妙——这个“晋”字的形象,上面好像是两个倒立的“子”字,可是,这两个“子”为什么倒立,它的下面又是什么,难以找到具有说服力的依据,也好像违背了生活的逻辑。或者说,我们还沒有足够的理由找到理解的线索。这样的解释,使得一个字变得更加玄妙,甚至有点儿神秘了。总之,这是一个会意字,是不是一个器物中盛着某物的形象器皿实际上已经无关紧要了,它仅仅是实质的外在包装,关键是,里面究竟放着什么,那才是这个字的秘密。它似乎有着秘而不宣的东西,用它的外表来迷惑解读者,一次次将我们引向歧路。一个形象的轮廓有着很多理解,就像一个影子,里面的细节没有了,而且因光源的位置发生了形变,我们要判断这影子所指出的实物,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与我们相距近两千年的一个古人,写了著名的《说文解字》,他依据文字的形体,创立了五百多个部首,将近万个字归入其中,又依据字形进行了分类。这是最早的字典,解析了汉字的结构意义,总结了汉字的造字规律以及演进的趋势。其中,对于“晋”的解读有着独特的角度,他认为,这个字的本义是向前、向上、生长,是日出之后引发的万物竞进的形象,它意味着我们所能看到的一片生机,草木茂盛,禾苗茁壮,在太阳的辉映中展现了生命的力量。也就是说,这个字的形象可以分解为两部分,下面是一个太阳的形象,上面则是草木或者谷禾的平视侧影。在这里,人作为观察者,是站在了平地上的,或者是站在面对东方的谷禾中间的,注视着日出的景象和禾苗的成长。
我十分赞同这样的解说,它既是诗意的,也从字划所构成的形状中找到了农耕时代初期的朴素观察角度。造字者乃是一个劳作者,一个农夫,他从自己的经验中寻找到了禾物生长与太阳的密切联系,将万物成长的奥秘归于冉冉升起的太阳。一个字乃是经验的结晶,也是,每日都和谷禾打交道的人,他既不是在洼地里向高处仰望,也不是从高高的亭台上俯视,而是选择了一个最朴素的角度——平视。因为,这一角度显出了人的位置,他既不是十分谦逊的,也不是傲慢的……他从来都是平凡的、平常的。
可是我仍然有一个疑问:太阳应该在草木或禾苗的上方,但这个字的构架中,却出现在了下面,显然这极不符合常识,也无法让我们充分理解。观察者应该在什么地方才能获得这样的印象?它会引发我们的一连串想象,是不是仅仅是一种会意,是太阳的能量传到了土地,然后供禾苗吸收?我不知道古人是如何建造自己的逻辑的,或者,这样的字形看起来更为稳定和美观?总之,文字的源头总是迷茫的,一切事物的起点都是迷茫的,它会将我们探寻的激情推高,也会使我们感到绝望。
诗人
一个字就是一首诗。文字本身充满了诗意,没有毫无诗意的文字。即使是西方的拼音文字的抽象字母中也包含了丰富的诗意。尤其是汉字,它包含了许多具体的形象,能够和我们的生活现场联系起来,也包含了造字的时候人们的集体思维和观察方式,不然这样的文字怎能在一个共同体中与别人沟通,又怎能记录那些以往的事情?如果我们理解了文字本身的秘密,就理解了我们的过去,就可以把我们现在的生活与过去的生活融为一体,我们的精神就可以在时间中延伸得更远,生命就会拥有不同寻常的深度。
写诗实际上就是处处寻找文字秘密的过程,它不仅赋予我们表达情感的力量,还给了我们观察和思考世界的理由。当我们说出某一句话的时候,显得是那样平淡无奇,可是一旦把它以文字的方式掉落到纸面上,它竟然神奇地焕发出异样的光彩。为什么会这样?这是文字自身的秘密给了看似平凡的话语以灵性,就像上帝创造人的时候一样,给我们的话语吹入了它的气息,让一句话成为了生命般的活物,文字本身的隐喻转化成了我们表达自我的隐喻,它的指向变得扑朔迷离,因而令人在阅读中感受到了诗的美。
翻看历史,从中看到了字的魅力。就说古老的晋国吧,一个“晋”字究竟包含了多少意义,才能让我们永远处于猜疑状态?事实上,它有无数种可能,它也值得我们不停猜测、提问和思考。它既是可理解的,又是不可理解的,它既充满了矛盾,也弥漫着穿不透的黑暗。我曾就这个字的确切含义,请教一些学者,却从没有给出一个让我感到满意的答复。因为他们也同样感到了迷惑,他們尽管不断地比较各种说法的优劣,却总是陷入了更多的迷雾中。
其实,在我看来,他们的每一种说法都是正确的,但每一种说法都限于一个方面。一个字是一个多面体,仅仅看到一个面的闪光是不够的,要同时看到每一个面却又不可能。这就是我们智力的局限。还回到这个“晋”上吧,它既是“箭”,也是飞翔的鸟儿,也是倒立的“子”,应该也是日出之后万物生长的样子。我觉得都已经触及到了“晋”的外形所指示的意义,可是似乎都与那蕴含在核心的灵魂有着距离。
如果它乃是箭插在箭囊中的形象,那它的背后就隐藏着一个武士的心灵。使用这个字的人是多么喜欢射箭,一定有着非凡的精妙箭法。如若它是另一种情形——两只飞鸟落在了或者飞向一个盛物的器皿,那么这是器皿中肯定有鸟儿喜欢的食粮。它们一定是为了觅食而来,它们的速度很快,因为饥饿的鸟儿面对食物的时候会显得急不可耐。这个形象是动态的,飞鸟和器皿因了器皿中的食物而联系在了一起,那么,一切都是外在的,唯有那食物是这个字所要指示的,也是它所要说的内容。可是,我们不知道其中放了什么,因而我们也不会知道它的意义了。
可是,真正好的诗就在于它有着自己的秘密,就像那放在器皿中的东西一样,最后出现的不是那放在其中的,而是飞来的鸟儿。从这个意义上,我十分喜欢鸟儿和器物的解读,因为这已经是诗了。至于两个倒立的“子”的解释,意义是模糊的,不可解的,更多地堕入了神秘主义的泥淖。很多时候,我不太喜欢故作神秘,我想造字者绝不会使他所造的字不被人理解,也不容易嵌入到记忆中。
中国最早的字书《说文解字》的解释也是很有诗意的,日出的形象,禾物生长的向上的形象,生机盎然的力量,出色地揭示了古老生存环境中人的思维方式。至少我们直到现在使用这个字的时候,仍然能够感受到其中的含义和古人的解释是符合的,它有着进取、向上的意义。我也相信这样的解释。但从诗的方向看,它显得有点儿平庸,缺少那种突出的、奇兀的、让人惊叹的犀利感。我不得不承认,如果这个字的原初用意真是如此,它就仅仅是大自然的一曲颂歌。
我还想到一件事,那就是为什么太阳会出现在禾物的下方?一个灵感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我想出一个很好的解释:观察者一定是隔着一条河流或者一片水洼的,初升的太阳不仅在天边,更重要的是,在观察者眼中,太阳是映在水面上的,所以从这个视角出发,太阳就落到了禾苗的下部,于是,“晋”这个字生成了。也就是说,观察者所描述的乃是他所看见的,而且是忠实记录了自己在一个特定的位置上所看到的情景。如果我恰好猜对了,那么,那个造字者一定是一个不错的诗人,他有不同寻常的发现美的能力。
我的真实想法是,对所有的猜测都不抱幻想,猜测总归是猜测,真实在猜测中变得更为虚幻。我们越是猜测,甚至认为我们猜对了的时候,真实就越是离我们而去。只有一种情况是真实的,那就是晋国的国君燮父,之所以用这个字来做自己的国号,一定是觉得这个字中藏着生命的喜悦与美好,以它作为一个国的未来寓言,可能是再合适不过了。这种喜悦与美好,不仅在生命中存在,也在物质形象中存在,当然也存在于一个用城墙和华美宫殿、宗庙以及一条条街道构成的都城中,还存在于历史中。从诗的角度讲,万物都藏着自己的暗喻,这个暗喻也深藏在一个字的形象中,你只要盯着它看,就会发现它会从内部射出一道幽暗的光,射穿了长长的时间隧道。
历史学家
唐叔虞的封号和他的儿子燮父的封号,在先秦的典籍史料中没有任何记载。史学家面对历史的空白一度变得束手无策。但时机乃是从随机中突然出现,有人偶然从一个地方购买到了一个先秦时代的器物——簋,上面的一段铭文推开了一扇窗户,古远的事件泄露了一丝光亮,让我们看到了以前未能获得的历史信息。经过专家解读,我们大致获悉了一些事情的原委:叔虞分封到唐国之后精心治国,和四周的戎狄部落的矛盾得到了缓解,还有一些部族归附了唐国,出现了一片祥和的太平氛围,农耕获得了极大推进,有了一个个丰收的好年景。嘉禾的出现是丰收的见证,也使得唐国的声望更高了,唐叔虞也因嘉禾的进献获得了周天子的嘉奖。嘉禾对周王室的天下具有深远的影响,这使唐叔虞在朝廷中的位置日益升高。唐国可以称得上是一颗耀眼的新星,在众星中发出独有的光芒。
唐叔虞的死和燮父的继位,可能处于周成王末期。按照簋上的铭文提示,唐叔虞原来的爵位应该为伯,而到了燮父继位之后爵号就升格为侯了。可以说,没有唐叔虞时期唐国欣欣向荣的景观,就不可能有燮父爵位的升格。极有可能唐叔虞死在了他的兄长周成王之前,这样,周成王出于对胞弟的怀念之情,也就对唐叔虞的儿子多有眷顾,就把对胞弟的感情移加到了燮父身上,给了他侯的爵位。这是对血缘之亲的特殊施惠方式,既有对唐国功绩的肯定,也有对死者的追念和抚慰之情。
燮父的迁都并将自己的国号改为晋,是获得了天子准许的,可是“晋”又是什么意思呢?文字学家的种种解释都没有找到问题的关键,因为他们仅仅是孤立地从字形中寻找意义,却忽视了具体的场景。他们也许能够捕捉到字义的原始影子,却没有捕捉到赋予文字真正意义的现场。我们也不必迷信經典字书的释义,《说文解字》尽管有着不朽的权威,却也有很多的荒谬,考古发掘中新材料的发现,已经推翻了许多解释。从时间维度上,它距离发生事件的时间距离我们要近一点,但是很多证据作者也不曾见到,而我们却在考古中见到了,于是,我们跳过了巨大的时间段,在向后的飞行中迅速超过了前者。
还有一个事实不能忽略。古人对于文字的释义建立在小篆的基点上,将小篆作为收字和注释的对象。而这种成熟的文字乃是秦代书同文的结果,已经经过了系统的整理,通过规范和筛选,过滤掉了文字本身的许多原始含义。在先秦时代,同一个字的写法并不是完全确定的,一个字甚至有多种不同的样子。
