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全国小小说盘点

2022-03-03 10:05杨晓敏
山西文学 2022年3期

顾名思义,全国小小说盘点,旨在对年度内的小小说佳作进行梳理,为成长路上的小小说立此存照,既是勾勒业界创作形态,也是另类编年纪事。所推举作品,在坚持小小说文体意识的基础上,兼顾题材选择、作家艺术风格和创作队伍的梯次结构等诸多元素。品评佳作,推介名家,扶掖新人,集中回顾一下小小说创作的年度收获,让这一新兴文体得以倡导、规范和广泛传播。因篇幅有限,过眼佳作未能一一涉及。

读刘建超《我家就在岸上住》

原载《广西文学》2021年第1期

当代小小说的萌芽、发轫和兴盛繁荣,与河南文学有着内在关联。因为郑州有专事发表原创作品的《百花园》和专门选载海内外佳作的《小小说选刊》,还有河南省小小说学会、金麻雀网刊等,40年来,这些文学组织坚持倡导文体,扶掖作家以及组织笔会、编纂图书、理论研讨、设置奖项等。2010年3月,中国作家协会公布了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评奖条例,正式把小小说品种引入评选序列,这是对一种时代文体的专业认同,对河南和全国当代小小说文体创造者们的肯定。

近水楼台先得月。地处中原的数以百计的老中青三代小小说写作者,呈现出河南小小说作家队伍的良好生态构成和具有独特风貌的群体画像,如获得过小小说金麻雀奖的孙方友、王奎山、刘建超、范子平、司玉笙、非鱼、张晓林、墨白、秦德龙、江岸、红酒、侯发山、赵富海(理论)、秦俑、赵文辉、薛培政等等,他们数年来取得的创作成就令人瞩目,不仅是河南的小小说代表性作家,在全国更大范围内的读写领域,也产生着广泛影响。

刘建超自上世纪70年代至今坚持以小小说创作为主,从“职场系列”“将军系列”“老街系列”到当下创作的“洛河系列”等,一如既往地保持着积极向上的主题和刚健文风,他笔下塑造的人物形象饱满生动,故事构思巧妙,素材剪裁自如。《我家就在岸上住》格调昂扬,有着以现实主义为基调的悲悯情怀。

洛河的水,日夜流淌,岸边的故事,延绵不绝。《我家就在岸上住》虽然讲述的是时代变迁,回环缠绕的却是亘古与水浦相拥的人家——他们的人心向背与得失权衡。主人公水生的根在洛河,长在洛河,在洛河上捕鱼做河运,以洛河为生,把大半辈子的心血与情感付诸故乡故土。随着城市的不断发展,岸边的水生家成了开发商眼里的香饽饽,明着高价利诱,暗中恐吓威胁,都被水生断然拒绝:我家就在岸上住,一百年不搬家!而当城市规划需要,市里要在此建立洛河保护区时,水生、老巴这老一辈子的水浦人家,舍弃高额拆迁费,挥泪离开祖辈生存的老窝:心里装着洛河,走到哪里都是家!令人感叹泪目。

作品对城市发展与自然生态的关注,是本篇作品的一大亮点。位卑未敢忘忧国,水生的人物形象,通过对比手法和典型细节,即两次与老巴在岸上谈心,留与走的纠葛变化,反映出一个在社会底层生活的小人物的深明大义,以及他的精神风貌和性格特征。不为金钱与物质的诱惑所动,却可以为了社会民生而慨然付出,让洛河故事注入了新的时代血液。作品的语言干脆利落,掷地有声,厚重之中体现了写作者的文化责任。

我们总想以少的文字承载大的思想容量和艺术含量,唯有故事简约、描写精准和人物聚焦才能体现出来这一点。那些总在故事叙述上下功夫,在人物肖像上浓墨重彩而不注重删繁就简,不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去发现和深刻体味,除了会让人觉得文学意味少些,也会感到故事的平庸。

读孙春平《求证》

原载《百花园》2021年第1期

从一种文体的意义上来说,作为小小说读写的人应该是幸运的。我们现在谈别的文体的前世今生,比如诗、散文、长中短篇小说、戏剧等,起码要从几百年前乃至上千年说起,只能从资料堆里去打捞钩沉,检索梳理。然而小小说是个时代文体,大致只有40年的历史,我们中的许多人都是这种新文体的参与者。如果想讨论当代小小说的发展历程及未来走向:论及那些倡导者、编者、作者乃至名篇佳构、重要刊物、重要选本、重要奖项、重要事件以及理论观点等等,差不多都能搬着手指说出来子丑寅卯,因为小小说的读写者们一路走来,这些人和事以及那些经典篇什,大家如家常一般熟悉。如此说来,岂不是人生的际遇与荣幸!

40年来,小小说这种新的文学样式,能以星火燎原之势迅猛发展,虽然有其特殊的时代背景和大众参与的基础,但在它初始的萌芽、发轫以及文体特征尚未完全成型时期,一大批有远见有责任感的文学名家的热情呼吁和参与创作,让小小说从粗放走向精致,从简单走向丰富,从散漫走向规范,的确起到了倡导和示范作用。上世纪80年代的汪曾祺、王蒙、冯骥才、刘绍棠、孟伟哉、赵大年、林斤澜、鲍昌、蒋子龙、刘心武、南丁、陈建功等,上世纪90年代以后的贾大山、韩少功、毕淑敏、贾平凹、谈歌、何立伟、曹乃谦、刘玉堂、魏继新、阿成、谢友鄞等,包括至今还在坚持小小说创作的赵新、聂鑫森、孙春平等人,都曾创作出令人耳熟能详的优秀篇章。

孙春平在中短篇小说领域里纵横捭阖,写作上得心应手,也曾以一篇官场小小说《玩笑》一举获得《小小說选刊》年度优秀作品奖,后又以《讲究》等10篇小小说摘取第三届小小说金麻雀奖。他的小小说内容丰赡扎实,艺术结构浑圆而灵活,善于剖视社会心理,表现在市场经济大潮冲击下,各种社会角色奥妙的心理嬗变,笔锋直指现代人潜在的精神空间。

读孙春平发表在2021年《百花园》第1期上的《求证》,心中难掩莫名的惆怅之感。在物化的社会生活中,人与人之间那种应有的互助互信则渐行渐远了,一位身患绝症的母亲,不惜用一个谎言来“求证”,只是为了让自己年轻的女儿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好人。且不说这种教育方式是否得体,仅就隐匿于事件背后的初衷,实在令人心寒。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种匡正的成本与代价是否太大了。作者写一个借钱还钱的母爱故事时另辟蹊径,证明我们身边还有在别人困厄时会伸出援手的好人,重温新时代倡导重建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足以引起读者深层次的思索:如此煞费苦心的求证,若不是人与人之间的诚信缺失,又何苦劳费这难言的周章?

