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随笔可以定义么
当下,散文和随笔的分野越来越清晰,但这只是一种阅读感觉上的分野,缺少文字的具体表述,大多数的人还是把随笔归结在散文里面。散文注重写人、叙事、抒情,强调真实与非虚构的品质;而随笔强调的是智性、是思想、是趣味,是自由,是知识。散文和随笔,散文是叙事的,随笔是思考的,散文是抒情的,随笔是寡情的,散文被七情六欲左右,是血液灌顶,激情灌顶;而随笔是逻辑的、举重若轻的,是怀疑的,也可能是冷漠的;散文多夸饰夸张,随笔多沉淀深思,随笔不拒绝看,而是看和思考。散文是经历的记录者,随笔是经历的诠释者。
周作人在《美文》里,是把现在看做随笔的那一类文字剔除在外的,“外国文学里有一种所谓论文,其中大约可以分作两类。一类是批评的,是学术性的。另一类是记述的,是艺术性的,又称作美文。这里边又可以分出叙事与抒情,也有很多两者夹杂的。”
在这里,周作人说的美文是偏于叙事与抒情,到了1930年9月,周作人在《冰雪小品选序》里认为散文“是言志的散文,它集合叙事说理抒情的都浸在自己的性情里,用了适宜的手法调理起来,所以是现代文学的一个潮头”。这个时候,周作人所认为的散文,是言志,集叙事说理抒情的都浸在自己的性情里,这是他吸收了晚明小品的结果,他在1926年为俞平伯重刊《陶庵梦忆》所作序中说:“我常这样想,现代散文在新文学中受外国的影响最少,这与其说是文学革命的还不如说是文艺复兴的产物,虽然在文学发达的程途上复兴与革命是同一样的进展。在理学与古文没有全盛的时候,抒情的散文也已得到相当的长发,不过在学士大夫眼中自然也不很看得起。我们读明清有些名士派的文章,觉得与现代文的情趣几乎一致。思想上固然难免有若干距离,但如明人所表示的对于礼法的反动则又很有现代的气息了。”
这个时候,周作人基本摆脱了西方的随笔对现代散文影响的影子,而在鲁迅那里,人们把近似随笔的东西,另取一个名字,曰:杂文。
鲁迅翻译厨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有一段对随笔看法的精美文字:“如果是冬天,便坐在暖炉旁边的安乐椅子上,倘在夏天,则披浴衣,啜苦茗;随随便便,和好友任心闲话,将这些话照样地移在纸上的东西,就是essay。兴之所至,也说些以不至于头痛为度的道理罢。也有冷嘲,也有警句罢。既有humor(滑稽),也有pathos(感愤)。所谈的题目,天下国家的大事不待言,还有市井的琐事、书籍的批评、相识者的消息,以及自己的过去的追怀,想到什么就纵谈什么,而托于即兴之笔者,是这一类的文章。在essay,比什么都紧要的要件,就是作者将自己的个人底人格的色彩,浓厚地表现出来。……其兴味全在于人格底调子(personal note)。”
这后来人们多把essay翻译成随笔。但鲁迅是持保留态度的,鲁迅曾把兰姆的《essays of Elia》译为《伊里亚杂笔》,多数人是把这兰姆的《essays of Elia》译为《伊里亚随笔》。
同样在《出了象牙之塔》中,厨川白村对essay译为随笔,提出,这是这个文体的范围的空间缩小了:“有人译essay为‘随笔’,但也不对。德川时代的随笔一流,大抵是博雅先生的札记,或者玄学家的研究断片那样的东西,不过现今的学徒所谓Arbeit之小者罢了。”学徒的范围是小于打工者(Arbeit)这个名号的,而把essay翻译为“随笔”,在鲁迅看来,也是小了的,所以他在《出了象牙之塔》,索性就不翻译,直接保持这个英文单词“essay”。而他后来,就把这个单词翻译成“杂笔”。
但杂笔这个词没有流行开来,人们还是使用随笔这个词,虽然这个词忽略essay博杂与论的内质,而有鲁迅所抨击的小摆设之嫌,但人们看到这个词,对其随意的文章特征,还是相契的,就慢慢被人接受沿用了。
其实在中国,最早为这一类文字命名的,起于南宋淳熙十一年(1184),洪迈的《容斋随笔》,洪迈在序中说:“予老志习懒,读书不多,意之所之,随即记录,因其先后,无复诠次,故目之曰随笔。”
但我们检讨随笔这一文体,很长时间里,走到多是闲适的路子,但我们追溯随笔的历史,就如陆建德先生所说:“赫胥黎、普利斯特利新鲜活泼、不随时俗的见解并不以不至于引起头痛为度。厨川白村所理解的英国随笔未免太闲适、太安全了。”
