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兴隆
(淮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旅游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元末明初,朱元璋命徐达和常遇春领兵北伐。在北伐之前,朱元璋发布了讨元檄文。朱元璋在檄文中称:“当此之时,天运循环,中原气盛,亿兆之中,当降生圣人,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朱元璋发布的这篇讨元檄文后来被称为《谕中原檄》。
正统十四年(1449年)九月,明英宗朱祁镇被瓦剌掳走,明朝与蒙古的矛盾激化。在这种形势下,《谕中原檄》的“华夷之辨”思想越发受到明代士人重视。例如:史学家高岱就在其著作《鸿猷录》中给予了《谕中原檄》很高的评价:“我圣祖谕中原一檄,词严而义正,理直而气昌,虽《大诰》《牧誓》何加焉!”[1]
近代,中国民主革命的先驱孙中山以“驱除鞑虏,光复中华”为口号,号召民众推翻清王朝的封建统治,建立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孙中山提出的这一口号与《谕中原檄》中的“驱逐胡虏,恢复中华”一脉相承。孙中山在革命取得成功之后,还拜谒了明太祖朱元璋与其皇后的合葬陵寝——明孝陵,说明孙中山对朱元璋的某些主张是认同的。
史学家钱穆在评论《谕中原檄》时说:“于(元明——笔者)易代之际,而正式提出中国夷狄之大辨者,今可考见,唯此一文。”[2]政治学家萧公权也对《谕中原檄》给予了较高的评价:“明揭攘夷之口号……实为二千年中创见之民族革命宣言,而亦中国最先表现之民族国家观念。”[3]
虽则人们一般都认可《谕中原檄》一文在历史上的地位,但对于其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却说法不一。一些研究者提出,《谕中原檄》的作者是被朱元璋誉为“开国文臣之首”的宋濂。然而让人不解的是,这篇文章却不见于明代各版本的宋濂文集。因此,另有一些研究者认为,《谕中原檄》并非出自宋濂之手。笔者在检阅多种史籍之后也认为,《谕中原檄》的作者并非宋濂。以下笔者将详细说明不认同《谕中原檄》的作者为宋濂的理由,并对后世伪称《谕中原檄》为宋濂所作的原因进行探究。
至正二十七年(1367年),朱元璋在剿灭陈友谅和张士诚之后准备出兵北伐。《明太祖实录》对于此事记载如下:“甲子,命中书右丞相信国公徐达为征虏大将军,中书平章掌军国重事鄂国公常遇春为征虏副将军,率甲士二十五万由淮入河北取中原。”[4]395在北伐之前,朱元璋发布了讨元檄文,历数元朝统治之昏庸残暴以及人民流离失所之惨状,宣扬自己乃天命所归。
《谕中原檄》最早见于《明太祖实录》“吴元年①冬十月丙寅”条。不过,《明太祖实录》收录的这篇檄文以“檄谕齐鲁河洛燕蓟秦晋之人曰”[4]401开头,并没有标明作者和标题。就目前的研究结果来看,最早标明檄文作者和标题的史籍是程敏政辑录的《明文衡》。宋濂是该檄文作者的说法也是程敏政提出的。在《明文衡》之前,商辂等人修撰的《续资治通鉴纲目》和邱濬撰写的《世史正纲》也收录了这篇檄文,这两部著作均未标明檄文的作者和标题。
