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峻姝
大理本土作家中,写诗歌、散文的多,写小说的少,能写好小说的人更是凤毛麟角,杨友泉算是其中的一个。杨友泉,大理州祥云县人,大理市凤仪镇第一中学高级教师。三十多个年头的辛勤耕耘,披荆斩棘,筚路蓝缕,于西南边疆的写作荒野中开辟出一片硕果累累的小说园地。长篇小说《远征军女兵生死路》获云南省作协2012年重点作品扶持并头条发表于《今古传奇》。中篇小说《一个人的战争》荣获2014年“滇西文学奖”。在《滇池》《北方文学》《四川文学》《芳草》《延河》《时代文学》《边疆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篇,出版《杨友泉小说精品选》。
现在的小说家玩弄形式技巧的多,追求精神品格的少。外在形式花里胡哨,内在精神萎靡虚浮。出生于祥云县石壁村的小说家杨友泉却更愿意脚踏实地站在民间的视角上,以平视的姿态审视底层民众的生存状况,而非居高临下的点化俗世苍生。理性的思考伴随着感性的激越,发而成文。无论是长篇小说《远征军女兵生死路》,中篇小说《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方向盘》《一个人的战争》《一筐红苕》,还是短篇小说《松竹兰梅图》《出师》《烟垄边上的人家》《街心公园上空的飞翔》《田土的歌者》《出售新鲜空气》《涤荡青天的哈达》,都关注乡土生命的个异性、丰富性,以其直面现实和直抒胸臆的现实主义美学倾向,揭示底层群体的生存困境、精神需求以及审美诉求。
一、不屈的“草根”与粗砺的乡野
作家本身属于“草根”,这是身份;为“草根”写作,这是立场。在杨友泉看来,那些农民以及农民工不是“他们”,而是“我们”,“没有惊涛骇浪的经历,没有大起大落的情节,无法剥出一个光耀瞬间。”这就使作家为小人物树碑立传的底层意识和现实关怀有了温度和感同身受的共鸣,彰显鲜明的民间身份和新鲜的草根气息。在《恶之花》中,恶之“花”,是“翅膀上有两只红彤彤的大眼睛”的蝴蝶,“在阳光照射下,那红彤彤的眼珠鲜艳得很,就像两洞血。”与之关联的,即是人性之花。无助的残疾人干着偷窃的勾当,却勇于承担起一个父亲的责任,在一对“花儿”一般的女儿“翠”与“红”面前深藏起残缺与罪恶,极力展现出现世的光明与温暖。“我”,保安,警察和残疾人及其妻子花儿、女儿翠和红,就在一场残酷的战斗中展现了恶之“花”!在他们身上既展示了人性光辉和温暖的一面,也展示了狭隘和劣根的一面。个体生命的求生本能,同类生命的互助良知,以及恶中向善的生命之难与人性之美融合成一个具有鲜明隐喻色彩的意象世界。无论生命以何种形式存在,生命的价值都在于对温暖与爱意的追寻。小说探索和诠释了人性变幻的N种花样,呈现的不是一种淡然、舒展的生命存在,而是一种粗砺、逼仄的生存景观。