作者善于描写特定的人物在其言行举止中产生的心理活动,在波澜不惊的叙述中,渐次把事件发生的前因后果清晰地勾勒成形,让读者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如临其境,最后复盘式的结尾,在给出父亲、女儿以及作家本人各自的答案的同时,也把读者带入了掩卷后的反刍之中。

读刘国芳《草》

原载《安徽文学》2021年第3期

刘国芳是首届小小说金麻雀奖获得者,多年来已有2000多篇原创小小说见诸报刊,著述甚丰。就其影响而言,刘国芳不仅是业界创作队伍中的常青树,而且在社会各阶层都有不同年龄段的读者。他以诗情画意的文风,睿智通达的哲思,节奏明快的叙述,已形成稳定而独特的创作风格。

诗意是作家写作中情绪的自我表达,把骨感的现实或无垠的想象在描述中变得委婉柔韧,所营造的抒情氛围,多呈画面感,有利于读者潜行其中。比喻、象征、照应、通感等手法的运用,突破文字的限制,让叙述鲜活亮丽,联想由此及彼,营造出来的意象飞扬,美感丛生。从刘国芳早期的作品《风铃》《月亮船》《诱惑》《黑蝴蝶》中,不难看到,他已把这种烙上刘氏印记的风格诠释得淋漓尽致,炉火纯青。

哲理与智慧一体,主要探讨人生的目的、价值、意义、态度等,对人们的生活起到指引作用。近年刘国芳的创作理念愈加成熟,养成高度的概括生活的能力,并融入哲学思维,化繁为简,举重若轻,呈现出文字表述上的“极简主义”。《一生》《向往阳台》《古镇》《但闻人语响》《老人和树》等,尤见其功。《一生》把人的一生浓缩在一天里,寓言一般耐人寻味。早上:孩子、朝阳、水桶在肩上晃悠、叹息路途遥远;中午:汉子、阳光当头、路并不远;傍晚:暮霭、生活负重、门槛很高、水桶泼洒、太阳碎了。构思奇巧:人、太阳、水井、担子等,各有所指,各类元素巧妙融合于担水这一过程,这一过程就是一生。

风格的相对稳定对于一个作家而言,往小处说是艺术表现力成熟的重要标志,甚至不署名字,读者也能认定是你写的作品;往大处说,这种由作家的生活经历、思想观念、艺术素养、情感倾向、个性特征等综合因素,在艺术创作中自觉或不自觉地形成的独创性的艺术审美,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呈现出大众审美趋势的某种共性和无限的丰富性。刘国芳的新作《草》,依然延续着这种风格。

《草》以对话形式,勾勒一位乡间老人像草一样平凡、草一样默默无闻的一生。一个人的一生很漫长,一生值得记录的事情也许很多,作者选择了最简单的日常生活小事,以最朴素的稼穑与草木为切入点,描写老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喜怒哀乐、随遇而安的生存境况。事实上,尤其是对于乡村的许多老人来说,没有那么多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平日里以鸡犬逗乐,以瓜蔬相伴,以顽童为邻,在庸常的生活中度过自己的余生。

简约的文字,节省着读者的时间,超然的生活态度,容易引起人们的共鸣。最后关于草的一首小诗,是点题,也是全篇的升华,揭示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亦如草木,有荣有枯,蕴含着永恒的哲理。作品的意象运用巧妙,朴素无华,可谓匠心独具。初读平淡无奇,再读淡而隽永,一种民间烟火味儿的美,缭绕其中。

读陈毓《岔路口》

原载《青岛文学》2021年第2期

陈毓早期的作品清新脱俗,那些诗意盎然的抒情文字,虽华丽炫目,但并不影响故事的严谨结构和内在逻辑的完整,反而照应了“小说是语言艺术”的教科书定义,因此她的小小说备受关注,获誉甚多。《蓝瓷花瓶》 《名角》 《爱情鱼》 《蛇》 《做一场风花雪月的梦》等,到《好大雪》《美人迹》《伊人寂寞》,达到了个人小小说创作艺术的巅峰。

文学的精英化写作与大众化写作,应该是作家根据自身的天赋与兴趣所作出的选择,也宽泛地对应着社会各阶层读者的不同需求,譬如四大名著就体现出各自不同的文化品质。《红楼梦》(精英文化质地),《三国演义》《水浒传》(大众文化质地),《西游记》(通俗文化质地),数百年来,已成为百读不厌的经典。因为,以塑造人物形象为主的小说艺术,无论如何强调它的文学性,也始终离不开讲故事的金科玉律。

小小说业界近些年的部分作品,逐渐淡化了小说中的故事元素,似有散文化倾向,一度弱化了小说的可读性。作为小说,假如一个作家以编故事见长,不辅以艺术形式补之,那会显得浅平些,读后如风过耳。假如一个作家有语言艺术的优势,忽略了人物在故事活动中的闪转腾挪,同样会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小说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好的小说读后,让人看到的是人物性格与人物形象的鲜活灵动,以及所携带的思想内涵让读者去想而不是去猜,不能读起来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近期陈毓创作的小小说《假若树能走开》《朱鹮》惹人眼亮。前者是一篇对生存环境充满忧患意识的现实主义佳作。林区要创收,推出了一个旅游项目,名称叫:来吧,来认养一棵永不背弃你的树!浮躁的人们一哄而上,各色人等全拿“宠物树”来当寄托了,弄得好端端的林子里充满千奇百怪的“爱情祈祷”或“欲望宣言”。后者中的朱鹮既是鸟的传奇,也体现了人与自然与万物的因果关系。濒稀的“东方宝石”朱鹮在保护区自由翱翔,皆因为对人类行为的限制,才构成地球上的一片自由空间。

