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春燕
清道光二十一年六月十六日(1841年8月2日),鸦片战争的硝烟还在东南沿海上空弥漫,河南开封又遭受特大水患。黄河在三十一堡(今开封市北张湾东)决溢,大水直冲古城而来,入夜,开封沦为一座孤城,四围“黄水弥望无际,四顾不见村落”(痛定思痛居士:《汴梁水灾纪略》,河南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页。以下引注与此书目同)。此后河水多次上涨,直至翌年二月堤坝方才合龙,历时八个月之久,这在中国灾荒史上异常罕见。回顾这次水患的起因及救灾经过,在了解晚清社会及灾荒应对的同时,也会对清王朝的最终分崩离析有更深入的思考。
天灾,还是人祸
开封地处黄河中下游,历来为水患多发之地。明代采用“遏制北流”的策略疏通河运,虽然取得了一定成效,但随着河身不断壅高,开封势如釜底的局面已然形成,“居非乐土,岸崩具建瓴之势,城卑有游釜之尤”(第1页)。道光二十一年汛期时,黄河中下游地区降水量极大,由桃汛至伏汛,黄河沿岸水情屡报异常。开封自五月份开始就多次出现水尺猛骤的记录,六月初八以后,万锦滩黄河又迭报水涨,甚至出现一日七时之间,涨至九尺六寸的记录,前所未有,南厅水段也出现滩面漫水迅涨,几与堤平的险情(第6页)。这些文献记载说明开封地势及当年水量大确实是造成这次水患的重要因素。
但事情也并非如此简单。开封水情严重五月初已见端倪,至六月十六日洪水暴发,一个多月时间,按道理说人们应该有时间备险避灾,在保卫家园的同时最大限度地减少洪水灾害,但实际上百姓几乎是在没有任何预警的情况下面对水患的,“自生自灭”用在这里也不足为过。就这点来说,政府难辞其咎。从史料来看,不少官员早有预见。水患发生前曾有低级官员以河堤单薄,难御盛涨为由请求开归道步际桐拨付银两修补,但被拒。高步月发现三十一堡堤坝土质沙松,祈请河督文冲划拨护堤经费,仍被拒。甚至在步际桐目睹河势凶猛,水患一触即发,出钱300贯责令河营守备王尽孝修堤之际,经费竟然被其“尽肥己囊,以为此漫水不时即退,遂归家聚赌”(第1页)。河务官员的尸位素餐﹑无知贪婪直接导致开封错过修坝筑堤的最佳时机,对这次水患应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水患下的政府应对
洪水倏然而至,兼负河务之责的河南巡抚牛鉴被推到了指挥者的位置。面对开封四郊悉数被淹的惨状,牛鉴深知不能力挽狂澜,无奈之下只好以“省城为百万生灵积极,且系仓库重地”(第7页)为由,向中央政府提出舍弃周边只保开封的策略。当时清政府内忧外患弊病丛生,国家财政捉襟见肘,权宜之下只得应允。在这一思想指导下,这次营救工作早期基本都是围绕开封主城展开,至于疏导水流,修补堤坝,从根本上解决水患则一再延滞。
即使对于开封主城的营救,政府也尽显被动。水抵城下,开封官员以及守城将领才匆忙关闭城门,曹门(东门)因为堵御不及,“水已坏闩,冲入头层门内”。仓皇之下,“仅将第二重门堵住,犹未坚固。第三重门不及关锁”(第1-2页)。开封城垣年久失修,砖多剥落,西北城垣经受月余的洪水冲击连续坍塌,巡抚牛鉴于是率领“文武员弁,督河兵民夫彻夜抛砖防护”(第37页)。当时奉旨查验水灾的钦差王鼎已抵达开封,这大小官员齐上阵的场面未免有作秀之嫌。六月十七日,开封“粮价腾贵,米面俱价增一倍”(第5页)的情况已出现,直到七月五日,在中央政府的明确要求下开封府才颁布要求铺户公平交易、禁止乘危网利的告示,“倘再囤积居奇,定将粮食入官,并治以应得之罪”(第32页)。开封大部分官员对于水灾救援并不积极。除牛鉴自始至终奔波于救灾第一线,昼夜辛苦,其身边“惟开归道步际桐、开封府知府邹鸣鹤两人相从”(第40页)。