检阅从明代到清代各个版本的宋濂文集,除了清宣统三年(1911年)孙锵编刻的《宋文宪公全集》收录了该檄文之外,其他各个版本的宋濂文集均未收录这篇檄文。假设《谕中原檄》确实为宋濂所作,清人不将其收入宋濂文集是可以用该文包含“驱逐胡虏”这样的民族思想来解释的。清王朝为了维护其统治,在思想领域对知识分子进行严密控制。在这种政治形势下,人们自然不会将这样的一篇宣称“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的檄文收录在宋濂文集中。但让人感到疑惑的是,即便是在明代,这篇檄文也不见于各个版本的宋濂文集。如前所述,《谕中原檄》从明初一直流传至今,在某些特定时期还产生过较大的影响。明人为什么不将这样一篇并未亡佚的堪称代表作的作品收入宋濂文集呢?一个合理的解释就是,他们并不认为该檄文为宋濂所作。
傅范维在《从〈谕中原檄〉的传钞看明代华夷正统观的转变》一文中提出:“现今所知明清时期的刊刻本,仅见清宣统三年孙锵刊补《宋文宪公全集辑补》收入《谕中原檄》。但孙锵刻本之前,何以明清时期的各家刻本,均未收入《谕中原檄》?据此推之,或许明清时期宋濂文集之编纂者对《谕中原檄》是否出自于宋濂的手笔仍有疑虑,故未收录该檄文。再者,孙锵辑补的檄文版本,仅曰‘明刻选本’,未确切交代翻刻底本为何。经笔者校对后,已知其参照程敏政《皇明文衡》②之《谕中原檄》而来。”[5]刘浦江在《元明革命的民族主义想象》一文中也提出:“宋濂于至正二十五年(1365年)四月返金华乡居,直至洪武元年四月(1368年)‘复自潜溪还’;其间至正二十五年八月丁父忧,二十七年(1367年)冬‘服阕’。然据《太祖实录》,知《谕中原檄》发布于吴元年(即至正二十七年)十月丙寅,而此时宋濂并不在朱元璋幕中,因此这篇檄文显然不可能出自其手。”[6]
刘浦江不认可《谕中原檄》出自宋濂之手,理由是“此时宋濂并不在朱元璋幕中”。以下笔者将对檄文发布前后宋濂的行迹进行梳理,从而确定宋濂是否具备写作檄文的条件。
宋濂因病于至正二十五年(1365年)告请还乡。宋濂所作《恭题御赐书后》对此事有记载:“昔在乙巳之春,臣濂待罪右史。三月十五日,卧病京师之官舍,不入侍者六日……上恻然,曰:‘尔往传命,俾归养金华山中,父子祖孙欢然同聚,疾必易愈。愈且速造朝,国家文翰庶有赖哉。’……三十日上道,夏四月十七日,方抵金华故居。十八日,具谢表一通进上,并致书太子于以寓箴规之意。”[7]792《明太祖实录》对此事也有记载:“(乙巳三月——笔者)癸未,起居注宋濂乞归省金华,上赐金币而遣之。濂还金华,进表谢,复致书世子,劝以进修。”[4]223郑楷的《宋濂行状》中也提到了此事:“三月,先生以疾苦告,诏还家燮治,仍赐金帛,皇太子致赠有加焉。”[8]
宋濂回到金华潜溪(今浙江义乌)故居后不久,其父宋文昭去世,宋濂遂居家丁忧。在明代,如果父母去世,官员一般至少要丁忧二十七个月。宋濂的父亲是至正二十五年八月去世的,如朝廷未夺情起复,那么宋濂至少要丁忧至至正二十七年十一月。由明人黄佐所著《翰林记》的描述可知,宋濂当时未被夺情起复。《翰林记》称:“国初隆重儒臣唯以孝徳,故学士宋濓、待制王祎皆当丁忧,未尝夺情起复,其起复者,扣算年月以为差,盖以诏臣子之移孝为忠也。”[9]《谕中原檄》发布于至正二十七年十月,在《谕中原檄》发布之前,宋濂当在家乡丁忧,因此基本不具备为朱元璋起草讨元檄文的条件。
至正二十七年四月,宋濂从金华潜溪迁至金华浦江(今浙江浦江)青萝山,并作《萝山迁居志》。《萝山迁居志》称:“十九年己亥三月十五日,还潜溪故庐,越九载始重葺治,于是复来迁,时国朝吴元年丁未四月一日也。 ”[7]1356由《萝山迁居 志》的记载也足可见,至少在至正二十七年三四月间,宋濂还是在金华的。
