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婉颖 朱安祥
2015年,扬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抢救性发掘了一座西汉时期竖穴土坑墓葬,出土了26枚圆形龙纹币和6枚椭圆形龟纹币,伴随发现的还有铜镜、五铢钱、陶壶、陶鼎等汉代遗物。这里的龙纹币与龟纹币就是闻名学界的“白金三品”之龙币与龟币,这为我们深入研究汉代货币经济与中外文化交流提供了重要的考古实物资料。
发行背景
秦朝建立之后,黄金与半两钱成为法定通货,《史记·平准书》记载:“及至秦,中一国之币为二等,黄金以镒名,为上币;铜钱识曰半两,重如其文,为下币。”汉承秦制,依然沿用黄金、铜钱混合流通的货币制度。既然如此,为何西汉政府还会发行一套“白金三品”作为流通货币使用呢?这与汉武帝征伐匈奴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汉初,政府实行休养生息的国策,社会经济得到快速发展。汉武帝继位初期,“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史记·平准书》),国家财政储备丰盈,京师国库中贮藏了大量的铜钱,甚至无法清点数量。在此背景之下,汉武帝一改以往对匈奴的和亲政策,大量派兵出征,希望以此实现对西域的稳定控制。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汉匈战争正式拉开序幕,此后双方展开了十余年的拉锯战。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汉与匈奴在漠北进行了大战,骠骑将军霍去病出代郡二千余里,大破匈奴左贤王,捕斩兵士七万多人;大将军卫青与匈奴单于主力激战,斩杀近二万人。此次战役之后,匈奴再也无力南下骚扰,汉武帝反击匈奴的战争取得了胜利。
胜利的同时,西汉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持续十余年的大规模战争使得西汉政府不仅消耗掉之前的财政储备,国民经济也濒临崩溃。为了快速扭转国家财政困乏的局面,汉武帝听从了御史大夫张汤的建议,发行了“白金三品”。《史记·平准书》记载:“(元狩四年)又造银锡为白金。以为天用莫如龙,地用莫如马,人用莫如龟,故白金三品:其一曰重八两,圜之,其文龙,名曰白选,直三千;二曰以重差小,方之,其文马,直五百;三曰复小,椭之,其文龟,直三百。”
史书中的记载与考古出土实物是相吻合的。以扬州西汉墓出土的实物为例,龙币为圆形饼状,呈内凹外鼓状,一般直径约为5.4~5.6厘米,重130克左右,与汉制八两大体相当。正面饰有龙纹,龙身为侧形,边有云气环绕,背面靠近外缘处有一圈外文符号,学界一般认为是古安息国文字。马币体型稍小,呈正方形,边长3厘米左右,重20.8~22克,正面图案饰马纹,侧身昂首,前蹄微抬,背面平素。龟币呈椭圆形,长4.3厘米、宽2.1厘米,正面饰有龟甲文,背面阴刻有两个篆书文字,著名古文字学家黄锡全先生将其释读为“垂光”(黄锡全:《“白金三品”篆文及有关问题略议》,《中国钱币》2003年第3期)。《尉缭子·治本》云:“所谓天子者四焉:一曰神明,二曰垂光,三曰洪叙,四曰无敌,此天子之事也。”此处喻义颂扬汉武帝普世恩泽或光辉照世。
虚值大钱
如上所述,汉武帝发行“白金三品”是为了扭转国家财政困乏现状,那么它是如何实现这一发行初衷的呢?“白金三品”属于一种大面额虚值货币,具备铸造成本低、发行面额大等特点。按照《史记·平准书》记载:“金有三等,黄金为上,白金为中,赤金为下。”《集解》引《汉书音义》曰:“白金,银也。赤金,丹阳铜也。”依据官府的标准,“白金三品”属于银质货币。银属于贵金属,在汉代具有较高的价值,《汉书·食货志》记载:“朱提银重八两为一流,直一千五百八十。”朱提银是成色较高的银,即便如此八两才值1580枚铜钱。但是,“白金三品”中的龙币同样重八两,就要值3000枚铜钱,这其中就产生了1420枚铜钱的虚值利润。
