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库切在创作中始终关注自然环境和他类生命,其生态书写对于自然生态和人类社会都有着进步性的思考,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本文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视角出发,以《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为例,通过对人与自然和人与动物关系的深度解析,探讨库切小说中蕴涵的生态伦理思想及其对人类发展的启示。
关键词:库切 生态伦理 人类命运共同体 《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
库切(J. M. Coetzee)是当代著名的作家,他的小说思想深邃、风格多变。因此,学界对库切及其作品的研究也在不断丰富。近年来出现了运用中国哲学和文化思想观照库切小说的研究,这不仅是因为其作品本身的文学价值,更是因为作品中包含的世界性和时代性问题。在当今世界大变局的形势下,本文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视角分析库切小说中的生态书写,不仅有助于探讨库切的生态伦理思想对于现代化进程中生态环境保护的意义,而且可以为生态批评注入更多的中国方案和中国智慧。
一、库切对生态问题的关注
库切1940年出生于南非开普敦,是荷兰裔南非白人,曾经游历欧美各国,2002年移居澳大利亚。受生活经历的影响,库切在多部小说中不仅呈现了丰富的自然景观描写,而且善于把自然生态问题与种族、民族、性别等社会问题联系在一起,显示了他对生态问题的关注以及对人类解决生存危机的思考。
库切的第一部小说《幽暗之地》(Dusklands,1974)描写了殖民者对自然环境的破坏以及对野生动物的杀戮。由此可见,库切在创作之初就开始关注自然生态问题了。获南非最高文学奖“中央新闻机构奖”的《等待野蛮人》(Waiting for the Barbarians,1980)讲述了帝国给边境小镇造成的自然生态危机和社会生态危机,隐含着库切对文明与野蛮的反思。《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Life and Times of Michael K,1983)获得了英国的布克奖,通过主人公K在非洲大地上的流浪,表达了库切对人与植物和动物等自然生命之间关系的忧思。《耻》(Disgrace,1999)再度赢得布克奖,使库切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两次获布克奖的作家。这部小说把种族、性别、土地和动物等问题交织在一起,探讨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我的伦理关系,表明库切对生态问题的探索更加深入了。《伊丽莎白·科斯特勒:八堂课》(Elizabeth Costello:Eight Lessons,2003)收有小说和散文。在第三、四课“动物的生命”中,伊麗莎白·科斯特勒发表了题为“哲学家与动物”和“诗人与动物”的演讲,引发了广大读者对动物悲惨境遇和动物权益的思考与辩论,标志着库切对生态问题的探索已经逐步上升到了理论的高度。
二、人与自然:和谐共生
库切关注地球生态环境,尤其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他在小说中用丰富多样的自然生态书写,表达了人与自然万物同根同源、亲和共生的生态观。他的第四部小说《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讲述了主人公迈克尔·K(以下简称K)在不断逃离和躲藏的过程中与自然亲密接触的故事,是用来解读库切生态思想的绝佳文本。这部小说以南非的种族隔离和殖民战争为背景,展现了主人公K以及像他一样身处社会边缘的小人物在恶劣的环境中痛苦挣扎的生存状态,揭示了战争给人的生存环境造成的破坏性影响。库切通过K的经历,呈现了一个人与自然互相依存、彼此关照的生命共同体。
(一)家园意象
家园有着多层次的含义,小到家庭和田产,大到家乡、祖国,甚至整个地球,是人与自然融合的重要纽带。家园的兴盛与衰败,直接反映了人与自然和谐或矛盾的状态。库切用家园这一意象把人的命运与自然的遭遇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小说中,南非的种族隔离和殖民战争不仅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对自然生态也造成了严重的破坏。“在这么广大的国家里,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像蟑螂一样跑来跑去,行进在人生旅途上,逃避着战争。”a主人公K也像其他受害者一样,为了躲避暴乱,带着母亲从开普敦的住所(楼梯底下用来安装空调机的狭小空间)出发,逃向母亲儿时生活过的村庄。在回乡的途中,母亲不幸病逝。之后,他一路躲躲藏藏,备受磨难。通过K的所见和所闻,库切呈现了满目疮痍的家园景象。安娜的主人比尔曼夫妇在暴乱之后离开了公寓,他们的家饱受蹂躏,从此变成了无人收拾的烂摊子:破碎的窗户、家具,到处是积水、碎片,还有刺鼻的气味。独自流浪的K来到被人遗弃的平房过夜,房屋的窗户被打碎,门也从铰链上掉下来,屋内有黄色的野草、蜗牛群。房屋附近的苹果园里长满了野草,地面上都是被虫子咬过的果子。K被警察抓去做苦工,乘坐火车经过“一英里又一英里的光秃秃没人照料的葡萄园”。维萨基农场也是一片荒凉:山墙和屋顶已经损坏,花园和养鸡场都是空荡荡的,犁耙上满是尘土和蛛网,屋内地板上落满尘土和鸟粪,厨房里长着野草。人们逃离或死亡,不管是城市里的公寓还是乡间的农舍和果园,没有了人的照顾和维护,都变得破败不堪,甚至成为萧索的废墟。从这些破败凄凉的家园景象中,读者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了人与自然共同遭受的迫害。