然而,明代凌迪知所著《万姓统谱》却有至正二十七年宋濂在朱元璋身边活动的记载。《万姓统谱》称:“温祥卿,大同人,精通阴阳术数之学,元末避兵,家于长兴,耿炳文与语,奇之,以儒士留赞军事……吴元年,太祖命学士宋濂撰文赠之。”[10]依照凌迪知的这一说法,至正二十七年宋濂是陪侍在朱元璋身边的。徐永明对《万姓统谱》的这段记载,提出了质疑:“吴元年,宋濂在金华,不在南京,则是文之撰,乃奉朱元璋书信之命耶?”[11]徐永明直言宋濂此时在金华,而朱元璋在南京,朱元璋命令宋濂写文章赠与温祥卿一事不符合常理。不过徐永明也猜测,宋濂写作此文也许是奉了朱元璋书信之命。然而,徐永明接下来并没有对此事作进一步探究。
笔者认为,凌迪知的这段记载可信度比较低。首先,凌迪知生于嘉靖年间,此时距离朱元璋建立明朝已有百余年,《万姓统谱》记载的这件事应是引自史籍,然而,它究竟引自何种史籍、史籍的可信度如何等,均不可考。其次,现存与温祥卿有关的文献唯有《赠云中温祥卿诗序》一篇,乃宋濂奉朱元璋之命所作,收入《吴兴艺文补》,但该文并非撰写于至正二十七年。《赠云中温祥卿诗序》称:“都督朱公嘉祥卿劳烈,宠礼甚至,近延宾馆,与之谈兵者浃旬,于其还也,请予以文赠之,不敢辞。”编者在此处作了说明:“内‘都督朱公’乃高皇帝未即天位之号也。”《赠云中温祥卿诗序》记载了温祥卿协助耿将军戍守长兴的事迹:“时耿将军戍长兴,祥卿道出其间,一见语合,即留以赞军事。长兴正控敌境,春水方生,辄集众侵我边陲,祥卿每佐将军击退之,去年之冬,复大举围城数重,祥卿谓将军曰:敌势方炽,宜出奇以致胜……如此凡一月,彼方百计来攻,自以为必胜,而吾所以应之者,智益深,谋益神。乃大骇,不敢近,时将卷甲而还,士卒鼓噪而出,杀获甚众,积如丘山。”[12]文中提到,温祥卿是于“去年之冬”佐助耿将军戍守长兴的。若该文撰于至正二十七年,则“去年之冬”就是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冬天。检阅《明太祖实录》,发生于冬天的长兴之战共有三次。第一次发生在辛丑年(1361年)十一月:“戊午,命参政常遇春救长兴。先是,张士诚遣司徒李伯升寇长兴,众十余万,水陆并进,直薄城下,城中兵仅七千,敌势甚盛。”[4]121第二次发生在甲辰年(1364年)十月:“己未,张士诚丞相张士信以兵侵长兴,守将耿炳文破之,获其元帅宋兴祖,士信愤怒,复益兵围长兴。”[4]205第三次发生在甲辰年(1364年)十一月:“汤和兵至长兴,张士信以兵拒战,自巳至申,斗不解,杀伤相当,耿炳文自城中出兵,内外夹击,败之,虏其士卒八千余人,获马五百余匹,和师还。”[4]208《明太祖实录》并没有关于至正二十六年冬天张士诚进攻长兴的记载。此外,从宋濂称朱元璋为“都督”也可以推知该文并非作于至正二十七年。早在至正二十四年(1364年),朱元璋已称吴王,至正二十七年,“小明王”韩林儿身故,朱元璋正式改年号为“吴元年”。宋濂在文中称朱元璋为“都督”而非“吴王”,说明该文作于至正二十四年之前。这样看来,《明太祖实录》所记载的三次发生于冬天的长兴之战中唯有1361年那次符合条件,笔者据此推测,《赠云中温祥卿诗序》一文极有可能作于至正二十二年(1362年)。
那么,宋濂在至正二十五年返乡之后,又是在什么时间从哪里回到朱元璋身边的呢?