从這段话我们看出,厨川白村也有走眼的时候,在历史上,随笔是一种有锋芒且惹事的角。蒙田的《随笔集》,曾被禁55年,他是现代随笔的立法者,他面对着自己的心灵和世界,是用称量、探寻和尝试来面对一切,蒙田的口头禅是:“我知道什么?”他称量自己的灵魂,探寻周遭的世界,然后是勇于质疑,勇于尝试。茨威格在他的《蒙田传》里说:“为了能真正读懂米歇尔·德·蒙田,人们不可以太年轻,不可以没有阅历,不可以没有种种失望。米歇尔·德·蒙田自由的和不受蛊惑的思考,对像我们这样一代被命运抛入如此动荡不安的世界中的人来说,最有裨益。只有在自己深感震撼的心灵中不得不经历这样一个时代的人才会知道——这个时代用战争、暴力和专横的意识形态威胁着每一个人的生活并又威胁着在他一生之中最宝贵的东西:个人的自由——在那些乌合之众疯狂的时代里要始终忠于最内在的自我,需要多少勇气、多少诚实和坚毅。他才会知道,世上没有一件事会比在群众性的灾难之中不被玷污而保持住自己的思想独立和道德独立更为困难和更成问题的了。只有当一个人在对理性和对人类的尊严产生怀疑和丧失信心的时候,他才会把一个在世界的一片混乱之中独处独醒和始终保持堪称表率的正直的人颂扬为实在了不起。”
从这段话里,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创立随笔(essay)这个文体的蒙田,在这文体基因里,就不是把随笔当成一个闲适文体来看待的,写随笔,要保持个人的自由,自己的思想独立,道德的独立,要忠于自己的内在,在世界的混乱中独处独醒。这样做,确实是不太安全,这样不随世俗,是难能可贵。
但过去中国的随笔,走的是闲适、轻逸、幽默、小资的路数,郁达夫说“我总觉得西洋的‘essay’里,往往还脱不了讲理的倾向,不失之太腻,失之太幽默,没有东方人的小品那么的清丽”。那时的随笔,失去了蒙田开创的随笔体探究、批判、称量等功能,但作为英雄巨眼的鲁迅,是十分清醒的,作为小品的随笔,绝不是小摆设。
西方的随笔到了1983年,瑞士的文学批评家让·斯塔罗宾斯基在 《可以定义随笔吗》里说:“我认为随笔的条件,还有它的赌注,是精神的自由。精神的自由:这种说法似乎看起来有些夸张,但是当代历史,唉,告诉我们,这是一笔财富,而这笔财富并不为大家共享。”在这里,让·斯塔罗宾斯基提出“随笔是最自由的文体”。
让·斯塔罗宾斯基在《随笔可以定义吗》曾对随笔进行过溯源:“essai(自蒙田以后,这个词就成为一种文体的名称,我们将其翻译作随笔),在12世纪的法文中就出现了,它来自通俗拉丁语中的exagium,天平的意思;试验出自exagiare,意味着称量。与这个词相近的词有检验(examen):指针,天平横梁上的小突起,然后是称量,检验,控制。但是,examen还有另一个意思,指一群蜜蜂,一群鸟。共同的词源是动词exigo,其意为推出去,赶走,强制。如果这些词的核心意思产生自它们在遥远的过去所蕴含的意思的话,那该有多大的诱惑力啊!essai既有强制的称量、细心的检验的意思,又有人们令其飞起的一大堆语词的意思。”我们从历史上可以看出,它最初的含义就是试验,让·斯塔罗宾斯基说:“就随笔来说,我的出发点是我被我们的生活所面对的问题抓住了,或者我预感到了问题。问题是给它一个下文。然后思考运动起来,有各种文学的、音乐的和绘画的作品为我们呈现的例证所表明的含义。另一个问题又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就是我画出的路线的有效性。事关我们(经由我的生活的)共同的生活。”从这话头里,我们看出,随笔事关我们面对生活的问题,并解答生活的问题。“开始,一系列的问题引起我们的注意,要求我们给予回答。于是一个信念在我们心中形成了:也许处理这些问题会有风险,但是我们如果忽视就会有更大的损失。于是,有什么东西要我们称量呢?使我们在自身感觉到的生活,它表现、展示出来。”随笔,是称量,是评价,也许有风险,但我们要把这种称量表现出来,展示出来。
到了当代,作家蒋蓝在《一个随笔主义者的世界观》里说:
散文需要观察、描绘、体验、激情,随笔还需要知识钩稽、哲学探微、思想发明,并以一种“精神界战士”的身份,亮出自己的底牌。
散文是文学空间中的一个格局;随笔是思想空间的一个驿站;
散文是明晰而感性的,随笔是模糊而不确定的;
散文是一个完型,随笔是断片。
