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古城东北洱海之滨的鸡邑村虽然不是我的故乡或出生地,但是于我而言还是有一定的不解之缘。原因是上、下鸡邑二村中的上鸡邑是我外婆的娘家。除此之外,还有更深的一层关系是:因我上鸡邑的舅爷家没有儿女,因此大约在1945年,当时两岁多的我的大姨在咿呀学语时,她下面又生下了一个弟弟(几年后因病夭折了),当时,从鸡邑来到三文笔村走亲戚的我母亲的亲奶(我舅奶的生母,我们叫她阿太)看到还在跟弟弟争吃奶的她,就向困窘中的我外公外婆提出暂时把她带回鸡邑帮着抚养。为说服一时难以接受的我外公外婆,阿太还安慰似地撑了把“长柄伞”,说等把她养到能出嫁的年纪,再把她交回给我外公外婆打发(嫁人)得了。已有几个儿女的外公外婆无奈中对此伸出的援手便同意了,于是还不谙世事的大姨就被阿太带回上鸡邑抚养到大。因为这层血缘关系,我三文笔外公外婆家与上鸡邑舅爷舅奶家的关系更为亲密。因此我自小每年都要随外公外婆或父母等亲人去鸡邑做客、走亲戚和闲玩几次,鸡邑、才村、龙凤村一带的海边,都曾经留下过我童年的足迹,故而对上鸡邑及其姐妹村——下鸡邑,包括周围的才村、龙凤村等村庄和海滨一带存留着一些片段似的记忆。除此之外,上鸡邑还是我未见过面的岳母的娘家,亦即我妻子的外公家所在地。我的一个表妹也嫁在下鸡邑成家立业,因此我也时常去鸡邑一带走走亲戚、做做客。我这里回忆的主要是上世纪60年代中期,童年的我跟随外公外婆和父母到鸡邑一带走亲戚做客、亲历“耍海会”和过元宵节加本主节等的片段。
一
上鸡邑村是一个长椭圆形的古村落,由一条现在看来也不算太狭窄、能让一部车辆通过的道路把村子一分两半。我舅爷舅奶家位于村子中部,处于村庄的中心位置,这段路面相对宽绰一些,舅爷家靠街面的院墙外有几块石条供人闲坐或背箩筐负重的乡亲搁放背箩歇脚。舅爷家有一个长方形的院子,一小排坐北朝南的二层楼房,长方形的院子南边有一小片菜园子,常年种植着各种菜蔬,菜园边有一大蓬碧绿滴翠、足有碗口粗的大龙竹,竹竿在劲风中嘎吱嘎吱作响,竹梢在空中轻轻荡漾,据说竹子能克蟒蛇。还有一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正处挂果结实之时,如果遇到石榴成熟的季节,就能吃到酸甜酸甜的石榴。除了稍稍高起的门楼,土质的院墙上栽着一些错落有致的仙人掌,有的仙人掌上还会长出一颗颗圆球状长满了芒刺的果子,外婆或者舅奶会耐心地把变黄了也就是熟透了的果球摘下来,慢慢剔除掉那些刺后用刀子划开,剥出里面的果肉给我们吃,吃起来味道很甜很甜。菜园子周围的院墙内还有几棵不是很高、树身上长着棕皮的棕树。