土地是维系生命价值和意义的存在之根,在中国文化中农民与土地异质同构。诗人叶芝说:“我们所做所说所歌唱的一切,都来自同大地的接触。”哲人荣格说:“扎根于大地的人永世长存。”杨友泉说:“农民有着土地的沉默,隐忍。”《田土的歌者》中的父亲,《你得赔我田》中的李广发都是中国农民的象征。“父亲每次从田土里拔出手掌都有一种兴奋和紧张。”李广发深更半夜从瓜田里掏出泥巴来嗅,嗅出别人嗅不出的柴油味。那种共处底层的血脉相通,以及那种令人沉醉的土氣息、泥滋味,是一种久违的生命感觉。他们视土地为命根子,最终将生命归于泥土。在《你得赔我田》中,杨德旺不慎将拖拉机头开进了李广发的茭瓜田里,柴油泄露到田中,竟然意外使那块茭瓜田长得又肥又壮,他索性再买了箱柴油倒入田中,当年卖了好价钱。于是全村人都学他往菱田里倒柴油,大家也卖了好价钱,只有李广发坚决不干昧良心的事,这就是难能可贵之处。
小说总离不了描写。杨友泉对乡野景致的描写,从艺术风格来看,冷硬粗砺,疏阔野性,从文字表达来看,精练节制、清爽利落,疏疏朗朗几笔描绘,却蕴含着令人感动的真诚与深沉。小说家大卫·罗吉曾宣称:“一部好的小说中的描写绝不仅仅是描写。”杨友泉说:“无论文笔多么优美,都不要让描写使你的叙述陷入中止。”在《寡妇磨》中,杨友泉素描乡村物事,勾勒民间冷暖,感触大地心音,聆听天籁私语。“后来水嫂的男人去世了,这白的面粉就像月光里的青霜。面粉不见了。白天水嫂看到的是青霜里的月光,夜晚水嫂看到的是月光里的青霜,一滩滩,一洼洼,铺在门外羊肠一样曲折的小路上。”守水磨的寡妇水嫂忍受着孤单,却并没有对生活失去信心。在大山、月光、小河、水磨等乡野景观的诗意书写中,水嫂遇到了石匠银生,衍生出真诚的爱与欲。丰沛的野性与生命的气息里张扬着原始的美与爱,语言直白奔放,汪洋恣肆,散发着随性与野性的草莽之气,极具辨识度和吸引力。在《一筐红苕》中,对景物的白描注入了山野大地上的原始生命的雀跃与激荡,充沛、野性、生生不息。“路像股洗白了的鸡肠子,又嫩又细地向后山撩。路边都是红土,红得瘆人。土是好土,埋得了种子,埋得了人。就是旱,焐着火一样,热力往外冒。这土还硬,硌我的脚。坡地里一溜黄,埋下的种子,吐不出芽,只长草。”“门口往下拐就是打谷场,打谷场下面是万顷田畴,万顷田畴下面是亮晶晶的湖水,湖水下面是一重又一重、望不到尽头的连绵起伏的群山。”当用凝炼深沉的笔触将枝蔓尽去时,小说的骨骼也变得奇峻。
二、现实的苦难与顽强的抗争
杨友泉的小说长于表现苦难以及对于苦难的抗争,表现出底层民众在生存夹缝中艰难前行和悲壮坚守。这并不稀奇,自近现代以来的乡土文学、草根文学、扶贫文学,表现苦难的多了去了,而杨友泉的与众不同在于他不止于对社会现实和苦难生活的直观描摹与呈现,更注目于人的生存关怀和精神归宿,以及苦难之余向上、向善的意志和对命运的抗争,在抗争的过程中彰显崇高。
苦难意识作为小说创作的基点和立场,是以个体生命主体意识的确立为前提的,它源于人类生命意识的自我觉醒。正如杨友泉自己所说:“苦难本身就是一个需要煅烧的炼狱,而能否成银成金主要是看你能否跨得过炼狱的这道铁门槛。跨过成银成金,跨不过成炭成灰。”《跟踪》里的老汉吴凤书不屈不挠地跟踪屠夫朱虎,不仅是为了自己家被偷的猪,更是在与农村黑恶势力作斗争。不仅写出了生之苦难,更着力于苦难之中不屈的抗争与生之欢欣。正是个体生命的俯仰低昂,才使得苦难叙事获得了向善的精神向度。