第一,它的价值立场是高扬理性自由的。在前行过程中尽管有无限的可能,但关注每一个可能就是打通靠近自由的路途。
第二,它的文体意识具有试验精神,具有不确定的文体特征。断片是思想的犁沟,构成一种逶迤放射的隐喻文体。
无须架空形象来梳理思想。把理念还给思想,让理念流动在思想之中。
第三,鉴于随笔的主题私人性、结构随意性、感情亲和性,就无须回避在思想演绎过程中对情绪的接纳、解剖,直至放弃。
在这里,蒋蓝看重的是随笔里的知识钩稽、哲学探微、思想发明,是“精神界战士”的身份,随笔是思想,是理性自由,是试验的精神。
借用让·斯塔罗宾斯基的话,随笔可以定义吗?我想从随笔的精神和价值指向来分析当下随笔,来提出自己的理解。
2. 随笔的精神
随笔的内在质地,或者说外在表现气质,就是自由。内在精神质地的自由,就不自觉透出一种异样的自由气质。
让·斯塔罗宾斯基指出:“唯有自由的人或摆脱了舒服的人,才能够探询和无知。奴役的制度禁止探询和无知,或者至少迫使这种状态转入地下。这种制度企图到处都建立起一种无懈可击、确信无疑的话语的统治,这与随笔无缘。”
自由是和奴役相对的,奴役的心灵,只能是服从,不敢逾越雷池,一个精神自由的人,这个文体才是自由的保障,这是随笔遵循的原则,也是随笔的宪章。
随笔的条件和赌注是“精神的自由”,这就是说,随笔,是最自由的,这种自由既是文体的,也是精神的,是自由的精神掌握的文体。林贤治先生对让·斯塔罗宾斯基这段话,有过解读,他说这是“强调随笔寫作与自由制度和精神解放的联系,在我国作家和批评家中是极少见的”。所以,在西方,洋洋数十万言的作品照例算作随笔,而在我国,随笔仅限于小品而已。
这里的随笔,明白地是一种自由书写,是自由观念的一种实践,相应于自由精神的一种思维方式和语言形态,是自由存在的敞现。在本质的意义上说,随笔式写作潜在着对学院的规范化写作的否定、批判与对抗。很难设想,一个热爱自由的思想者和写作者,竟会舍弃一种富于个人性、试验性、衍生性的文体,而选择另一种文体,一种具有统一模式的,由概念和逻辑秩序支撑起来的文字建筑。 ”
我们可以从林贤治的话里看出,他对我国很多随笔的不满,那些随笔,自甘小品,自甘在逼仄的精神空间里腾挪,随笔式就是对学院的规范化写作的否定、批判与对抗,学院化的写作,就是程式化、八股化、僵化,舍弃的是个人性、试验性、衍生性。
而我们参照欧美的随笔类文字,他们的精神自由度,他们的精神空间,是无远弗届,我想无论文字也好,做人也好,最本质的东西,一定是个体的自由。他们在暴政面前,拍案而起,他们对人权尊严的维护到了苛刻的地步,他们为正义呐喊,为自由而歌。他们的灵魂是自由的,他们的文字,是那么饱满的精神的,酣畅、自由与辽远;你看恰达耶夫的《哲学书简》、梭罗的《瓦尔登湖》、托尔斯泰的《我不能沉默》、茨威格的《异端的权利》、加缪的《西西弗斯的神话》、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这些人的随笔,内心强大,不惧强权,他们的尊严,就是自由的精神,是那些自由之下的思想和表达。
别尔嘉耶夫在《论自由与奴役》中的见解,值得借鉴,别尔嘉耶夫在说人的意识结构由“奴隶”“统治者”和“自由人”三种成分组成。我想,一个随笔作者如何选择?那他的思想和精神,意味着不做“统治者”和“奴隶”,只选“自由人”。
但我们知道,自由不是先天给予的,别尔嘉耶夫说:“获取自由其实非常艰辛,处在被奴役的位置上反倒轻松得多。爱自由、求解放仅是那些具有高质的人的标志,只有那些人的内心才不再是奴隶。”
精神怎样获得自由?按照别尔嘉耶夫的意思,精神战胜奴役,首先是要战胜恐惧,恐惧生死,恐惧未来的不确定,恐惧谎言,恐惧强权。但别尔嘉耶夫给了一个药方:“唯自由与爱的结合,才能实现自由的创造的个体人格。”“自由不应是人的权利的宣言,应是人的责任的宣言。”
但自由并不是不带来痛苦,自由不是停滞,自由的历程不能停步,驻足,而是奋力挣扎,去打破新的枷锁到达新的自由。
当然,外化和异化必然带来痛苦、奴役和不自由,这正是自由本身的悖论所在;但也正是这种自由的异化所带来的不自由,使得自由的历程不能停步,不能驻足于某一种生存状态,而要拼命地继续挣扎前行,去打破自由本身造成的枷锁而争取新的自由。
