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展 鸿
(广东科技学院 通识教育学院,广东 东莞 523083)
作为一种对美好生活的幻想与憧憬,“乌托邦”从古至今都以不同面貌出现在各类文本中。从词源学意义上看,“乌托邦”(Utopia)一词产生于莫尔(Thomas More)的同名小说,由希腊语中的ou(没有)和topos(地方、处所)两个词根构成,又由于ou与eu(美好)谐音,因此“乌托邦”亦兼有“理想”与“缥缈”两方面的涵义[1]。诞生于西方社会现代化进程初期的“乌托邦”有着鲜明的现代性色彩,其“内蕴的对话冲动……把过去、现在和未来这种三维时空拉入一个敞开的对话框架之中……简言之,乌托邦是对存在的研究与揭示。”[2]尽管难以对之进行准确全面的定义,但我们仍能概括出现代“乌托邦”的精神内核:立足社会现实的强烈批判性、对人“存在”境遇的关注与思考以及永恒的价值超越性等。这无疑与米兰·昆德拉的小说诗学精神具有内在一致性。昆德拉指出:“小说审视的不是现实,而是存在。……小说家画出存在地图,从而发现这样或那样一种人类可能性。”[3]54通过构建一种存在论的小说理论体系,昆德拉将小说的使命定位为形而上式的、对日益陷入现代性泥淖的世界的拯救。国内也有部分研究注意到昆德拉的小说诗学与“乌托邦”精神的高度契合性,如探讨昆德拉的小说理论与“乌托邦”小说的关系、小说中的“田园牧歌”主题与古希腊思想源头等。然而,上述研究或未能将两者紧密相结合,或只流连于“牧歌”主题而未能深入挖掘“乌托邦”书写的内涵与价值。那么,作为一种人类自古以来的思想类型与精神冲动,昆德拉的小说文本中存在着何种形式的乌托邦?这种乌托邦又是以怎样的方式进入昆德拉的小说文本之中,并以何种方式凸显自身的精神特质并影响文本的生成?将昆德拉小说放至文学史的参照体系后,其乌托邦书写能给我们带来何种启示?对这一连串问题的解答成为了本文研究的最初动因。基于此,本文以昆德拉代表性作品《玩笑》与《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现代“乌托邦”书写为切入点,结合其小说诗学探究现代“乌托邦”图景背后的多重意蕴,通过作品中的乌托邦书写,我们能够逐步把握到作者潜藏于文本之下的强烈政治倾向及现实关怀。他笔下的乌托邦书写承载着作者作为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担当,并向读者展示一个道理:乌托邦精神从未过时。
美国学者詹姆逊(Fredric R.Jameson)曾提出,“第三世界”知识分子的作品往往充满乌托邦冲动,这已经成为了他们写作中的“政治无意识”,“一切文学,不管多么虚弱,都必定渗透我们称之为的政治无意识,一切文学都可以解作对群体命运的象征性沉思。”[4]在过去几个世纪里,捷克一直处于“弱势民族”的地位。昆德拉作为捷克的现代知识分子之一,自觉地承担起对于民族与国家未来的思考。在小说的政治乌托邦场景中,作者表达了对政治现代性的呼唤。由此,尽管昆德拉一再反对把他的小说看作政治小说,但西方评论界仍习惯将昆德拉视为“流亡作家的其中一个成功事例”[5]。在成名作《玩笑》的英文版序言中,昆德拉写道:“受到乌托邦声音的诱惑,他们拼命挤进天堂的大门,但当大门在身后砰然关上之时,他们却发现自己是在地狱里。这样的时刻使我感到,历史是喜欢开怀大笑的。”[6]不难看出,作者认为政治就是一场玩笑,而且往往是历史给普通人开的“残酷”玩笑。
