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城,赖少伟
(1.华东师范大学 历史学系,上海 200241;2.赣南师范大学 王阳明研究中心,江西 赣州 341000)
席书(1461—1527),字文同,号元山,四川遂宁县人。据《明史·席书传》载,弘治三年(1490)席书登进士第,初授山东郯城知县,[1]5202期间劝谕百姓垦殖荒地,积极发展农业生产,百姓得以“生业渐拓”;同时,席书效仿保甲之法,加强县里治安管理,使治下“盗贼莫敢入境”,[2]社会安定,政绩显著。后经朝廷考核,席书任职他处。正德四年(1509),席书升任贵州提学副使,当是时,王阳明被贬至龙场驿丞。在此期间,席书通过书信的方式诚挚地邀请王阳明莅贵阳文明书院讲学,这是阳明学史上的重大事件。然而,学界侧重席书在阳明学发展上的作用,对席书与王阳明之间的交往细节仅做简单陈述,忽略两人交往的互动过程。[3-5]有鉴于此,本文以文明书院为中心,结合王阳明相关史料,对席书与王阳明交游进行考察。
元朝皇庆年间(1312—1313),教授何戊禄在治城内忠烈桥西创建文明书院,后书院废弃。[6]23明朝弘治十六年(1503),毛科任贵州按察司副使,当时贵阳教育较为落后,虽是“涵濡圣化之久”,[7]317但贵阳一直是处于人才不旺的窘境。毛科深感贵阳儒学不兴,同时寻求应对之策。因学校不立,贵阳学子无处求学,“立志不确”,学问更是处于罔进不前的状态。[7]317毛科认为贵阳应以学校为务,通过兴建书院,延请名师的方式发展教育,振兴贵阳儒学。
明弘治十七年(1504),毛科规划筹建书院,勘察地址,选定在贵阳忠烈桥西的胡指挥废宅,并出资购置附近民宅,用以筹建书院。书院所需木料、砖石、人工费等全部来源于毛科捐献,皆不取于公,不劳于民。[7]317书院新建前大门、文会堂、颜乐、曾唯、思忧、孟辩、先圣庙、师文、学孔等屋舍、礼堂,为师生学习研讨提供场所。正德元年(1506)七月,完成竣工。书院落成后,毛科选拔“聪后幼生”和“儒学生员”200余人就学,礼聘“五经教读”6人,“分斋教诲”诸生,[7]317教学工作顺利进行。按《成化十四年进士登科录》载,毛科,字应奎,余姚人,[8]497成化十四年(1478)登进士第,[9]按《嘉靖贵州通志》载,“毛宪副”即毛科,时任贵州按察司副使。[6]620
席书到任后继承毛科施行的教育方针,“择州县子弟入文明书院”。[10]据《王文成公年纪》载,正德四年,席书修葺书院,为迎接阳明先生讲学做准备,“特葺书院,身率诸生,师事之。”[11]席书净扫庭院,修补书院,等待王阳明莅临授课。嘉靖二十年(1541),文明书院有些屋舍出现损坏,时任贵州提学副使蒋信筹集资金,贵州宣慰使司安、宋两位宣慰使亦积极响应,捐献钱物,修葺书院设施。次年(1542),蒋信为进一步发扬阳明心学,新建正学书院及配套屋舍,[7]318与文明书院形成一左一右的书院格局。
明人钱德洪《王阳明年谱》载(后省称“钱谱”),正德元年(1506)二月,王阳明谪贵州龙场驿驿丞,[12]32-33次年(1507),王阳明经过辗转多地,于冬季启程赴龙场驿。[12]34-35正德三年(1508)春,阳明至龙场后,始悟“格物致知”。[12]38正德四年(1509),阳明38岁,在贵阳文明书院“始悟‘知行合一’”。[12]45当是时,席书向阳明先生问“朱陆同异”,但阳明先生“不答而告以所悟”,席书疑惑不解离去。后又四次向阳明先生求解,席书“豁然大悟”,深深折服,于是席书“身率贵阳诸生,以所事师礼事之”。[12]45席书在《送别阳明王先生序》中言明,曾礼聘先生至贵阳文明书院,席书“以师后学”之事。[8]349-350钱谱中所载“贵阳书院”当系“文明书院”。
束景南《王阳明年谱长编》(后省称“束谱”)引阳明诗《答毛拙庵见招书院》:“野夫病卧成疏懒,书卷长抛旧学荒。岂有威仪堪法象,实惭文檄过称扬。移居正拟投医肆,虚席仍烦避讲堂。范我定应无所获,空令多士笑王良。”[13]623其文中称正德三年(1508)毛科确聘阳明至文明书院讲学,然“观诗所言,知阳明并未应招往文明书院”。[14]477焦堃的《王阳明主教文明书院背景考述》在考察同诗后认为王阳明确实受到毛科邀请,与束谱观点保持一致。[15]