这也恰恰是随笔这种文体最能着力的地方,让·斯塔罗宾斯基说:“从一种选择其对象、创造其语言和方法的自由出发,随笔最好是善于把科学和诗结合起来。它应该同时是对他者语言的理解和它自己的语言的创造,是对传达的意义的倾听和存在于现实深处的意外联系的建立。随笔阅读世界,也让世界阅读自己,它要求同时进行大胆地阐释和冒险。它越是意识到话语的影响力,就越有影响……它因此而有着诸多不可能的苛求,几乎不能完全满足。还是让我们把这些苛求提出来吧,让我们在精神上有一个指导的命令:随笔应该不断地注意作品和事件对我们的问题所给予的准确回答。它不论何时都不应该不对语言的明晰和美忠诚。最后,此其时矣,随笔应该解开缆绳,试着自己成为一件作品,获得自己的、谦逊的权威”。
随笔是从其选择对象、创造其语言和方法的自由出发,是预言的创造,是大胆的冒险和阐释。最后随笔达到的是“解开缆绳,试着自己成为一件作品,获得自己的、谦逊的权威”。
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成為随笔的精神指向和价值取向,是经过几代随笔作者和知识分子求索而得出的一个结论。
其实“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我们传统所缺乏的,它最早由陈寅恪先生提出,陈寅恪在王国维先生纪念碑铭中,写下了被人传诵的铭词:
其词曰: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和让·斯塔罗宾斯基所说的随笔的条件一脉相承:“我认为随笔的条件,还有它的赌注,是精神的自由。精神的自由这种说法似乎看起来有些夸张,但是当代历史,唉,告诉我们,这是一笔财富,而这笔财富并不为大家共享。”让·斯塔罗宾斯基说随笔的条件就是精神的自由,它涵盖了陈寅恪先生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笔财富并不是为大家所共享的,很多人还没有认识到精神自由对随笔的价值,这是令人悲哀的地方。
而徐贲在《经典之外的阅读》序言中说:“思想随笔是一种自由自在的写作,理性、持平、不矜不伐。它不是自娱自乐,更不是孤芳自赏,而是力求信而有征、发蒙启蔽。它离不开弥久常新的人文内容和贴近现实的问题意识,也需要教育良好、乐于思索的读者。我希望自己的阅读思考能聚焦于这样的内容和问题,我更希望,来自我自己阅读的一些重要东西能够在读者们的体会和思考中生发出新的意义。”
我们从徐贲的序里,可以看出当代作家对随笔精神自由的认可与追随。
而不具备这种自由精神的随笔写作,大多是看脸色的,奴性的,不关痛痒的文字,少的是独立的思考,少的是自由的精神。大多数人的随笔走的是清丽的路子,走的是贩卖知识的路子,全是逼仄自由的精神空间,对异端的恐惧,使人们开始学乖,于是“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有独立的自由的精神空间,在过去的随笔界是一件奢侈的事。
人不只是满足食物的餍足,衣物的华美,人还有思想的乐趣,精神的乐趣。生活中有各种苦难和不幸,人往往会追问,会挣扎;人不只是如行尸走肉存活在世间,人之所以大于动物,不只是感知的方式,还有精神的方式思想的方式,思维的乐趣。
3. 随笔的价值指向
价值指向是指人们把某种价值作为行动的准则和追求的目标,是人们实际生活中追求价值的方向。它渗透在个体的活动和意识中。人们在工作中的各种决策判断和行为都有一定的指导思想和价值前提。
心理学家Rokeach把价值取向分为两大类:终极价值和工具价值。终极价值指的是反映人们有关最终想要达到目标的信念;工具价值则反映了人们对实现既定目标手段的看法。心理学家Allport把价值取向分为六类:理论取向、经济取向、审美取向、社会取向、政治取向和宗教取向等。
而我们把随笔的价值指向,除掉精神自由之外,还有就是思想、批判意识,博雅与趣味。随笔的精神自由已单列谈论,下面我们谈随笔的思想。
人们有时把随笔叫做思想随笔,帕斯卡尔说人是自然界最脆弱的,就像一根苇草,一阵风就吹折,但人却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因而,人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能思想的苇草——这就是人应该追求自己的尊严,绝不是求之于空间,而是求之于自己的思想的规定。