而昆德拉所做的努力就是通过个体的“逃离”来质疑它的虚伪与可笑,进而摧毁与瓦解这个反乌托邦式世界。在这里,个体的行动起决定性作用,个体的人通过“逃离”的行动姿态与现行的世界脱离,其本质是对反乌托邦生活方式的背离。在这种“逃离”之中,个体会产生与世界隔离的孤独感,但恰恰就是这份孤独感能使人重新发现被以往社会所遮蔽的东西,在这个时候,小说人物才会遇到自己理想的乌托邦世界。在《玩笑》的结尾部分,路德维克终于在一个国营农场中找到了精神的栖息之地。它“前身是一个废弃的村庄,离国境线不远,而且战争爆发后德国人搞过大迁移,至今这里的居民只是原来的一半。四周山峦绵延起伏,大都树木稀少,只有一些草场。稀稀落落的人家一直到山里深处都可见到。这儿云遮雾障,犹如一道游动的屏风把我和人烟稠密之地隔绝开来,使我像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大约上帝创造世界到了第五日,开始考虑要交付给人管理时,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吧。”[7]
昆德拉在此处描绘了一个令人神往的宁静之地,它不在遥远的未来,而是产生于反叛的行动。类似图景在作品中俯拾皆是,通过个体在两个世界之间的处境与选择,昆德拉启示着读者:“逃离”的行动姿态本身就是一种反抗。当逃离“大写的牧歌”世界后,个体才可能获得真正的安宁与幸福。只有在“小写的牧歌”里,才能回到“冲突之外世界的状态”;换言之,“小写的牧歌”才是人类面对极权主义压迫下的真正去处,一个实际意义上消除了冲突的“乌托邦”世界。
乌托邦作品对两性关系的关注最早可追溯到柏拉图的《理想国》中,他从传统乌托邦的公有制思想出发,提出了惊世骇俗的“公妻制”理念,并认为“这些女人应该归这些男人共有,任何人都不得与任何人组成一夫一妻的小家庭”[8]。19世纪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傅立叶甚至将“情欲引力”视作其乌托邦设想的基础,并认为这一引力是支配社会运动、动物运动和有机运动的强有力规则,人类只有当情欲高度自由发展时,才有可能解决幸福问题。而对待两性关系的态度在本质上还涉及到一个重要的问题——个体与集体(社会)的关系问题,有学者就提出:“乌托邦对待两性关系的不同态度涉及的不仅仅是生理欲望本身,更隐喻了一个宏观和复杂的范畴划归问题,即个体乌托邦和集体乌托邦的主题性对立问题。”[9]乌托邦在面对两性关系时一般有两种选择路径:柏拉图式的情欲乌托邦与傅立叶式的情欲乌托邦,前者从国家政治角度出发对个人的性自由加以干预,多见于反乌托邦作品之中;后者则从个体的主观性感受出发,着重构建一种基于纯粹的性关系之上的乌托邦冲动。
昆德拉显然属于后一类型,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个体生来具有的性渴望与文明社会对性的钳制这对矛盾的存在。于是,他笔下的人物致力于在两性关系的周旋中寻找着存在的意义。最为典型的要数《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男主人公托马斯,托马斯既渴望女人又害怕女人,他享受的是与女友们之间的“性友谊”,但他从来不会留女友过夜,因为在他看来:“爱情并不是通过做爱的欲望(这可以是对无数女人的欲求)体现的,而是通过和她共眠的欲望(这只能是对一个女人的欲求)而体现出来的。”[10]17他在性放纵中迷失着自我,甚至编造了许多借口来说服自己来征服众多女人身上“百万分之一的不同”。即便托马斯与特蕾莎产生了爱情,但他仍乐此不疲地周旋于其他女友之间。
那么,该如何走出这个困境?托马斯想出的答案是:应该把爱情从性欲中解救出去,换句话说,就是应该寻找“有性之爱”,寻求灵与肉的统一境界,“他突然肯定自己刚刚解开了所有的谜底,发现了奥秘所在,找到了新的乌托邦,找到了天堂。”[10]282在情欲乌托邦中,这显然是个悖论式的问题:只有“灵”与“肉”的相互统一,才能在乌托邦中获得安宁与平静;但在现实中,我们似乎总避免不了两者的对立与冲突。昆德拉仍将目光投向了他一贯关注的领域——人的“存在”问题。因此,宋炳辉指出:“对于性爱和情欲的探讨,反过来使得米兰·昆德拉的政治批判具有某种独特的力量,从而在对极权政治体制与社会的批判之外,还有一层更高的对人的批判与发现。”[11]我们不会忘记当初伊甸园中亚当和夏娃的天真烂漫,这种天真烂漫正是“冲突之前世界的状态”,这也是情欲乌托邦为我们指明的道路。