鸡邑地名的由来是否与过去三塔塔顶所立的大鹏金翅鸟(民间俗称“金鸡”)倒影入附近湖塘之中有关不得而知。据上鸡邑村乡亲所说,原来上鸡邑叫凤岗村,因为从苍山上俯瞰上鸡邑村子就像一只凤凰,其凤冠就在现今本主庙的位置,而邻近的马久邑原来叫龙久邑。有一次国王老爷路过这两个村子,先问到那个村子叫龙久邑,再问下一个村子叫凤岗村,不禁怒从心生,发话道:“你们一家叫龙,一家称凤,把我国王老爷往哪里摆?改名改名,一家赐名‘马’,一家赐名‘鸡’。”于是龙久邑改成了马久邑,凤岗村改成了鸡邑村。现在鸡邑村的本主庙里还自称为“凤岗村”,有“鹤在溪水有名,凤栖梧桐有灵”等似吉祥如意寓意的遗迹。远古的情况难以查询,而在我的记忆中,鸡邑村盛产较多的新鲜蔬菜和稻谷、麦子等农产品,物产可谓丰富。例如到鸡邑能吃到那时大理山脚一带很难吃到,而我又很爱吃的甜蜜蜜的黄薯(即红薯,大理一带都叫黄薯)、又甜又脆的红萝卜,以及同样甜脆的洋花菜的茎秆。鸡邑一带米香菜鲜,除了得益于这一带地处洱海之滨得天独厚的黑黝黝的油沙土质的肥沃外,更多还是来自于人们勤奋的躬耕劳作。农耕时代的盘田种地,除了起早贪黑精耕细作侍弄庄稼、菜园的勤劳而外,肥料更是少不了。特别是在那没有化肥农药的时代,农家肥更显得“金贵”,正如农谚所说的“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要叫庄稼长得好,就要给田地施上合适的肥料,补充足够的养分。村庄里除少数的懒汉而外,谁也不爱种“懒庄稼”“卫生田”。我有几次跟随舅奶们进城去赶街,除售卖菜蔬和其他农产品、购买农资材料及生活必需品而外,还有一个内容就是积肥。那时城里的居民有条件的好像还能养少量的猪、鸡,而他们没有田地,饲养猪、鸡产生的废弃物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垃圾。于是舅奶们就挨家挨户到这些人家的猪圈、鸡圈,把他们的猪粪、鸡粪和垫草垫料那些上好的农家肥清除打扫干净装进背箩,再用带来的稻草或麦秆铺放在他们的猪圈、鸡圈里作垫圈的材料,等下一个或再下一个街子天再来更换,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可以说是你情我愿“互通有无”而相互利好。那时城里的公厕都被古城周边和海滨一带村庄的生产队分别承包,还要派出专人看守,粪坑储粪处都要上鎖防盗,根本不需清洁工清厕保洁。时常还听到有的因为争抢承包公厕而大打出手,有的翻墙越壁入厕所储粪处“偷粪”之类的传闻笑料。
相对于靠近苍山脚的三文笔这样的村庄来说,类似鸡邑这样靠近洱海之滨的村子,烧火做饭的生活燃料来源就显得越发困难。在煤炭供应都还很困难紧张,电力和液化气灶具更是遥远的上世纪60年代初,人们除了利用包谷秆、麦秸秆等有限的农作物秸秆做燃料而外,还要起大早走几公里路到苍山脚,再爬上苍山去砍上一背背柴火,然后艰难地背回到海边的村子里。我清楚地记得生活在三文笔村的我母亲他们那样的强劳力每年农闲时都要起早摸黑,后半夜就顶着星星月亮进深山老林去砍下,再一次次背回基本够烧一年的灌木当柴火。我母亲经常回忆说他们快爬到苍山顶时,天都还没完全亮,还能听得见山那边漾濞人家的鸡叫声,进山砍柴其艰难程度可见一斑。靠近苍山脚的三文笔村尚且如此,那么靠洱海边鸡邑一带的我舅奶、大姨他们上苍山砍柴就更艰难了。我母亲曾经回忆说,有一次三文笔村的人看见十多岁的我大姨,在山林间焦急地苦苦寻找不慎丢失的砍柴的镰刀,而久久徘徊山间不敢回家去。我们想象她回家去想必大人也不会拿她怎么样,但是当时她内疚、自责的压力之重还是可想而知的。