帕斯卡尔说人占有多少土地都不会有用;由于空间,宇宙便囊括了人并吞没了人,犹如一个质点;由于思想,人却囊括了宇宙。
人们把蒙田、培根、帕斯卡尔作为随笔三大家,他们随笔的魅力,就是来自于他们绝不流俗的思想的深度高度。
从蒙田对随笔的命名,我们就可看出一个具有思想性的文体的诞生。蒙田接过了苏格拉底的思想和衣钵,苏格拉底说“我唯一知道的是自己无知”,而蒙田则是“我知道什么?”“我探询,我无知”。随笔就是探询的见证,是思索的见证,所以蒙田在《随笔集》中说:最好的哲学是以随笔的形式得到表现的。
帕斯卡尔在《思想录》里说“我很能想象一个人没有手、没有脚、没有头(因为只是经验才教导我们说,头比脚更为必要)。然而,我不能想象人没有思想;那就成了一块顽石或者一头畜生了”。帕斯卡尔的随笔,就是思想的沉思录,就像罗丹有雕塑“思想者”,帕斯卡尔是思想者,他就如笛卡儿说的“我思故我在”,只有思想着,帕斯卡尔才存在,克尔凯郭尔说:“一个人的思想必须是他在其中生活的房屋,否则所有人就发疯了。”我觉得,随笔《思想录》就是帕斯卡尔的房屋。他的生活就是他的思想,他的思想就是他的生活。
我赞赏史铁生说的:“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完成一连串的生物过程,而是为了追寻一系列的精神实现。”这个精神实现的过程,就是思想轨迹运行的过程,也因为这个缘故,随笔也可看做是为实现精神而生了。
我从来不把史铁生作为一个小说家看待,也不把他看做散文家,他是一个了不起的随笔大家,可惜的是,人活得太现实了,多把现实生活设定为人生的唯一目的,没有了精神和思想的空间,只在现实逼仄的方寸之地腾挪,所谓的生活的激情往往是原始性动物性。来得快,去得也迅疾,只是一种欲望来去的轨迹而已。
史铁生有《病隙碎笔》,我们知道,史铁生大半辈子就是在病中度过的,他每三天就要透析一次。每次透析都折腾得筋疲力尽,到第二天的时候,他才能稍稍动笔,但这种动笔,也不是轻松的时刻,史铁生虽然残疾,但他的自由的心灵却在思想的空间,四处腾挪,他思考生死、苦难、信仰、残缺与爱情、神命与法律、写作与艺术。他超越了身体的残疾,从高空俯视尘世,他关于信仰的思考令人感动,他说:“所谓天堂即是人的仰望。”所谓“皈依并不在一个处所,皈依是在路上。”
我们的目的地在哪?我们在路上,就是走向目的地,在人的信仰里,走在路上,才能证明我们的信仰。
史铁生的残疾,是命运的安排么?“所谓命运,就是说,这一出‘人间戏剧’需要各种各样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随意调换。”
上帝做错什么么?“主业是生病,业余写点东西”,年少初病的史铁生曾抱怨命运不公,后来他明白了:“一个欲望横生如史铁生者,适合由命运给他些打击,比如截瘫,比如尿毒症,还有失学,失恋,失业等。这么多年我渐渐看清这个人了,若非如此,料他也是白活。若非如此他会去干什么呢?我倒也说不准,不过我料他难免去些火爆场合跟着起哄。他那颗不甘寂寞的心我是了解的。他会东一头西一头撞得找不着北,他会患得患失总也不能如意,然后,以‘生不逢时’一类的大话来开脱自己和折磨自己。不是说火爆不好,我是说那样的场合不适合他,那样的地方或要凭真才实学,或要有强大的意志,天生的潇洒。我知道他没有,我知道他其實不行可心里又不见得会服气,所以我终于看清:此人最好由命运提前给他点颜色看看,以防不可救药。不过呢,有一弊也有一利,欲望横生也自有他的好处,否则各样打击一来,没了活气也是麻烦。抱屈多年,一朝醒悟:上帝对史铁生和我并没做错什么。”
是的,命运何来公允一说,你躲得过初一,能躲过十五么?命不好,也要担着,“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才是真实。史铁生在 《扶轮问路》中,追问自己也追问意义追问命运:“这57年我都干了些什么?——扶轮问路,扶轮问路啊!但这不仅仅是说,有个叫史铁生的家伙,扶着轮椅,在这颗星球上询问过究竟。也不只是说,史铁生——这一处陌生的地方,如今我已经弄懂了他多少。更是说,譬如‘法轮常转’,那‘轮’与‘转’明明是指示着一条无限的路途——无限的悲怆与‘有情’,无限的蛮荒与惊醒……以及靠着无限的思问与祈告,去应和那存在之轮的无限之转!”