但是,两者解读是有误的。实际上,席书在给王阳明第一封信中已经明确表明,王阳明接受毛科之邀请,并在文明书院短暂讲学。兹将原文抄录于下:
书启:切惟执事文章气节,海内著闻,兹谪贵阳,人文有光,遐土大庆。曩者,应光毛先生在任之日,重辱执事,旅居书院俯教,承学各生方仰有成。不意毛公偶去,执事遂还龙场,后生咸失依仗。……即今省试已迫,愚意,欲候文车至止,处分就绪,乃议巡试之期。[8]497
这是席书首次致书(为便于说明,称为《与王阳明书(一)》,其后书信按序号标出)阳明先生,通过对《与王阳明书(一)》的深度解读,可知席书前任“毛宪副”时,王阳明即曾莅贵讲学。席书信中回顾了昔日“应光毛先生在任之日”,阳明先生“书院俯教”,旅居贵阳从事授课事宜,且业已培养了一批贵阳弟子,“承学各生方仰有成”。但因毛科致仕回乡,阳明先生“遂还龙场”,书院学子“咸失依仗”。[8]497
席书至贵阳履职,完成交接手续后,全面主持贵阳教育政务等事宜。席书自认为以“凡材”掌贵阳“学柄”,实属才能有限,但受朝廷委派,深知“责任之重”,因此与有司官员商议,认为必须继续聘请王阳明执教书院,经过与有关官员商议,“商之二司,二司既同,白之三堂,三堂曰善”,席书在信中说明贵阳主官们都如他所想,希望王阳明能够继续执教讲学,请阳明指导贵阳学子举业,不仅可以像韩愈、柳宗元一样弘扬儒学,“振扬吾道之光”,还有助于大开“贵城文明”之举。
不久后,席书又给王阳明写了第二封信,在信中表达愿意亲近高贤,渴望能够得到名师“亲炙”,希望阳明先生以“圣贤之学”,教授贵阳学子们“举业之学”。同时,席书表达了希冀贵州学子在阳明先生的教育下能够有所作为,“耳濡目染之久”,必能使贵州士人“风动于道德仁义之域”。原文转录如下:
自入遐方,久不奉接君子之论。二生来过,承高明不以书不可与言,手赐翰教,亹亹千余言。……且又不以书不可与居,许过省城勉就。……亦有一面未交,诵其文想起人,而千里神会者。书于执事,虽未承接下风,殆亦千里神会者乎?……昨领来教,使书畴昔所未泯者,若提酣惊寐,恍然若有觉者。执事先声所及已如此,而况得而亲炙乎?近时董诸士者,要不过属题命意,改破课文,锻字句以迎主司之意,裁新巧以快主司之目。……然贵南之士,安于土俗,诱以禄利,尚不乐从教以举业,复不能治。……执事早以文学进于道理,晚以道理发为文章。……悟以性中之道义,于举业之内,进以古人之德业,是执事一举而诸士两有所益矣。……昨据二生云,执事将以即月二十三日强就贵城。窃谓时近圣诞,倘一入城,闭门不出,于礼不可,步趋于群众之中,于势不能。且书欲于二十六七小试诸生,毕。择可与进者十馀人,以侍起居。可烦再踰旬日,候书遣人至彼,然后命驾何如?[8]497-499
《嘉靖贵州通志》卷十一、《万历黔记》卷三十九都收录了该封书信。通过上述材料解读可知,王阳明回信“千余言”,遣二弟子送到席书手上。在书信中王阳明表达了“许过省城勉就”,即接受聘请,愿意再次前去授课。席书在信件中与王阳明进行关于教育、学术的互动,席书言明贵阳教育落后的实情,贵阳士人受社会风气影响,既不热衷追求功名利禄,也不积极参加科举,“尚不乐从教以举业”。同时,席书在书信中也流露出对当前“举业之学”的批评,认为是举业“误天下之豪杰者”。科举考试中多数曲意逢迎之人,学子的答卷尽是“锻字句以迎主司之意,裁新巧以快主司之目”。面对这些实际情况,席书言辞恳切,希望王阳明能够执教书院,改变贵阳目前面临的现状。席书在信中赞誉了阳明先生已经是“名重中外”,在治学上取得了非凡成就和地位,对后学者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凡励志求学者即便远在千里之外,也会“求从门下”,“侍箕笤”左右侍奉,听闻教诲。[8]499
如果说席书撰写第一封信的动力来源于素闻“文章气节”以及前任、同寅的推荐,那么,当他写作第二封信的时候,已经对这位在来信中反复申明“圣贤之学”的王阳明充满深深的敬佩,期待相逢之日。席书在信中请王阳明缓踰旬日,在其完成对诸生的学业检查后,将派遣人员去接应王阳明来贵,并专门选派10余人“以侍起居”,负责照料阳明先生的日常起居生活。