研究者一般认为,宋濂是在洪武二年(1369年)二月奉朱元璋之命从家乡金华返回南京编修《元史》的。《明太祖实录》对此事记载如下:“洪武二年二月丙寅朔,诏修《元史》……乃诏中书左丞相宣国公李善长为监修,前起居注宋濂、漳州府通判王祎为总裁。”[4]783宋濂在《寅斋后记》中也说:“洪武二年春,濂以总修《元史》被召来京。 ”[7]104
然而,让人感到不解的是,《明太祖实录》却记载了洪武元年(1368年)七月宋濂与朱元璋的一段对话。据《明太祖实录》记载,洪武元年七月“丁卯,上谓侍臣宋濂等曰:‘自古圣哲之君知天下之难保也,故远声色,去奢靡,以图天下之安,是以天命眷顾,久而不厌……’濂对曰:‘陛下斯言,足以祛千古之惑也。’”[4]596这段记载表明,宋濂在洪武元年七月是陪侍在朱元璋身边的。
《明太祖实录》时而称宋濂在洪武二年二月奉朱元璋之命至南京编修《元史》,时而又称洪武元年七月宋濂已经回到朱元璋身边,《明太祖实录》的记载似乎存在着前后矛盾的情况。
笔者以下以其他史料作为参照,分析《明太祖实录》为什么会有两段看似矛盾的记载。
《宋文宪公年谱》对这一时期宋濂的行迹有以下记载:“(洪武元年)四月,复自潜溪还。八月,(作)《恭题御笔后》。”[13]如果《宋文宪公年谱》的这段记载能够说明宋濂在洪武元年四月就已经从潜溪返回南京了,那么《明太祖实录》所记载的宋濂于洪武元年七月陪侍在朱元璋身边一事就完全说得通了。然而《宋文宪公年谱》中“复自潜溪还”一句语焉不详。“还”是“回去”的意思,但它既可以指宋濂从潜溪回到南京,也可以指回到他新修建的浦江“青萝山房”。如果依照史书记载的惯例来推测,“还”一般指“还朝”,即回到京城。不过,如果依照宋濂这段时间的活动轨迹来推测,“还”也可以指他回到浦江“青萝山房”(宋濂在至正二十五年四月返乡之后,于至正二十七年四月从潜溪迁至浦江青萝山)。然而,对照宋濂所著《恭题御笔后》来看,《宋文宪公年谱》中“复自潜溪还”一句,应该是说宋濂从家乡回到了京城。宋濂所著《恭题御笔后》称:“洪武元年夏四月,上幸北京,五月四日,道经下邳,驻跸于东门外……越三月,燕都遂平,怀柔绥徕之效,盖有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者矣。相既侈兹奇遇,装潢成轴,持以示濓,濓方待罪国史,谨已备录藏诸金匮,复为记其事于左方云。”[7]792从五月四日算起,“越三月”则正好到洪武元年八月。这样看来,《明太祖实录》关于宋濂在洪武元年七月陪侍在朱元璋身边的记载就不存在问题了。
通过梳理不难发现,宋濂从洪武元年到洪武二年的行迹大约是这样的——先是在洪武元年四月由家乡金华返回南京,然后又在这一年七月后的某一天返回家乡,而后又在洪武二年二月奉旨到南京编修《元史》。《明太祖实录》的两段记载之所以看似存在矛盾,很可能是因为宋濂返回金华这段行程不见于各类史籍。
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宋濂因病于至正二十五年四月回到家乡,他再次回到朱元璋身边不会早于洪武元年四月。也就是说,至正二十七年十一月《谕中原檄》发布时,宋濂并不在朱元璋幕府中。那么,宋濂撰写《谕中原檄》的可能性就很小了。