在史铁生的随笔里,我们感受最深的是,谁人不是残疾?他说“人之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残疾”。我们在世上,无论什么人,谁没有限制和不能?谁没有无奈和无知?但在限制里,我们不能甘于被限制,要扶轮问路,就像史铁生不被轮椅限制,我们用智慧突破这限制,用精神突破肉身的限制。
我们知道了残疾,知道了限制,知道了困境的永在,但不气馁,不犬儒,走向拯救。有人说“无知的玩乐也是一种死亡,相当于活死人之墓。”是的,没有精神含量的玩乐浅薄至极,也无聊至极,那是肉体自建的坟墓,把人一辈子活活囚禁在那里面。
随笔的力量在于思想。在因袭沉重的世间,提供独特的洞见和思想是危险的,因为都是病人的时候,那些思想的麻木是止疼的药膏,你接触了那种麻醉,那种无所适从的真空,是很多人不愿意看到的。那些人会把思想者当成江湖术士或者骗子。这是随笔的不幸也是思想者的不幸。
于是就会出现很多思想的变节者、妥协者,或者忏悔者,面对利益和所谓的安全,痛哭流涕或感恩戴德。思想者的陨落,是随笔文体必不可少的代价,就如流星,你划过了黑幕,你坠落,这是命定。
人之所以被称为人,在肉身之上是思想。思想是一个人作为人的最显著的标志,无思想的人,无疑是奴役的对象,头脑简单和不动脑筋的人往往是被使唤的,上半身思索的人奴役下半身思索的人。
随笔的写作,不应是为写作而写作,而应是有了思想,或者最低的是有了感想,想传达给别人,让别人分享。写随笔的人很少能发财,手里只是握着一管笔,这笔管里汲取的是思想的汁液和夜里的星光。
林贤治是一个思想者。翻开《旷代的忧伤》,你可以看到一连串的名字:布鲁诺、索尔仁尼琴、珂勒惠支、鲁迅、张中晓、顾准……
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度,他们处在不一样的时代,也有着不同的信仰。但他们都有着独立的精神、自由的追求、信仰的实践,所处之时的警惕批判、批判之后的无畏承担。他们的身上都有一种常人所不及的勇气,那便是敢于对强势做出挑战。他们是一个个始终保持着自己独立的思想者,他们是海洋、是旷野,他们的灵魂宽广而博大。
在当代随笔里,充盈着思想,给人以启迪的一个随笔重镇,就是刘小枫,在他的《一代人的怕和爱》《沉重的肉身》《走向十字架的真》,我们可以读出他思想的痕迹。
我们在刘小枫《苦难记忆》里读到的是每一个有良知的现代人都无法回避的沉重的话题。刘小枫一再强调要记住这些苦难,他说:“苦难记忆既是一种主体精神的品质,亦是一种历史意识。苦难记忆指明历史永远是负疚的、有罪的。苦难记忆要求每一个体的存在把历史的苦难主体意识化,不把过去的苦难视为与自己的个体存在无关的历史。”
在《记恋冬妮娅》里,刘小枫写他精神和肉体成长养料极度匮乏的“文革”时期,他把冬妮娅移情为初恋情人的角色。尽管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中,冬妮娅是被“谴责”的,但刘小枫却发出灵魂之问:“冬妮娅只知道单纯的缱绻相契的朝朝暮暮,以及由此呵护的质朴蕴藉的、不带有社会桂冠的家庭生活。保尔有什么权利说,这种生活目的如果不附丽于革命目的就卑鄙庸俗,并要求冬妮娅为此感到羞愧?在保尔的革命自述中,难道没有流露出天地皆春而唯我独秋的怨恨?”刘小枫坦承自己爱上了冬妮娅,是保尔批评的那种贵族气质,暗中个体的理想,这在当时是十分犯忌的:“我很不安,因为我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冬妮娅身上缭绕着蔚蓝的贵族气质,爱上了她构筑在古典小说呵护的惺惺相惜的温存情愫之上的个体生活理想……保尔没有理由和权利粗鲁地轻薄冬妮娅仅要求相惜相携的平凡人生观。”
而在《沉重的肉身》里,刘小枫对电影、小说、历史事件重新反思和诠释,从罗伯斯庇尔、丹东,到牛虻到昆德拉,到基斯洛夫斯基《十诫》《红白蓝》,他用随笔进行思考,昆德拉笔下的托马斯走向了特丽莎的沉重而非萨宾娜的轻逸,卡夫卡一二再再而三的订婚又悔婚,《牛虻》中玛梯尼想抱慰琼玛的哭泣却无法伸手去拥住她,丹东最终被他深爱的人民以“人民”的名义送上断头台,基斯洛夫斯基在《十诫》中把一个又一个个体命运的艰难选择推到我们面前,一切都昭示着肉身是多么沉重的在世。