王阳明莅临贵阳文明书院讲学,吸引了众多贵阳学子,同时对席书的道德学问产生深远影响。在《黔记》卷三十九中记载了席书与阳明先生探究学术的场景,一旦席书案牍闲暇时,便去书院与阳明先生“论学”求教,贵阳学子百数人“环而观听”,阳明心学在贵阳逐渐得到传播。[16]除了求教“朱陆同异之辨”外,席元山与阳明先生还有其他方面的学术交流,这在席书写给王阳明书信中有明显体现,抄录原文如下:
《春王正月》稿,乃书戊午岁在淮时所为。昨听教及此,归阅遗稿,宛有暗合阳明之意。……始书私论《春秋》,……时无同志,尚虑或出意见,尤有不敢深自许者。兹幸有一得之中,愿终教也。[8]499
王阳明已经在文明书院正式教学了,因而席书在听王阳明讲解《春秋》后,对王阳明道德学问的认识有一个较大转化,发现自己对《春秋》的解读和理解“暗合”阳明先生之意,认为“颇有不信传而信经,不信人而信心”。[8]499席书聆听王阳明《春秋》讲解后,内心极为喜悦,由衷表达了“愿终教也”的感叹。席书有感于对《春秋》研究中找到志同道合之人。又按《元山文选》卷五论,存有席书六篇论《春秋》之作,分别为《孔子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夹谷前》《夹谷后》《获麟前》和《获麟后》,计七千余字,未见《春王正月》篇。然按诸篇内容,《孔子作春秋》一文似即席书信中所言《春王正月》一文。《明史》载席书撰有《元山春秋论》,[1]2363说明席书对《春秋》多有阐发,独立成书。笔者推论《元山文选》卷五论中只保存其中部分精华内容。席书次子席和在后记中亦言明,此期间受王阳明影响,席书对学术有新的感悟,遂有“在贵州与阳明王公讲学,有《定性续书》二卷,皆未脱稿。”[8]510
束谱中称席、王两人早在京师便是相识。[14]529-530笔者认为其说法有误,理由有二:一是据席书《与刘用熙书(一)》信札中称自己只是拜读过王阳明的文章,拜读过其文章,认为王阳明“以为工于文者,仅以文士属之。”[8]501席书在提学贵州之前王阳明印象是“仅以文士属之”,暗含席书与王阳明并未曾见过面。二是席书在与王阳明进行第一次书信交流后,已经在某些方面达成共识,因而席书在《与王阳明书(二)》中称“一面未交”,但是通过拜读其文章,便会油然产生神交之感,“诵其文想起人,而千里神会者”[8]497-499“虽未承接下风,殆亦千里神会者”,[8]501-502席书对王阳明有了新的认识,积极评价其学问“文章气节,海内著闻”。席书抱着为贵阳寻求贤师的心情,两次致信阳明先生相谈礼聘书院授课事宜。迨至阳明先生正式执教时,席、王两人在书院进行论学后,席书深感阳明先生心学精妙,对席书而言,有“静中学他道而悟正学者”之感悟,[8]501-502在思想上形成智慧的碰撞与交汇。黄绾《阳明先生行状》称在文明书院时,席书受教于阳明先生,有“圣学复睹”之感。[13]1195阳明先生《祭元山席尚书文》回忆起文明书院与席书论学的情景,感触很深,也表达了“受公之知实深”。[13]818由此可知,席书与阳明之间有着密切的学术交流,成为知己和道友。学界已有定论,故不赘述。[4]
自与王阳明相见论学后,席书增强对王阳明思想倾慕,两人一生亦师亦友之情也于此期间产生。此后两人多次通过书信进行政治、学术上互动,如:前在湖中,奉书之时,不知太老先生值此大故。书时以便,归葬舍弟,缘是久稽奉慰。……江西之事,如日月皎然。……大略曰:“言官论列,臣不敢辩,兹惟大事,仰仗天威,臣实无功,乞免爵封,以息群议。”……近日谈孔孟者,为时大禁。圣明之世有此,可为叹息。《大学补传》,正以穷理字义,不能为格物之训,致起纷纷。今欲立为议论,以破他人之说,必先考详字义,清切义理,稳当后,可服人。正字训格,出于《尚书》。《孟子》既不足训,而文言学聚问辩,字语无关,乃可为格训乎?终篇率皆随口附人之言。《中庸》继志述事,概论孝道如此,下文以祭祀之礼,见武王周公继述之孝。今率意乱言,自谓破千古之疑,观此议论,敢望格致之门壁乎?可付一咲。据今佛老之书,尊其教,诵其言者,不闻刑律。而谈孔孟者,却为时禁。为执事计者,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而已。曩者闻报,得侍同堂之末,自为三生之幸。今虽不能旦夕亲炙门下,尚获使问往来,幸惟莫吝教言下怀,不胜幸甚。[8]500-501