即使宋濂不在朱元璋身边,朱元璋也是可以要求宋濂写作讨元檄文的,因为在交通不便的时代,去信要求他人作文这种情况是存在的。徐永明就曾经猜测朱元璋是不是以书信形式命令宋濂撰写文章赠与温祥卿的——“是文之撰,乃奉朱元璋书信之命耶?”那么,朱元璋是否真的会要求远在金华的宋濂起草讨元檄文然后再传回朝廷呢?笔者认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朱元璋吴王时代的都城是应天府(今江苏南京),应天府与宋濂的家乡金华相距四百二十余公里,从应天府到金华大约需要十七天。宋濂在《恭题御赐书》中提到:“三十日上道,夏四月十七日,方抵金华故居。”[7]792在《致政谢恩笺》中提到:“臣自正月初六日陛辞,十日发舟,二十七日至家。”[7]51在《宋公行状》中提到:“初,先生将辞,请岁一来朝。是年九月朔,先生复入朝,越十又四日,见于端门。”[8]即使使用驿站传递紧急文件,从应天府到金华也需要两天,一个来回就是四天。起草檄文并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情,朱元璋以传递紧急军事情报的方式命令远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宋濂写一篇檄文,再着人将檄文带回,并不符合情理。而如果朱元璋委派信使以正常速度从应天府赶到金华,命宋濂写作檄文,再将写好的檄文带回应天府,则一来一去将近一个月,在即将出兵北伐的形势下又似乎太过拖沓。
其实,朱元璋是否会大费周章地让宋濂起草一篇檄文,取决于宋濂是否为写作檄文的不二人选。
检阅史籍可知,宋濂虽然被朱元璋誉为“开国文臣之首”,但在告请还乡之前并不是朱元璋重要政治文书的起草者。《明史》对宋濂的经历有如下记载:“明年[至正二十年(1360年)——笔者]三月,以李善长荐,与刘基、章溢、叶琛并征至应天,除江南儒学提举,命授太子经,寻改起居注……基佐军中谋议,濂亦首用文学受知,恒侍左右,备顾问......乙巳三月,乞归省。”[14]3784宋濂因病于至正二十五年告请还乡,在这之前他曾授太子经,也曾担任起居注,还曾陪侍朱元璋左右以备顾问,却没有起草重要政治文书的经历。吴元年,朱元璋设立翰林国史院。翰林国史院是专门起草诏令文书的机构,它的首席学士是陶安。《明太祖实录》记载了此事:“己亥,初置翰林院。学士正三品,侍讲学士正四品,直学士正五品,修撰、典簿正七品,编修正八品,召知饶州府陶安为学士。”[4]338《明会要》也有相关记载:“吴元年五月己亥,初置翰林国史院,设学士、侍讲学士、侍读学士、直学士、修撰、典籍、编修。以陶安、潘庭坚为学士,朱升为侍讲学士。”[15]由史籍的记载可知,宋濂在至正二十五年四月回到金华,两年后朱元璋设翰林国史院,翰林国史院的主要负责人是陶安、潘庭坚、朱升,他们应当是朱元璋吴元年时代重要政治文书的起草者。洪武元年翰林院改制,三人均被授予知制诰的权力。当时,朱元璋还设立了另外一个起草诏令的机构——中书省,由李善长负责,因而李善长也曾负责诏令起草工作。《明史》对此事记载如下:“太祖为吴王,拜右相国,善长明习故事,裁决如流,又娴于辞命。太祖有所招纳,辄令为书。 ”[14]3770
宋濂文集中收录的诏令檄文不到十篇,这些诏令檄文被收录在《翰苑集》中,主要有《谕安南国诏》③《同知临洮府事班景道除陕西行省参知政事诰》④《遥授李思齐江西行省左丞诰》⑤《给事中安统除兵部尚书诰》⑥《侍御史王居仁除山西行省参知政事诰》⑦《西天僧撒哈咱失理授善世禅师诰》《和林国师朵儿只怯列失思巴藏卜授都纲禅师诰》⑧等。这些诏令檄文主要形成于洪武二年和洪武七年(1374年),原因是宋濂只在这两个时期有知制诰的权力。《明史》记载了宋濂从金华回到南京之后的职务变动情况:“洪武二年诏修元史,命充总裁官。是年八月史成,除翰林院学士。明年二月,儒士欧阳佑等采故元元统以后事迹还朝,仍命濂等续修,六越月再成,赐金帛。是月,以失朝参,降编修。