二
我童年时对鸡邑这一带洱海之滨的印象,除了风光迷人、秀色可餐而外,就是鱼虾很多,即使在我童年正处三年自然灾害困难期间,洱海边毕竟还是鱼米之乡,到鸡邑还能吃到洱海里捕捞起的新鲜鱼虾。洱海盛产的鱼虾能让我一饱口福打打牙祭,对于童年的我自然就是一件美好之事。记得每当我们去到鸡邑村舅爷家,舅爷、舅奶就会立马去海边或者邻村马久邑的小街子上采购鱼虾或者泥鳅回来款待我们,有时候还叫上我跟着,直接到湖塘或者沟渠边那些捕鱼捞虾人的窝棚旁,买刚刚捕捉到的更新鲜的鱼虾或泥鳅。有几次运气好、有口福,碰巧还买到了人家刚刚捕捉到的几尾活蹦乱跳、身形修长、银鳞闪亮的弓鱼。感觉中那时的鱼虾多得吃不完,有了鱼虾,连螺蛳、螃蟹之类的其他海鲜都看不起吃。不用说鸡邑村一带的海边,就是三文笔那样靠近苍山脚的村落的田坝沟渠里,也同样有不少的小鱼小虾和泥鳅、螃蟹等水产品。记得我童年时,每当夏日里的一场场阵雨过后,外公便吩咐因下雨未出工的母亲和二姨、小姨,趁雨刚停或将停未停的时间捉泥鳅去。她们便放下手中的绣花绷子或针线活,戴上斗笠、披上蓑衣、穿起草鞋、拿上畚箕出门,我也拎上小桶或小提箩之类用以装泥鳅的东西屁颠屁颠地跟着跑。来到村外田坝间的田畴沟渠边,高挽裤脚下水捉泥鳅。这种捉泥鳅的方式是“撮”与“踩”,即手拿畚箕顺着沟边撮,脚板朝畚箕口踩去,将水草间出来抢水的泥鳅驱赶进畚箕……一下下捞起畚箕里鲜活欢跳的泥鳅,便撮起一阵阵惊呼欢叫。大约半个钟头,撮上一两条沟,估计泥鳅够煮一顿了,便“收兵回营”。接下来,便分头进菜园挖几棵芋头、拔几根青蒜苗、采摘一把红辣椒,上小街子买一块新鲜白嫩的豆腐,把吐净了泥水的泥鳅混入切好的豆腐块中,让泥鳅们“钻”豆腐,再油煎几朵晒干的芋头花作香料隔腥味,而后次第下锅煎炸、烹煮,便烹调出一锅色香味俱佳、独具大理地方特色的“泥鳅钻豆腐”,鲜、香、辣、甜、脆五味俱全,非常下饭,让人大开胃口,直吃得我们舔鼻子。
其他捉泥鳅的时机还有就是在秋收时节,每年稻谷收割前后,稻田周围沟渠里的水要干未干之时。那是我曾亲身亲历而为过的:在沟渠中的水正好要干之时,放学后的我就提上个装泥鳅的小桶,走到这些沟渠间,脱掉鞋子下水,直接在淤泥表面寻找一个个小孔洞,双手从小孔洞两旁同时伸入淤泥中把淤泥翻个底朝天,就可翻出一条条大大小小的泥鳅来。如果沟渠里还有积水,则要想办法先把积水排去,一般是把沟渠分割成一小段一小段,一段段地就地取材用淤泥“筑坝”排水,再翻开淤泥捉拿其中隐藏的泥鳅,离开了水的泥鳅们就只有在淤泥中的“巢穴”里“束手就擒”了。这时候捉到的泥鳅多数都是比较肥美的大泥鳅,而且骨头比较硬,因此拿回家后一般不用作煮泥鳅汤,外婆往往就在铁锅中放入香油,用文火烧热后把一条条泥鳅煎黄、焙熟,然后直接撒上点椒盐,让大家享用,或者是烹上酱油、梅子醋和葱花、新鲜辣椒或干辣椒面再享用。算得是那些年月对自己劳动果实的一种小小享受。
三