今年陈毓的新作《岔路口》以一次旅途中的路遇为切入点,以游客向山里老人的问询展开情节。青山葳蕤,绿水淙淙,美哉自然。山里人在读书,俨然民间学究,看似答非所問,细想却是满嘴的山野趣事和环保科普常识。旅行者咋看咋像个文青,矫情劲儿未减,面对未知世界,求知欲望大增,几番变换话题后,此行想了解的答案,已了然于胸。乘兴而来,满意而归。

结尾时山里人继续入山,旅游者欣然返程,一切归于寂静。岔路口的偶遇,是人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默契对视,是山里人与山外人生活观念的比对,是劳心者与劳力者打禅语的智斗游戏,“岔路口”有多重寓意,内涵丰富。

读刘立勤《琴师老裴》

原载《山西文学》2021年第2期

在已成名的小小说作家中,仍有人在写作中不甘于自己取得的成绩,坚持不断拓展进步的空间,以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近读刘立勤的一组“剧团系列”,觉得不仅是他本人创作的又一新突破,也是本年度业界创作领域的一个亮点。《琴师老裴》《舞美老孟》《作曲老林》《写戏的老牛》《吉他手明朗》等,一个县剧团的各色人等,或于台前粉墨登场,或于幕后各显个性,演绎着台上台下的属于“规定内”或“计划外”的不同角色。

難能可贵的是,这些故事和人物融入了时代元素,社会变革之于剧团所产生的影响,之于人际关系的变异,之于个人生存的抉择,都留下清晰的烙印。不久前追剧看了由茅奖图书改编的电视连续剧《装台》,一睹剧团正在被现实生活边缘化的窘况,主人公刁大顺领着一群勤杂工为演出装台而讨份口粮,虽命运多舛,生计无助,却其心如初,恪尽其责,令人掬一捧同情之泪。今读刘立勤以剧团营生为主题的系列作品,不由再度感叹:舞台小世界,人生大舞台。

《琴师老裴》中的主人公琴师老裴似一股清流,在亦真亦幻的“梨园舞台”上,给人一种清濯之气。他琴艺高超,热衷职业本能,谙熟二胡京胡高胡板胡各种乐器,台前敬业,格外珍惜自己的羽毛;台后坚守做人底线,对领导上司不迎合不谄媚;素日里如闲云野鹤,能放下身段,在市井喧嚣的广场上拉琴与大众同乐;生活中古道热肠,为帮助残疾老人无私奉献琴艺;为独善其身,自觉拒绝女老板的威逼诱惑,甚至决绝退出自己热爱的舞台。

琴师老裴,人琴合一,一把琴拉得抑扬顿挫,人活得干净纯粹。作品通过琴艺的精湛来烘托人物,也由人物的刻画来映衬高超的琴艺。描写梨园行业游刃有余,叙述语言简洁流畅,情节设置巧妙自然,交代背景清晰明了,让老裴这个人物置身其中,愈发立体饱满。

《作曲老林》中老林是敲边鼓子的,平素里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他在剧团里不拘小节,又嗜酒如命。可他会写各类戏词,又显得不可或缺了。三杯通大道,灵感澎湃涌,场子里他一手拿着酒杯喝酒,一手敲他的边鼓子,敲一敲记一记,待到酒瓶喝完,桌上的白纸上就写满新谱的曲子。且能按酒议价,憨态可掬。写一首歌,两瓶酒;写一台小戏,六瓶酒;写一台大戏,六箱子酒。酒也不是什么好酒,四块钱一瓶的“秦川大曲”。最后直至病危:把酒慢慢倒进嘴里,含笑而逝……一位可触摸的舞台边缘人物,以及他戏里戏外的人生况味,会叠印在面前。

一篇成功的小说作品,应该塑造出一个或数个让人过目难忘的人物形象,它考验着作家们的创造性思维,也成为鉴别作家艺术功力的试金石,衡量一部长篇、中篇、短篇或小小说作品是否优质,同样概无例外。刘立勤笔下的琴师、作曲者,其言其行,呼之欲出,不失为成功范例。

读田洪波《两先生》

原载《黄河文学》2021年第5期

这世间最难测量的是人心,最复杂的是人性,最棘手的莫过于与钱交易。人类社会进入商品社会之后,钱就成了横亘在人与人之间的一堵墙,一道坎儿,经得住考验的,享受金钱带来的快乐,经不住考验的,丢掉性命或人格受损。钱是一把尺,能量出人与人的距离,钱是一杆秤,会称出友情的分量,也会带来误会和意想不到的伤害。于是亲人为之反目,朋友为之参商,这样的事,在我们生活中屡见不鲜。有人慨叹,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也有人在歌曲里唱:钱哪,诱人的钞票,你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很多年前曾在刊物上编发过东北作家赵冬的一篇叫《教父》的作品,大意是两位亲密无间的老朋友,因一件狐皮大衣的不翼而飞又失而复得让友情蒙尘,错者无颜相见,而对者直至临终还在自责:为了一件狐皮大衣,竟伤害了一个老朋友,罪过,不值。

读同样是东北作家田洪波的《两先生》,与赵冬的《教父》相比,顿感有异曲同工之妙。前者为一物件,后者为的是阿堵物。作者围绕这一个“钱”字做文章,明写两先生的借钱还钱,暗喻两先生的为人处世,复杂难言的人际关系,欲说还休的人生况味,尽蕴其中。