一些史学家认为,晋国乃是以晋水而得名,但这可能是一厢情愿的想象。以山水河流作为国号,都无法通过考证或者其他证据获得证明。有些事情,我们必须回到现场才能获得真实感。我不得不承认,也许他们说的都没错,但我从历史的具体语境中,看到了另一条线索。
一个对于唐国来说的一个重要的事件,就是嘉禾的出现和进献。它让周天子作诗《归禾》,又让周公作诗《嘉禾》,可见这是多么不寻常的事情,充分说明嘉禾的影响是巨大的,它让周天子获得了驾驭天下的神意,拥有了更大的合法性和权威,也让征讨叛乱者获得了正义。以后的一系列事件都和这一重要的起点相关,它是其他原因的真正原因。在周朝这一等级森严的时代,一个国号的改称,并不是国君可以定夺,而是要体现天子的意旨。所以更有可能的情形是,这一“晋”字,乃是天子所赐。它标志着唐国的嘉禾对周王室的非凡意义,可能带有某种嘉奖的性质。
从一直延伸到现在的用法来看,“晋”确有进、向前、向上的意思,实际上我们也可以和“箭”联系起来,因为在射箭的过程中,一支箭一旦脱离了弓弦就会向前或者向上飞去。如果是日出万物而成长的意思,它就会和唐国的嘉禾联系起来,嘉禾正是太阳的恩赐物,它代表了天神的谕旨,正是上天的力量成就了嘉禾,使它获得了象征意义,成为周朝天下的祥瑞之兆。如此盛大的事件,难道不值得纪念和缅怀吗?因而,唐国为何改为晋国,其他的原因都应让位于嘉禾。
如果一定要从文字的形象解释,那么可以说,尽管“晋”字的起源很早,但它的形象可能就是箭放在箭囊中的意思,可以引申为某物放在某器皿中,也就可以借用这一形象,表示嘉禾放在某一器物中进献给周天子,在这里,也许这个字的真实用意就是嘉禾。这样,一个国家的国号就因为一株奇异的谷禾产生了。
诗人
是不是还有另一种可能?故事的意义在于它敞开的可能,关于晋,也许还有另外的解读。这个字的含义也许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奇特——历史既不在我们的推测中,也不在我们的想象中,它为了保持自己神秘的样子,不惜从我们的大脑沟回中飞升到云雾里,让我们既不可能看到它的面孔,也不可能伸手触到它的不断分叉的犄角。这是历史对人的智力的真正威慑。多少天来,这个字一直在我的梦中盘旋,就像乌鸦不断从树顶小心翼翼地接近地面。可是,我所寻找的并不是那一个字,而是那个字的笔画中酝酿的形象。
历史的迷宫里没有路标,也没有足够的灯光。很多时候,你不知道身处何处,也不知道走向哪里。你所寻找的出口,没有未来,只有过去,遥远的过去。我曾经想,这和我所写的诗歌有着相似的样子——当我进入诗中,似乎一切都消失了,我的下一行应该写什么,我根本不知道,然而我的笔到了那里的时候,一切突然有了答案。这是我的情感?还是我的灵感?还是我真的知道自己所要寻找的以及所要表达的?所有的野草都是从黑暗的土壤中滋生出来的,最后我只看到它的叶片以及它被微风吹动的样子。
我的诗歌是由语词构筑的,没有这些材料,它就落不在纸面上,它在我的心中开花,却没有果子。历史何尝不是如此?一些语词是十分关键的,它将事实藏在里面。古代的晋国,这个“晋”是什么意思?诗意的想象仅仅是一个方面,但不是全部。它的真实,可能不在我们的诗意中,它只存在于我们猜不到的地方。当然,历史不是供我们理解的,而是供我们做一次长途跋涉的智力消遣。
我在想,既然唐国源自曾经存在的古国,那么唐叔虞的儿子燮父更改国号的依据是什么?也许就像他的前辈一样,这里也曾经存在过一个名为晋的方国。这个晋国就在距离唐国不远的地方,却在某一个历史时刻被唐国所灭。唐国改为晋国实际上可能是为了纪念这一吞灭他国的胜利,并得到周天子的准许。从这一个古字形的角度看,它可能和许多文字学家的解读一致,就是两支箭置放于箭菔中的形象,它的本义就是箭。也许,这原来的晋国,是生活于山地中的古族,他们以狩猎为生,他们的专长就是射箭和捕兽,因而他们把箭作为自己国族的象征和标志。如此美好、具有对称美感的文字,可能就是这个古族的族徽,他们是一个崇拜箭的民族,箭的飞翔和速度之美,它的远距离的击中猎物的奇异能力,使他们深深为之折服。它胜过最敏捷的人类奔跑和最优美的搏击技艺。
显然,一支发射的箭镞,是携带着神灵的光芒的,它是上天赐予的宝器,有着夺取任何魂魄的力量。因而,这个名叫晋的古族国,人不仅身上时刻背负着箭,手持着强弓,许多射手还具有百发百中的射箭技艺,并以此为荣。他们还将箭放在箭菔中,供养在先祖的灵前,告诉祖先以及天神,这些坚石磨砺的箭头上,凝聚着无数的灵魂,它乃是从血中生长出来,拥有无可抵御的魔力,是他们生存的根本,不可稍忽遗忘的守护神。
也有人认为,两支箭下面可能应该解读为“日”字,可是这样的解读却让人疑窦丛生,箭和日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它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从现实生活的角度看,太阳有着强烈的光芒,如果面向太阳发射箭镞,必定会影响射箭的精度,目标在眼前会变得模糊,我们的眼睛缺少直视阳光的能力。但是如果没有阳光的照耀,我们同样看不清眼前的实物。对于一个精明的射手,必须处理射箭和阳光的关系,太阳和箭是一个古代狩猎民族最重要的两样东西,它们对生活发生重大影响。我们能否捕捉到猎物,能否在某一个时刻射死野兽,取决于百步穿杨的高明射术和射手所处的位置——他与太阳的角度决定是否有利于向目标的凝望。如果在丛林深处,这一点就变得异常重要,天空是破碎的,阳光总是被伸展于空中的枝条所分割,并以碎片一样的光斑撒向地面。如果猎手面对的猎物处于阴暗的地方,他的弓箭将失去瞄准所需的充足光线,或者,林间令人炫目的光斑会干扰他的视力。
因而,这个古国族的人们深知箭与日是两个捕猎的要素,它们互相给予灵性,互相赋予力量,它们乃是神灵给我们的两样密不可分的灵符,如果缺失了其中的一样,人们将失去某种生存的权利。那么,他们不仅崇拜箭,还崇拜太阳?古老的时代,什么样的信仰没有理由?不同的生存者具有不尽相同的经验,他们的内心深处会有各种古怪的想法——事实上,他们相信一切对他们来说最好的事物。他们不需要获知事情的原因,他们只需要相信这些原因所支撑的表象。他们也不需要理由,而是坚信一切理由背后的神力。可能他们认为,世界上并没有绝对的原因和绝对的理由,但有着无限的未知。他们所看到的未必是真正看到的,一切有着黑暗的背面,那里潜藏着无所不在的神灵。
中国古老的神话有后羿射日的故事,它一定来自曾经的生活。人类的童年时代,拥有异常丰富的想象,他将内心的秘密经验和某一故事联系起来,成为一个古国族的精神源泉。信仰必须借助叙事才能建立,每一个古国族都有自己的叙事,它将为这个国族以后的历史形成提供晶体原核,以后的事实不过是这个原核形象的不断放大和细节上的添加,就像种子里的秘密决定了一棵树的最终形象。后羿射日的故事也许来自远古时代持续的干旱,但因某种崇尚箭的古族首领的象征性仪式——其中的一个细节可能是向天空发射箭镞,却恰好转而天降甘霖。这一神奇的仪式被改编为神话故事,使得箭的神性得到了普遍認同,以至于日渐深入人心。这是远古帝尧时代的故事了,它所蕴含的意义却意味着真实。
既然这个字和后羿射日联系起来,那就是说,晋这个字所代表的国族可能是尧时代后羿的后裔。箭使他们长久的干旱炽热,获得了缓解,他们用手中的弓箭射掉了多余的太阳,使得天上的太阳恰好能给他们光明,也恰好能给他们所需的温暖,又恰好能够让他们看清眼前奔跑或藏匿的野兽,又使他们手中强弓上的箭镞,瞄准他们所需的猎物,获得生存必需的食物,为什么不用这一独特的字形来作为自己的族徽呢?
不妨让我们想象一下这个被强邻唐国灭掉的国族吧。他们居住在山林里,过着安逸自在的生活。他们喜欢在篝火旁跳舞,篝火上烤着大块的兽肉,香气在林间的树梢上徘徊,让树上栖息在巢中的倦鸟夜不能寐。他们不断地唱歌,带着自然给予他们的粗野,内心的力量是神灵给予的,因而这声音里有着足够的自信,既然他们的先祖,能够用手中的弓箭射落九个太阳,还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呢?生活是悠闲的,比天上的云彩更为悠闲,在近乎无限的山林中自由地飘荡。有时也会紧张起来,这是他们围猎野兽的时刻,他们埋伏在某一野兽出没的小径上,等待着最佳的时机。箭早已搭在了弓弦上,膂力已经蓄满了肌肉,一场巨大的生存游戏,节日般的狂欢,已经从一棵树、以及另一棵树的背后,暗暗地开始了。
也许是一头巨大的野兽出现了。它东张西望,却充满了警觉,兽眼里冒着带血的光,从树枝之间斜着射下来的一个个光柱,扫到了它的身上,它身上的斑纹变得异常耀眼,那是它的族徽,它的力量和野性的标志,美丽而血腥。它有着利剑一样的牙,浑身都被看不见的力和掩藏在花纹背后的凶猛性格主宰,但看起来却平静自得,这个国族的猎手却知道它的敏捷和力量,知道它的习性和彩虹般外表下的凶险。今天的人们从未见到过这样的野兽,也许它们已经在那个时代开始衰落以至于灭绝,但它曾经是祖先生存的劲敌,也是游戏的中心。它检验着人的耐心、意志和智慧,也检验箭头上锋利的顽石所凝聚的神性。
一头充满魅力的野兽,它的力量、它的肩膀上的斑纹,它的被阳光放大了的鲜艳和娇美,它的眼睛曾在漆黑的夜晚闪烁的绿光,给人带来恐惧的脚印,把林间泥路上用全身的重量压制出来的花瓣一样的脚印,包括它的求爱的悠长而可怕的嚎叫,就要消失了。它的一切,都是消失的理由,它所做的和它所想的,都是最后的原因。已经在弓弦上的利箭还没有射出的时候,就死灭了。时间已经给出了不祥的预言。历史是必然的,它从没有心存侥幸,也不会有过任何幻想。该出现的,就必然出现,不然事情怎么会有一个结局?