在随笔的价值指向里,我们不能不提到批判性或批判意识。周作人在 《美文》中,把“批评的、学术性的”从随笔的定义里摘除了,成为了轻巧。吴靖在《蒙田的遗产:现代随笔》里说:“现代随笔不仅是自我省思,更是一种公共批评,有着自觉的介入性和鲜明的公共性。这意味着随笔不只做涓涓细雨、春风和煦之态,也有金刚怒目、剑拔弩张之势。”他说:蒙田曾在波尔多最高法院担任过法官,对法国司法制度的批评可谓生猛直接。蒙田强调“没有东西比法律的过错更为严重更为充分”,蒙田请求读者“仔细想想统治我们的司法形式”,断定那是“人类蠢行的真实明证”。蒙田著名的控诉是:“我所见比犯罪更罪恶滔天的判决何其多也!”蒙田坚决反对刑讯逼供,理由是:“审判者折磨人是为了不让他清白死去,而结果是他让那个人受尽折磨后清白死去。”大家知道,蒙田写这些话的时候,正是欧洲宗教战争频繁、罗马宗教裁判所动辄处死异端的时期,蒙田去世八年后,布鲁诺被烧死于鲜花广场。
后世的人继承了蒙田随笔的这种批判意识,鲁迅先生,是最能代表随笔(杂文)这一倾向的大家。魯迅在随笔里解剖丑恶的社会现象,以斗士的姿态批判愚昧的国民性和吃人的制度,他八面出锋,四处抗争,他面对着“黑暗”与“绝望”的世界,反抗绝望。所谓的鲁迅笔法,最内在的就是讽刺批判,不做温和的正人君子。
鲁迅的随笔(杂文)创作理念,是受到厨川白村的影响的,鲁迅翻译了厨川白村的随笔集《出了象牙之塔》,他说:“建立在现实生活的深邃根柢上的近代的文艺,在那一面,是纯然的文明批评,也是社会批评。”这一理念,在鲁迅随笔(杂文)里,有十分突出的表现。鲁迅在《华盖集·题记》里说:“也有人劝我不要做这样的短评。那好意,我是很感激的,而且也并非不知道创作之可贵。然而要做这样的东西的时候,恐怕也还要做这样的东西,我以为如果艺术之宫里有这么麻烦的禁令,倒不如不进去;还是站在沙漠上,看看飞沙走石,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即使被沙砾打得遍身粗糙,头破血流,而时时抚摩自己的凝血,觉得若有花纹,也未必不及跟着中国的文士们去陪莎士比亚吃黄油面包之有趣。然而只恨我的眼界小,单是中国,这一年的大事件也可以算是很多的了,我竟往往没有论及,似乎无所感触。我早就很希望中国的青年站出来,对于中国的社会,文明,都毫无忌惮地加以批评,因此曾编印《莽原周刊》,作为发言之地,可惜来说话的竟很少。”
随笔在鲁迅这里,就是革命的抓手,他以批判性为武器,蔑视一切艺术之宫禁令,在他对传统思想、封建伦理、国民劣根性及社会黑暗猛烈地抨击的时候,随笔的大厦被建立起来,而其中的支柱,最有力的显现,就是随笔的批判性。
随笔的价值指向,还有就是知识的丰盈,我称之为博雅,所谓博雅就是随笔谈天说地,情趣雅正。这种传统,来自蒙田,在《随笔集》里,智者蒙田高论上帝和斯宾诺莎,漫谈海龟和契普赛大街,有的长篇大论,有的点到为止要言不烦。蒙田的随笔,没有什么事物不可入随笔,从书籍到城堡,从马匹到信仰,从撒谎到上帝,从勇气到胆怯,从服饰、气味、色彩、建筑、颜色到饮酒,从大拇指到畸形儿……可以有皇皇十万言的《雷蒙·塞邦赞》,可以有千字文《公事明天再办》。蒙田以其超人的博学、深邃的思想、塑造了随笔的标杆。智者的眼光,渊博的知识、丰富的个人经验,再有观察和思考,从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到人类的精神世界,蒙田都有独特见解,为了支撑这些,他旁征博引了古希腊、古罗马那些智者的论述,再有对自己的描写与剖析,使大家有了阅读的代入感,形成了蒙田随笔的博雅的风致。
我们看钟鸣的随笔《畜界人界》,内容却极雅,雅到“阳春白雪”,博到无远弗届。钟鸣这本书的副标题,叫做 “ 一个文本主义者的随笔集”。这就是从文本上,给人耳目一新。
这是动物随笔集,他笔下的乌鸦孔雀、狗鼠猫、蝴蝶蠹虫,还有猛兽狮子豹子,人间的政治动物,多是我们没闻过没听过没见过,甚至《山海经》里也没有的稀奇珍品,动物和人物是两界,也是浑然一体,互有善恶,谁比谁善?谁比谁恶,底线在哪,还真不好说。但你不得不佩服钟鸣的博雅趣味,你用眼睛阅读,用心灵消化,是传奇,是灵幻,是隐喻,是夸张,是寓言,比钱钟书的《管锥编》奇诡,是当代的《搜神记》《山海经》。
4. 好随笔让人有一种精神还乡之感
美国著名文学教授哈罗德·布鲁姆说过一段著名的话:“莎士比亚或塞万提斯,荷马或但丁,乔叟或拉伯雷,阅读他们作品的真正作用是增进内在自我的成长。”我们说好随笔是“增进人内在自我的成长”的作品,这是一种给人内在的成长助力审美的拯救,给人的是荒寒中的抱慰,它们构成人类精神的故乡。
现在的很多随笔,是注水的,少有给人以精神还乡之感,很多的随笔,精神猥琐,低眉順眼,不敢也不愿把精神的触角延伸到当下人的精神空间,给人以援手,给人以拯救。很多的随笔给人的是荒凉之感,至多是一些小幽默小俏皮。有多少随笔,能给人信仰的力量,爱的力量呢?