那时的洱海浪涛滾滚、鸥帆点点、波光潋滟,感觉比现在要大得多、水很满,而这不仅仅是一个孩子童年印象与现在成人视野反差的错觉,因为那时下鸡邑、才村一带洱海边的村子,遇上雨水多的年份是要划着小船去收割水稻的。记得那时农历八月初八“耍海会”在才村、龙凤村一带耍海的游船,都可以在海边村落旁的沟渠、湖潭中穿行。有一年雨水太多,洱海涨水,正在喜洲我父亲所在军营闲玩的我,碰巧还搭乘上我父亲他们部队去洱海边救灾的水陆两栖船到了鸡邑附近的海边,停靠处就在上鸡邑村的抽水站旁,舅奶他们还曾拿麦面粑粑来给我吃。
我童年时几次亲历的农历八月初八“耍海会”,至今在我记忆中还很鲜活、深刻,最难忘的就是坐花船游海。说是游海,也许是为安全稳妥起见,其实更多是在与洱海相连的几个湖塘、沟渠中穿行游览。我跟随大人(有一年年是外公,有一年年是母亲)坐上绑扎着红布和花花绿绿的彩带,装饰得喜庆花哨的“花船”,周围坐满了四面八方来耍海、游玩的男女老少,以戴着“金花”“阿鹏”包头、身着白族服饰的青年男女居多,悠哉悠哉地由艄公撑持着,在龙凤村、才村、鸡邑附近的海面和岸柳掩映的湖塘、沟汊间缓缓游弋穿行。有时候还能冒着被刺的危险,顺手采摘到几个新鲜的刺菱角。这种“顺手牵羊”似采得的,一般来说没有在岸上买人家煮好了熟透的菱角鲜香饱满。
那时只知道游花船好玩,长大后慢慢才晓得“耍海会”的习俗来历已久,可以说源远流长。有关“耍海会”的由来,在大理民间流传着一个壮美感人的传说,与三文笔村旁的绿桃村及其村边的龙母祠有关——相传在唐代南诏时期,在苍山应乐峰下的绿桃村,有一天,村里一位美丽的白族姑娘正在溪边洗衣服,溪水里突然漂来一个绿桃子,她捞起来,正好饥渴之际,就吃下肚去,后来竟然就怀了孕。不久就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段赤诚。男孩长到20岁那年,洱海里出了一条名叫薄劫的大蟒蛇(又传说是一条黑龙、妖龙),经常兴风作浪淹没庄稼,伤害甚至吞食人畜,人们深受其害。为此南诏王张榜招勇士除害,段赤诚决心要为民除害,便揭榜应召。段赤诚回家打了24把钢刀,他母亲帮他绑在身上,又给他两把长剑握在手中。他到洱海找到这条巨蟒,只身跃入洱海与它激烈搏斗,最后被巨蟒吞入肚腹中,与蟒同归于尽。洱海边上的人们见了,纷纷撑船到海里捞取这位义士的尸体。大家把大蟒蛇的尸体捞起来,剖开蛇腹,取出段赤诚的尸体,把他葬在苍山斜阳峰麓。下关羊皮村附近的老百姓为了纪念这位为民舍身除害的英雄,就把蟒蛇的尸骨烧成灰,拌和上泥土来烧砖,为段赤诚修建了一座纪念塔,即现在羊皮村附近的蛇骨塔,又名佛图塔。
从那以后,洱海边上的白族人民,为了表达对段赤诚的思念和崇敬,每年都要举行一次盛会来纪念他。每年到了传说中段赤诚冒死下海与恶龙巨蟒搏斗并同归于尽的这段日子,洱海西岸从上关到下关的村村寨寨,每村都有一至两天的会期,各村的男女老幼都驾船进洱海游玩,特别是八月初八(段赤诚遇难日),才村附近龙王庙前的海面上和周围的湖塘河汊里就像我小时候见过的那样,都是坐满了游人的花船,非常热闹。观看龙船赛的和划小船到海东各地耍海的人成千上万。