实际上简单用推理的方式,已经可以知道事实了。这个国族就是这样生存的,可是它的四周有着更为强大的敌手……唐国已经登基的新君主燮父,开始窥伺这片土地、山林和生活着的人们了。一个崇拜箭的古国族已经危在旦夕,就像他们捕获的野兽一样,陷入了灭顶之灾。在一片刀光剑影之间,命运被决定了。唐国夺去了他们的弓箭,打碎了他们的牙齿,剥去了他们的兽皮,并用他们的斑纹装饰宫殿。他们的族徽变成了别人的战利品,他们的敌人使用了这个古国族从前引以为傲的图腾,成为胜利者的国号,把用这样的国号,给他们更大的耻辱。
甚至历史都不会记住他们,他们的存在是虚无的,一切仅仅为了等候新的主人。实际上,就像他们所崇拜的箭一样,它在飞翔中将一切带走了。箭头上的神,安排得如此周密,事无巨细,让他们准备了土地、山林和磨制了锋利的箭,制作了具有非凡弹性的强弓,甚至篝火上的烧好的兽肉还冒着热气,一切都准备好了,但是赶来享受盛宴的不是他们自己,而是来自唐国的不速之客。看起来,这都是为别人准备的,一应俱全的丰盛珍馐美馔,都是为了奉送他者。一片烟尘之中,马蹄和战车掀起了一阵喧嚣,一个新的晋国出现了,一个叫做夑父的国君,将他的都城迁到了败亡者的土地上,一个古国族使用了多少年的美丽的字,刻在了新君主的玉玺上,并铭记在烟雨迷蒙的遗忘和虚空中。
使臣
我是奉了天子之命而来的,燮父新建了他的都城,也改了他的国号,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听说他的都城十分宏伟,城墙高过了云霄,可以触及到天上高飞的鹰隼,站在上面的人可以探到云朵。他的宫殿也太华美了,从很远的地方运来上好的石料,从深林中砍伐了几百年才能长成的巨树,还要用香料浸泡。据说,宫殿的前面有着高高的玉阶,每一个台阶都是光亮的,即使是在暗夜也能看得见。
我只知道天子的宫殿是天下最高大的,也是最华美的,因为天下需要用最高大的宫殿显示天子的威仪,也以此来反衬万众的卑微。这些雄伟的建筑还代表周族威震天下的强盛,以及永不枯竭的财富。可是,周礼是严格的,每一个人都应该安于自己的位置,对于周制的任何僭越都不能被允许。我们的设计是美好的,就像天上的星辰,每一颗星都有着自己的固有位置,彼此之间有着固定的距离,既不会引发冲突,也不会无故远离,失去彼此之间的联系。它们不是离散的每一个,而是彼此辉映,共同维护永恒的天图。在月亮上升的时候,它们会自动退去自己的光辉。但是,月亮暂时离开自己的座位,在天幕后面睡眠和休养,众星就立即从暗淡中闪现,以便让我们所居住的地上不陷入令人恐惧的、毫无希望的黑暗。
可是,任何一颗星都不会僭越,不会与它的君王争辉,月亮无论是一弯眉月,还是一轮圆月,它永远是最亮的,是天空里永恒的主宰。这是多么完美的秩序,人间如果就像天空的一切那样,岂不是实现了天神的安排?大地是被笼罩在天底下的,地上的一切应该接受天给予的宿命。地上的应该与天上的一一对应,天上的一切都是人间所应效仿的,假如这样的事实可以成为真实,我们就会永享太平,每一个人都会获得本该得到的喜悦和福分。
现在,我接受天子的委派专程来到晋国,我要指斥晋国国君燮父的奢侈和荒唐,他怎能将宫殿和城邑建得那样华美?作为一个侯国,每一件事情都应符合自己的身份,要与自己所拥有的权力相匹配,决不可超越朝廷的规制。有人将燮父的做法传到了天子的双耳,天子很不满意,甚至表现出了愤怒。他不能允许这样的行为,若是仍然不予严责,诸侯们就可能模仿燮父的做派,天下就一片混乱了。一株夹杂在禾苗中间的野草,必须在它还没有长大的时候拔掉,不然更多的野草就会落在禾谷的垄子里。我是天子的使臣,我见到燮父就如同天子召见他,我将代表天子斥责他的僭越,让他明白一个诸侯的权限和必须遵守的规矩。
经过一连多少天的疾驰,我已经十分疲惫了。一路上昏昏沉沉,不知度过了怎样的山路,也不知涉过了多少河流。沿途的風光是秀美的,我却没有心思更多地观看。我的心中装满了王者的使命,感到了我责任的沉重。很多年前我曾见到过唐叔虞,他是那样和善,行走的时候就像一座山一样镇定自若,因为他的胸中有着先王的仁厚,他的每一步,都不会逾越规矩,所以天神才会对他格外眷顾,他的地上才会长出嘉禾。他背上的弓箭,每一支都有着他自己的标志。即使是无数射手万箭齐发,但那被射中的兽身上的箭一旦被拔下来,人们就会辨认出那箭上的符号,它一定是唐叔虞的。
唐叔虞的魅力还在于他拉开强弓的一刻。他的姿势是那么优雅,他的身子向后微微仰着,两脚紧紧地扣住了地上的泥土,就像地要陷下去。我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已经感到了一种非凡的力量,集中到了他的箭头上。这样的人,什么事情不能做到呢?可是,现在唐叔虞已经到了另一个地方,他已经不在我们生活中了,他的儿子已经坐在了他的国的中央,一代又一代,天穹不会停留在一个人的头顶上。
我还没见过燮父,唐叔虞的儿子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听说他和他的父亲一样的英俊和健壮,也有着同样的力量。可是他所做的事情却不太像他的父亲了,他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要在富丽的宫殿中安享先君留下的一切?他还是年轻的,应该有着更大的抱负,创建更大的功业,不应沉湎于奢华,翩翩飞翔的蝴蝶不能停在一株花草上。
在路上,我不断地想着天子的嘱咐,也想着天子用于指斥燮父的言辞。这言辞是严厉的,但也仅仅是犀利的言辞而已。我想,周成王已经逝去了,康王继位之后,仍然对晋国发生的视而不见,他乃是怀着先王的仁爱,以及对燮父的恩宠,不愿意提及晋侯对规制的违背。可是,作为天下的统治者,不能永远怀着血缘中的柔情,应该顺应和接受天命,维护上天降下的旨意和已有的秩序。
于是,我看到这严厉的言辞里,仍是包含了柔情的,这指斥中暗含着对燮父的爱。若是更严厉一点儿,应该采取更为严厉的措施,甚至剥夺掉晋侯的部分权力。可是,康王并没有这么做,他对天下发生的其他事情都怀有宽厚的仁德,又怎能对自己的血脉相连的晋侯给以严酷的惩罚?
车轮碾压道路的声音变得轻了,御夫已经为干枯的车轴涂上了油膏,车也变得更为平稳了。我似乎已经睡了一会儿,刚才,我梦到了燮父的宫殿,看上去并没有相传的那样宏伟,好像一切是那样平常,我也看到了燮父悔过的态度,他的眼神中充溢着悔恨,并留下了热泪。可又好像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替他悔过,因为燮父的内心并不接受这样的指斥,因而有另一个人作为他的替身出现了——这是真的吗?不过,一个梦有时候是实在的,又有些时候是虚幻的,它在不同的时候会有不同的含义。
可是我又不断地猜疑,这个梦要告诉我什么?那个人究竟是燮父还是另一个人?也许是一个人具有两个影子,要是一个人的内心里有着两盏灯,那他就会呈现出两个不同的影子。晋国现在已经不是原初的那个唐国了,它已经变得强大,也有了更多的财富和积蓄,所以燮父才想到盖更大的宫殿和更大的城邑,他可能想显示他的能力,并用这样的物象来增添自己的虚荣,可是一颗星怎能用它的光亮盖过皓月?很多时候,一个人的心中可能会出现两个不同的力量,但是这两种力量不是为了一个压倒另一个,而是一个和另一个在交织中获得平衡,这才会获得上天赋予我们的原本该有的德性。我不想辨别一个梦的真伪,再过一会儿,我就可以见到燮父了。
我掀开车前的蒙帘,看见了远处隐约呈现的城邑,那就是晋国的都城了。它的城墙上飘着几丝白云,就像被风吹起的丝绸。我从远处很难判断这个城邑究竟有多么大,但是看上去更像浮在地面之上的幻境。我已经穿过了几道溪流,道路变得宽阔起来,也更平整了,路上有着深深的两道车辙,它将一直通往城门前。
旅行者
我很早就想到古晋国的遗址上看一看,但一直没有机会。我走过很多地方,无论是荒凉还是繁华,各有不同的美感。我喜欢一个人独行,只有在极度的孤独中,才能领略美好的事物,才会感受到深藏在景物中的内在秘密。你到了一个地方,实际上就是在孤独中寻找对话的机会,你说话的对象不是另一个人,而是你所面对的山峦、河流、森林、建筑以及各种遗迹——那是从前的人们留下的,里面有他们寄存的灵魂。
我已经走了很多的路,我把自己的脚印留在了行人众多的地方,以供他们反复践踏,这样我的脚印就更加的沉重了。实际上,我也是踩着别人的脚印的,把别人的脚印踩到更深的泥土里。我相信万物是有灵的,我甚至是一个泛神论者,因为在旅行中,我能够不断感受到每一个物质形象中,都住着某一个神灵,它提着一盏灯笼,照着前面的路,又陪伴我说话,使我在寂寞中沉入更深的寂寞,以至于感到这寂寞中乃是有着声音的,并将这声音放入了我的心里。有时,我分不清是自己和自己的对话,还是与别人对话,可是我知道无论是和谁在一起,我们的话语中都有着神灵的参与。
有一次,我来到了一座寺庙,大殿中供奉着巨大的佛像。那么多人前去朝拜,献上了香火,在袅袅烟雾中虔诚地跪拜和祈祷。我站在一旁,静静地观望着,我用自己专注的目光盯住佛像的脸,看到他和我们没有太多的不同,只不过在塑造者的帮助下,它变得身躯庞大,每一部分都被放大了,因而我们必须抬起头来,才能看清它的容貌。我透过升起的一丝丝蓝色烟雾,面前佛像的嘴角竟然露出了几丝嘲笑。他可能看出了我们的蒙昧,于是他从两千多年前的异域来到了神像里,专程来俯视那些朝拜者。
还有一次,我在一座山前停留。密林深处传来了流水声,还有风穿过树枝的声息。我静静地谛听,发现这些声音充满了变化,它们的确是一种我所听不懂的语言,它们所说的一定有着自己的含义,我甚至感到我旁边的山崖上有轻轻地回应——生命不是独存于我的身上,而是在一切地方。是的,如果一个人耐心倾听,世界就没有孤独的时候,每一个地方都有着众声喧哗,物质中的灵魂总是会显现在各种交谈中,世界是因各种交谈而存在的。这是世界还活着的重要证据。
我听说最近人们发现了古晋国的墓葬,一个古国以这样的形式重现升到了地面上。这是一艘已经沉没了的船,被打捞上来了,它可能还残存着它的部分航海日志,让我们得以知道它从哪里出发,又将到哪里去。它的货物里夹杂着历史早已失去了的东西。墓葬不仅仅是埋葬死者的,而是把死者保存在更隐蔽的地方,以便等待复活的机会。他们失去了活着的肉体,留下了自己的白骨,让人们知道了生活的简单。他们在沉入地下深渊的时候,还要以生者的名义将大量珍贵的物品陪葬,以创造他们仍然活着的幻象。这些看起来无生命的物质里,也许有几代国君的呼吸声,也有他们的富有威严感的低语,在地下也有交谈,也没有绝对的孤独和寂寞。
我特意翻阅了一些关于古晋国的历史资料,一切似乎还没有真正逝去。我要到那个地方去,不是为了探秘,而是为了感受从前。他们究竟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地方建立国家,又为什么存在了六百多年?作为一个古国,它的生命是足够漫长的,它的长寿的原因也许就埋在这些墓葬中,就在那些陶器和青铜里,也在剥去了皮肉的白骨上。凡是已经腐烂了的,都是应该腐烂的,它是不需要的,多余的,以及没有记忆的。但是时间总是将有用的储存起来,把没什么用处的顺手扔掉。它要以最大的节俭原则,使用自己创造的原料。
我背起我的行囊,乘坐现代工业创造的交通工具,几经辗转来到了晋国的故土上。已经是冬天了,沿途的树木已经被寒风扫去了几乎所有叶片,露出了简单的骨架,这也许是一个暗喻,一个历史暗喻。平整的土地上,残留着收割之后剩余的秸秆,一些秸秆已被烧掉了,地里还有着过火的痕迹,一片片的黑,边缘部分已经成为灰色,那是灰烬的遗产。
一些村庄不断从眼前闪过,车窗里的景物都是不停地后退,很快就转向了后方。我看见了熟悉的、有点儿荒凉的村庄,它冒着炊烟,就像一个个屋顶上栽种了蓝色的树,树梢是缥缈的,拖曳着压低了的瓦片,迅速飞出了我的视野。这很像我自己的一连串回忆,一个场景消失了,另一个又出现了,既不是连贯的,也不是完全的无逻辑的间断。它们既可以理解,又无法做出有效的解释。谁又知道,它们的下面埋藏着什么?这些看上去萧条却有着内在活力的生活,究竟有着怎样的基座?