现代乌托邦是基督教世俗化的产物,实际上取代了基督教的职责而成为现代西方社会的唯一宗教形态——它以一个理想性的未来王国的空间性幻想召唤人们,使人们的精神和行动都统一于这一王国之中,并在其中获得对终极意义的肯定。同时,它又是反宗教性质的,因为乌托邦永远不满足于停留当前,它具有永恒的价值超越性,强调的是对当前现实的突破。因此,现代乌托邦具有宗教性和反宗教性的双重特点。在“宗教乌托邦”中,昆德拉并不提供来世的理想世界,宗教在此处背弃了对绝对权威的服从与崇拜。他用“天使的笑”与“魔鬼的笑”指代世界的两种秩序,前者为秩序井然的世界感到欢悦,为尽善尽美且充满意义的一切发笑;而“魔鬼的笑”则指向了事物的荒谬性,并因天使之笑而发笑。昆德拉提醒我们:“有两种笑存在,可是我们没有什么词能把它们区分开来。”[10]95在超验的世界里,上帝的位置也被消解了,而取之以戏谑、幽默,人们从那里再也不能获得心灵上的安慰和感动。昆德拉的残酷则在于强迫读者进行质疑——质疑这个世界与自我存在的真实性,质疑着宗教提供的终极关怀是否真能降临在我们身上。于是,他笔下的人物对此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探索,而昆德拉所做的就是为他们(自然也包括读者)描绘出一幅幅的美丽景象,在人物接近这美丽景象的同时,又宣布它们的不可触摸性。这种视角被国外学者称为一种“撒旦式视角”,并宣称“阅读昆德拉,就是接受这种撒旦的视角,这种关于政治、历史、诗歌、爱情,以及关于普遍的人类认知的视角。”[12]
因此,在这个深刻性与虚无性并存的宗教乌托邦中,人所能做的事情就是认真面对当前的存在状况。在现代社会中,个人的自我取代了原本高高在上的、作为万物之本的上帝;人依然保持着信仰,依旧在教堂跪拜、在窗前祷告,然而“他的虔诚从此将只属于他的主观世界。”[13]我们可以从中总结出昆德拉小说中“宗教乌托邦”的另一特质:对未来人类救赎的可能性的探询。在“上帝已死”的现代性社会中,人类如何走上救赎之路?昆德拉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正视存在这一本身。他善意地提醒读者世界无意义的本质:“无意义,我的朋友,这是生存的本质。它到处、永远跟我们形影不离……这个无意义,应该学习去爱它……呼吸我们周围的无意义,它是智慧的钥匙,它是好心情的钥匙……。”[14]这既是对海德格尔式存在主义思想的继承,也是昆德拉的哲思在小说中的反响。昆德拉并没有给读者提供明确的道路,而是更为隐晦地将一种普遍性的真理与生活态度埋藏在小说当中,等待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加以发掘。
昆德拉的小说体现了对理想世界的构思以及对现有世界的强烈关照。这种关照既体现在政治领域,同样也体现在艺术乃至哲学领域,这正是由“乌托邦”的“反讽”(irony)功能决定的。美国哲学家理查德·罗蒂(Richard Rorty)试图建构一个“自由主义乌托邦”,并提出,“乌托邦”的目标在于人类全体的团结,其根本特征在于“反讽主义”,即对“终极词汇”(final vocabulary)的消解。这个“乌托邦”乃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永无止境地、日新又新地实现‘自由’,而不是与一个早已存在的‘真理’趋于一致的过程。”[15]8而“承担这项任务的,不是理论,而是民俗学、记者的报道、漫画书、纪录片,尤其是小说。”[15]7这无疑与昆德拉的小说创作主旨是相通的,因为其笔下的现代“乌托邦”兼有传统乌托邦中“美好”与“缥缈”的双重特性——它是想象中的存在与现实的虚无的混合体——因而成为了批判现实的绝妙方式。值得注意的是,假若单从政治角度对昆德拉小说的乌托邦书写进行解读,恐怕会使我们忽视其深刻内涵。作者十分反感对他的作品作政治式解读,而加拿大学者里卡尔也指出:昆德拉的创作意图在于“通过这个社会或这种制度所呈现出的典型场面……来讲述人的存在。……严格说来,它们总是只构成某种背景、某些旁枝末节或某个舞台背景,它们从来都不是画面的中心主题。”[16]。由此,我们更应该从形而上的层面关注昆德拉小说中乌托邦书写的价值诉求。
