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君
《林屋山民送米图》(以下简称《送米图》)的知名度很高,不只是因其文化艺术价值,还因为它是一份官民关系的重要文献。这幅画的主人公,是河南滑县人暴式昭。但鲜为人知的是,我们今天还能看见这幅画的印本,吴大在其中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吴大致俞樾(曲园)、汪启(葆田)等人的未刊信札,是了解暴式昭晚年及《送米图》流传的第一手材料。
暴巡检免职,《送米图》绘成
暴式昭(1847—1895),字方子,别号胜之,河南滑县牛屯镇暴家庄人。其祖父暴大儒(1808—1888)是道光三十年(1850年)进士,先后担任过都昌、南城、峡江知县。他的父亲暴骏图,是咸丰九年(1859年)恩科副榜贡生,曾任河南镇平、林县(今林州)教谕(马子宽、王蒲园:民国《重修滑县志》卷十五,开封新豫印刷所民国21年铅印本)。暴方子幼承家学,长通经史,好为古诗文。光绪四年(1878年),通过纳赀,入选为江苏震泽县平望司(今苏州市吴江区平旺镇)巡检。光绪十一年(1885年),改授苏州府太湖厅头司巡检。头,今称里,位于太湖中的西山岛,今属苏州市吴中区金庭镇,当时属苏州府太湖厅。巡检为州或县的属官,设于重要的市镇、关隘等处,掌缉捕盗贼、维护治安等事务(张德泽:《清代国家机关考略》,学苑出版社,2001年)。头位于太湖中的洞庭西山,这座山下有个林屋洞,是道家所称的十大洞天之一,因此也称林屋山。
暴巡检心系百姓,不以官小而抱怨,在任时尽职尽责,为官清正有声望,后因反映民意得罪上司苏州知府魁元,在光绪十六年(1890年)十一月蒙冤撤职。离职以后,困在洞庭西山,竟穷得无米下锅,西山百姓敬佩他的廉洁,感念他的恩德,不惜冒着大雪,自发送米送柴到他租住的居所,一时传为佳话。当地诗人秦敏树(散之)为感念这位有恩于西山百姓的循吏,在光绪十七年(1891年)二月十六日绘制了一幅《林屋山民送米图》,并题七言长诗一首,赠给暴巡检(钟叔河编订:《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湖南美术出版社,2011年)。此后,以俞曲园为代表的各界名贤争相为此画题跋,褒扬暴巡检。
吴斋请缨,暴方子买马
吴大(1835—1902),江苏吴县(今苏州)人,字止敬,号清卿,又号斋,晚号白云山樵。同治七年(1868年)进士,先后任陕甘学政、河南河北道、吉林三边帮办边务大臣、广东巡抚、河东河道总督等职。光绪十八年(1892年)闰六月十二日,补授为湖南巡抚。光绪二十年(1894年),甲午中日战争爆发,吴斋主动请缨,亲率湘军北上,出关对日作战。
光绪二十年七月二十六日,吴斋离开长沙,顺江而下,途经家乡苏州时,停留了3天。在苏州居住的老师俞曲园,向他推荐了廉吏暴方子。方子的祖父暴大儒,与曲园先生为会试同年,因此关系,暴方子在苏州任巡检时,与俞氏交往密切(前揭《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送米图》绘成后,曲园先生不但为其题引首篆额,还不顾71岁高龄,撰长诗一首,作为题跋。斋碍于老师的情面,加之倾慕暴方子的人品,就同意他到自己的幕府任职。从《送米图》的俞陛云、曹允源、许身、费德保等人的跋文来看(前揭《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光绪二十年春,暴方子已在北京,此时追随斋,先到天津转运局,后到山海关军营。
暴方子入幕之后,吴氏保奏其为随军参赞委员。因其性格朴诚,为人可靠,深得吴斋的器重。在斋幕府中,暴方子做的最主要的一件事,就是赴张家口关外采购军马。
吴斋率湘军驻扎山海关备战时,在天津设立转运局,驻吴楚公所,由心腹无锡人汪葆田总办局务,专门负责全军的后勤军需供应。故宫博物院收藏有吴斋写给汪葆田的几通信札,信中专门提到了对暴方子的工作安排(故宫博物院藏吴大手札册,文物号:新00092816)。光绪二十年九月二十一日,在写给汪葆田的信中,斋说:
各营需用马约五百余匹,郭副将(吴大亲军卫队队长郭长云)带有玉县丞能相马者,委令戈什哈(满语“侍从护卫”之意)刘贵云同赴张家口喇嘛庙一带选购。其银交暴巡检经理,最为妥当……约带银三千两,余俟马匹到营找给(可由票号汇至张家口,饷到付还)。
吴斋派三人赴张家口购马,戈什哈刘贵云代表军方,玉县丞代表相马专家,而把购买马匹的银两,专门委托给暴方子经管,可见斋对暴氏为人的认可。同年九月二十九日,斋在信中对汪葆田说:
刘贵云来,带到廿七日手书,藉悉一一。玉县丞本系贩马之人,在铁路公司当差,相马系属行家,恐其银钱不可靠,故委一结实可靠之暴巡检专管银钱,可无贻误。刘贵云于马市略知一二,仍令跟踪前去,多一看马之人,不致虚开价值,亦未能保其一钱不占也。
对大管家兼心腹汪葆田,吴斋直言暴方子是一位“结实可靠”之人。刘贵云、玉县丞、暴方子三人的购马盘费银一百两,亦一并交暴氏统一保管。暴方子果然不负吴斋的信任,于当年十二月十一日,圆满完成任务,从张家口回到山海关军营;十二月十八日,他采办的马匹,全部到防。(顾廷龙整理:《王同愈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整个购买军马过程中,暴方子“往返千里,不私一钱”。对此,斋评价道:“此人若为牧令,政绩必有可观矣。”(前揭《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
暴方子题跋《送米图》
暴方子进入吴斋幕府时,随身携带了《送米图》。斋能诗擅绘,长期醉心于金石,与金石学界往来密切,因此之故,在他的幕员中,颇多金石书画方面的专门人才,如吴昌硕(俊卿)、陆恢(廉夫)、翁绶祺(印若),都是精于绘事的艺术大家。这就为这些艺术家与《送米图》结缘创造了最好的条件。
现存的《送米图》,有吴斋、吴昌硕等人的题跋。斋的题跋作于光绪二十年(1894年)九月,他为《送米图》题诗云:“遗爱遍山村,穷黎直道存。官如能造福,民岂不知恩。解组尘生釜,赍粮人扣门。采风疆吏责,手撷到兰荪。”结尾跋语云:“方子暴君有从戎之志,留之幕府,偶谈往事,出此嘱题,率书一律,勉之。”(吴大撰,印晓峰点校:《斋诗存》,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吴昌硕的题跋亦作于光绪二十年九月,他的题跋诗共有三首,其一云:“折腰陶令饥频岁,乞米鲁公书数行。输与微官贫不死,側身天地抱余粮。”其二云:“赠米浑如赠白云,忍饥还去逐鸥群。他年踪迹重游到,山色湖光待使君。”其三云:“貔貅十万取韩京,壮志逢君快请缨。今日民心同感戴,壶浆箪食马头迎。”结尾跋语云:“榆关军次晤方子暴先生,出《山民送米图》索题,磨盾草此,即博一笑。”(前揭《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
前两首题诗赞颂暴方子的为人与政绩,后一首展望在对日作战中他能再立新功。钟叔河编订的《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将周元瑞的题跋置于吴斋与吴昌硕之后,是一个小小的失误。周元瑞的跋语说:“岁在甲午,余应试宣南,暴君方子出是图索题。”据此可知,周元瑞的题跋作于甲午年春天会试举行之前,地点是北京;二吴的题跋,作于该年九月,地点是天津或山海关军营,此时,暴方子已离开京城,投身吴氏幕府。从时间顺序来说,周元瑞的题跋应在前,吴斋与吴昌硕的题跋应在后。不过,吴昌硕因母亲生病,于光绪二十年九月底离开山海关(榆关),返回江南;暴方子病故于两军开战之前,均未能赶上吴斋所部的对日决战。另外,因暴方子远赴关外买马,直至光绪二十年年底才返回山海关军营,而陆恢与翁绶祺在此期间又先期赴辽西执行任务,未能与暴方子一起共事。否则,有《送米图》这么难得的题材,这两位不会不为暴方子题写跋文,甚至重新挥毫泼墨,创作一幅新的《送米图》亦未可知。
暴巡检病逝,《送米图》回乡