夕阳已经渐渐沉下去了,发红的光被一点点遮住,好像炉火在寒风中就要被吹灭了。我来到了古晋国的土地上,古晋城还没有找到,也许不可能找到了。按照历史学家的推测,应该位于太岳山脉西麓的高地之上,以及浍水的上游。燮父迁都也许是由于原来的都城交通不畅,地处偏远,不便于行使自己的权力。所以,新的城邑要移向地势开阔平坦的浍水下游一带。晋侯的墓葬在浍河和滏河旁边被发现,至少说明晋国的燮父之城应该在不远的地方。我看着地图,不断调整着方向,来到了滏河岸畔,平坦的旷野将河流推向低处,而对岸的高地上排列着九个晋侯以及众多夫人们的葬所,他们都安静地躺在了厚厚的土层下,谛听着身边的流水声,以及来自空旷天宇的天籁。
经历了多少个四季,又穿过了多少世纪,来到了一个他们不熟悉的陌生年代。他们终于不能继续安稳睡觉了,他们从一开始就做的一个个梦要像气泡一样破裂了,因为有尖利的针刺穿了它,发出了砰的一响。开始是伴随他们的各种珍宝引诱盗墓者的光顾,继而考古学家开始探寻几千年前的真相了。他们的两大财富——珍贵的文物和历史的秘密,将他们领到了重返人间的路上。
我并不想知道这些古国的统治者是怎样死去的,也不想知道他们的埋葬坑中藏有怎样的宝物,我只想感受这里的气氛,感受几千年前生存者的灵魂。天色越来越暗了,从前的滏河一定水流汹涌,现在已经很小了,几乎很难称得上是一条真正的河流。它带走时间的过程中,也带走了自己。就像它身边的那些诸侯,他们带走了自己的国,并将这古国沉入了深渊。或者说,他们并没有离开自己曾经统治的古国,而是将它一直放在自己的身边。
路上的行人已经回家了,即使是田间的小路,也变得开阔了。远处的村庄亮起了灯火,秋天的收割已经过去了,一年的忙碌换取了堆放在院子里的粮食,被窗户中映出的光照得微微发亮,这是来自地里的最后事实,因为这些粮食之所以能够不断滋养人的生活,乃是由于它汲取着几千年来古晋国土地上的養分。而我只能想着这里的人们是怎样生活的,我是一个外来者,一个生活的观赏者,坐在这里仅仅是为了在冥想中找到昔日的影子,试图获悉历史要和我说些什么。
但是一切都是沉默的,它所有的话已经给这片土地说过了。通过在这土地上的劳作,村庄里的人们已经把该记住的记住了。于是他们也同样保持了和他们的先祖一样的沉默。他们的唯一话语就是每一天的生活本身,这已经包含了历史的全部奥秘。
我坐在高坡上,广袤的旷野和绚烂的星空,把我的心带到了比过去还要遥远的地方,逶迤曲折的道路被暗淡的夜晚覆盖了,田野上的树木变成一个个面目不清的可疑物,像一些无家可归的灵魂,它们有时会在风中摇动,有时又突然完全静止了,你无法预料它们的每一刻会采取什么样的姿势,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它们原来在什么地方,还会继续待在什么地方,好像一次信守诺言的赴约。
老人
最近有点儿冷了,天气是好的,阳光依然那么好,暖洋洋地照在地上,但是田地里的庄稼收完之后,一场细雨把空气里的热压到了地底下。我已经加上了衣裳,仍然觉出了早晨的寒意。夏天的风是暖和的,秋天的风就开始往毛孔里钻了,就像插上了针尖。到了夜晚,蚊虫还不停地飞,有时还是会叮住人的脸,尤其是它们的嗡嗡声,弄得人睡不好觉。
不过,显然它们已经开始变得稀少。耐心等待一些日子,它们自然会消失。它们的生命是短暂的,只有两个季节,冬天来了,它们也就飞到了尽头。它们不会知道冬天的样子,它们也见不到春天。在它们活着的时候,眼中没有其他事物,关心的只是能在什么地方找到血,因而总是在人的皮肤上晃来晃去,就像一个不劳而获的二流子。人世间的很多人身上,都有某种动物的形象。
还真有一些和蚊子差不多的人。前些日子,村里来了几个陌生人,看起来好像是做生意的——现在,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们是最吃香的,腰里缠着大把大把的金钱,可以随便把什么买下来,不论做什么都用金钱来说话,让许多人的眼睛盯着他们,露出了抑制不住的羡慕之情。人们越来越赤裸裸地迷恋金钱了,人的贪婪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毫无遮掩。这几个人一副有钱人的样子,到处打听地里偶然挖出来的东西。有一个人拿出了地里捡到的一件古铜器,已经锈迹斑斑,那几个人立即花了好多钱买了下来。我不知道他们买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但是如果他们舍得花钱,这东西是一定能够派上用场的。
又过了一段时间,那几个人在我们的地里闲逛,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他们究竟要找什么呢?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得差不多了,撒落在地里的颗粒也被鸟儿啄食干净了,还有什么可以捡拾的呢?可是,他们仍然一连几天都在地里,锃亮的皮鞋也弄脏了,裤脚上沾满了泥土,衣服也被田垄边的小树挂破了。
今天来到村边,真相终于破解了。人们都在议论纷纷,我听了听,知道这些人是一些盗墓贼,他们在夜晚挖开了一座古墓,拿走了里面值钱的东西。要知道,古代的人要将最好的东西放在墓葬里,他们认为死去之后仍然需要生前的一切,因为在地底下的世界和在地上的世界一样,生活的地方变了,但生活的样子仍然和原来一样。
唉,这些盗墓贼,他们让死去了几千年的人都不能安宁。难道他们不想一想,死去的人若是他们的亲人,他们会让别人掘开坟墓吗?事实上,他们所挖掘的,就是我们的祖先,不论他们死去了多少年,我们的身上依然有着他们曾经流过的血液,我们中间的人,都有着和他们相似的面孔,也许是鼻子,也许是眼睛,也许是走步的样子,总有一样和他们相似。如果他们还活着,这一点极容易证明。
这些盗墓贼太可恨了,我竟然没有识破他们的诡计。他们进村来收购古董仅仅是一个幌子,真正的意图是打探哪里有古墓。他们是一帮生活在黑夜的人,不配在白天行走。他们的钱都是从坟墓里拿出来的,为了拥有更多的钱,不惜到坟墓里剥去死人的衣裳。他们用死去的人所拥有的钱来挥霍,已经过着一种死去了的生活,从生活的内容看,这些人已经死去了,他们既卑微又不幸。他们选择的是一条通往阴间的黑夜的路。这路上既没有阳光,也没有神灵护佑。我很难想出他们是一种什么样的人,内心竟然这样黑暗。这些人既失去了人间的爱,也失去了死者的爱,也不会有神灵爱他们。
我们也仅仅是议论而已。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从我们先祖的墓冢里取走了什么。是宝玉还是黄金?我们土地下的那些从前的、富有的祖先,在地底下的日子不好过了,阳间的人们偷走了阴间的财产,他们在另外的世界里一定十分伤心。让死者藏在白骨里的灵魂伤心,还有比这更大的罪孽吗?
考古学家
我们已经来晚了,盗墓者总是先行一步。这些年来,考古发掘几乎都是跟在盗墓者的后面,让我们十分感伤。盗墓者寻找财富,我们是寻找历史的,两条路竟然交织在一起。前几天,我被告知要去古晋国的遗址上发掘一座西周时期的墓葬,因为这座墓葬刚刚被盗掘,不知墓中还剩余了什么。现在的盗墓者十分猖獗,为了牟取暴利,已经不择手段。他们的情报一般是准确的,盗墓工具也很先进,有着丰富的盗掘经验。他们只要找到机会,一般不会失手。面对这样的窘境,考古学家总是扮演迟到者的角色。
我和我的同事们到来的时候,工人们已经掘开了表土。我们制定了严密地发掘计划,继而进入了既定的程序。早晨的太阳从东方的蓝蓝的山廓上一跃而起,挣脱了束缚。
农夫
一夜之间,我们的村庄住进了众多的人们,他们行装简单,说着外乡人的话。一些人戴着眼镜,好像是一些有学问的人。我曾凑近他们,却不太能听得懂他们所说的,他们温文尔雅,携带了很多我从没有见过的仪器。第二天,我大致上明白,他们是来自省城以及其他地方的考古人员,就要挖开这里的一些古墓了。前些天,盗墓者刚刚来过,现在考古队也来了。我们这样的村庄,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都是因为这些很久很久以前死去了的人们。
这就是说,死去的人并没有真正的死去,因为他们仍然参与人间的事情。没有他们,就没有这么多人忙个不停。我只是好奇,这些已经死去的,究竟是一些什么人?他们的坟墓里埋着什么?一定有着十分珍贵的宝物,不然怎会有这么多人从很遠的地方赶来,聚集在这里。还有一样事情,我很难理解,那些古代的死者为什么要把那么多的宝物埋入地里?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了,死后不会有另外一个世界,只有一片寂静、一片死灭,死者不会有生者所拥有的,却要将生者的财富放到一个无用的地底下。我想,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在他们活着的时候,一想到死后仍然会拥有生前的一切,就会偷偷地感到高兴。为了最后一瞬间的快活,却让生活着的人们失去了他们的很大一部分资产。
这些东西都是我们这样的人起早贪黑干活儿得来的,都是汗水和劳动的结果。人世间没有什么是白白得来的。就像我们种庄稼一样,春天要耕地,把大的土块打碎,一次次把土地弄得平整,还要一铲一铲地垒起田畦的垅堰,以便以后的日子里不断浇水灌溉。还要弯下腰撒下种子,等到禾苗生长起来,又要除去田里的杂草……最后还要把庄稼收割回来。这是多么复杂的事情啊。
一想到这些事,就感到那些埋在坟墓里的人,是多么罪孽深重。即使是我的祖先,我也不能为他们鸣冤叫屈。他们死后还要不断招来一些人,除了干扰我们的生活,他们又给了我们什么?现在,我要到地里干活儿去了。我屋檐下的农具还等待着我的手,我要拿起铁锹,做我该做的事情去。
挖掘者
邻居过来了,告诉我现在需要人手。考古队要挖古墓了,需要雇佣我到村边不远的地方干活儿。他们答应付给我报酬,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我是一个不错的庄稼人,干活儿是我的拿手好戏,我最擅长的就是使用力气。几十年过去了,我的身上依然有着使不完的力。我每天在天没亮的时候就起来了,要到前一天牛群走过的路上拾粪,我用伸开五个杈儿的铁杈儿,铲起每一堆留在地上的牛粪,将他们放到我的田地里。它会使田地增加肥力,让庄稼结出饱满的穗子。我的眼睛是发亮的,能够在微微放出的早晨的天光中,看清路上的一切。回到家里,开始放出睡醒了的鸡,大把的玉米粒洒在院子里。看着它们哄抢食物的样子,我就想到,人的一生岂不是这个样子?但是,人的食物是来自土地的,你必须自己付出辛劳从其中刨出来。想想这些鸡们吃食时的欢快吧,我也从来是欢快的。
我的门外有两条路,一条通往田野,一条通往村外的小镇。可是我很少去小镇,只有在赶集的时候去置办一些生活用品。剩下的时间,我总是待在地里,坐在田埂上抽烟,看着一天天长高了的庄稼,一种欢喜就由心底里升起,就像春天时分地气从田垄里雾一般升起。我熟悉我的地里的每一株高粱、玉米和麦子,它们哪株长得更高了,甚至哪株旁边突然冒出了一棵草,我都知道。它们休想瞒得过我的目光。我会毫不犹豫地把野草拔除,不让那些多余的、不打粮食的草,吸取土地的肥力。有时候,我也在村子不远处的河边坐上很久,呆呆地望着流动的河水,看着它的水面上泛着波光,有时还会有一个、两个甚至更多的小小漩涡,它们究竟流动了多少年,我们一代又一代就这样生活,几乎没有什么改变。
我从来没想到,这河边的高地上,竟然有着古代的大墓,里面有数不尽的财宝。我哪里知道,我的先祖们还有过完全不同的另一样生活,他们有过巨大的奢侈和挥霍,有过豪华的宫殿和喝不完的美酒,可是他们所使用的和享用的,难道不是从土地里产出的?最后,他们也要埋到土地里。现在我来到了他们的墓地,考古队的人们好像不断测量着什么,他们看着手中的图纸,好像他们对土地下面的一切都看清楚了,他们是怎么知道埋在深处的一切的?我持着铁锹,已经准备好了,只等着他们指给我挖掘的位置了。我的铁锹已经被土地磨得闪闪发光,锹的尖端已经磨去了一部分,可想而知,土地是有力量的,它能将铁磨开豁口,又有什么办不到呢?