两位主人公袁先生和娄先生,皆是颇为清高的知识分子,是中小学的老师,又有共同的志趣爱好,月下小酌,携手同游,你来我往,友情不是一般的深厚。袁先生投资遇到难处时,娄先生毫不犹豫出手相助。这样的绵长而深挚的友情,最终却败在一万块钱和一张欠条上。借款人袁先生借六万还五万,出借人娄先生无奈中拿出曾百般轻视的借条,白纸黑字,证据确凿。钱最后要回来了,却永远的失去了一位朋友。最后只能频频叹息:钱的味道真的不好闻啊,臭烘烘、酸叽叽的,太不招人待见了。

其实错的不是钱,是人。复杂的不是钱的问题,是人的心。借钱还钱,天经地义,亲兄弟,明算账,自古有之。有借条,有数目,原本简单的一件事,被各怀心事的两先生弄复杂了。一个不知是真健忘还是假糊涂,另一个不晓得是真信任还是假客套,反正是机关算尽,一谈到钱数再也亲热不起来了。似乎成也金钱,败也金钱,其实真正作祟的与钱何干。借钱还钱的事掰扯清了,袁先生与娄先生两个人物形象也在纸上活起来。作家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中,对二人不置褒贬,却给读者留下了难以名状的思索空间。

田洪波的小小说创作题材主要分两大类,一是写东北本土风物人情,代表作有《马然的理想》 《请叫我麦子》等;二是写知青生活,代表作有《坐着火车去敦煌》《小上海1972》等,文笔情感充沛,写法上大开大阖,形成足够大的气场,让读者欲罢不能。这一篇《两先生》,笔下格外温柔,似乎小心翼翼,不愿给人物贴标签,不让人物脸谱化,更不忍心让两位先生的错失再雪上加霜,显示出对“先生们”的惋惜与尊重。在此意义上说,作家的写作趣味,也是人性的悸动。

读津子围《鹊起》

原载2021年7月21日《辽宁日报》

很喜欢小说的一种叙事手法叫伏笔与照应。故事的前半部分埋下一个或数个伏笔,以一种若隐若现的提示进行铺垫和推进,在后半部分自然而然的作出一一照应,犹如曲径通幽时的柳暗花明。对于故事本身来说,内在逻辑由此连贯无隙,人物形象和性格渐次丰满起来,文气有弹性有节奏,显得自然流畅,妙趣横生,阅读起来读者的参与感强。

津子围的《鹊起》正是借助这一叙事手法,向读者展示了两位老人的黄昏生活。在民间,喜鹊是一种颇受人欢迎的鸟儿,代表着吉祥如意,它欢快的鸣叫,寓意为报喜之声。自古以来,围绕喜鹊创作的艺术作品层出不穷,鹊登梅枝,喜事盈门。神话中的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的鹊桥会,喜鹊再多一层身份,成为两情相悦的男女牵线搭桥的红娘。

《鵲起》几乎通篇以对话的形式展开叙述,伏笔隐匿于对话之中。两位老人,老庞和苏颖奶奶,常年在公园一角的木椅上坐着,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基本上是自说自话,前言不搭后语,在彼此孤寂的晚年生活里,心曲相通,互诉衷肠。彼此互相接受误会,以慰对方。男女把大半生的经历,青春、爱情、事业以及酸甜苦辣之味,生死离别之苦,以对话的形式一一展示出来。对话如盐入水,自然无痕。每一个伏笔都一一交代清楚,每一个细节都打磨精致,尤见作家编排故事和剪裁素材的功力。

年迈老人的意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在回忆与现实中如电影蒙太奇般穿梭闪回,才有了两人之间那份美好而矜持的交往。当越来越进入一个老龄化社会,老年人的情感生活理应得到重视与关爱。作家以充满悲悯的笔触,抵近老年人的内心世界,探触他们的生活向往与情感渴望,也试图为他们引向一条理性的方向。似乎也给年轻一代以提醒,在满足老人物质生活的同时,也要做好对他们晚年的终极关怀。

小小说结尾处的清脆车铃声,像一把神奇的钥匙,解开了老庞的记忆之锁,他清晰地意识到,二十年前去世的妻子再也不能回来,他应该勇敢地奔向早已心有所属的苏颖奶奶。作品选择“喜鹊”这种传统文学作品中常见的文学意象,使其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道具,也成了促使人物获得幸福的媒介,运用巧妙而自然。

读胡炎《第四棵梧桐树》

原载《广西文学》2021年第12期

小小说读写领域,说到作家胡炎,大都熟知他的代表作《德富老汉的最后结局》:德富老汉一辈子驭牛春耕秋种,最终却被牛用犄角挑断咽喉,惨烈地死在田野的结局,和太多这类人与家畜相依为命的故事大相径庭,让关于人性与牛性以及对于宿命的话题有了新的疑议。暮年老汉的最后一鞭,或许是不堪的生活之重;垂老的“牛性”逆袭,或许同样是久蓄的报复之源。人与牛与生俱来的征服与奴役的关系,那种皮鞭之下的配合与顺从,是否存在着本质上不可调和的错位?从立意的深刻性来说,彰显出作者对于现实生活独到的发现和认知。多少年过去了,这篇作品的主旨依然是个见仁见智的讨论话题。

今年胡炎的新作《第四棵梧桐树》,用倒叙的手法,讲述了一个老年人深情怀念亡妻的故事。故事从拉开帷幕开始,以老妻矫正与治疗老汉的早期老年痴呆症设置情节,如盘核桃练手,罚站立练腿,学唱歌练发声等,在这一来一往的对话中,妻子透出的几分严厉中犹见温情,老汉的怯弱中透着几许包容,人物性格悄然显映出独有的特征。这几个情节像一个个完整场景,定格在读者脑海里,虽然没有详细追忆与子偕老的诸般滋味,却可以想象出他们曾经相濡以沫的一生。

