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佩华小说中的老者形象解读
——从两个“农宝田”说起

2022-02-26 10:58黄艺红
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楔子老者壮族

黄艺红,黄 妃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黄佩华的两篇作品《百年老人》和《生生长流》都描绘了农宝田这个人物形象。《百年老人》发表于1998 年第4 期的《民族文学》,在这部短篇小说中,百岁老人农宝田是一位饱经沧桑、阅历丰富、富有传奇色彩和深刻意蕴的人物形象。黄佩华显然对这个人物非常喜爱,其于2002 年11 月出版的长篇小说《生生长流》是《百年老人》的扩充版,作者加重了农宝田身上的历史感和沧桑感,农宝田的个人史被绘写成一部厚重的家族史。作为家族长老的农宝田,“开始了族系的自我存在的时间河流。这是这个族系的生命之流,它生生长流”[1]。他是桂西北山林的化身,是红水河子民的缩影,是壮族先民淳朴原始精神的象征。黄佩华在以农宝田为代表的老者身上赋予了深厚的民俗文化内涵,通过以他们为中心的家族史叙事,讲述百年来桂西北山区的社会历史变迁,这同时寄寓了作者对桂西北大地深厚的乡土情怀。

一、从个人史到家族史:两个农宝田的比较阅读

《百年老人》和《生生长流》第一章《百岁寿星·法国望远镜》情节近乎一致。在结构上,《生生长流》增加了“楔子”部分,突出和强化了农宝田的主体地位。作者后来增加的一些情节也强化了人物的形象意蕴,值得深入分析。

(一)楔子:突出人物的主体地位

楔子是置于篇首,用以点明、补充正文的引子,在元杂剧和话本小说中早有体现。元杂剧的楔子一般在每本之前或本与本之间,作为引入、提示、补充剧情的作用,话本小说中也有类似的“入话”结构,有总体概括或者隐喻情节的作用。金圣叹曾说:“楔子者,以物出物之谓也。”[2]《生生长流》的“楔子”正是“以物出物”,一开篇便确立和强化了农宝田的主体地位。

“我”的曾祖父农宝田,是“我很小时起就崇拜得五体投地的那个人”。然而当“我”第一次见到他,却发现他是个满嘴脏话、形容猥琐的人。他有着“深洞般的独眼”和“神奇的牙齿”——这和我从祖父、父亲那里听来的英雄形象相离甚远。传说和现实出现了反转:既是粗野的农家老者,又是令人钦佩的百岁老人,这使得农宝田这个人物形象更具复杂性,人物的个性也多维立体地展现出来。此外,“楔子”中农宝田粗野的脏话和豪放的吃食动作,无不展现这位老者身上具有蛮性的原始特征。事实上,这种反差强烈的前置印象又与正文中塑造的睿智老者形成了一种互文对照:一位豪放不羁的家族长老形象在故事还未开始,便已初现轮廓。

“楔子”还增加了曾祖父农宝田的生平简介:生卒年(1895—1996 年)、籍贯(桂西北西林县人)、婚史(妻妾两人)、子孙(49 人)。他当过工农红军,也干过苦力,行迹遍及滇、黔、桂三地。更重要的是,“楔子”强调了《百年老人》中那副高倍军用望远镜的来历:与法国烟贩交火时缴获的。一句“晚年踞守家乡,遥望子孙”更引出无尽深意,启示下文。为避免人物繁多而致读者阅读时头绪纷乱,作者在“楔子”前绘制了“农氏族谱”,族谱的源头就是农宝田。

“楔子”的重要作用还在于道明作者的写作缘由。“我”的孩子出生后,当“我”怀抱着粉嫩的小生命遥望西天,一种“血液的流动”使我感受到与长眠于桂西北黄土的曾祖父农宝田的生命连接,感受到红水河——这条壮民族的母亲河持续的生命律动。“这个时候,我想我该动手写农宝田他们了。”[3]3“我”由孩子的出世感受到家族的血脉传承和家乡水土的相连,这切合了题意“生生长流”,由“流”而思“源”,源头正是在《百年老人》中出现的老人农宝田。

(二)细节:加强人物形象意蕴

《生生长流》的第一章《百岁寿星·法国望远镜》大篇幅借用了《百年老人》的故事情节,内容看似差别不大,但细读两部作品可以发现作者丰富和扩充了一些细节,以增加人物的形象意蕴。这包括对历史纵深度的开掘、家族命运的勾连展示,及对桂西北红水河一带风土人情的综合展示。