实际上,我和考古队的人们一样,也对地底下的死者怀有深深的好奇。他们是些什么人,又为什么会埋在这里?在他们的身边又埋了些什么东西?好在我的铁锹就要让他们重见天日了,他们又要出现在阳光下了。既然盗墓人来过了,考古队也来了,谜底就要被揭开了。我要亲手将他们上面压着的泥土推开,我要看看他们的白骨和別人的白骨有什么不同。我还要问一问那些有学问的人,这些从前死去的人,和我们究竟有什么联系。他们是不是我们的祖先?是不是和我有着相同的姓氏?应该说,我们的平凡生活又多了一件稀奇事,因为地下的一堆白骨,地上的人们又要热闹起来了。
乡村老师
今天的课堂上,有一个学生问我:“老师,听说我们村子边发现了很早以前的墓葬,有人说可能是晋国的王侯埋在这儿。晋国是什么时候的国家?它为什么会在我们这里?”我告诉他:“在3000多年前,曾经有很多国家,晋国是其中的一个。它的疆土不大,正好在我们这儿。”他又问:“那为什么你没有给我们讲过呢?你给我们说过那么多过去的历史,却从来不给我们说起身边的事情。”我沉默了,因为我对这个古国也知道得很少。
我现在开始阅读有关晋国的书籍了,我才发现,它从前竟然是一个巨大的存在,它一直影响着我们的历史、我们的生活。它就像一颗耀眼的彗星,从黑暗中划过,以长长的令人炫目的彗尾,从遥远的过去一直扫过了我们现在的日子。
我有了一个疑问:晋国的那么多君主,一些人被历史不断地刻画,而另一些人几乎没有记载,我们仅仅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却不知道他究竟做过些什么。比如始封之君唐叔虞和他的继位者燮父,他们的形象在史书上是生动的,他们做过的事情,好像就在我们的眼前,他们完全是可以被理解的人物,让我们感受到了他们在历史中是多么不可缺少。可是另外一些,就没有他们那样幸运了。他们既没有骨架,也没有血肉,即使是他们的名字,好像也仅仅是为了历史的连续性而不得不提到。这里也许在暗示历史的价值,君王在天秤上的称重,在于他所做的,要么就在他在位期间发生了某一历史大事件。
实际上,历史是嗜血的。它不喜欢平淡无奇,也不喜欢没有权力的争夺、没有黑暗中的阴谋,只有充满了血腥气的手,才能获得历史文字中更大的权重。一切喜欢安宁的君主,就会失去历史的青睐。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它的开疆拓土,意味着损害另一个国家的权益,他们从不珍惜人的生命,甚至用别人的生命作了自己的赌注。他们用他人的血喂养填不满的文字,青铜器上永无饱足的饕餮纹所暗示的形象,实际上就是历史的真实形象。
从人性的角度看,那些在历史中文字最少的是最值得缅怀的。对于一个国君来说,他的平庸并不意味着他的能力不足,而可能恰好是人性的胜利。古代君王们的四处征战、在杀伐之声中建立的丰功伟绩,乃是用累累白骨堆砌自己的纪念碑,它有着看似辉煌的尖顶,却落在一个满身血污的基座上。燮父继承君位之后,一定有过对四周小国的征伐,不然他的迁都改晋就难以寻找足够的理由。胜利者的一般行事方式,就是在一片杀戮之后,开始大兴土木,建造自己的宫殿。这不仅是为了自己在无数死者的骷髅上放纵欲望,醉生梦死,还在于这是一个凯旋者的炫耀,一个象征性的物质形象——文字的辉煌仍然不够,还需要一个庞大的、能够被自己和他人随时看得见的、不可忽视的巨大宫殿,以便让更多的人显得更为渺小,身子匍匐得更低,低到泥土里。这是一种用物质建立的精神压迫,一种征服者的威权形式,也是一代君主自我膨胀的物质意象。
接下来的几个继承者大约就没那么嗜杀了。也许他们是十分平庸的,也许他们只是贪图安逸,也许他们另有所图。他们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并不重要。历史只看结果,内心的活动既不能被窥视,也不具有形象价值。它的美学意义只是属于个体。我们只是知道这些晋国君侯的名字,燮父之子叫做宁族,被称为武侯,武侯之子叫做福,被称为厉候,厉候之子叫做宜臼,被称为靖侯。从他们的谥号可以看出来,他们有着各自的个性,也许有的喜欢习武,但显然没有施展身手的机会。有的喜欢安逸,可能在声色犬马中度过一生。有的可能狞厉凶残,令人畏惧,但一切仅仅局限于晋国宫苑,没有波及到更大的范围。他们的所作所为和各不相同的性格癖好,和民间的普通人没有区别,只是他们拥有巨大的特权,这样的个性就被特权放大了,成为殃及他人的一个个事件和场景。
这些小小的对别人的损害基本上是有限的。他们的无所作为反而是有益于世界的,他们无意拯救民众,却因为自己的无用,使得世界变得平和、平静、平凡,更多人们的生活波澜不惊、安逸自在,他们的自由没有被强行干涉。生活中总是有一个黑影在眼前晃动,你不知道那个黑影意味着什么——它笼罩着一切,只要统治者的意愿停留在原地,你的心中就会少一些恐惧。
在暗淡的灯光下,小小的房间里好像是被过去的、很远很远的过去的日子充满了。白日里教室中的提问以及有着整齐的节奏感的读书声沉淀到了底部,我被海水浮起一样,在朦胧的历史中飘荡,又像一个被抛弃了的幽灵,前面既没有道路,也没有树木和一切能够指明方向的标志物。历史一直在文字里喧腾、咆哮,这些昏暗的文字并不是静止的,也不是停留在发黄的书页上,而是在一个更加巨大的、深不可测的空间中不断变换着形象,就像在空中看到的云海,它几乎没有任何固定的形状。
我费尽了自己的眼力,努力看清书页上的每一个字——汉字是这样富有形象感,它让你不断穿越它,直到更深的地方,幽深的古老的矿洞,有着一个个岔道,它可以耗尽你的智力。我的屋子里的墙壁上没有悬挂任何东西,只有灯光扫射到的边界模糊的一些凸凹不平的斑点,这使得世界不那么均匀,一直让人感到微微的眩晕。我的影子从光源暗示的方向,向斜侧倒在了一边。我仔细地阅读,发现以前的历史是不知道纪年的,那些历史中的影子离我有多远?我知道他们就在我的身边,从来没有离我这样近,我甚至能够听到他们的呼吸,他们沉睡中的鼾声。
到了晋靖侯的时候,时间突然出现了。它冲开了一片黑暗,把历史带到可以计算的光亮中。靖侯之前没有确切的纪年。靖侯17年,一个突发的历史事件,划破了夜晚,周厉王因暴虐无道,激起了国人变乱,天子只好奔逃到了彘这个地方。第二年,靖侯就去世了,他的儿子司徒继位,被称为釐侯。釐侯之子叫做籍,就是献侯。从晋侯宁族到献侯长达六世,这六代君主连同他们的晋国,历史记载很少很少。历史是善于猎奇的,它和一个通俗作家相似,总是讲述离奇的故事,一旦生活中缺少了这样的样本,它就用沉默来抵抗沉默,又以遗忘来顺应遗忘。
乡村的夜越来越深了,它的寂静压住了历史的骚动,偶尔会有几声夜鸟的厉叫,好像从遥远的时光里传来。昏暗的灯光更加昏暗了,白炽灯的乌丝有时会突然发暗,颤抖地,又显得更亮了。远处送来的电,不會保持恒定的强度,不会改变史书上陷入文字里的一连串车辙,那些往事已经停在那里了,无论是君王还是普通人,统治者还是被统治者,都停在那里了,时间的沼泽地,不会有任何人挣脱。
收藏家
灰黄泛黑的深绿,一些轻微的铜锈,椭圆柱形又带有微小的锥度……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编钟。它的钟柄即甬端与甬基之间的外径仅仅差不到一毫米,可以看作这是一个基本同径柱体。甬是空心的,它与钟体的内腔相同。它制作得如此精美,我们很难猜度古人的青铜制作水平。我们只能说,他们采取了当时最好的工艺。看这些编钟的表面吧,在枚、篆和钲之间,有着圆圈纹饰带分隔,还有一些细阳线构成的云纹,分布于不同的地方。
据说这是晋侯墓葬中发掘出来的一组编钟中的两件。它上面的这些纹饰说明什么?很多编钟以及其他青铜器皿上都刻着类似的花纹,我不知道它的原始含义,也不知道古人为什么喜欢这样的花纹,但是它们一定想说出什么意义。我只是从直觉上感受到了它的美。也许,它上面的纹饰是从具体的身边的动物和植物形象演化而来,它们变得这样抽象,简单的线条里含有极其丰富的生活内容。一些纹理的形状似乎能看出它的来历,云、雷电、鱼、野兽、鸟以及花草和其他植物,最后都变成了一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古人的观察力是惊人的,他们看到的,是事物内在的骨骼,这需要非凡的想象力。
以前我曾见到不少殷商时代的青铜器,还没有见到过体量这么大的编钟。我一想到它在三千多年前发出过浑厚的声响,它的声音我们今天仍然能够听到,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事情。物质的世界在时间的消磨中已经剩下了一些残渣,古人曾经见到的一切,我们只能看到一点点,而从前的全貌只能存在于我们大脑沟回的想象之中了。他们的活动场景、生活细节以及他们的所思所想和所做的事情,也在时空中消失殆尽。可是,这些编钟却能够完全留住从前的声音,用不着我们推测,也用不着我们调动自己的思想,它提供了原本就有的、被三千年前的耳朵所倾听的音响。这让我们感到,从前并没有失去,它仍然存在于青铜编钟里,它的甬、钲、鼓、舞、枚和篆等每一个部分,完整而巧妙地给了我们一个穿越时光的深邃通道,让一粒三千年前的种子在今天发芽开花。
历史学家对于编钟的形体之美并不在意,他们也不在乎来自远古时代的声音之美。他们只注意编钟能够提供的历史信息。那些铭刻在上面的花纹,如果不能很好地解读其中的含义,就会不那么重要。如果它能说出古代人类的信仰和习俗,或者还能说出某一个部族或者国家的独特崇拜或暗示了某一个原始图腾,就更有意义。他们已经留意到上面留存的一些文字,这是编钟让他们感到欣喜若狂的原因。历史学家一直在寻找证据。可能他们认为,历史就是一系列证据,没有这些证据,就无法建立历史。我是一个收藏家,我曾经收藏了很多古代的青铜器,我喜欢这些来自古代的东西,不是因为它们多么古老,也不是它们能说明什么问题,而是它们因为时间的累积所造就的价值,因为没有什么比不断消失的时间更加意味深长,也没有什么比时间更有价值。在我看来,历史仅仅能够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不是从现在开始的,我们的生活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长久。然而究竟我们在过去漫长的时光中是如何生活的?我想,生活的本质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变化,现在怎样生活,曾经也是怎样生活的。现在的一切,就是过去的一切。