昆德拉曾在获得耶路撒冷国际文学奖时宣称:“我是作为小说家领取这一奖项的。我强调一下,小说家,我没有说作家。”[3]197显然,在昆德拉看来,“小说家”的身份要远高于作家。这是因为在昆德拉的眼中,现代世界诞生于唯一、神圣的真理被分解成为成百上千个由人类共同分享的相对真理之中,而作为它的映象和表现模式的小说也随之诞生。他强调:小说家的职责在于“在摸索中试图揭示存在的不为人知的一面”,并指出:“小说家既非历史学家,又非预言家:他是存在的探究者。”[3]56与海德格尔将语言视作人类安身立命的根基类似,昆德拉将小说上升至体现人类存在的地位。小说通过直面人的存在来挖掘各种“人类可能性”,以及通过揭示“世界中的存在”(in-der-Welt-sein)来抵抗“存在的被遗忘”,因而小说与小说家在现代神话中承担着比以往更重要的使命。
从时代背景看,他的小说观可视作对新世纪“小说终结论”的回应以及对极权主义政治的反击。悲观主义者认为,小说在面对蓬勃发展的现代技术(如电影)的冲击时,已经穷尽了它一切的可能性,因此小说将不可避免地走向消亡。昆德拉的观点恰恰与此相反。在他看来,在真正的多元化时代中,具有“相对性、暧昧性”精神的小说并没有穷尽其形式,现代小说的困境,正是专制、单一的政治意识形态与大众传媒对小说精神“迫害”的后果。今天小说的悲剧正在于,小说正在脱离“发现存在”的探索序列——这才是小说最为可贵的精神气质与价值内核,基于此,昆德拉有力地反驳了小说将走向穷途末路的观点,并指出:“假如小说的存在理由是要永恒地照亮‘生活世界’,保护我们不至于坠入‘对存在的遗忘’,那么,今天,小说的存在是否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更有必要?”[3]24同时,小说的出路在于探索未知,发现“存在”的独特性,这才是小说所承担的现代性任务。正如李凤亮所言:“以昆德拉为代表的西方小说诗学正启示着未来小说不断走向对话与多元……不同的文体、知识、话语、精神在小说中展开自由的对话活动,多重话语的交杂促成了一元化思想的退位、复调性精神的张扬。”[17]通过构建一种存在论的小说理论体系,昆德拉将小说的使命定位为形而上式的、对日益陷入现代性泥淖的世界的拯救,这与“乌托邦”精神具有高度契合性。可以说,昆德拉的小说诗学已经超越了法兰克福学派所言的“审美乌托邦”概念,而走向了“存在乌托邦”。
现代“乌托邦”诞生于欧洲的现代化进程之中,神圣的超验领域已然隐退幕后,工业化的技术时代开始占据主流地位,为此西方社会的精神世界呈现“荒原”般的状态。一些具有先进思想情感的社会激进分子从严峻的社会现实中强烈控诉资本主义的社会罪恶,揭露资本主义的种种社会弊端,幻想着一个没有贫穷和罪恶,大家都过上富足和谐幸福生活的美好未来,这些社会激进分子就是现代的乌托邦思想家。伴随着西方社会现代化急促的步伐与人们生活的巨大变化,人们一方面对这种变化造成的社会动荡深感不安,另一方面又对这种社会变化怀有朦胧的希望和幻想。针对现代性带来的这一精神危机,海德格尔把现代社会的特征归结为技术的统治,把形而上学传统归结为遗忘存在的虚无主义,把哲学的关注目光转向人的生存问题,并给出了自己的回答:语言是存在的家,人以语言之家为家。