库切在批判殖民战争破坏人类家园的同时,也描绘了充满生活气息的家园情景,表达了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理想。有出现在安娜回忆中快乐的田园生活:她在养鸡场撒下鸡食,小鸡匆忙奔跑过来,“鸡群咯咯咯地叫个不停,在尘土里刨来刨去”。还有K想象中温馨幸福的家园:“一座刷得雪白的农舍,坐落在宽阔的草原上,农舍的烟囱冒着袅袅的炊烟,而他的母亲站在门前,满脸微笑,神采奕奕,准备迎接他结束了漫长的白日工作后回家来。”人们安居乐业,家园清洁美丽,自然充满生机和活力,这是K和母亲的愿望,也是所有热爱和平、珍爱自然的人们的期盼。库切通过家园的兴衰,揭示了人与自然是相互依赖、命运与共的统一整体。因此,家园成为人与自然命运共同体的象征。
(二)K的家园
库切通过K的耕种描写了K自己建设的自然家园,揭示了人与土地和植物是亲如一家的生命共同体。K来到维萨基农场,他感觉这可能就是母亲出生的地方,于是把母亲的骨灰撒在一块曾经耕作过的土地上,再用土覆盖,让母亲重回大地,多年以后“被吸收到野草的叶子里去了”。他帮助母亲完成了回到故乡、回归自然的愿望,使大地具有了母亲的象征意义。他还把种在土里的南瓜子和发芽拱出地面的南瓜株都称作自己的孩子,把长成的南瓜当成一帮亲兄弟,把两个西瓜看作姐妹。K以大地为母亲,视耕种的作物为兄弟姐妹,种子为孩子,构建了自己的家庭。他常常在夜里去看种的瓜,在地里爬来爬去,“轻轻地触摸那些光滑的南瓜……一个个南瓜发着光亮,无声地回应着他的关切”。因为他更喜爱两个西瓜,所以在西瓜下面铺了草垫,保护它们的皮不会受伤。
在这个自然大家庭中,K与植物一样都是大地母亲的孩子,他竭尽全力地保护着土地,关爱着种植的作物。与此同时,自然也无私地回馈着K的善行,给予他精神的慰藉和生存所需要的食物。K初到维萨基农场,种了一些南瓜和玉米,这种耕耘使他感到轻松和快乐,“这种苏醒的生活是和他开垦出来的这块土地以及种在上面的那些种子紧紧结合在一起的”。K再次回到维萨基农场后,站在水坝前,“感到像在家里一样自然亲切”;走在自己的田地上,他感到深深的快乐,“似乎肉体和精神都可以飞起来”。当第一个南瓜成熟后,他吃着“用自己的劳动使大地生产出来的食物”,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第一次发现了吃东西的快乐”。吃西瓜时,他觉得“从来没有尝到过这么甜的水果”。他把西瓜种子晾干,收集起来,“从一颗种子到一满把种子: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大地的恩惠”。
K与土地和植物的大家庭象征着人与自然亲和的共同体,库切对K与自然环境和自然生物亲密联系和互相依存的描述,表达了他构建和谐共生的自然共同体的生态伦理思想,这与人类命运共同体中人与自然共生共存的根本立场相契合。人与地球命运与共、休戚相关,实为一个生命共同体。人是自然生态的一个重要因素,和其他无数的自然存在物一样,都是整个生态系统的组成部分,彼此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如果人类肆意地破坏自然环境,疯狂地掠夺自然资源,最终会伤及人类自身。人类只有尊重和爱护自然,在遵循自然规律的基础上,节制有度地开发和利用自然资源,保持生态环境的生机和活力,才有可能获得社会的持续发展。当人与自然在本质上融为一体的时候,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生态理想才能实现。“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清洁美丽、幸福快乐的家园是大自然给人类最宝贵的馈赠。
三、人与动物:平等共存
库切不仅关注人与自然环境的关系,对人与动物的关系也同样重视。他习惯通过人们对动物不同的立场和态度,探讨人与动物的伦理关系,并将自己的观点内置其中。《幽暗之地》《等待野蛮人》《动物的生命》等多部小说都涉及这一主题,本文选取《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是因为这部小说比较集中地表现了库切对如何解决人与动物和自然之间的矛盾的思考:把同情与关爱的对象由我扩展到他类生命,即由社会存在的“小我”走向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大我”,构建和谐共存的生命共同体。
(一)K与动物的类比
在阅读这部小说的时候,读者很容易注意到数量众多且种类丰富的动物意象,其中一些被叙述者用来描述K屈辱悲惨的生活状态。开普敦发生暴乱的时候,K和他的母亲“像老鼠一样,一声不响地蜷缩在楼梯底下的小屋里”;回乡途中,母亲病重,K哀求护士给予照顾,他“眼巴巴地站在她面前,好像一条哑巴狗”;在病房里,K趁着护理员不注意,偷喝了母亲和临床老太太的水,“样子活像一条干坏事的狗”;K睡在一个装脏衬衣和被单的铁笼子里,“蜷着身子,活像一只猫”;饥饿的K来到一个被遗弃的苹果园,即使是生了蟲子的苹果,他也不顾一切地咬着,“像一只兔子那样飞快地嚼着”;在维萨基农场,K感冒了,“他咳嗽着,发出像猫头鹰似的呼呼声”。