首先,在人物塑造方面进行历史纵深度的开掘,即与《百年老人》相比,《生生长流》中的农宝田体现出更为深广的历史内容。两个农宝田谈到农林的日本男友,持同样的反对意见:“小日本小耳朵,没什么大出息”。在《生生长流》中,农宝田讲述了造成他保守观念的原因:“当年瓦氏夫人带广西狼兵到江浙打倭寇,就是打日本鬼子。后来,他们又在昆仑关和国军干了一仗,血都流成河了。”[3]12在说到农宝田被迫与妻妾依达、依月其中一人解除婚姻关系时,《生生长流》还对时代背景作了说明:“这种尴尬的关系一直维持到1950 年。土改期间,我曾祖父农宝田被划成了富农,因为他拥有一妻一妾和两间瓦房,还有一公二母三头水牛和一支汉阳步枪。从那时开始,依月和依达其中的一个将被迫和他解除关系。”[3]21谈到望远镜的来历,《生生长流》还涉及《百年老人》没有提及的20 世纪50年代广西十万大山的剿匪故事。这些细节补充暗绘了时代风云,同时也反映出时代历史对个人的影响。

抗倭、抗战、土改、剿匪等事件贯穿于农宝田的生命历程,他讲述自己生命的同时也是讲述历史。《生生长流》中的农宝田也因此具有更深广的历史厚度,成为一位历经百年历史沧桑、亲历重大社会变革的世纪老人,小说借人物反映历史,通过百岁老人叙述百年中国社会的历史变迁。

其次,以农宝田为中心对家族人物命运进行勾连展示。即《生生长流》中的农宝田更能体现其作为家族源头的重要性,增加了人物的“在场”感。换句话说,如果《百年老人》中的农宝田是作为独立的个体存在,那么《生生长流》强化了农宝田作为家族长者的身份。农宝田一出现,家族其他人物相继登场,农宝田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他生活处境的任何变化,都贯穿着对家族其他人物命运的展示,个人史由此丰富为一部生动的农氏家族史,更细化为百年中国的社会生活史。

两个农宝田年轻时都受到村里人的骚扰,在《生生长流》中,受骚扰的原因还包含了“拥有一支罗盘和老线装书”[3]14。事实上,这些物件是“我”三公农兴良当师公(即巫师)做法事的工具,作者借此透露其他家族成员的身份和经历,为小说蒙上一层神秘的民俗色彩;在农宝田受到骚扰时农才君返家“救场”,他“穿着一身四只袋子的军装回到乡里,不由分说就掏出五四手枪一个一个地掀那些穿假军服的人的胸口”[3]15。这也是作者后来增加的细节,既写出农才君的军人身份,也将其个性一览无余地展现出来。

《百年老人》以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讲述农宝田的故事,聚焦主要人物的个性、行为及个体经历,不过多指涉其他家族成员。《生生长流》则通过“我”这个他者的视角讲述家族长老农宝田,其个体经历是在旁人的讲述中展开的,叙述之时就已涉及农宝田之外的家族成员。农宝田的故事是家族长河的起点,农宝田跌宕起伏的一生,寓意家族其他人物生生不息的命运,因此可以说,《生生长流》中农宝田的人物功能和作用实现了最大化。

再次,是对桂西北红水河一带乡村风土人情的综合展示。两部小说都描述了杀年猪的民俗及农宝田青年时的赶鸭经历,长篇小说《生生长流》用了相当的篇幅,对杀年猪的过程和农宝田在边境赶鸭时的见闻进行细致的描绘。壮族的民风民俗、桂西北的乡土风貌主要通过农宝田的语言及其早年的游历展示出来。这些细节的增写,更使《生生长流》成为一部桂西北地区丰富的“风物志”。

二、人物志与风物志:黄佩华小说中的老者形象

作为一名从桂西北走出来的壮族作家,黄佩华非常重视自己的出身和经历,他的小说有大量关于桂西北风土人情与民俗文化的描写,饱含着作家对故乡的赤诚热爱。作者评价《生生长流》这部小说时曾说,他“把这半生的积累和所理解的壮族文化,全部融入了小说人物的生命过程中,使得地域的特点、民族的特色、人物的民族特性都做到了充分的展示”[4]。这些都源于作者对短篇小说《百年老人》农宝田“人物志”的充实和丰富。作者此处所谓对壮族文化的“积累、理解和展示”,正是他将一位壮族老者“人物志”扩展为桂西北地区“风物志”的用意,这也是作者暗藏在“两个农宝田”背后的创作意图。