各个村莲池会、洞经会念祭文祭祀龙王,感恩颂扬段赤诚“是洱海和其子民的保护神”。这个节日,因为以花船竞渡、耍海游玩为主,所以就把它叫做“八月初八耍海会”。后来我看到清代大理赵州(今弥渡红岩)文人师范在其著作《滇系》中描述的一大盛况:“七月二十三日,西洱河滨有赛龙神之会。至日,则百里之中,大小游艇咸集,祷于洱海神祠。灯烛星列,椒兰雾横。尸祝既毕,容与波间。郡人无贵贱、贫富,老幼、男女,倾都出游,载酒肴笙歌,扬帆竞渡,不得舟者,列坐水次,藉草酣歌。而酒脯瓜果之肆,沿堤布列,亘十余里。禁鼓发后,踉蹡争驱而归,遗簪堕舄,香尘如雾,大类京师高梁桥风景。”师范老先生记述的是七月二十三日赛龙舟的盛况,实际上我小时候在龙凤村、才村海滨经历的八月初八“耍海会”的盛况,感觉比他描述的还要热闹得多:八月初八这天,附近四村八寨的莲池会、洞经会的男女老少都齐聚到龙凤村海边的四海龙王庙旁欢歌劲舞,欢度本主节,共祭洱海神。四海龙王庙又称洱水神祠,相传建于南诏时期,供奉洱海神。明代以后成为本主庙,供奉被封为龙王的白族斩蟒英雄段赤诚。与农历七月二十三日古生祭海相比,这里的花船和游人更多,场面更宏大,直看得童年的我觉得眼睛不够用。
几年前的农历八月初八“耍海会”,我再次到才村北边龙凤村洱海之滨的洱水神祠故地重游。看见有不少的男女信众欢聚四海龙王庙旁欢歌曼舞,唱调子、跳“霸王鞭”“打拼伙”野餐、烧香还愿、念经游海、放生(把小活鱼、泥鳅放生到洱海)等等。当然,正像白族民间谚语说的:“不放盐巴的菜肴吃不成,不唱大本曲的日子过不成”,唱大本曲是必不可少的,欢度本主节,共祭洱海神。感觉还是很热闹。只是已经没有多少湖塘、沟渠供游船通行,以在海里游海为主。
四
顺着舅爷家对面路南边一条巷道进去不远,有一座古色古香颇具规模和气派的“三坊一照壁”四合院,想必原来是一家富足殷实的有钱人家的豪宅。我多次进去游玩时,看见院子南面是售卖油盐酱醋和布匹等日用百货的购销店,弥散着一缕缕至今想起都仿佛在往鼻孔里钻的煤油(不知什么原因,民间还叫做“水火油”)味,那是在那个电灯还没有完全普及、多数农村还靠煤油灯照明的年代里,乡村购销店特有的味道之一。北房是在大理一带都很有声誉的村卫生室,由那位在洱海湖滨一带甚至苍山之麓的乡村都很有口碑和名气、据说从外国留学“海归”的那学忠医生坐诊。最近得知那所院落原来就是那医生家的。宽敞的院落是村里公众的活动场所,逢年过节往往在此举行演戏唱调子、跳“霸王鞭”等文化娱乐节庆活动。记得每年的春节和鸡邑村本主节,这里都要举行丰富多彩的文娱节庆活动,在那时乡村里文化娱乐较少的境况下尚不多见。后来我想,我大姨自小被我舅爷家领养,那时舅爷舅奶家无儿无女,舅爷在外地帮人家做生意,后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又在大理古城里参与解放军60医院的基建管理工作,并且还被吸收留用为职工,家庭经济条件相对较好,大姨也得到较好的成长教育环境,到上学年龄也顺利入学受到适龄教育。从小受到鸡邑一带洱海周围这种白族音乐艺术和大本曲演唱艺术的濡染熏陶,加上身上遗传有我外公外婆多才多艺、心灵手巧的基因,因而天资聪颖,钟爱文艺表演。自小在细心观看、倾听大本曲艺人们绘声绘色的表演后,常常自觉揣摩学习,默默背念台词唱段,很快熟悉了许多大本曲曲目,并能登台表演,深受乡亲们和大本曲艺人的喜爱,也为她后来从事白剧专业艺术表演打下了坚实基础。由于天生丽质、基础较好,于1958年15岁时就被大理县文工团吸收为演员直至退休,艺龄长达38年。