而昆德拉显然比海德格尔在这方向上走得更远些。在其小说中,现代“乌托邦”将现代性与小说这一艺术形式紧密结合在一起,“小说的历史”即欧洲的现代化历史。在昆德拉看来,小说作为语言的艺术,在这个时代比其他任何范畴更能承担起解释人类存在意义的重责,“多亏有塞万提斯,一种伟大的欧洲艺术从而形成,这正是对被遗忘了的存在进行探究。”[3]5在这里,小说成了欧洲的产物,成为欧洲精神的象征。此处的“欧洲小说”并不能简单等同于“欧洲人写的小说”,而是代表着诞生于欧洲、反映现代性精神的小说。因此,昆德拉的“欧洲小说”并不包括古希腊、罗马与中世纪等时期的作品,却把拉丁美洲的作品(如拉什迪、马尔克斯等作家的著作)纳入其中。这一小说观的背后并无“欧洲中心主义”的影子,反而是以小说为轴心,将这一现代文化观延续出去。从这点上看,昆德拉的贡献是巨大的,董强就高度赞誉昆德拉的地位:“以小说这一独特的文学体裁为经脉,将之与欧洲精神,乃至欧洲的“存在”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惟有昆德拉一人。”[18]
由此,小说中的现代“乌托邦”变成摆脱现代性危机的出路。对遮蔽了的“人”的重新发现,昆德拉力图在现代“乌托邦”中重现欧洲启蒙主义以降的小说情怀:对现实生活的强烈观照及对存在的重视。在现代社会里,个人必须决定自己的价值取向,以面向未知的心态走向将来,在对欧洲精神的继承上重视创新。这种创作精神诠释了昆德拉对“小说家”的定义,也是其知识分子担当的最佳体现。
学界普遍认为“乌托邦”小说的艺术价值不高,因为这类小说中人物形象往往比较单薄,容易沦为作者思想的传声筒,缺乏深厚的美学价值;而昆德拉在小说创作中能将其完备的小说理论加以贯彻,表达出独特的审美理想。他笔下的“乌托邦”世界提出了自身的审美法则,对既有小说所描述的“乌托邦”世界实现了审美上的超越。
第一个法则当属对“媚俗”①(kitsch)的批判。在大众文化研究中,媚俗往往指生产者受生产利润驱使,牺牲艺术品或文化产品的艺术价值,主动迎合普罗大众低级审美趣味的现象。而且“不管我们对它的应用语境作出怎样的分类,媚俗艺术总是隐含着审美不充分的概念。”[19]昆德拉在小说中则将“媚俗”提升至人类的一种生存境况,作者以“粪便”为例,指出对生命的绝对认同,把粪便这些象征形而下的东西加以否定、每个人都视粪便不存在的世界是审美的理想,这一理想就是媚俗。因此,把人类生存中不予接受的一切排除在视野之外,就是人类的“媚俗”的存在境况。反映在艺术世界中,则表现为一种艺术观念、一种审美趣味的绝对统治,昆德拉将之称为“极权的媚俗王国”。在媚俗的王国里,没有人能逃脱其影响。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萨比娜一生都在与“背叛”为伍:在生活上,她离开了清教徒式的父亲,告别自己的丈夫;在政治上,她鄙视游行示威一类的活动,离开了专制统治下的祖国;在艺术追求上,她拒绝现实主义,投向现代主义的怀抱。当萨比娜移居美国后,他的美国参议院朋友面对着奔跑的孩子和生长的青草感慨,这就是幸福。因为在他的眼里,萨比娜曾生活的国度草不长,孩子们也不奔跑,这种自以为是的情感使他自己感动了自己。于是在萨比娜看来,参议院朋友脸上的微笑就是一种媚俗,媚俗的价值认同并非建立在对价值本身的追求,而是产生于自我满足的虚幻之中,媚俗造成了人的自我的失落与价值的缺失。
昆德拉正是通过对媚俗的批判使其乌托邦书写从具体的政治批判上升到更为深刻的人性批判。仵从巨曾对昆德拉作品中的媚俗做如下总结:“作为态度,它指人对于多数、既成思想(或秩序)的认同;作为行为,它指在认同之后的参与;作为态度与行为,它指认同、参与后立足于自欺的自我欣赏与自我怜念。”[20]耐人寻味的是,萨比娜一直都在试图摆脱媚俗,她的“背叛”并非出自政治或道德目的,而是出自美学目的——当面对他人的误解目光时,萨比娜愤怒地回答:“我的敌人,……是媚俗!”[10]303但即便如此,萨比娜也有自己的媚俗:“她的媚俗,就是看到宁静、温馨、和谐的家,家中母亲慈祥温柔,父亲充满智慧。”[10]304昆德拉向我们指出:作为人类生存的基本境遇,我们总会受到媚俗的影响,因为“我们中没有一个是超人,不可能完全摆脱媚俗。不管我们心中对它如何蔑视,媚俗总是人类境况的组成部分。”[10]305生命在媚俗的影响下会导致“绝对认同”,从而拒绝一切怀疑精神与相对主义。因此,要从根本上摆脱媚俗,才能获得生命的本真意义与存在的尊严。对媚俗的思考与批判也使得乌托邦书写的现实观照显得更为深远。