四年迁国子司业……明年迁赞善大夫……六年七月迁侍讲学士,知制诰,同修国史,兼赞善大夫……九年进学士承旨知制诰,兼赞善如故。其明年致仕,赐《御制文集》及绮帛,问濂年几何,曰:‘六十有八。’帝乃曰:‘藏此绮三十二年,作百岁衣可也。’濂顿首谢。”[14]3784洪武二年,宋濂从金华回到南京修撰《元史》,当年八月完成《元史》的修撰任务,被授予翰林院学士的职位,有了知制诰的权力。而到了次年六月,又被降为编修,此时便不再有知制诰的权力。直到洪武六年(1373年)后(或稍早一些时候),才再次有了知制诰的权力。由此可见,宋濂在洪武二年之后才阶段性地有了起草诏令的权力,在洪武二年之前,他虽是朱元璋身边的一个重要文臣,却没有参与核心政治文书的起草工作。
既然宋濂在告请还乡之前就不是重要政治文书的起草者,那么朱元璋势必不会在其还乡之后命其起草檄文。由此可以得出结论,《谕中原檄》的作者并不是宋濂。
程敏政所辑录的《明文衡》首次称《谕中原檄》为宋濂所作。今天能看到的《明文衡》的最早版本是正德五年(1510年)刻本,由程敏政的侄子程曾等人编刻。《明文衡》序言的落款为“赐进士及第嘉议大夫太常卿兼翰林院侍讲学士兼修国史玉牒经筵官新安程敏政”,考之史籍,程敏政担任“太常卿”是从弘治七年(1494年)八月到弘治十一年(1497年)三月的这段时间,所以《明文衡》定稿应该就在这一时段内[16]。然而,程敏政还未来得及将书稿付梓,便在弘治十二年(1499年)离开人世。程敏政离世后,其子程埙扶榇南还,并带回两卷《明文衡》目录。程敏政的侄子程曾想将《明文衡》付梓以告慰叔父。程曾在《明文衡》目录后序中写道:“弘治己未先生卒于京邸,其孤锦衣千兵埙扶榇南还,相与检阅弊稿,是卷在焉。曾手录出,妄欲以卒先生之业。”[17]由于程埙带回的只有两卷目录,程曾当时没能看到程敏政的全部书稿。他说:“但所居休宁山中非通衢,于诸家之集未易卒致,而先生遗书尚留京邸,无从检录。自辛酉抵丁卯,凡三入试金陵,于其国初以来诸家之集博询,有所见辄购以归,虽重费弗少惜。因目录之所定,采诸集之所载,日积月累,各以类次,汇成十有六册。”[17]由此可知,程曾直到赴试金陵时,才有机会按照《明文衡》的目录搜集文章。
既然后人看到的《明文衡》经过了程曾的整理,那么,究竟是程敏政在辑录《明文衡》时就将《谕中原檄》署名为宋濂呢,还是程曾在收集整理文稿的过程中将《谕中原檄》署名为宋濂呢?
程曾在《明文衡》目录后序中提到,就在他准备将整理好的文稿付刻时,“又得锦衣弟以所留在京诸集还休宁,乃得参互相证,少免脱略。公(西蜀人张鹏——笔者)理刑余暇,手自校正鲁鱼亥豕之谬”[17]。“少免脱略”一句说明,程曾收集整理的文稿与程埙从京城带回的原稿相似度极高,程曾在将两个版本的文稿进行比较之后并没有对自己整理的文稿作大的改动。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将讨元檄文署名宋濂的很可能就是程敏政本人。
程敏政曾经参与《续资治通鉴纲目》的修撰工作。《续资治通鉴纲目》于成化十二年(1476年)十一月修成,作为一部官修史书,它也收录了这篇讨元檄文,但却未标明檄文的作者和标题。与《明太祖实录》收录的檄文相比,《续资治通鉴纲目》收录的檄文在内容上有所删减。就内容而言,程敏政《明文衡》收录的《谕中原檄》与《续资治通鉴纲目》收录的檄文更为接近。《续资治通鉴纲目》的另一位修撰者邱濬也在其著作《世史正纲》[《世史正纲》成书于成化十七年(1481年)]中收录了这篇讨元檄文,但没有提及檄文的作者。由此可以确定,在程敏政的《明文衡》问世之前,这篇讨元檄文的作者一直处于空缺状态。
那么,程敏政为什么要将这篇檄文署名为宋濂呢?