过去大理一带的习俗,春节几乎都要过到农历正月十五才告一段落。鸡邑村的本主节是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加上本主节,所以小时候我们差不多每年都要去鸡邑村舅爷家和他们一起过节。大年初一一过,特别是三文筆村一年一度正月初五葛根会喜庆热闹过后,和大多数的孩童一样喜欢过年过节的我,便翘首以盼等待着正月十五的快快到来。十五一到,大清早便穿上新衣裳、新裤子,屁颠屁颠地跟着大人沿着塔沟路,即以崇圣寺三塔的大塔(千寻塔)的轴心往东直行的相对较宽阔平展的一条沟边大路(其位置大概就在如今三塔公园往东的慈航大道并一直向东快到上鸡邑一段)朝鸡邑进发。
紧走慢走到达鸡邑,走进舅爷舅奶家洒满阳光的院子,再进入门上贴着门神和红红的新春联、梁上挂满了杀年猪后腌制起的香肠、板油、猪大肠和爆腌猪脚等的堂屋,舅爷舅奶就热情地招呼我们每个人喝一碗热气腾腾、香喷喷的米花茶。除了喷香的爆米花、甜蜜蜜的红砂糖,还有一些切得薄薄的核桃片和几块油炸馓子,这几样食材几乎就是白族人家过年招待客人的第一项内容——米花茶的固定标配。接近午饭时间,热情好客的舅爷舅奶一家就张罗着让我们吃午饭了。午饭的菜肴一般不是很复杂但是很开胃爽口,有冻鱼、腌菜炒肉和炒茨菇、炒莲根、炒洋花菜、烩红萝卜等时令蔬菜,还有最滑爽下饭的猪血腌菜芋头汤或者是海菜芋头汤等等,特别是有我最爱吃的“猪脚冻”,至今想起都让人咽口水。“猪脚冻”是把过年前杀猪留下猪脚腌一段后,加上盐巴、草果等简单的作料,用文火炖软炖熟,连肉带汤自然冷却,在冬天寒夜里结冻,其中的肉汤和胶质冻结成仿佛现在小孩子们爱吃的果冻状,因而就叫“猪脚冻”。按照现在热门流行的说法,猪脚肉皮等富含胶质成分等具有养颜美容等功效,“猪脚冻”算得上是美味可口的保健食品。大理一带过春节几乎都要吃茨菇,或炒腌菜,或炖入肉汤,大概因冬季茨菇收获上市,正是时鲜菜肴有关。还有种说法是说茨菇形状有点像清朝官员头戴的顶戴冠翎,民间还把官位、官职形象地说成“茨菇顶子”,所以过年要吃茨菇,寓意有人当官、升官,寄托着头戴顶戴冠翎的向往和心愿。但我从小不喜欢吃茨菇,不论炖煮还是烩炒,我都不大喜欢茨菇那种有点微微苦涩的滋味,也许这个原因,所以我一生似乎都与“茨菇顶子”不大有缘,没有当上什么像模像样的一官半职。