库切把K比作动物,表明生活在南非种族隔离时期的黑人和被殖民者与人类中心主义传统下的动物都是被压迫的对象,有着同样卑微的身份和残酷的生存环境,相同的境遇使他们形成了为生存不断挣扎的命运共同体。库切把被压迫者的平等问题与动物的权利问题联系在一起,让读者从动物的遭遇中体会被殖民者受到的迫害,揭示人们的种族偏见和人类社会中不公正的待遇,字里行间都透出他对社会生态的思考和态度,表达了他尊重一切生命、建构平等和谐的社会的生态伦理思想,这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社会发展理念相契合。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下的社会可持续发展必须重视人与人之间的平等相待和彼此尊重,促进不同种族、民族和国家之间的对话协商与合作共赢,坚持不同文明之间的交流互鉴与开放包容。只有这样才能解决不断出现的自然生态危机和社会生态危机,才能解决人类生存发展的根本问题。
(二)K的“动物人”形象
小说的主人公K在由人变成“动物人”的过程中,经历了从猎杀动物、同情动物到保护动物的转变,逐渐与动物建立亲密的关系,甚至主动选择像动物一样生存。K到维萨基农场的第二天,就发现了一些山羊,“如果他想要活命,就得把这些喷着响鼻的长毛畜生,或者像它们一样的畜生,抓住,杀掉,切开,吃掉”。在追逐羊群的过程中,他对自己说:“虽然它们有许多个脑袋,我只有一个脑袋,但是我这一个脑袋的思想最终要强过它们那么多个脑袋。”此时的K因为受到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影响,把山羊当作消费的对象,而且认为它们不具有人类的思考能力,低他一等。他饥肠辘辘、筋疲力尽,最终在午夜时分残忍地杀死了一只羊。但是他很快就后悔了,“一阵阵地反胃”,“一阵战栗掠过他全身”,“他吃着羊腿毫无快感”。吃不完而剩下的羊肉腐烂了,令他更加懊悔,不应该“杀害这么大的动物”。之后,K自制弹弓,大部分时间靠射杀小鸟为食。尽管K为了生存,不得不杀害小动物,但他已经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同情动物的处境,并严格遵从取之有度、绝不浪费的原则。维萨基的孙子回到农场后,K为了阻止他猎杀山羊,给他打了三只麻雀和一只野鸽子。库切通过K由杀害山羊到保护山羊的转变,呼吁人类应该关爱和保护动物。
当K再次回到维萨基农场时,他决定要住下来,而且“必须准备像个畜生一样地活着”。他在两个小山之间挖了地洞,隐藏在里面,吃各种昆虫,也吃各种植物的根,“好像他曾是一个动物”,能够区别植物的好坏。他昼伏夜出,照顾种植的南瓜和西瓜,“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变成了一个习惯于在晨昏暗影和黑夜中活动的动物”,依靠触觉而不是视觉。他的嗅觉也越来越灵敏,“能够根据叶子的气味分辨出它们的不同,能够从空气中嗅出即将到来的雨天”。很明显,K已经具有了动物的习性和特征,成为一个同时具有人和动物两者属性的“动物人”。库切刻画了K的“动物人”形象,模糊了人与动物之间的界线,揭示了人类与动物在意识和情感等多个方面存在着相似之处,呼吁人类同情和善待动物,与动物建立平等的伦理关系,“孕育了改写绝对人类中心主义,重写人与自然的关系的希望”b。
综上所述,库切在已经出版的15部长篇小说中,始终关注生态问题。他通常把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和人与人之间的矛盾联系在一起,揭示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内在的统一性,启发读者对人、自然和社会进行整体性和辩证性的思考,传达了强烈的地球家园意识和整体生态观。库切小说中所蕴含的生态伦理思想有着深刻的时代性和极高的普世价值,对人类认识自身的处境,解决生态危机,探索继续发展的道路具有一定的启示。只有把人类的生存和发展与地球生物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尊重一切生命,才能构建和谐共存的自然生态模式。只有消除种族、文化、性别等各种偏见,坚持自由平等、包容互鉴、求同存异,才能实现人类文明的可持续发展。同样,只有世界各国联合起来,才能修复地球生态,建设一个和平安全、清洁美丽的世界。
a 〔南非〕库切:《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邹海仑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30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b 邵凌:《库切作品与后现代文化景观》,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81页。
基金项目: 河北省社会科学发展研究课题“人类命运共同体视域下的库切小说研究”(20200602100);河北省高等学校英语教学改革研究与实践项目“外国文学史课程思政教学研究与实践”(2020YYJG026)
作 者: 李春宁,文学硕士,河北科技大学教授,研究方向:英语文学。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