第二个法则是对幽默的推崇。艾布拉姆斯(M.H.Abrams)指出:“有时幽默会引起所谓同情的笑声,或者就是以引人发笑为其自身目的。”[21]昆德拉曾不止一次对拉伯雷的《巨人传》、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以及斯特恩的《项狄传》表达自身的敬意,他在小说创作中同样秉承着这一创作法则,以“笑”命名的小说就有三部之多,这也是对“欧洲小说”精神的延续:“在这里昆德拉不仅提供了易于理解的传记背景——苏联统治下捷克人的经历——也表明了他自己对“幽默”这个狡猾的术语的理解。”[22]对昆德拉来说,这是一种对话语、政治正确性的统一界定的挑战,它让他回想起现代欧洲之初的那些早期小说家的异质性世界。显然,幽默在此处并不仅仅只是一种修辞手段,而是“现实突然带着它的模棱两可性呈现出来,事物失去了它们表面的意义,在我们面前的人并非是他以为是的那个人。”[23]
同时,昆德拉式的幽默更是进入了宇宙人生实质的探索之中,成为审美超越的重要特征。《玩笑》的主人公路德维克因为一句戏言受到了迫害,当他被平反后,因想报复当年迫害他的泽马内克,于是主动接近他的妻子海伦娜,想通过征服他的女人来达到报复目的。然而泽马内克早已有了外遇,路德维克的举动正好给了他借口抛弃海伦娜,路德维克自然也与海伦娜分了手,整个事件最大的牺牲者就是海伦娜,而她与路德维克的遭遇,会让人产生一种无可奈何的笑。整部作品仿如一个巨大的“玩笑”,向读者展示了命运对人的捉弄与可笑;而个人无足轻重的悲剧,又反过来加深了作品的荒诞性幽默色彩。昆德拉以幽默的方式对现代人的荒谬性作了沉重的注解:世界是荒诞的,现代人以悲壮的姿态站上了历史的舞台,却徒令观众产生哑然失笑的幽默感。这种“自嘲”的创作姿态显然与捷克的历史背景有关——对屡遭侵略与文化摧毁的捷克人而言,流尽了辛酸的泪水后,只能留下无可奈何的笑:嘲笑自己,嘲笑侵略者,更是嘲笑历史和时代的荒诞。作者多次在公开演讲中引用一句犹太谚语:“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理性思考与小说的艺术是上帝笑声的回响;在接受世界荒诞性的前提下,拥有幽默的精神,就是最好的反击。我们可以看出,昆德拉通过其小说诗学与小说创作两方面创造出一个独特的艺术世界,在这个艺术世界中,小说不但承担了人类存在的根本,小说所反映的幽默精神更被昆德拉视为未来世界的出路。
昆德拉在小说理论中就将乌托邦的塑造确定为小说创作中的重要原则之一,这是对其小说创作实践的总结,也是一种探索小说可能性的尝试。在昆德拉看来,小说具有高度独立的自治性,且承担着反映人类生存等根本哲学问题的重任,“小说的智慧来自于对一切事物的疑问。”[24]总的来说,人类存在的方式与未来发展命运是昆德拉小说的乌托邦书写所指向的核心,昆德拉小说中的现代“乌托邦”在本质上属于“存在乌托邦”,目的在于探寻人类生存的可能性,它们共同体现着昆德拉小说中乌托邦书写的重要特性。以现代“乌托邦”为视角对昆德拉的小说创作面貌、艺术价值加以重新审视,能在以往的研究成果上获得新的体会,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陷入“以昆德拉论昆德拉”的尴尬局面。
注释:
①事实上,kitsch一词具有丰富复杂的理论内涵,将其翻译成“媚俗”在一定程度上会削减其多义性。国内亦有部分学者主张将其音译成“刻奇”,此处仍遵惯例,将其翻译成“媚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