《一个人的战争》从民间立场和底层视角探究苦难存在、发生、发展的社会现实,体现出个体生命对于苦难的顺应与承担,以及在冷硬的社会现实中的顽强挣扎和自我博弈。为了女儿上大学的学费,妻子不惜去碰瓷。结果卡车保险脱保,司机也无力偿还八万块钱补偿款,所在单位是个林场,账上只有两元钱。岳父母认定女婿把钱据为己有,以死相逼。无论丈夫如何诉求,交警始终拖着哄着,他们也不可能拿钱。妻子的死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丈夫用自己卑微的力量与整个社会抗争。为了女儿读大学,两条人命换不来八万块。最终女儿仍然走上了打工路。作家基于自己的人生经历和生活体验,以小说的方式书写苦难对人性的考验,感受生存的无奈和创痛,彰显出民众面对苦难时顽强的抗争精神,以及对美好未来的期许。
《补锅匠》通过书写饥饿困境中的社会众生相,对人的外貌、心理等方面的渲染、揶揄,在幽默与讽刺中折射出苦难的荒诞与隐痛,提炼出一种悲苦无比苍凉的现实意味。“有一年,天大旱。田地里绝收。”“补锅匠进去的这几户人家,灶是冷灶,锅是闲锅。既是冷灶,又是闲锅,哪来的锅补?老伴得了水肿,不久就死了;大儿子领着媳妇回到以前的老屋,起灶另过。补锅匠有一次大便不畅,在院子里发了一回泼,在院子里打滚,跺脚,大叫,吼。这也不新鲜,这在村里也出现过,只不过,这次是补锅匠亲自出场。”“补锅匠乘坐班车来到瑞丽,当他爬上一架山梁,看着如烟的坝子时,补锅匠又听到了昨夜梦里的那句话,即使带不回他的骨头,也要带回他的衣裳。”这些描写平易中见奇谲,幽默中显荒诞。戏谑与沉重共存,狂欢与痛苦并置。它带给我们的不只是一种全新的话语方式,还有对现实苦难的独特而深刻的感悟,从而实现对苦难的抗争与救赎。对苦难的描述也是对无尽生命的描绘,甚至是对生命力的一种表达。
三、被凝视的身体与跃动的生命
身体之外无物。人所有的感知、情感和思想、意念都依托于身体。杨友泉的小说不同程度地契合了身体美学的哲学意识和审美内涵,呈现出一个生机勃勃、意义充盈的生命世界。他依托于那个富有生命活力和丰富情感,有行动能力和目的取向的“身体”,创造出一种有意味的情感形式和鲜活丰沛的生命感觉。对身体各个部分的细描就成为他言说生命存在的重要方式。身体美学创始人理查德·舒斯特曼说:“在身体的基础上重建一切。……活生生的、敏锐的、动态的人类身体,它存在于物质空间中,也存在于社会空间中,还存在于它自身。”身体不是灵魂、心灵的附庸与延伸,它有其自身的话语与特殊的意义。
《一筐红苕》正是以身体话语来感知生命,以生理欲求来探寻生命原动力的作品。生命的感觉化言说方式赋予小说别具一格的隐喻与志趣。这篇小说写一个名叫“红杏”而因为饿倒在红苕地里,被大伙称之为“红苕”的女人用一生来报答救命恩人,并用自己的身体书写了一部苦难、悲壮而又神圣的生命繁衍史。红苕有着顽强的求生意志和坚韧的生命力,肩负起为杨家传宗接代,延续生命的重任,还承担起难以想象的苦活重活,最后连骨灰都还给了救命恩人。作家浓墨重彩地书写乡野大地上恣情任性、蓬勃旺盛的民间生命形态。展示了一种浩大的生命原动力和自然万物葱茏的生命活力,传达出一种强烈的生命意识和生态意识。小说开篇就写在啃食人五脏六腑的饥饿和赤贫中,“我”去挖红苕,却在地里发现了一个饿晕了的“半大人”。“除非他硬在地垄里,照规矩,只要他还有一口气,我就得把他担回去。”体现了传统礼法中人性本善的观念和对自然生命本能的呵护與尊重。来自善意和爱意的力量,才能解救生命,使生命得以温暖前行。被救起的“半大人”居然是个小女人。“尽管红苕说她不叫红苕,叫红杏。但她的名声太大,整个生产队,整个向阳村,整个八一公社都传遍了。人们都说红苕是谁谁谁,而且都非常清楚,是吃了一筐红苕被捉了来。一筐红苕就是她非常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独特的叙事隐喻地表达作家对人类生存状态的思考和对生命本体意义的普适性关怀,揭示肉体与精神、身体感知与审美经验之间的连续性与交互性。