席书信中称“江西之事,如日月皎然”,指王阳明平宁王之乱。席书建议阳明先生要力辞封爵,以避免遭受小人攻讦,蒙受冤屈。《明世宗实录》载正德十六年(1521)十一月,朝廷封王阳明为新建伯。(1)②③④⑤ 《明世宗肃实录》校印本,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按钱谱,王阳明首次疏辞在嘉靖元年正月[12]187(《实录》载四月,[15]),第二次疏辞在嘉靖元年七月[12]190(《实录》载十月②),则席书此信当作于嘉靖元年七月前不久。嘉靖二年(1523),王阳明撰《寄席元山》中称“某不孝,延祸先子”,又赞席书“长才伟志”“进德勇义”,特别是所著《鸣冤录》和《道山书院记》两书备受海内同志好评,“信道之笃,任道之劲”。[13]722此或为王阳明对席书《与王阳明书(五)》的复信。[8]500-501嘉靖三年(1524)三月,席书因议礼有功,自南京兵部右侍郎任上擢为礼部尚书,入典机务。③此期,席书曾向王阳明询问大礼事,但阳明先生“竟不答”。[13]1087嘉靖四年(1525)二月,席书向皇帝举荐王阳明,认为王守仁不仅是“文武兼资”的大才,还是堪当将相的人选。席书认为阳明先生可以入阁秉枢机,协助天子“定乱济时”,但上不许。④同年六月,席书再次向朝廷举荐王阳明,认为堪当大任之人,前有杨一清,后有王守仁,但是皇帝未允,无果。[13]1088嘉靖五年(1526)十月,席书再上言举荐守丧期满的王阳明在朝任官,依旧无果⑤席书屡次举荐王阳明,始终未被采纳,反受到诬告。(2)嘉靖七年(1528)七月,席书逝世一年后,锦衣卫指挥佥事聂能迁属闲住工部主事翁洪,草疏诬论王阳明贿通礼部尚书席书事,词连黄绾、张璁。得旨,聂能迁谪戍,翁洪发原籍为民。见《明世宗实录》卷九十,嘉靖七年七月丁亥条。
嘉靖六年(1527)二月初十日,席书卒于京,享年67岁,朝廷追赠太傅,谥“文襄”。席书逝世后,王阳明《祭元山席尚书文》文中称,席书心系朝廷,可称之为“豪杰之士”“社稷之臣”;为国举才为之“进贤于国”;在学术上的成就为之“卓然定见”“身心之学”。在祭文中,阳明先生表达了对席书赏识自己的感激之情,席书屡次向朝廷举荐自己,但朝廷不允,“终不能有济于时”的不快,阳明先生也“私怀惭愧”。[13]817-818足见王阳明和席书二人深刻的师友情谊。
综上所述,毛科兴建文明书院,大力发展贵阳教育,延请被谪贬龙场驿的王阳明至书院讲学。席书任职贵州后,继承毛科的教育方针,继续礼聘王阳明至书院讲学。王阳明文明书院讲学是居黔期间重要的学术活动,对贵阳教育产生深刻影响,为贵阳培养了众多有为学子。更为重要的是,使阳明学在贵阳得到很好传播。王阳明离黔以后,阳明心学薪火相传。嘉靖十三年(1534),王杏出任贵州巡按御史,深刻感受到王阳明讲学在社会和教育上带来的巨大变化,大街小巷传唱“越音”,昔日阳明先生悟道的龙场,成为岁时贵州士人祭奠的场所,阳明心学深入贵州学子之心。[13]1123此后,阳明学传人在贵州展开了讲学活动,培养心学弟子,在贵州形成了阳明学派分支——黔中王门,[17]有助于促进了贵州的文化教育事业发展。
起初,延聘王阳明执教文明书院一事,成为促成席书与王阳明相识相知的契机。王阳明莅贵阳文明书院讲学,席书受教期间,在学术切磋过程中被阳明学术魅力折服,因而席书与王阳明结成了知己和道友。席书不仅在学术上深受阳明学感染,是阳明心学脉络中的重要一员,而且政治上积极向朝廷引荐阳明担任要职。总之,席书与王阳明既有思想上的火花,又有政治上的共同追求,两人在政治、学术上不停互动,是王学发展史上盛开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