我收藏是为了欣赏。我所迷恋的,是古物身上的每一条纹络、每一个花纹以及它的铜锈、它的经历过时间的沧桑感。经历过时间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它有着特殊的气质,特殊的面孔,它和崭新的物件有着完全不同的色泽和诗意。它的饕餮纹、云雷纹以及它的每一个斑点,都代表着已经消失了的人的踪迹。它有着令人惊艳的昔日之美。在这一点上,历史学家是一些试图把时间拉回到现在的乌托邦主义者,他们不会知道事物本身的美学价值,如果他们不能获得历史证据,就宁可对眼前的美视而不见。
可是,人从来不是具有完全视野的,很多时间的关键点,都在视野之外。他们所看到的,实际上是他们愿意看到的。他们所忽视的,也是他们习惯于忽视的。比如眼前的这个编钟吧。他们仅仅看上面的文字。而我是把这些难以识读的蝌蚪一样的文字当做美术图案来对待的,它竟然和这样的形制完全和谐地形成了某种美学配置,它是整个青铜器形体之美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们这样抽象,又是这样恰当而富有诗意。
据说,这里的两件编钟只是这组编钟的一部分,全套编钟有16件,另外14件被盗卖境外,又被另一家博物馆辗转回购收藏。编钟上刻有铭文335个字,它们说了些什么?我虽然不可能看懂这些字,但我仍然十分好奇。何况,这些文字就像图案一样优美,一定有着和它的优美相匹配的意义。总之,这些编钟和它的埋藏的年代一起,已经嵌入了我的内心,我感受到了和它静静拥抱的愉悦,它给我讲述从前的故事,我却不能完全听懂,我只是知道,这故事中包含着灾难和沉默的爱,也包含着君王的礼服上耀眼的图案、权力至高无上的象征,以及华美、繁复和神秘的祭祀仪式,还有耻辱中生活的人民、佝偻的劳作者、征伐的战车、璀璨夺目的荣华和含蓄的悲凉。
周宣王
很多事情都是在毫无征兆的时候发生。在我的东都王畿之中,南国的夙夷竟然反叛,我只有亲帅王师前往征讨。我的军队是英勇的,我的战车从王都开出,一路锦幡蔽日,戈矛林立,马的嘶鸣和辚辚车声,压过了寒春的微风,还没有发芽的树木在淡淡的云层下僵硬地颤动,我凝重的目光扫视着四周,卫士们一脸肃穆,我已经意识到这将是一场血的厮杀,我必将叛军清剿干净,让天下知道反叛的代价。
我已经没有自己的生活,我的命运是和周王室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我所做的就是将这个江山留在手里,不能像我的父王那样,还没有来得及做什么,已经因自己的荒淫、荒唐和极端幼稚的残暴被我的宗族和大臣们赶走了。父王太任性了,既听信谗言,又横征暴敛,也经不起别人口中冒出的言语,他将那些抱怨和发牢骚的人们都杀掉,不让别人对他有任何非议。实际上,那些针对周王的怨艾之情并不是通过简单的杀戮就可以终止,它就像田地里的树种,你越是用血来浇灌,它就生长得越快,等到它长成大树的时候,它的阴影就会罩住整个田畦,使得它树荫下的草木枯黄,失去太阳的照料。我的父王因此失掉了他手中的权杖,也失去了本该属于他的荣耀。他只好逃到了偏僻的彘国。这样的命运让我感到伤心。
坐在他曾经坐过的王座上,我决不能成为父王的重影。我要把埋在土里的火拨亮,让光辉显露在地上。我开始修改原来的大政,效法我的先祖文王、武王、成王和康王,发扬他们的遗风,要像他们那样做事情。先祖创造的基业,决不能在我的手中丢失,否则,我又怎能对得起我的座位呢?我要握紧手中的剑,让它的寒光更加耀眼,一直投射到最远的地方。一个君临天下的天子,他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至高无上的尊严。我不仅代表我自己,还代表着统治这个世界的周王室,我的头顶上闪耀着群星点缀的光环,谁要让我的头顶上的光变得暗淡,我就让他永远沉到漆黑的深渊。
看看我的先祖们,他们从来没有让任何狂妄者获得他们所想要的,他们如果得到,就意味着我们将失去。我们的尊荣就是我的一切,一切一切,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都不能被卑微者取走。这不是因为王者的贪婪。我已经拥有一切了,还需要更多吗?这一理由不仅不是所应有的理由,而且这一理由全然不在我的视线中。真正的原因在于,哪怕我所拥有的失去微小的部分,就意味着尊严的全部丧失。
我继承王位之后,才感到自己并不是坐在松软的花絮上,而是坐在玫瑰的刺上。在香气缭绕的地方,却被众多隐身于暗丛里的兽影所窥伺。我的身子看起來是挺直的,但我衣服上的花瓣和瑞兽,却令我寝食难安。我的疆域太大了,以至于我不可能骑着快马跑出它的边界。我所不知的地方太多了,我的权杖划出的土地,不仅种植稷黍,也生长荆棘和包藏毒汁的果子。我必须像一个好农夫,时刻警惕自己的田地里长出了什么,辨别混在了谷子里的野草,以便随时把它们拔除。可这是多么费心劳神啊。我在梦中经常遇到各种不祥之兆,又会在夜半惊醒,发现四周黑暗的空气里,有着某种可疑的、令人恐慌的声息。
不测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夙夷从南国开始侵占我的土地,践踏我的园子,贪图我树上带着花蒂的甜枣,我不得不拿起我的弓箭,对准叛乱者的鼻子。看吧,我的大军就像乘着云,从王都飘向敌人,这充满了愤怒的乌云,将压低他们的头,直到他们陷入泥土。我坐在战车上,看着望不到边际的战车和军队,刀戟和长矛就像从云中穿出的金光,我将内心的仇恨和利箭一起塞满了箭囊。
这尘世真是让人悲伤啊,每一天的日子都在牢狱里,你既没有自己所想象的自由,也没有从远处看到你的那个样子。你既不在自己的心中,也不在别人的眼里,你在哪里?我常常想到我的先祖们,他们已经远离了我所生活的世界,他们脱离了虫子和蛹壳,已经像蝴蝶一样自由自在地飞翔了。他们带着自己翅膀上的斑点和花纹,没有任何匮乏的困扰,无需任何食物和仪式的束缚,只有翱翔的灵魂,漫游于云中,俯瞰那些已经和自己毫无关联的、却曾经陷落于其中的人世间。
我曾经在一个夏天的日子里,停在了一朵花儿前面。记得那是一个雨后的晴天,天是最蓝的,蓝到了连我的呼吸都可能是湛蓝色的,那么清爽而美好。几只蝴蝶从不知什么地方突然出现了,它们的颜色各不相同,一只黑色的,却有着奇异的白边,另一只则是火焰的色彩,就像空中飞过的一朵小火,要点燃什么?一看就是一个具有炽烈性格的灵魂。还有一只则是花儿一样斑斓的,它的翅翼上有复杂的图案,好像用这样的方式讲述一个生前的故事,或者他曾经是一个公主?我的先祖们的王妃?它们绕着我眼前的花儿转了几圈,彼此在空中嬉戏,一会儿靠近了,一会儿又远离,它们心中的快乐,我无法得知,也不可能感受到,因为我在这株花儿面前仅仅是为了排遣内心的忧愁。
晋献侯
我喜欢坐在大殿上,饮着美酒,看着面前的舞女翩翩起舞,也喜欢听乐师们演奏稀奇的音乐。可这样的日子久了,就会觉得每一天都一样,难道一个人就是为了每天重复自己的生活?每一个场景都是相似的,舞女们换了一个又一个,看得太久了,她们实际上都差不多,我已经看不出她们每一个人有什么不同。我让工匠制作各种漂亮的酒具,为了拿起酒盏的时候,感到时光的差异。我的斝、尊、爵、觶、觥以及其他盛酒器和饮酒器,无论是用于祭祀还是用于寻常日用,都非常精美。上面刻满了各种植物的花果、奇异的飞鸟和从没有见到过的瑞兽。它们的面目是奇特的,它们既不属于人间,也不属于使用者,它们乃是神的灵物,是在我们之上仍然存在一个神的世界的证物,也许它们并不是工匠们想象出来的,而是在远古时代,我们的祖先确实见到过的。
是的,天神不会经常显示自己的珍贵生活,他不会经常放出这些珍禽异兽,供我们欣赏。它们只是在特定的时候,作为神的使者来说明神的谕意,以避免我们违背神意,留下不可挽回的悖逆的辙印。我把这些我从未见过的兽面和神鸟的飞羽作为酒樽的花纹,不仅仅是为了它好看,还要它提醒我时刻留意自己的言行。我还将一些盛酒器做成了神兽和佳禽的形象,让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天神,作为庇佑我的灵符。我只是统治着一个小小的国家,它只是天子影子里的一个光斑,而我还需服从我的神,它是最高的、能够支配我的神,它来自我无法望到的云层之上,在天蓝的宫殿和镶满了群星的光芒里。和天上的神灵相比,我是暗淡的,软弱的,毫无力量的。然而在我的国中,我又是闪耀的,有力的。我在我的城頭扫视我的土地和人民,我的权力就像撒在地里的种子,无处不在生长。
但是这些都是多么虚无,一个个日子,流水一样飞流而去,带着年华的枯枝败叶,飘向了不知之地……哪里可以汇聚如此众多的岁月?一定有一个无限的深渊,永不可填满。我不是来到世间就是享乐的,所有的享乐都有着尽头,而且在奢靡的生活里一下子就会看见最后的一刻。看来,我应该和我的先祖们一样,要做一些值得铭记的事情。可是,我是突然坐在了宝座上的,我不知自己应该做什么,也不知该从哪里做起。
平庸的生活是不值得记忆的,既不可在自己心中留下车辙,也不可能嵌入别人的车辙里。因为平庸仅仅属于自己,却不属于记忆。它又是本性所贪图的,却也不属于本性。我需要证明自己,先祖们能够做的,我也可以做到。我同样需要史书记载,需要盛大的仪式来庆贺,需要典礼来成全,我渴望有一天能够让天子慷慨地赐予,音乐和舞蹈不再是伴随平庸日子的消遣,美酒也要用来送行和迎候凯旋。
机会终于来了。南国的夙夷背叛了天子,也背叛了我的周王室。他们竟然侵占我们的土地,祸害我们的天下。天子亲自率领大军前往镇压,却中了对手的奸计,在进击途中被引入了洼地,一场凶险的鏖战,天子的大军被击溃了,在奔逃中落叶一样四散而去,就像突然到来的秋风席卷了地上的沙尘。周王也差点儿遇到不测,在弯弯曲曲的路上落荒而逃。这是多么大的耻辱。如果天子接受这个事实,就意味着放弃天下,所有的反叛者都可以效仿夙夷,我们先祖们筑就的巢就倾覆了。