明代自建立以来始终面临着来自北方少数民族的威胁,在与他者对峙的过程中,“华夷之辨”的思想越来越频繁地被明代士人所提及。由于强调“华夷之辨”能够使明代士人获得文化上优越感,在某些时期,“华夷之辨”甚至成为明代士人面对少数民族入侵时的思想武器。在“土木堡之变”后,民族矛盾变得愈加尖锐,明代士大夫对“华夷之辨”的宣传力度更大了。
明代初年,朱元璋在讨元檄文中提出“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程敏政将这篇体现“华夷之辨”思想的檄文作为《明文衡》的第一篇,其用意不言自明。结合《明文衡》收录的其他宣传“华夷之辨”思想的文章(如胡翰的《正统论》、方孝孺的《释统》等)来看,程敏政对“华夷之辨”思想是十分推崇的。《明太祖实录》所收录的讨元檄文中还有些语气较为缓和的句子,如“彼时君明臣良,足以纲维天下”[4]401等,然而,待到该檄文被《续资治通鉴纲目》和《明文衡》收录时,这些所谓的不合时宜之语已被尽数删除了,这样一来,檄文的针对性就更强了。
为了强调这篇讨元檄文的权威性,程敏政除了将其放在全书最为突出的位置上之外,还署名为宋濂。在明代,宋濂的声望极高,朱元璋称他为“开国文臣之首”,而且宋濂在后世士人中也有不错的口碑,将他称为《谕中原檄》的作者无疑可以增强檄文说服力和号召力。且宋濂曾经担任过翰林院学士,也曾经有知制诰的权力,称他为《谕中原檄》的作者也并非全无道理。由于称宋濂是《谕中原檄》的作者契合了的政治宣传的需要,程敏政的这一说法被很多人所接受。
笔者通过检阅史籍发现,宋濂因病于至正二十五年回到金华故居,他再次回到朱元璋身边不会早于洪武元年四月,朱元璋在至正二十七年发布讨元檄文时宋濂并不在朱元璋幕府中,不具备撰写檄文的条件。宋濂在告请还乡之前不是朱元璋重要政治文书的起草者,且朱元璋所在的应天府与宋濂的家乡金华相距四百二十余公里,朱元璋不大可能违背常理要求远在数百公里之外且不熟悉诏令檄文起草工作的宋濂撰写讨元檄文。由此可以得出结论,《谕中原檄》的作者并不是宋濂。程敏政将《谕中原檄》署名为宋濂主要是为了增强檄文的影响力,从而加强对“华夷之辨”思想的宣传。
注释:
①朱元璋吴元年即元至正二十七年。
②《皇明文衡》即《明文衡》。
③《明太祖实录》卷七二“洪武五年二月丙戌”条称,“安南派使进贡”,与《谕安南国诏》的内容一致,知是文作于洪武五年二月。
④《明太祖实录》卷四五“洪武二年九月辛丑”条称,“临洮府同知班用吉为陕西行省参政”,《同知临洮府事班景道除陕西行省参知政事诰》中的班景道应当就是班用吉,知是文作于洪武二年九月。
⑤《明太祖实录》卷四六“洪武二年冬十月壬戌”条有如下记载:“以方国珍为广西行省左丞,李思齐为江西行省左丞,俱不之官食禄于京师。”知是文作于洪武二年十月。
⑥《明太祖实录》卷四四“洪武二年八月壬午”条称,“壬午擢给事中安统为兵部尚书”,知是文作于洪武二年八月。
⑦在史籍中未发现王居仁除山西行省参知政事的记载。《明太祖实录》卷四五“洪武二年九月辛丑”条有如下记载:“召山西参政杨宪为中书省右丞,以侍御史王居仁为兵部尚书,松江府知府陈亮为山西行省参政,临洮府同知班用吉为陕西行省参政。”由此推测此文作于洪武二年九月前不久,其时王居仁尚未到任,便以侍御史身份接替安统成为兵部尚书。
⑧《明太祖实录》卷九四“洪武七年十一月甲子”条有如下记载:“诏以西竺僧班的达撒哈咱失里为善世禅师,朵儿只怯列失思巴藏卜为都纲副禅师御制诰赐之。”知《西天僧撒哈咱失理授善世禅师诰》和《和林国师朵儿只怯列失思巴藏卜授都纲禅师诰》作于洪武七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