(一)人物志:老者形象的多重意蕴

在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碰撞中,一批批年轻人走出桂西北深山,而踞守山门的老者却在时代的变迁中不知所措。桂西北作家作品中有不少老者形象,如陶丽群的《冬日暖阳》讲述了老抽、李一锄、黄天发等人对土地的深刻依恋,鬼子的《瓦城上空的麦田》书写了被遗忘的城市边缘老人李四……这些老者形象都体现了旧观念与新时代的不适应。对于自己塑造的老者形象,黄佩华特别强调他们依靠古老的观念延续传统习俗,显示他们既有保护和传承传统文化的积极一面,又透露他们以防卫和退守的方式坚持传统的消极态度,这就写出老者与时代的隔膜和疏离,使老者的形象具有多重意蕴。

在《生生长流》中,当“我”第一次见到农宝田,他用粗话抱怨“年猪都杀过了,你们才回来”[3]1;吃饭时,“农宝田坐在首席,手举大碗米酒吆喝大家喝酒,兴奋异常”,他看“我”把啃得精光的鸡腿骨扔到地上,“当着我的面将鸡骨放到火盆上烧烤,滋滋地冒着白烟,空气中弥漫着一阵焦糊味。在我的注视下,他把烤黄了的鸡骨塞进嘴里大力咀嚼起来”[3]2,这从侧面写出了这位老者对家族聚合的渴望、兴奋的心情。农宝田拿望远镜暗自观察返乡过年的青年,关注村口的动态变化,显示老者对现代生活好奇又保持着距离。《回家过年》中,母亲的固守传统也体现在对子女归家的渴望中,她“垂下头,神情黯然地望着地上,喃喃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他们不把家放在心里了。回家又花钱,老婆又不高兴,唉,不像我的儿子’”[5]103。当“我”让母亲教祭祀说的话,母亲“脸上蒙上一层哀伤,阴郁良久”[5]122。这些细节描写能促使读者反思,在现代文明的强势冲击下,以农宝田为代表的壮族老人该如何应变。

新旧时代的更迭,还通过老少两代人的观念冲突来体现。在《生生长流》中,老者讲究辈分,认为这是维系家庭、社会稳定的必要。少辈不遵循族谱辈分取名,农宝田说他们是“不贤不孝”,认为这是“反了”“乱了套了”;农宝田对农盛国学外语考托福表示不满,“迷上外国话就不回来和我过年了”[3]11;少辈与外族交往,他觉得“没什么大出息”,对此嗤之以鼻。上述种种都是过度保守和封闭的观念造成的。当然,也有其他人物的反向展示。《杀牛坪》中,黄永平对牛轭寨的环境生态十分爱惜,而肥佬和牛蛋等人不顾牛轭寨的生态自然,为了一己私利破坏河流和土地,将寨子里的奇石奇树盗卖。“省城需要美化,牛轭寨就不要美化吗!一棵树长成要百把几百年,卖掉了就没有了。”[6]184他们对乡土自然的态度形成了强大的反差。《表弟的舞蹈》中,敬德叔为人老实厚道,他对壮族师公这个身份非常珍惜,无比虔诚地遵循传统宗教法事。而年轻的师公土生对这个行当却有更多私心,“视死者的家境大小来如何操办。如果大户人家或是有子女当官吃公粮的,一般会停棺在家搞五到七天的道场……若是小户人家,家境一般的,就闹个两三天。家境贫寒的家庭,一般是入殓后第二天就可以上山了”[7],这种“看人下菜碟”的行径也是作者极力批判的。总之,老者对传统习俗的坚守、对故土家园的依赖、对壮族师公的崇敬,在与少辈的对比中显得更加突出了。

(二)风物志:老者形象的民俗文化内涵

桂西北山水围绕,形成相对封闭而独特的民俗文化。壮族老者驻守在山水之间,他们历经岁月磨炼的言行状态都体现了独特的民俗文化内涵。黄佩华塑造的老者写出老一辈壮族人在现代文明进程中的困惑与迷茫,这是个体的“人物志”。他们保持民族传统、固守民族文化的个性特征和处事原则,同时又牵引出一部活生生的桂西北“风物志”记录,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

《生生长流》开篇用第一人称“我”对农宝田进行总体叙述:“我曾祖父农宝田……青壮年时……中年时……老年时……”以今日之“我”回顾农宝田的传奇。随着情节展开,“我”逐渐离场,隐含的叙述者以全知视角随意出入各个叙事单元,农宝田对依达、依月的深深想念,他对子女迟迟不能归家的哀伤,对高昌建等人的热情相待,其富有民族意味的语言,过红河跑货的经历等,一幅桂西北的风土人情画卷徐徐展开。