我将晋国登记过的民众组成强大的军队,在大河转弯的平原地带蒐兵,训练和整顿大军,整修和建造战车,收集和驯养马匹……天子逃散了的王师也陆续汇集到了一起,天穹的云越来越浓了。每天早晨天光微亮,我就在军帐前的一棵巨树上刻上划痕,我的利剑的刃带着我的力量,割破了树身表层,记录了这个不寻常的日子。粗壮的树干,默默地记下了我的剑锋,也记下了我的日子。记忆必须通过伤痕获得,要么你将伤痕刻在自己的心上,要么你将它给予别人。一棵树应该也有疼痛,它用这样的疼痛收集自己的记忆,并扩散到了树梢,以至于输送到每一片即将长出的叶子,即使这些叶子在秋天散落,仍然会把刻骨铭心的东西留在根蒂上。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从月缺到月圆,又从月缺到月圆,巨树被一条条刻痕爬满了。从满树绿影到丛林枯黄,秋风扫去的,又在严冬之后归还……临战的日子到了,冬雪融化了,道路开通了,大河突破了冰层的封锁,又恢复了滔滔奔腾的原貌——南渡大河的舟楫已经云集于河畔,大军在庄严的誓词呼喊中登上了讨伐逆贼的征途。
这是我多少次在梦中见到的景象。天子登上了王车,我也登上了我的战车,大河湾的平原一掠而过。穿越大河激荡的波涛,又在春天荒凉的山岭间盘旋,骏马的嘶鸣从山间的密林中扰动,得到了山壑中绝壁的回应,沉闷的、遥远的回声,仿佛来自天上的雷霆。徒兵的脚步,在已经潮湿了的地上踩出了纷乱的脚迹,它们与车辙形成的两条长得看不见尽头的线痕,交织在了一起。
多少年前,我曾伴随天子到东国和南国巡狩,那时我也是率领大军陪伴左右。我是天子最信赖的,我的祖辈都是周王室最信赖的,每当周王遭遇到了困境,都是我晋国君侯挺身而出,从来没有失手。晋军是强大的,在每一个关键时刻,都经住了考验。我背上的箭囊,我的坚固的战车以及性格暴烈的骏马,都能在天子召唤的时候立即释放巨大的杀力,我的强弓,可以一支接一支的发射,我的战车和骏马可以连续作战,长途奔袭,从来没有疲惫的感受和停下来的意愿。我们要么等待天子的命令,要么跟随天子出巡边域,要么就是在污血奔流的战场上赴汤蹈火。
我的大军行进到菡就驻扎下来,在此和天子亲帅的王师会师。休整了一段时间,天子就命令我北上击敌。天子率领的王师则从另一条路线迂回分行,剿灭叛乱之敌。天子和我分开了,各自率领大军从两个方向前往征讨之地。这里曾在周穆王的时候,建有离宫别馆,是我周王室拥有统御天下的王权喻义之象,它承载着恒定的天命。我下车向天子拜别,看到天子的脸上密布着乌云,他的双眼就像木炭一样发黑、发亮,只要有一个火星就会燃烧起来。这是一双威严的、可怕的眼睛,积蓄了深仇的眼睛,一直凝视着我。当然他的双眼也透出了对我的感激之情和急切的期待。我感到被他的双眼点燃了,我的浑身冒出了泉水一样的热力,我的内心变得像磐石般坚定。
夜晚很快就降临了,天幕一点点垂了下来,遮住了荒凉的村落,我在军帐中孤独地坐着,身边的人们都被我驱赶走了,我希望一个人待在漆黑的夜里,把自己埋入一个看不见的世界。我盯着黑暗,似乎有很多还没有死去的幽灵就在四周。我的心事有一点儿恐慌,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一个人如果害怕死去的和即将死去的事物,他又怎能面对生与死的对决?一个人的身体可能涂满了血污,但他的灵魂是干净的,它没有形体,也没有重量,又怎会沾染不洁净的东西呢?我已经不害怕任何东西了,我的身体和心灵是沉重的,不可能附着别人的灵魂了,我有自己的灵魂已经足够了。
我开始和我自己的心交谈,我的心中闪现出了微弱的光线。我已经不记得我与自己说了些什么了,可那时好像自己变成了两个人,就像两条河流汇聚到了一起,它们的浪花彼此敲击,我在激越的喧哗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安静。这么安静的夜啊,只有我和另一个我悄悄说话,把我心中的渴望和烦恼、惊恐与不安以及迷惑和愚昧,都倾倒了出来。那曾经堆积在我深处的,山壑一样纵横交错的,都在倾谈中削平了。
应该过了好几个时辰了,我走出了军帐,来到了旷野上。满天的星群就在我的头顶上,没有一颗星被云朵遮挡住,却也没有月光披到我的肩上。一阵阵凉意穿透了我的衣衫,我感到自己是无形的,夜风能从我的身体毫无遮挡地穿过,我的脚步绕过了一个个营帐,兵士的鼾声隐隐可闻,我是不是走进了他们被血铺满了的梦?
夙夷
现在我已经不知道结局会怎样,但一开始我就不准备停下来。我是夙夷的首领,我的长矛已经从悬挂的地方取下,并握在了手中,利箭已经搭在了弓弦上,一切都不可挽回。我身居南国,这是多么美丽的土地,肥沃的土地,差不多每一年都会有好收成。可是,我们的很多财富都要交给周王,他从遥远的地方主宰我们,就像一个残暴的驭夫,一点点收紧了缰绳,用笼头挽住了我的自由,又用鞭子不断地抽打,我的疼痛已经忍耐了很久了。
尤其是周厉王,他想收走我的山林,对我的盘剥越来越多,谷粒已经被剥干净了,还要去掉它的皮,最后被牙齿嚼碎,咽到他的肚子里。周厉王终于被他的国民赶走了,他会因自己的愚蠢而付出。我相信天道,相信天神不会对作恶多端的人不予以惩罚,所有的人都会有一个最合适的归宿。厉王的儿子继承了王位,我曾对这个新的天子抱有幻想,想象中一切都会得到改变。事实的确比从前好了一点,但改变是这样微不足道。该压榨的仍然在压榨,只是好像施予的力小了一些,我的痛楚稍稍减轻了,可是苦痛的根源并没有消除。
为了拒绝贪婪者的采摘,玫瑰必须长刺。他们已经碰到我的刺了,让他们的鲜血滴下来吧。前些时候,周王率领大军前来讨伐,他的战车碾起了尘土,不知有多少战车,就像漂浮在一片烟雾中。他想把我一举铲平。可是我手中的戈戟并不是泥做的,它有着锋利的刃,它是用血磨制的,不会待在墙壁上一动不动。它早已积聚了仇恨并骚动不宁了。
我的士卒是英勇无敌的,他们也足智多谋。周王自以为兵多将广、战车如云,以为我不堪一击,他想错了。他的骄气压倒了他的理智,他的愚蠢胜过了他的智慧,内心的仇恨和傲慢盖住了他的双眼,这必使他失去力量。我用計谋把周王的大军引入了低洼地带,我的伏兵从四面八方掩杀过去,那是多么痛快淋漓的激战啊,无数的人头悬挂在我的士卒的腰间,他的车也陷入了泥淖。我从一个山丘上看着周王的兵马丢盔弃甲,落花流水,我的心里就感到十分欣喜。我走下山丘,登上战车,亲自击响了战鼓,并在一片厮杀声中追击周王,他一边让战车阻击,一边拼尽了力气逃命。
也许是他不该被我捉住,也许是云中的天意使他逃出了我早已挽好了的兽套,他的马也太快了,在崎岖的路上,两道车辙伸向了不知之处。我只是攥住了从他的王车上砍下来的一块木片,这是他耻辱的证据,或者说,他的王车从此已经残缺不全了,象征着王权的脸孔上已经被刺上了刀痕,他们的脸再也不好看了。
我已经想好了,周王并不是奉了天命的,周武王也是用刀枪剑戟从商王手中夺来宝玺的,他们的王权不是生来就有的。为什么他们要统治我、支配我,并不断剥夺我?我为什么不能改变这一切?这是支配与被支配的生死之争,如果失去了自由和本该有的权利,活着有什么意义?我将为自己和我的南国拼死一搏。周王所做的,就是他们能够一直这样,而让我们也一直这样。他们希望世界永远不变,让时间捆绑在一根柱子上,我要做的就是把这捆绑时间的绳索割断,把柱子拔起来,时光不会停留在一个时刻。我知道他们又要来了,他们不会放弃再次获得耻辱的机会,或者,他们的大军已经在山间崎岖的路上了。
晋献侯
这是夏的祭天之地,有着用于祀天享神的钧台。也许夏王觉得神应该在这个地方徘徊?神应该无处不在,为什么把钧台建在这里,是不是还有更好的理由?既然过去的人们这样做,一定会有神在这个地方经常出现。我们就在这个地方开始向叛军发起攻击。神灵应该就在我们的身边,它会给我们勇气和力量,使我们的长矛更加锋利,也使我们的战车所向披靡。事情正是这样——很快我的大军就攻陷了敌阵,上百敌人被我的勇士斩首,几十个人成为我的俘虏,城外的荒野上,到处丢弃着他们的染血的战车,满地都是敌人的长戟和长矛,我将这些象征着叛逆的东西,周围放置了干燥的柴禾,然后将其烧毁。
火焰上的黑烟升向了天空,它就像一些黑色的灵魂,从地上开始,到空中消散。在地上的时候,它那样浓烈,看起来是一团团巨大的迷雾,然后一点点升起、不断扩散,似乎是迷茫的、很像找不到归宿的孤儿,最后在挨近白云的时候就看不见影子了。在这样的烈火中,那些曾经和我们厮杀在一起的战车,一点点坍塌,剩下了一团小小的骨架。春风卷起了灰烬,把灰烬吹到了很远的地方,追赶那些逃走了的敌人。
天子带着王师与我们汇合了,看着尚未清扫的战场,欣慰地笑了。他从王车上走下来的脚步是轻快的,他站在列为方阵的将士面前,面向南方,发出攻击的号令。他的衣袍被风卷起了一角,但天子就像一块黑色的岩石,一动不动。他的面容是冷峻的,午后的阳光从他的右上方照下来,使他的脸部看上去棱角分明,一侧的阴影和另一侧明亮的部分形成了对照,好像用一侧向我们投射光芒,另一侧则沉浸在死者的悲伤里。是的,在这场战斗中,我的许多将士死去了,他们带走了天上的云,留下了无限的蓝。天子的命令是坚决的,毫无犹豫之感,他的声音不大,但是粗重、低沉,有着摧毁一切的那种沉痛的力。
我按照天子的命令从这座坚固的城的西北角实施攻击,我的弓箭手发出了蜜蜂一样密集的箭矢,飞向了守城的敌人,它们长着眼睛,尾翼张开,有着凌厉的毒刺。我的身手敏捷、有着攀援绝技的战士从城角上升,迅速登上了城墙,开始了血腥的搏击。夙夷的城很快就被攻破,天子不断地给我补充兵士,追斩逃跑之敌。天子三次向我发布命令,我率师击破夙夷的坚兵之阵,攻陷有着高大城墙的敌城,大获全胜,携带煊赫的战绩,还兵东都洛邑。
洛邑的宫殿被黄金一般的月光照射,我在宽广的庭中踱步,焦躁不安的情绪已经随着战事的结束平息了,内心的欣喜之情难以自抑,就像炉火不能被木柴压住。我想到了从前的许多日子,是的,不会有任何一个日子是完全虚度的,即使你在这一天什么都没做,也在为你增加着什么。一个人总是会获得机会,就像我的先祖那样,我也会获得同样的机会。我的田地和山林都是天子赋予的,终于有回报天子的时机了,这是多么不寻常的恩荣啊。现在,我得到了这个机会,辅佐天子击败了夙夷,清除了周天下的隐患,也为天子洗雪了耻辱,重新盖好了屋顶上的瓦片,顶住了塌下来的屋檐。
我要把这功绩刻在编钟上,让殿堂上的音乐中带着我的欣悦,不断让辉煌之音回荡。要让一代又一代聆听编钟的和敲击编钟的,都能够记起我的事业,以及我和众多将士驰骋疆场的影子。我要带着晋军凯旋归家了,我们将行进在来时的路上,重新渡过波涛汹涌的大河,不过,那时的道路和归去的道路已经不一样了。仅仅不算太长的时间,树木已经发出了新芽,它们已经扫去了严冬折磨的疲倦,一下子变得容光焕发了。在这夜晚的明月里,我看不见树上的绿叶,却已经能够呼吸到它的馨香了……隐隐的、新鲜的香气,已经充满了我的肺腑,我的心已在归去的路上。昨天,我已听到我的士兵在营帐里唱着故乡的歌曲,他们的思乡之情和我同样浓烈。我的晋国的山林,必定也是满山新绿了吧?