张家口归来之后,斋对暴方子的办事能力与诚朴品格更为认可,正准备对其大用,让其一展抱负,不料暴方子竟不幸染病去世。据民国《滑县志》记载:暴方子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正月,积劳成疾,病故于关外牛庄军次(前揭民国《重修滑县志》)。暴氏家乡的《滑县志》对暴氏身后事的记载,不但简略,且不准确。幸好当事人吴斋对此留有记载,可弥补志书的不足。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三月二十八日,在赴长沙回任湖南巡抚之前,斋在上海写信给在苏州的老师曲园先生说:
以书生妄谈兵事,贻误戎机,获咎甚重。乃蒙圣恩宽宥,仅予薄惩,仍令回镇三湘,感激悚惶,罔之所措。月之廿一日抵沪,请假五日,回籍扫墓。因在乡间感受风热,忽患喉痛,喑不能言,未获诣聆师训。又以行期促迫,知蒙枉驾,致失迎迓,罪甚罪甚!暴方子以廉吏弃官,从戎数月,竟以痰喘病殁于田庄台。二月初旬,将其遗榇寄存野庙,近已专人前往,盘送滑县,当必妥协也。方子病危时,以祖遗抄本书二册及《送米图卷》相嘱,已寄都门暴水部处。(故宫博物院藏吴大致荫甫札,文物号:新00139521-4/4)
在信中,除自责自己兵败关外之外,斋特地对举荐人俞曲园交代了自己处理暴方子身后事的情况。第一,暴方子病逝于田庄台(今辽宁盘锦市大洼区田庄台镇),而不是《滑县志》所说的牛庄(今辽宁海城牛庄镇)。第二,暴方子所患的是痰喘病,应是呼吸系统方面的病症。其孙暴春霆称祖父因“积劳呕血,为国牺牲于山海关外”(前揭《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个人私下忖度:暴方子去世时年仅49岁,正在盛年。临病逝之前,为购买马匹,他在张家口外风雪驰驱近三个月(光绪二十年九月到十二月),在来年正月就病逝于关外的田庄台,他的痰喘病,积劳之余,可能与不适应口外与关外的寒冷气候有关。第三,因中日战事耽误,暴方子的灵柩先是寄存到“野庙”,在战争失利,自己被革职留任,去留两难的情况下,吴斋还不忘派专人将暴方子的灵柩盘送回其家乡滑县。第四,信中特别提及,暴方子病重时,专门将自己随身携带的“祖遗抄本书二册及《林屋山民送米图卷》”郑重托付给斋。斋将其寄往北京,转交给在京的工部(水部)主事暴翔云(清华大学图书馆、科技史暨古文献研究所编:《清代缙绅录集成》第56册,大象出版社,2008年),暴翔云是暴方子的三叔父,光绪十一年拔贡,后来在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考中进士(前揭民国《重修滑县志》卷十五)。设想一下,若没有吴斋的特殊关照,在一败涂地的辽南战场,清军仓猝撤退,自顾不暇,谁还会顾得上新丧的暴方子,《送米图》能否流传到后世,都得打个问号。正是接到斋这封信,得悉暴方子去世的情形,俞曲园感念与暴家的世交,才亲笔写下《暴方子传》一文(前揭《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
辽南一战,吴大所部甫经战阵,一触而溃。一时间,对吴氏的攻击甚嚣尘上,黄遵宪作《度辽将军歌》一诗讽刺吴氏:“两军相接战甫交,纷纷鸟散空营逃。弃冠脱剑无人惜,只幸腰间印未失。”吴氏一时声名狼藉,虽短暂回任湖南巡抚,但半年之后终被罢职。吴氏为官,虽不如暴方子那样以廉洁知名,但抛去辽南战败之外,其他为政,尚可圈可点。虽然他设法保全了《送米图》,但因晚节有亏,抹杀了之前的全部功绩,无论如何,吴斋是享受不到暴方子廉吏式的殊荣了。斋先生曾精心保全的《送米图》长卷及其众多题跋,在1948年6月,由暴方子的孙子暴春霆出资,采用珂罗版技術,在北平彩华印刷局刷印一百册。尽管《送米图》原作后来在动乱中被烧毁,但借助印刷本,我们今天仍能一睹《送米图》的本来面目,这其中,自然也有斋爱才护物的功劳。
作者单位:故宫博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