梧桐树是作品中营造出的一种意象,它的根深蒂固枝繁叶茂,古往今来都是文人墨客笔下吟诵忠贞爱情的象征。如《孔雀东南飞中》“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以梧桐的枝叶相交比喻刘兰芝和焦仲卿的爱情;如“家有梧桐树,自有凤凰来”,寄托着人们对于生活的美好愿望。如贺铸的“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更是将一份对亡人的思念寄予其中。

主人公的目的地是第四棵梧桐树下,此情此景,令老汉“心头蓦地一热,僵滞的大脑,瞬间被记忆激活”。因为这里曾是他们年轻时初恋的约会地点。如今逝者已矣,老汉再次想起那句“好好活着,别让我担心”的嘱咐,想起老妻为他康复身体的良苦用心,愈加陷入到深切的怀念之中。这种逆时序的表现方法,足见作者对小小说文体聚焦优势的谙熟,在故事结构中的精巧布局,把艺术的击打力放在最后,体现出一种匠心。

小小说也是一种形式的艺术,从某种意义上说,作品形式也是主题内容的有机部分。形式之美,则需要作者苦心孤诣地探索,才能真正体味到它的魅力所在。那种思想内涵与艺术形式完美统一的作品,会给人带来赏心悦目的阅读快感,会陡增对于作品的趣味理解,也会让作者对于开发自身创造力变得自信。

读马宝山《白石缸》

原载《辽宁》2021年第12期

清代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谈狐说鬼,曲笔为文,情节怪异谲诡,迷幻曲折,驰骋想象,极尽腾挪闪转之能事,有极高的艺术价值。作品对当时社会的黑暗与腐败以及对丑陋人性的辛辣讽刺,体现出作者对人生与社会的深切体验与洞察力。那些聊斋人物多花妖狐魅形象,是俗世中人的各种脸谱再现,后世视 《聊斋志异》为古代文言小小说的典范。

聊斋故事的文笔灵动简约,叙述的层次井然,创作手法极具创新意识,似一眼永不干涸的活泉,滋养着一批批文学爱好者。他们也有以老瓶装新酒的形式,将聊斋故事新编,赋予新的时代内容,给读者带来一番别样的阅读体验。比如文学大家汪曾祺的《聊斋新义》收入书中13篇,就是对蒲松龄《聊斋志异》的成功改写,颇受欢迎。他说“我想做一点试验,改写《聊斋》故事,使它具有现代意识”,其中就有读者熟知的《捕快张三》《双灯》《画壁》等。

马宝山的《白石缸》也是一篇聊斋故事新编,故事的两位主人公为房东与房客关系。家住武昌府一条老街上的尹图南,将家里闲置的宅子租给秀才余德,一来二去,两人成了朋友。尹图南也对秀才一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与好奇:秀才怪异的性格,秀才家不同凡俗的陈设,秀才在酒宴上的神奇表现,都充满着灵异玄幻的色彩。故事中秀才余德招待尹图南在家中喝酒的情节,在行酒令过程中,瓶中花化蝶,纷纷飘落人身上,人饮酒尽,花蝶翩翩飞绕。作者一支纤笔似画师,浓淡相宜,疏密相间,将那一场景况描绘得令人眼花缭乱,意醉神迷。

花化蝶,蝶飞舞,那原不过是为后面白石缸的出现做一铺垫。因为尹图南对酒宴上的奇异现象大肆宣传,众人纷至沓来,秀才平静的生活被打乱,不胜其扰,只好悄悄搬走,临行给曾经的房东留下一口神奇的白石缸,以报这一场美丽邂逅。白石缸的水长年清澈如初,壁碎后水不外溢,寒冬不结冰,即使结冰了鱼儿依然在冰中自由游动。后经道士告知,原来是来自东海龙宫的一件宝物。

马宝山把《聊斋》中的《余德》改写为《白石缸》,再直接从原文后补写了两段:

听说是宝物,尹图南夺过道士禅袋,“哗啦”一声将残片倒在桌子上,用双臂紧紧护住。道士再索要残片,尹图南只捡出一块很小的残片给他。道士收起来,拂尘一甩,小声喃喃:本想尽一下朋友之谊,没想到他如此贪婪,天物怎么好留给这样的人呢。

道士走了,尹图南就拼命推销,兜售那一堆残缸片,说能治百病,说喝了长生不老,可是,没有一个人听他胡说,反嘲笑他是一个痴人。

就其补写的主题内容来看,应和汪氏提倡的“小改而大动,即尽量保存传统作品的情节,而在关键的地方加以变动,注入现代意识”,“将旧的故事再创造”的初衷相吻合。作品以宝物为试金石,以此来棒喝当今世人:为人不可太贪婪,贪婪之人不配享用天物,索求越多,所得越少,只能自取其辱。这种结尾道出了人性的幽微曲折,读来令人警醒深思。作者的新笔记体改写,在语言上秉承了晓畅明晰的风格,遣词造句毫无佶屈聱牙之感,读起来朗朗上口。在故事的内涵上注入了蒲氏“讽喻”的功能,人性的嬗变也符合主题的深度延伸。

读白云朵《端午》

原载《山西文学》2021年第5期

端午节,吃粽子,这种传统风俗最早见于西晋周处的《风土记》,到唐宋时期,粽子已成为端午节的必备食品。关于食粽子的由来,有说是民间纪念投江的屈原,也有说是为纪念伍子胥。端午食粽,作为一种古老的传统习俗,延续到今天,已成为人们互相传递爱意的一种方式。端午节来临,亲朋好友之间互道祝福,互赠各种美味粽子,在品尝粽子飘香之际,体味丝丝情谊。

表达人与人之间的爱意有许多种方式,曾经看到一篇随笔,作者说他当年是因为女朋友为他织毛衣而决心步入婚姻殿堂的,他相信在她细密的千针万线织成的毛衣里,一定有她无限地眷恋与憧憬。今天读白云朵的《端午》,却看到了别样的答案,让人五味杂陈。