周宣王
王都的夏天来临了,这是最繁荣的季节,花园里的花儿开了一遍又一遍,不同的颜色给了我不同的好心情。距离平息夙夷叛乱已经好几个月了,时间过得真快啊。这是六月的第一个日子,我让大臣占卜,又观察天象,已经断定这是一个祥瑞的日子,适宜于做大事情。我一大早就起来,前往宗庙祭祀列祖列宗,告诉他们我要做的事。他们的牌位在香烟缭绕中保持着端庄肃穆的姿态,一如他们生前的面容。我仿佛看见了他们,他们的脸上现出欣慰的笑意,我献上祭祀的供品,向他们跪拜,没有他们创立的大功业,以及一代代传承,我怎能在这里统摄天下?没有他们的庇佑,我又怎能击败叛乱者?
我还要告诉他们,在过去不久的日子,晋侯辅佐我在南国巡守,统帅能征惯战的晋军一举破城,就像强劲的秋风将夙夷的残军席卷而去。天下安定了,大河里的激流变得平静了,周族平稳地在历史的河流中行进。我知道,你们永远会伴随我立于船头,并给我顺流而下的宽阔河面以及我想要的和风。晋国一直是周王室的有力护卫者,他们的始封国君唐叔虞就曾辅佐先王挥戈中原,击败残暴的商纣,建立了我族的不朽基业。他们是忠实的周族的藩屏,是真正的天下嘉禾,应该得到王室的嘉奖。
時辰到了,我开始召见晋侯,我身边的膳夫曶把晋侯带入室内。他弯着腰、低垂着头,恭立于大室的中庭。他率领晋军随我巡狩,建立了煊赫的功勋,我就将四匹马驹赏赐给他。晋侯跪拜磕头,接受了褒赏。他将马匹牵了出去,我看到四匹马儿就像见到了主人,紧紧跟在他的后面,其中的一匹甚至还贴近了晋侯的身体,用它的脸蹭了蹭他的衣袍。大室顶部悬挂的鱼油灯发出嗞嗞的细微声响,把中庭照得通明。这样明亮的地方,我坐在南面的中间的高台上,能够看清每一个细节。我看见他的表情是谦卑的,和他拉着缰绳的马匹相似……有着忠诚的身姿和面孔。我能够看到他的心。
他很快就返回来了,又一次立在中庭,他的头垂得更低了,然后再次跪拜谢赏。一切是圆满的,天下的有功者应获得奖赏,而有罪者就应该获得惩罚,这既符合天意,也让普天下的人们知道礼法的准则。如果没有事先精心雕刻塑造的模范,国器就不可能被铸造,天下就会失去秩序。从另一方面看,我的确对晋侯心存感激,他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跟随左右,不曾以任何理由违背我的旨意,并用他超人的勇气扫除了叛逆者。
我想了想,是不是这样的赏赐还不够?我的赏赐也该和晋侯的功劳匹配。过了几天,我再次召见晋侯,赏赐给他更多的礼物,既要用最精美的卣装满秬鬯香酒,又配上最好的弓箭,这是最高奖赏的标志,我已经把崇高的荣誉都给他了。在他的先祖唐叔虞献来嘉禾的时候,我的先王也曾奖赏了同样的礼物……我仿效先王,再次赏给他厚礼。让晋侯带着我的赏赐和荣誉踏上归程吧,我要告诉人们,一个没有荣誉的人,是一个缺少面目的人,也不会有尊严。人是生活在荣誉中的,而不是生活在低贱的泥土里。泥土中的灵魂只能深埋在泥土中,而生活在荣誉中的,将把自己的座位升高到神灵的云彩中。
工匠
晋国的君侯辅佐周王平息了南国的叛乱,接受了周王的赏赐。我没见过这些礼物究竟是什么,它们一定十分贵重。你想,天子的赠礼会是什么?它超出了我的想象。听说有四匹马,那必定是不寻常的神骏,它们跑得很快,是不是传说中的千里马?马是有灵性的,它知道自己的主人在想什么,也能听懂人的语言,你和它说什么,它都能领会,并按照主人的吩咐去做。据说,这四匹马刚刚两岁,它们比人还要高大,你要跨到它的身上,必须踩着高高的石头。它要是跑起来,就像飞起来一样,它的蹄子差不多完全腾空而起,从不会落到地上,也不会沾到地上的泥巴。那是天子身边的马,可能是天上的神赐给地上的宝马,它们也许根本不需要吃草,也只饮用神泉的水。
还有能够射向白云的弓箭,可以一箭射中双雁。可是不论怎样的好弓箭,也需要好的射手,我不知道什么人可以使用这样的弓箭。不过我相信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会有的,既然上天安排了每一个人做自己的事情,他们中的许多人一定会把事情做到最好。你能想到的,他们必定能办到。你想不到的,他们也会做到。天下这么大,什么样的人不会有呢?我曾见到一个射手,即使蒙住他的双眼,他也能射中树上的鸟儿。我百思不得其解,他是怎样看见那个刚刚落在树枝上的鸟儿的?那只鸟儿刚叫了几声,就要振翅飞起的时候,利箭已经到了它的眼前,它已经没有机会躲开了。
我最希望看到的是天子赐予的酒器,其中装满了香酒秬鬯,它用黑黍和郁金香酿造,只有代代相传的酿酒师才可能酿出这样的绝世美酒。我对酒没什么兴趣,饮酒是王侯和大臣们的事情,我只对装着酒的提梁卣感兴趣,它是什么样子?我见过一些卣,一般都有椭圆的酒口,拱起来的弧形腹部,圈形的坐足和精美的双耳,以及半圆形的提梁。当然,天子的宝物一定和我所见过的不一样,它应该有着更为精彩的图案和不同凡响的造型,上面是不是刻着鸱鸮?这是凶猛的鸟,和夜间出现的猫头鹰有几分相像。或者是刻着猛虎吃人的恐怖场景?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提梁卣上刻画这样的恶鸟和恶虎,是不是提醒饮酒者在欢乐的时候要时刻警惕作恶者?
从前的周公曾写过关于鸱鸮的诗,我不知他当时为什么用这样的恶鸟来写诗,可能是因为这种恶鸟曾是敌人的符号?猛虎吃人的形象就更加不好理解了。也许是因为它吃了一个人的替身,人反而得到保全生命的机会?如果是这样的话,這形象就是吉祥的。我是一个工匠,就是以雕刻铜器为业,我的工作就是将这些图形雕刻在大鼎或者酒器上。我不管所雕刻的形象究竟是什么含义,我只是形象的制造者。我要将手中的刻刀,对准铜的表面,使原本就含在其中的形象一点点显露出来。是的,我坚信,所有的物质中充满了各种形象,它是万物的宝库,我所做的,就是将其中的一样取出来。
我伸出我的刻刀的时候,已经把我的手探到了物质的宝囊中,我已经清楚地看见了我所需要的东西了。我的技艺也是一代代传下来的,就像晋国的君主从他父亲的手里接过王位一样。我有我的王国,我的王国不比任何一个王国更小,我只是和手中的铜打交道。我的王国是深邃的,别人看不到,只有我的眼睛能够观察到它,也只有我的心能够感受到它。在别人的眼睛中,我是卑微的,可我统治着我的世界,这个世界深藏在铜质的器物中。它比酒更有香气,却装在了更加精美的、无限的、完全黑暗的器皿里。我常常在其中沉湎,我的梦也能深入到其中,像天上所飞的,一次次在云霄盘旋。
现在晋国的国君是第八代了,而我的先祖应该可以追溯到更为久远的年代。我没有祖庙,没有祭祀的地方,但我的心中却有着他们的身影,我的十个手指都有着他们给我的灵性,我把他们的牌位放在了心灵里,在那里有着比国君的宗庙更大的庙宇,我对先祖的祭祀就是我的工作,我把他们给我的一切,和对他们无限的虔诚,都放在了我的雕刻中。
我接受了晋侯交给我的事情。他派来的大臣告诉我,晋侯为了颂扬周天子对他的恩德,要将自己的感激之情,刻在一套很大的编钟上。我已经想到了,他所颂扬的是天子,实际上要颂扬自己,天子给予的荣誉意味着晋侯所建立的功勋,这样的功勋值得纪念,所刻的编钟是为了使它在被敲击的时候,发出的每一声都带着对往事的回忆和对天子以及晋侯的颂扬,演奏者只是演奏他们心中的乐谱,却不知道这样的编钟上已经有了事先设定的乐谱——它是晋侯的乐谱、天子的乐谱,一次征战南国的记录。
这是一套多么美丽的编钟啊。我能想到它悬挂在钟架上的样子,像大树上的一个个巨果,它的乐声既清越,又深沉,会在晋侯的殿堂上发出悦耳的回响。我的指尖一旦触到了它,就能够听到它的敲击声,这声音不是从它的表面发出来的,而是藏在它的里面,等待着乐师的演奏。现在我要用我的利刃将文字刻在这些暗藏的音乐上,我的刻刀是锋利的,它接触到编钟,铜的柔和的一面就显示出来了。过去,我只是刻画图像,将各种奇异的兽或者瑞鸟刻在上面,现在却要我刻画文字了。
在我看来,文字并不是抽象的,它也是世界上形象的一部分,或者说,它是更深沉的形象。文字之所以能够让我们知道它的含义,就是因为它所说的就是它本身的形象所要说的。我不认识这些字,但我对它们有着天然的领悟力,我相信,它们有着自身的美,就和我所刻画的珍禽异兽一样。它的每一部分,都是从具体的大自然的形象中取来的,就像我所描绘的鸟兽,它可能有着鹿的角,有着鹰的翅膀,有着虎的斑纹,还有……这种组合也许是繁琐的,但它给了我们一个新的世界。文字也许也是这样,它把形象变成了看似简单的笔画,一条线可能代表着某一个丰满的物体形象,它不需要鸟兽的肉,只需要万物的骨和灵。
是的,文字不喜欢肉体,它将多余的东西去掉,它让我们看到灵的美。我的刻刀在我的手指间紧紧捏住,它在铜质的表面灵巧地游动,一些刻痕留在了上面。我是以文字为画的,它的意义显得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每一个字安放的位置是不是恰当,一条刻划和另一条刻划之间有什么关联,它们怎样配合是最好的?这些字真是好看啊。我从中看到了我从前雕刻的各种形象,田野上盛开的花瓣和花蕊,叶片的齿边,猛兽扑食的凶狠,水鸟长长的喙和展开翅翼的瞬间露出的白色线条,还有乌云下面高高盘旋的燕子……以及君王宫殿伸出来的屋檐和我不曾见到过的异兽。不知是谁发明了这样精美的文字,这些文字本身就深含着人对万物的观察和理解,无限的世界是可以全部画出来的,它的每一个细节都可以画出来,并将其藏在简单的笔画中。
我不知道我所刻画的,并不意味着我不懂它们。我不知道他们表面所说的,却深知它们真正所说的。晋侯想用这些文字把自己的荣誉传之后世,实际上这几乎是妄想。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可以永远存在的,尽管铜的寿命会长久一些。即使真的如他所想,一代代人们知道他所做的事,又有什么意义?当别人知道这乃是讲述一个死者的故事,这故事也就和死者一起埋入了尘土。生活中的故事是不断发生的,我们眼前的故事都不能说完,为什么还要关心从前的事情?我暗自感到喜悦的,是我所刻画的文字,会保持它的形象,后来的人们会从它的形象中看到一个更为深邃的世界。他们会感受到这些文字之美,发现自己的生活中还包含着一个更大的星空,它既不可预测,也不可完全理解,它充满了奥秘,却又一直伴随着自己。他们会盯着这些文字,然后疑惑地说:是谁把它刻在了青铜上?这样,我就异常骄傲,藏在这些文字的背后暗暗发笑。
【作者简介】张锐锋,当代散文家。出版文学著作30部。曾获十月文学奖,郭沫若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