首先,语言是民族的特征之一。农宝田激烈反驳农财旺,表明自己期盼儿女回家并非是为了他们带来的礼物,“你、你以为我饿穿他们买的东西?哼!我、我只要他们回来看我一眼……”[3]7。这里的“饿”是“想”的意思,表示强烈的意愿,是一种独特的壮语语汇,农宝田老人的民族特性,就在三两句话中体现了出来。给高昌建讲故事时,农宝田形容土匪之间的战斗是“一个打一个”(互相打架、攻击),形容桂地土匪多时说“哪个敢不是?”(没有人敢不是,说明几乎人人都是土匪),“鬼精得很”(十分精明),对人的称呼如“阿公”“阿妹”“阿哥”等以及“被”字句用的“挨”表达都是颇具风格的壮语方言。几句对话便让人置身于浓厚的地域氛围中,老者身上的壮族特性由此体现出来。

其次,宗教是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师公的做法仪式通常用以酬神驱邪、迎生送死、预测未来等,在壮族地区广泛流行。《生生长流》里三公农兴良习得一套法场仪式的技能,从五级师公当上主师。三公法场祭事时舞出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师公戏,“他边唱边在棺材边走着戏步,有方步,碎步,梅花步,步伐轻盈而平稳”[3]81,点灯时“将一口油含在嘴里,运足气,又用一只手托着灯碗置在前方,方步走进长幡前,站稳麻布。只见‘卟’一声响,一团白雾从他口中呼啸而出,到了碗处倏地变成了一团火,直扑龙幡”[3]82。这是桂西北地区独特的师公戏表演,其中唱曲、念经、多样化步位、运气点火等,无不是壮族民间信仰、文化艺术的综合体现。《表弟的舞蹈》中也有师公表弟给敬德叔的奶奶做法事的细节描写,“他一手敲木鱼一手捧经书,脚趾头夹击铜钹,半闭眼睛开始吟诵……”[7],具有某种神秘的宗教特性。

再次,老者长期生活在相对封闭的原始山林,历经岁月磨炼,更能体现壮族率真质朴、勇敢彪悍的民族性格。在《生生长流》中,家里来了远客,农宝田招呼大家安顿客人,“频频发号施令,使客人坐到温暖的火塘边,然后洗上热水脸,喝上热茶。过了这些程序,农才旺已经加炒了一碟酸菜和一碟酸笋辣味鱼,还打来了两碗土酒”[3]10。客人高昌建喜欢听故事,农宝田毫无保留地分享自己的人生经历。《涉过红水》的巴桑不顾年迈无力,安葬从红河漂下的尸体,即使漂下来的是昔日的仇家,也一一埋葬安置。红河涨水时,他冒着生命危险,把这些尸体一一安放进水冲不到的溶洞,最后与这些尸体一起被困在被水淹堵的溶洞里。《回家过年》中,二哥本应该及早抓捕涉嫌贩毒的炳叔,但考虑到他们家境贫困,多年没有宰杀过年猪,便格外照顾,“其实前两天就可以来捕他。不过想想还是让他把年猪杀了再走。今年他家有猪杀”[5]113。这些描写都将传统中至善至诚的个人品质展现得淋漓尽致。

此外,老者身上还体现了桂西北“活的”风俗:农宝田一家围着火塘吃饭、休息、待客,呈现了壮族村寨的日常生活……还有杀年猪、制作辣椒骨、三月三祭拜亡灵等,黄佩华塑造人物“特意把这些飘溢着泥土味和烟熏味的文字组合在一起,并称之为风俗”[8]。老者形象既表现立体的个人,又展示了独特的乡风民俗,都可以窥见这片土地的风俗人情。《涉过红水》有对壮族捡骨葬仪的细致描写,“巴桑眼前挤挨着十余只坛罐,坛口被一块块薄石片盖住,上边罩着雨布。这些坛罐都已经装进了骨骸”[9],无不显示原始、神秘的文化和地域风貌。

正如作者所说:“如果我们只是乐此不疲地充当地理原貌和民俗风情的忠实记录者和见证者,那么文学与人们心灵的距离将会越拉越远。”[10]在40 年的创作生涯中,黄佩华孜孜不倦地书写着壮民族文化和古老的家族传承,并塑造了一系列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他将壮族的精神气蕴和民俗特质集中于像农宝田那样的老者身上,从个人史牵引出家族史,再整体丰富为壮民族的历史,由此描绘出鲜活生动的桂西北风物志,在这个意义上,黄佩华真正做到了拉近“文学与人们心灵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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