故事情节并不复杂,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也颇为常见。端午节将至,适逢女儿的男朋友要上门,单身母亲为了迎接这位未来的女婿,把母亲对事关女儿幸福的浓浓爱意,寄予在一只只粽子上,精心制作了美味可口的肉粽子。结果让她大为失望,准女婿并不怎么爱吃她包的肉粽子,宁可跑到服务站排队去买素粽子吃,而她让他带回老家去的粽子,一转手也送了别人。

虽有南北方生活习性的差异,也有两代人之间的处世方式不同,当年轻一代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何不妥时,肯定还是伤透了一位母亲的心。这不是一句“代沟”就可以和为贵的事。世间大多数的母亲,多是平凡而伟大的,可惜常常为子女所忽略。倘若生活中连亲情冷暖都弄不明白,如何会有健全的家庭乐趣,以致母亲乱了方寸,愣忡中竟失手将花盆碰落到楼下的牵牛花丛里。

如果细细体味,这篇小小说的构思还是很精巧的。作品以端午节的粽子为线,把一位单身母亲,从最初亲自摘箬叶,到繁琐而精细的制作过程,亲力亲为,可谓是爱屋及乌。作者花费大量笔墨,着力写母亲制作粽子的过程,泡米,准备各种食材,入米,上锅,直到浓浓粽香飘起来,几乎是粽子的一条龙制作示范,像教学,像表演,所营造出的视角与心理效用,让人沉浸在浓郁的亲情氛围里。正所谓希望越大,失望也大,当这种期待骤然跑偏时,不仅让主人公神不守舍,恐怕读者也会掩卷三思。

作为一名都市女性作家,白云朵的大多数作品都具有一种温婉细腻的美,常常会选择一两种贴切的文学意象,寄予一种柔韧缠绵的情感。譬如朝开午谢的牵牛花,曾两次在文中出现,一次是母亲在阳台上边浇花边焦灼等待准女婿的到来,那时她看花如看女儿,感觉自己养护的花儿将被连盆端走了;第二次是在文末,听到准女婿把她包的粽子送给别人,她失手把花盆碰落到楼下,正砸在楼下的牵牛花丛里。两处看似不经意的叙述,将一位母亲由满怀期待到潸然泪下的心理变化细致刻画出来。所谓细节之处看人的格局,让这位母亲耿耿于怀的,恐怕不仅仅是未来女婿对自己心意的悖逆,更有一份對女儿未来家庭生活的担忧吧。全文以写亲情为主线,又给人带来关于婚姻、爱情的弦外之音。

读司玉笙《长命嫁妆》

原载《小说林》2021年第4期

对比和衬托是两种相似的修辞手法。在文学创作中为了突出人物的不同个性和命运,或者厘清事情的主次关系,以深化主题,增强作品的艺术效果和感染力,让人们在比较中进行有效鉴别,比如美与丑、善与恶、好与坏的差异,即使同一类别,也因“好花还要绿叶扶持”,才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和启示。司玉笙的《长命嫁妆》采用对比和衬托的手法,塑造了从旧时代过来的大奶奶和二奶奶的不同人物性格,为人处世形似而神异,命运大相径庭,读来饶有趣味。

身为妯娌,大奶奶和二奶奶从嫁入婆家的那一天,就有着截然不同的表现:大奶奶心高气傲,处处都想争先,在风头上压过二奶奶;二奶奶则谦虚和善,奉养公婆,相夫教子,做纯粹的贤妻良母。大奶奶为物欲所控,求得药方后在门口支起药摊,明码标价,给村人治病却所获无几,村人见她绕道躲着走;二奶奶凭一副石臼,一个铜盆,一把压舌板,无偿为百姓诊治,村人尊称她为“小脚二奶奶”;好强的大奶奶活到七十多岁即撒手而去,二奶奶活到110岁还健在。动机差之毫厘,结果谬之千里。

中国有句古语:“道德传家,十代以上,耕读传家次之,诗书传家又次之,富贵传家,不过三代。”这其中,以德传家,最为长久,以财传家,最靠不住。作品正面描写的是大奶奶和二奶奶两位主人公为人处世的大相异趣,也从侧面反映了两位主人公的家风家教之不同:大奶奶嫁来时高高发髻上插着亮晃晃的银钗,刻意炫富逢人攀比,看重物欲;二奶奶只带着郎中世家传给她的三样美德:孝敬公婆,相夫教子,修德积善!也就文题中所道的“长命嫁妆”,而这份“长命嫁妆”,不仅增寿,而且传承良好家风。

再回到作品的表现手法上,把两妯娌放在给人看病的同一件事情上,进行比照和呼应,充分揭示出本质性的差异。子女是父母的一面镜子,可以照见她们父母留给女儿的不同嫁妆,直接影响了女儿整个一生。给子孙留下家财万贯,不如留下好家风的传承。《长命嫁妆》给读者上了生动一课。

司玉笙是当代小小说创作队伍中以质量取胜的代表性作家,上世纪80年代曾因一篇《书法家》一举成名,此后的《高等教育》《中国算盘》《教鞭》等,在读者中都留下深刻记忆。他的创作理念是:在写作中,要字字斟酌,句句推敲,力争让每篇作品成为“精品”。数年前,我在写《司玉笙小小说简论》时曾有一段话,今天摘录于此,为小小说文体的创造者们点赞:

“当代小小说创作有三种写法可谓冰峰泉眼,居功甚伟:许行的《立正》注重故事情节的起承转合,塑造人物为主,文学性强,是经典的传统小小说写法;白小易的《客厅里的爆炸》举重若轻,言有尽而意悠远,是经典的以柔克刚的思辨哲理型小小说写法;司玉笙的《书法家》,雕塑般简洁,立意高远,是经典的一剑封喉的小小说写法。三种风格,三种流派,均能自成一家,影响深远,构成了最早在文体上跨越了小小说局限的范例,后来被誉为当代小小说三种主要写法的开山之作。”