更为关键的是,从考古出土实物资料来看,无论是“白金三品”中的龙币,还是马币、龟币,基本上都不属于银质货币,或者说铸币原材料中几乎不含银。1965年,西安汉城遗址出土14枚龙币,经化学分析检测结果均为铅质,内含少量的锡和微量的镍;1976年,甘肃灵台县发现274枚,经逐一检测,龙币含铅量约90%、马币含铅量91.39%、龟币含铅量更是达到93%(姜宝莲:《汉代“白金三品”货币及其相关问题》,《考古》2020年第10期)。由此可见,官府在制币中使用了价值低廉的铅、锡,铸造成本大为降低。与此同时,它的面值却很高,如前所述,即便“白金三品”都能使用质量上乘的朱提银进行铸造,仍旧存在近一倍的利润差额,更不用说使用铅、锡等廉价金属了。所以,“白金三品”无疑属于一类虚值货币,官府发行这种成本低却收益大的货币,利用它的虚值赚得更多的铸币利润,以此实现国家财政的快速增长。
“白金三品”发行之后,与汉武帝所设想的结果南辕北辙,不仅没有为汉政府带来巨额财政收入,反而引发了极为严重的盗铸现象。史载:“自造白金后五岁,赦吏民之坐盗铸金钱死者数十万人。其不发觉相杀者,不可胜计。犯者众,吏不能尽诛取。”(《史记·平准书》)民间不法之徒争相盗铸“白金三品”,犯罪人数众多、盗铸规模庞大,官府也无法有效控制,不僅扰乱了商品交换的正常秩序,而且还加重了社会危机,带来了一系列严重后果。
文化交融
尽管“白金三品”未对经济发展起到任何有益作用,但却成为汉代中外文明交融的见证物。其中龙币背面带有一圈铭文符号,关于这些符号的内涵,国内外学者展开了长期的讨论,形成了多种观点。著名考古学家夏鼐先生认为,这圈铭文由32个字母组成,实际上包含了9个元音字母,与安息文字较为接近(《外国字铭文的汉代(?)铜饼》,《考古》1961年第5期)。汉武帝在发行“白金三品”时将安息文字铸造在钱币背面,绝不是偶然的,而是有着深刻的历史根源。
西汉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汉武帝为了沟通西域诸国,遂派遣张骞出使西域。张骞于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返回长安,向汉武帝汇报此行所见的西域诸国,其中提及安息国使用银币的情况。《史记·大宛列传》记载:“安息在大月氏西可数千里。以银为钱,钱如其王面,王死辄更钱,效王面焉。”上海博物馆收藏有一套安息王朝弗拉特斯二世银币,铸造于公元前138年—公元前127年间,其流通时间正与张骞西行相符,银币的特征亦如张骞所描述:银质,正面为弗拉特斯二世像,背面在人物周围环绕着安息字母。张骞一定是目睹了这类安息银币,并将其形态特点与文字风格汇报给汉武帝,于是汉武帝便在新发行的龙币中增添了西域文字。
当然,“白金三品”中所体现出的文化内涵更多的还是汉代元素。在汉代,龙、马、龟均为神兽,而且代表着天、地、人“三才”,史籍记载“行天莫如龙”“行地莫如马”“诸侯以龟为宝”(《汉书·食货志》),这种承载了中国传统文化内核的天人感应观是“白金三品”的深层内涵。此外,龙币的基本形态还模仿了汉代流通的金饼样式,一面微鼓,另一面内凹,与近年海昏侯墓所出土的金饼特征吻合。“白金三品”既体现出东方货币的文化色彩,又打上西域货币的文化烙印,是汉代中西文化结合的宝贵历史遗产。
[本文系河北省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出土简牍所见汉代货币的基层管理”(SQ201116)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单位:郑州大学、河北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