刘亮程说:“优秀的文学都具有故乡意义。那些我们阅读过,影响过我们,留下深刻记忆的文学作品,都是把一个文字中的故乡留在我们心中。”精神故乡虽不能塑造你的骨骼,但在这里,她塑造你的灵魂,在经历黑暗的时候,给你勇气,给你力。
人们关于故乡的文字多如牛毛,但人民除掉物理意义的故乡,还应有个心中的精神故乡,当我们在荒诞的世界前行的时候,有一份支持就是来源于精神故乡。
我们在好随笔里,能感受大地、真理、自然给予我们的故乡之爱,加缪说,“想做到纯粹,便要重新回到灵魂的故土,在那里与世界的亲缘关系变得易被感知,在那里血肉之躯与午后两点钟阳光暴烈的脉搏再次接合。”人在现实的世界里时时会遇到艰困、陷阱、疲累,这是一个人必须正视的处境,但这也是一个人必须承担的负重,如果我们像加缪说的,重新回到灵魂的故土,我在这里,把随笔当做了灵魂的故土,然后从故土回返,重回世间,那么我们会变成另一副模样,会更加坚定地面对一切,因为我们从故土里获得了爱与鼓励。
但现在有多少随笔,能抚慰人们对怀乡的冲动?人们怀着一种乡愁到处去寻找故乡,但这种故乡不可能在那些已经毁容的地理的故乡,而只能是精神的故乡,纸上的故乡,好的随笔就是要唤醒人的在路上、寻求故乡的冲动。好的随笔作家应该如尼采所说:“我们哲学家不像普通人可以自由地将灵魂与肉体分开,更不能自由地将灵魂与思想分开,我们不是思索的蛙,不是有着冷酷内脏的观察和记录的装置——我们必须不断从痛苦中分娩出来我们的思想,慈母般地给我们以我们拥有的一切,我们的血液、心灵、火焰、快乐、激情、痛苦、良心、命运和不幸。生命对于我们意味着,将我们的全部,连同我们遇到的一切,都不断地化为光明和烈火,我们全然不能是别种样子。”
现在的人们虽然居住华屋楼宇,但钢筋水泥无疑是囚笼与枷锁,那城市的雾霾与光污染,那焦虑的心,时时都让我们泛起还乡的冲动。
但家在哪里?德国哲学家谢林曾把自己的哲学命名《精神还乡记》,我觉得,我们的好随笔就是帮助人的精神还乡。
我总觉得,随笔是历史的精神侧面,是时代的精神侧面。在这里,我们可以勘察人的精神的痕迹。在阅读随笔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随笔的思想在我们的精神上留下的痕迹,但在当下,能在精神上留下思想痕迹的文字越来越少。
我们随笔里要有爱,要有信仰,人们需要在爱与信仰里安家。在一个变动不居的时代,我们真的应该仰望点什么。我想起加缪的话,“那些相爱却相离的人们也许生活在痛苦中,但这并不是绝望:他们知道爱情长存。这就是为什么我能双眼无泪地忍受着流亡。我依然在等待……我随时可以起航,无视绝望。”
加缪的随笔和他的小说一样,无论是西西弗斯还是他的故乡的文字,他在那些文字里探询,为人类筑建着精神的小屋。
“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也许,好的随笔就是那些长亭短亭,等着人们的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