午饭过后,我就被以前来鸡邑村时结识的小伙伴急不可耐地邀约去到供销社那个院子里,去看人家正在搭建晚上唱戏演出的台子,再用不多的压岁钱买几个炮仗放。正所谓“花钱买炮仗,落得一声响。”更小的时候还不敢放炮仗,就买现在已经见不到了的“响纸”玩,所谓“响纸”是在一张红纸放上若干排成点状的火药,再张贴上一张红纸晾干后做成,用钉锤或者石头等硬物敲击“响纸”上那些凸起的放有火药的“炸点”,就会发出“啪啪啪”的响声。另外那时候还有人用胶皮、木料和铁丝等材料做成一种打“响纸”的玩具枪,专门用来打“响纸”。还有人用不知是铅还是锡作原料做成了一种叫“落地响”的玩具,利用“榫卯”结构和原理,把两块椭圆形的铅块或锡块分别铸成一榫一卯,并各钻有一孔,用富有弹性的胶带联成一体,把“响纸”或者火药装进卯眼里,再把榫头放进去,将其高高抛起,运用锡块或铅块的重力下坠作用和榫卯结构扣紧的撞击,引发“响纸”火药爆炸鸣响。为了使“落地响”抛起时有高高飘飞后下坠碰撞的效果,还在榫头的一端绑定和附着几根鸡毛,有点像人们用脚踢的鸡毛毽子。后来也许是“落地响”高抛下坠的操作孩童们难以掌握,有高抛不当下坠时砸着旁人甚至自身的危险,而且不能在人员稠密热闹处玩耍等“儿童不宜”的不安全因素,所以现在似乎早已销声匿迹了。当然,现在的儿童有各种形形色色的玩具枪等发出声响,甚至发射“子弹”的诱惑吸引,对于“响纸”“落地响”甚至鞭炮等老一套的玩物,自然是兴趣不大、看不起玩了。
等到太阳偏西的三四点钟,还要吃一顿晌午,有一年年是吃油煎糯米粑粑,粑粑烤熟后放上红糖或者盐巴,过年过节一般要放红糖,有人形象地把它们叫成“草帘子”,因为糯米粑粑放上糖或盐后像烧饵块那样把它们卷起,就像卷起的草帘子一样。有一年年是吃我最爱吃的糯米咸汤圆,主要是里面煮着青蚕豆豆米、豌豆菜、酸腌菜等配料,特别是有晾干后油炸得香喷喷的猪大肠,这几样食材可以说是糯米咸汤圆的固定搭配,甚至于是绝配。喷香滑爽的咸汤圆十分可口,轻轻松松就可以把一大碗入口下肚,仿佛是滑落肚腹,如今想起来都让人馋涎欲滴。近年来大理附近有的以本地风味为主的餐馆,也把“草帘子糯米粑粑”和咸汤圆作为招牌食品推出,然而我感觉还是吃不出我童年时光吃到的那种味道,特别是而今的餐馆中难有那种稍稍晾干后用油煎得香喷喷的猪大肠的标配食材,因此他们的咸汤圆很难做出我童年时吃到的那种绝妙地道的口味。
鸡邑村的本主节和元宵节重合,节日气氛比起其他单独只过本主节或元宵节的村庄就要热闹得多。过节的重头戏和仪式感自然主要还是吃晚餐,做客的人八人一桌坐好就上菜,荤荤素素六碗或者八碗,一般都是双数,意味着好事成双。我舅爷家家底较为殷实,自然是招待八碗,主要有鸡、鱼、排骨炖莲藕和有香肠、爆腌肉等的拼盘,还有我爱吃的酥肉、烀白芸豆,当然也搭配着几样炒素菜或串荤菜,如果运气好、有口福还能吃到那时还不是太稀奇的味道鲜美无比的弓鱼。晚餐时往往还会有村里别的亲戚和好友来拉客。白族乡亲都很好客,尤其像本主节、春节之类的重要节庆,大多数人家都好面子、爱热闹,希望宾客盈门、多多益善,在鸡邑,我就有好几次跟着母亲被与我舅爷家一墙之隔的“老友妈”家拉去吃饭。以前农村里同村的发小或者相邻村子和相隔几个村的小孩子,遇到相互比较喜欢、彼此投缘“闲得拢”,同岁或年龄接近的,如果双方家长和儿女有意结交,就如同“结对子”一样把他(她)们结成“老友”,通俗就叫“打老友”。有的可能举行个简单的仪式,有的也就口头相互约定即成。