读宋以柱《猪蹄的故事》

原载《山西文学》2021年第5期

宋以柱是一个让人充满期待的作家,年年有新作,保持着对文学写作的虔诚姿态。第九届(2018--2020年度)小小说金麻雀奖对宋以柱的颁奖词是:坚守纯文学创作的底线,以人物为故事核心,讲述往事与人世艰辛,时有令人动容之笔。取材独特,人性发掘深入,以不那么完整的故事,有意味的场景,表达生活的智慧、生存的处境。能够以充实的细节强化情节的感染,在讲述故事和人物形象塑造之间,达到一种美妙平衡。

宋以柱新作《猪蹄的故事》好看耐读,作品围绕主人公老沈卖猪蹄、食客吃猪蹄的往来,讲了一个弱势群体抱团取暖的故事。设置三两情节,用素描式的手法,极简地勾勒出两个人物的丰满形象,其情可悯,其人可敬。老沈做猪蹄的手艺高,人品好,并能恪守做生意的原则,每天限量供应,保证食材新鲜安全,偶尔卖不完的,不惜抛掉,也绝不隔夜再卖。他的人生信条是:人活着就是要不停地忙碌。这种小人物的处世哲学,甚至被镇委书记在大会上大肆宣传。其实话虽平淡,理却高深,不动则堕,动则生发,细想也应是芸芸众生的生存法则。

常来的这位食客个子大,力气大,当然食量大,外貌粗壮,吃相豪放。吃猪蹄的细节,很容易让人想起《水浒传》中的那些梁山好汉,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豪爽场景。作品通过“啃猪蹄”的细节来刻画食客的张扬个性,来渲染店家的待客之道,不揣繁复,精准有力。两人的举手投足,与人物身份契合,一问一答,言简意赅,看似描写人物的性格,实则隐喻人物的命运。

作品的结尾揭晓谜底,也是剧情的高潮。食客的不拘形迹,原是生活困顿的巨大压力所致。穷则不屈,凭力气养家,以正直做人,即使遭事故病危,依然不忘还钱销账;小本生意人老沈阅人多矣,心中自有分寸,始终坚持卖出的下水货优质足量,童叟无欺,该收的钱一分不少,该出手相助时毫不吝啬。一句“他家二小子考了学,我托人送去三千块钱”,力重千钧,仁义毕现。古有伯牙子期遇知音,那是文人雅士的高古之举;今见肉铺老板食客惺惺相惜,是市井百姓的援手热肠。结尾处的陡转出人意外,细思又在情理之中,耐人寻味,立意顿生。

《猪蹄的故事》语言鲜活,作品中言情状物,自然天成。写吃煎饼是一叠三层,像一条小蛇咽下一只大老鼠;写喝茶是在喉咙里转一个圈,咕咚又咽下去;写啃猪蹄像老虎钳夹断一根钢筋,啃成森森白骨。这些细节描写,在作者笔下惟妙惟肖,令人忍俊不禁。这种观察生活的功夫,语言表达的能力,堪称宋氏绝活。

读王若冰《契阔》

原载《北方文学》2021年第11期

王若冰是旅澳作家,小小说写作的时间不长,从创作数量上讲也不算高产,然而从作品质量上来衡量,无论写国内题材,还是写域外题材,大都能在故事及艺术表达上别出机杼,即使写同类的婚姻题材,也坚持创意迭出,不愿在套路上重复自己,依然多有可圈可点之处。

王若冰的小小说《契阔》着眼于一对老夫老妻的生活琐事,从中品咂出爱的真谛。那种夫妻间的吵闹怄氣,如打情骂俏一般鲜活生动。儿女们看父母吵架,习以为常,就像欣赏一场相声段子。退休后父亲爱静,爱读书,想安静地写自己的回忆录;母亲爱动,爱美,喜欢京剧、爱跳舞。两人的爱好不同步,由此形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夫妻吵架,原无输赢,各退一步,海阔天空。但当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时,也需要一次破例的发泄,这似乎成为一种婚姻经营之道。像父亲最后拎着行李离家出走搬进养老院,母亲在大哭一场后,换上漂亮的旗袍,化了精致的妆容,走出家门……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源于《诗经·邶风》《击鼓》篇里的这一句,已经成为人们形容爱情的坚贞永恒和两相厮守终生的经典名句。然而生活常识告诉我们,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齐眉举案的遵从规矩,一定不是爱情的全部,美好的婚姻也是生活中不平衡中的平衡,吵闹分合,苦辣酸甜,亦是常态。因为如此和谐的婚姻,只会在光阴里保持它应有的温度,是一种绵长而深情的彼此守望。少年夫妻老来伴,吵不散的夫妻打不散的婚姻,只为彼此深藏心中的爱与理解。

作者审视柴米油盐中带着烟火味儿的老年婚姻,于一地鸡毛中发现爱情的本真。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细品全是彼此向对方发嗔赌气的意味。写父亲离家:“你想跳就跳,想舞就舞,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你随便用;哪怕你把屋顶喊出了大窟窿,也没人管你了;走喽,老太婆!”那叫走得一个潇洒。可当听说妻子穿上旗袍走出家门时,又心急火燎拎上包往家赶,因为“你妈穿旗袍能迷死个人!当初,我就是被她穿旗袍的样子给迷住了”。与老伴吵架时的气势逼人,老伴离家后的崩溃大哭,母亲的形象也描摹得颇为逼真。

爱情是生活中的永恒主题,俗世中一餐一饭里的平凡相守,哪怕时常一地鸡毛,也应该是一种“死生契阔”。

王若冰的《对面的碗》等10篇作品,曾获第九届小小说金麻雀奖,这是屈指可数的海外华人作家在此领域获得的最高荣誉,其作品获奖理由是:体现出往日时光与怀旧情绪,笔下的异域故事溢满生活中的人情暖意,真实感人。文笔流畅细腻,唯美凄婉,字里行间弥漫着爱的浪漫与感伤,因爱的坚贞不移而动人心弦。善于借助某一道具或者意象来完成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彰显人性与人情的温馨表达,使小说成为对人们精神与灵魂的慰藉。