“她饱满的具有弹性的胸脯和圆实的屁股仿佛就是从饥饿和水库那里缴来的战利品,潮水般的掌声欢呼声再次此起彼伏。人们醒来似的,觉得身体在死磕饥饿时原来也可以赢得生机,赢得健美!觉得生命在死磕要命的水库,原来也可以获取新的生命,获取新的美丽!”“已经红颜丧尽的一枝花突然发现,自己水色的眉眼和脸颊上的红晕,以及胸脯上两只饱满丰实的硕果,还有两瓣圆实的屁股,这一切并没有丢失,而是奇迹般地跑到红苕身上去了。”通过丰乳肥臀,展现一种繁衍、哺育的母性力量。两代女性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表明她们是璀璨生命的缔造者,也是顽强生命的守护者,更是降落到尘世中受尽磨难的母神。生殖与性欲成为生命意志的核心,有凌厉、张扬的野性之美,更有蓬勃旺盛的生命强力。
“红苕撅了两回屁股生下四个屁娃。”“第一对双胞胎产在青蒿上……一对赤子在青蒿上手舞足蹈,稚嫩的嗓音像一缕阳光破云而出,射向四面八方。”“第二对赤子则是“叭唧”在红苕藤上的。红苕在平山苕地里“叭唧”下了另一对龙凤胎,轰动了整个公社。”隐喻了生命蛰伏于大地之下,又时刻准备着破土而出。土地与母亲在本质上相一致,承担着孕育、滋养生命的崇高使命。作家没有刻意渲染母亲创造生命的苦难,而认为生命就是一个瓜熟蒂落的过程。那片遥远而神秘的平山苕地是万物生灵野蛮而肆意生长的地方,女性与自然万物和谐共存,成为自然的有机组成部分。来自于民间乡土社会的生命至上、求生保种的价值取向被发掘得淋漓尽致。
小说结尾,杨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红苕的骨灰也吃到肚子里。“我顿悟过来,这老太婆能干着哩!连一把老骨头都舍不得留,连最后一把老骨头都要用来偿还,你还得可干净咧!”尘归尘,土归土,二人的生命最终以这样特异而极端的方式合二为一。小说中没有对饥饿困境和生活困顿的控诉与挣扎,只有对乡野蓬勃生命力的礼赞与歌颂。
综上所述,杨友泉通过对乡村想象寓言、生命存在寓言、乡土精神文化寓言的意蕴挖掘,朴素而真诚地书写乡土社会底层生命在生存困境中的生命情怀、血泪痛苦与挣扎无奈,以及在这种困境面前的精神坚守与人性升华。艺术感觉敏锐、情思深沉,着笔多峭拔。内蕴一股刚健挺拔、百折不回的志气,表现出狂飙突进式的野性与高亢。野性是一种未经驯化、蓬勃野蛮的精神形态,也是一种乡土原色。高亢来源于不屈的抗争意识。充分生活化、民间化和地域化的小说泼辣恣肆,各具声口。有对刚毅人格的褒扬,对顽强生命的礼赞和对永恒精神的守望。气的贯注和力的横行鼓荡于字里行间,显示出粗犷刚健和疏朗宏阔的力度美。对中国当代乡土小说的纵深发展和多元并存提供了具有一定辨识度的样本。美中不足的是小说终究局限于现象层面,在原生态与典型性的整合中,尚欠火候,现实主义创作手法与现代主义审美诉求的融合稍显生涩。所幸杨友泉依旧在小说创作道路上披荆斩棘,流年笑掷,未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