然后就像亲戚一样你来我往相互走访增进情谊,大多数成为一生甚至几代人的至交好友。是一种没有血缘和亲情关系的密切交往互动,如同而今“闺蜜”“哥们”那样的“铁杆”知己关系。老友成家后,女老友还要互相称对方的老公为“老友哥”,有了儿女后子女要称父母的老友为“老友爹、老友妈”。我母亲就有两个老友,鸡邑舅奶家隔壁的是其中之一,是来鸡邑舅奶家过年过节走亲戚时“打”成的,三文笔同村还有一个。我小姨也有两个老友。从小内向腼腆、不喜欢抛头露面的我就习惯在舅爷舅奶家闲,很不愿意再去别处做客,特别是害怕主人家过分客气的“挜菜挜饭”,一碗饭菜才刚吃了一半,又给你添足加满、甚至添加到碗口“冒顶堆尖”,几乎要顶着鼻子,如果再夹放上一条鱼,直叫你应接不暇、难以下口。而老友妈家又非常热情,三邀六请一定要我们过去吃饭,盛情难却推辞不了。
晚饭过后,夜幕降臨,我们就抬着椅子、板凳去供销社大院里看演出,院子里早已经有人摆放了好些板凳、椅子在“把位子”,舞台上方悬挂着几盏照亮舞台的大汽灯,村里的观众来得差不多了就开始演出,主要还是由村中文艺骨干依次上台表演,详细节目当时年幼看得不是太懂,加上年代久了,已记不太清,大概有传统白剧的大本曲、吹吹腔演唱、花灯表演唱等。有时碰巧我大姨休假在家,也会被盛情拉去客串唱上几曲。观众们都看得前仰后合喜笑颜开。在乡村文化生活相对单调缺乏、不是很丰富多彩的那个年代,这样的表演还是有着自娱自乐、对村民乡亲起到愉悦身心的功能效应的。
演出结束各回各家,就进入元宵节的收官之举——包吃元宵。舅奶和好年前用水碓打好的新鲜糯米面,拿出用红砂糖、鸡油炮制好的漾濞核桃仁、芝麻等拌和好的元宵心(馅),包好一个个象征着团圆美满和幸福的,特别是我们小孩子最爱吃的圆滚滚、甜蜜蜜、香喷喷的元宵,在铁锅的滚水中煮熟,一碗碗舀起,招呼我们吃。虽然晚饭吃了不少,留下的“肚子”已装不下更多的东西,但多多少少还是要应应节气吃上几个,一般都吃双数,四个、六个或八个,意味着四季发财、六六大顺、发发旺旺、好事成双;同时也希图有个团团圆圆、香甜美满、吉祥如意的好彩头、好愿景。如此这般,才算把这个年香香甜甜、圆圆满满地过完,圆圆美美地画上句号。
编辑手记:
洱海是大理人民的“母亲湖”,大理人民生于斯、长于斯、歌于斯、舞于斯。千百年来,因着这一面碧波清凌的大湖,依湖而居的人们“享渔沟之饶,据淤田之利”,在这里过着世代传承的渔耕生活。大魏的《鸡邑村忆旧》以临海的古村落鸡邑村为地点,以孩童的视角回忆了上世纪60年代中期鸡邑一带人们的生产生活情况。文章一开始,作者就交待了他和鸡邑村的因缘,顺带就把社会发展的背景“立”了起来,因生活困窘,“大姨”被鸡邑村的亲戚领养,孩童时期的他就时常从苍山脚下的三文笔村去往洱海边的鸡邑村走亲戚,体验不一样的临水而居的生活,和他们一起过“耍海会”、元宵节和本主节。作者的回忆包括鸡邑村的格局布置、生活日常、节日习俗等,展现了洱海之滨人们与水亲密无间、和谐相处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