读杨帮立《一车鸟鸣》

原载《山西文学》2021年第1期

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近年来,随着国家对环保问题的重视,文学园地涌现出大批倡导生态文明主题的作品来。这些作品表达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愿望,对促进生态文明建设的有序发展,富有教育、启迪与警示意义,也体现了作家们的社会参与和情怀。杨帮立的《一车鸟鸣》,讲述了乡下老人老刘离开老家进城,为打发闲散时光,购买老弱病残鸟儿,精心养护,养好后又拉到乡下放生的故事。人与鸟之间构成的默契与心意相通,读来令人欣慰动容。

作品将时代几个热点问题融于一体,有对城市化进程中失地农民的恻隐,有对老人晚年生活的关切,有对生态文明建设某种路径的积极探索。老刘因为看孙子,不得不离乡进城。离开了熟悉的生存环境,百无聊赖中以购买、养护老弱病残鸟儿为乐。老刘养鸟儿不为纯粹的寻乐,不为赚钱,他爱鸟儿是因对这些大自然精灵由衷的尊重。

老刘爱鸟的思想基础在哪里?原来是:“家住白露河大湿地,天上飞的水中游的,树上垒巢草丛做窝,哪儿都是鸟。这儿的人收庄稼,落下的五谷杂粮,不拾不捡;这儿的人捕鱼,用的是四指眼(能插下四根手指头的大网眼)的网,只逮大的,漏掉小鱼……他们也不说,他们心里都有数,这些是留给鸟儿吃的。”老刘的清醒认知又从哪里来?原来是:“城里的鸟,是让人玩的,乡下的鸟,是让人看的。”这种鲜明对比,无一字褒贬,尽在不言中。

这是一篇真正意义上的关于生态环保问题的小小说作品,仅就题目而言,诗意盎然,那种流动着的啁啾、啼囀或者振翅的声音,众鸟儿一路上的集体吟唱,不啻为一曲鸟界的欢乐颂。或许经过两种命运的遭遇,鸟儿们已经欣喜地预感到即将亮开健壮之翅飞入自由天堂。“老刘拉了一车子鸟笼,各种颜色大大小小的鸟儿蹦蹦跳跳,一路上给他唱着歌,引来了无数的目光。他载着一车鸟儿,也可以说他载着一车鸟鸣回老家了。”这一细节的描写,属神来之笔,情之所至,惬意心声,真说不清是写给主人公、鸟儿、路人还是作者自己,此情此景,美若童话,寄予着浓浓的爱意与愿景。

绿水青山,蓝天白云,鸟喧入耳,以及明媚清冽灿烂光明的环境,是人文生态的重要标识。在杨帮立《一车鸟鸣》充满诗意的范本里,张扬的是现代意识的、宏大叙事的主题。人与鸟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作为万物灵长,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建设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美丽家园,也是每一个人应该负有的责任。

小小说是文学艺术创作的轻骑兵,对于引领时尚、抑恶扬善、针砭流弊、匡正陋习等,小小说微言大义的特点,对社会热点的快速反应,显得敏锐而“对症”。

读白秋《怡清斋》

原载《山西文学》2021年第8期

山东潍坊地灵人杰,民俗文化闻名遐迩。白秋长期在文化部门工作,对非遗文化传承的保护和开掘饶有兴趣。几年来他创作的关于当地传统手工艺的毁弃、遗失或重绽光芒的小小说佳作,如《蟹篓》《郭大葫芦》《父亲的算盘》等,赋予时代新意,广有影响。非遗文化体现着独特的创造力,也是人类生命的记忆,蕴含一个民族的生存审美。还因为民间的一些依靠口授和行为传承的文化遗产正在不断消失,有时候人们一觉醒来,会发现身边某一个身怀绝技的老人长眠未起,意味着他的“绝活儿”随之成为传说。

白秋以小小说的形式来追寻、打捞和接续本地的风物掌故和历史遗存,注入现代人的理念,来重新认识和考量它们的价值,展开对文物保护及传统工艺的宣传,可谓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这些融故事性、趣味性、知识性于一体的文学作品,易读耐品,读者在潜移默化的文学欣赏中,也接受到对传统工艺技术专业的科普常识。

新作《怡清斋》写的是一个茶庄老板的故事。茶庄老板丁公邃深谙经商之道,集现代商人的精明与传统工艺人的执着于一身,把一个茶庄经营得风生水起。同时丁公邃又有自己极为热爱的第二职业:锔艺作坊,还为自己起了第二个名字:丁天一。丁公邃,丁天一,两个名字,两重身份,出自同一个人身上,呈现出不同品格的特征。主人公为顾客修壶锔壶,收徒遭遇背叛,无偿给聋哑年轻人授艺,这些素材构成的情节和细节,将一位锔艺超群、品格清雅的儒商与匠人的形象刻画出来。

茶店里开锔艺作坊,主人公一边卖茶叶,一边不计成本为茶客无偿修补茶具,红火了茶叶生意,也重拾了锔艺。因收徒不淑,又因背叛而伤透了心,面对好学的聋哑人,他敢弃誓言再次授艺。“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茶叶店所挂的那副对联,加上横批的“惜物惜缘”,皆可视作主人公宁静致远的一种精神写照。

白秋的语言以柔韧舒缓见长,无论是叙述还是对话,注重从容淡定的节奏感。因为要介绍茶庄、锔艺以及主人公的来龙去脉,尽管《怡清斋》前半部分的铺垫较长,因为作者善于进行故事结构彼此之间的过渡与衔接,合理分配人物塑造的主次与轻重,所以读起来并不会产生风马牛不相及的错觉。

随着时代进步,锔艺虽已淡出大众视野,作为小众化的一种微末的传统工艺技术,其实在人们生活中并未销声匿迹。君不见作者在描摹刻画的过程中:“在不到二寸的壶盖上,打了十八个细若蚊脚般金锯钉。关键中间破损点上,巧用银丝编织,镶嵌红宝石一枚。打上眼一看,宛若一腾云驾雾的金龙戏珠。”以浅白通俗的语言,将锔艺的艺术流程写得精细逼真,人见犹怜,爱者如珍,终不会让其失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