昔日前呼后拥的官员,面对水灾纷纷忙于自救,就连步际桐、邹鸣鹤的亲眷也在船上。官员的罔顾民生、自私自利造成了恶劣影响,“百姓闻之无不丧胆,家家聚木,日无休息”(第6页)。甚至有官员想趁机大捞一笔。陈留知县刘谋,在省城领取八箱赈恤银后归途遇险而亡,其身边仅发现五箱库银,搜查其家,方得其余。更有衙役作威作福,对百姓依旧巧取豪夺,如役工运送一筐土仅给二三文钱,民众均不愿与之合作。南门救灾需用秸料五十束,“而料主不赴南门领价,云‘皇皇汴梁一南门大街,岂无秸料?特差役不发价,故人不卖耳!’”(第4页)大小官吏消极的救灾态度以及贪婪无能、为非作歹的行为,不仅加剧了政府救灾的被动,如候补知县罗凤仪想雇人堵御曹门第三重门,“奈民夫寥寥”,忙碌半天,曹门依旧“危在瞬息”(第2页),而且也是导致开封水灾救援缓慢,受灾时间长,民众受伤害严重的关键因素。
水患下的民间自救
与被动的官方救灾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地方精英阶层主导的积极的民间自救。
士绅是地方力量的代表,在水患的救灾过程中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对于政府“坐失机宜,致令河伯为虐,四乡百姓半没泽国”,他们有着清醒的认识,因此在灾难之初就明白官员不堪倚靠,“非用民力不可”(第2页),主动利用自己的影响力,联合一切力量积极进行地方自救。一方面,他们辅助官员,建言献策,努力解决救灾中遇到的问题。水门危险,他们听从候补知县罗凤仪指挥,带领众人率先抢护;城内积水甚深,市民避难城墙之上,上下困难,官员踌躇无能之际,士绅常茂徕献造桥策,往来俱便;士绅还联合上书,倡议政府做好急赈饥民、修补城墙、弹压地方、稳定物价等七件大事,为保卫开封群策群力。甚至在某些大政方针的决策上,他们也可以对政府产生一定影响,如救灾过程中,统治者曾考虑将河南省会迁移他处,但是在巡抚牛鉴和士绅极力反对下不了了之。另一方面,他们联络商户富民,扶危济困。政府堵御曹门不力,士绅遍约街邻铺户,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将之堵塞坚固;曹门外呼救难民纷纭,“皆为水冲至不能上城”(第4页),他们主动出钱请人抢救;南门处水落,他们乘机督率民夫及时堵御;西北隅城墙塌陷,他们也是“自备资粮前往助工”(第41页)。可以说开封哪里有灾难,哪里就有他们的身影,他们是活跃在民间的一股强大的救援力量。
在士绅的带动下,社会各阶层也纷纷投入救灾中。前任布都事候选知县邢得和“寄居曹门内,睹绅士急公向义为四乡所知”,大为感动,“买船一只,标名曰曹门绅士救护船,在南门外拯济灾民,复赴曹门局愿协力办工”(第20页)。东南水门内外潭深丈余,铁窗棂俱被冲去,危险一触即发,有张姓河工,冒死下水检视,指挥大家昼夜堵塞坚固。堵御曹门,“绅、商、居民勇往”(第3页),大家共同出钱出料出力。政府分派执事、分办五门工程,普通居民、典商、医士纷纷列在其中。可以说正是大家的齐心协力,确保了开封能够渡过此次难关。
道光开封水患也为我们了解晚清社会提供了依据。从水患发生来说,本来可以避免,至少可以减轻灾害,却因为晚清官员罔顾民生而演变成为一场浩劫。此后政府采取的“弃周边只保省城”的决策无疑昭示清政府的腐败无能,已經不具备应对重大灾害的能力,加之官员在救灾中表现出来的种种消极行为,在削弱政府管理能力的同时,也激化了官民之间的罅隙,进一步造成官员处理基层事务的力不从心,甚至可以说是备受掣肘。与此同时,士绅阶层在封建王朝走向没落之际,作为基层管理力量的补充,地位日渐凸显,士绅地位的提升促进了地方社会权力结构的转变,为新旧制度交替下地方治理体系的近代化转型做铺垫。所谓国家强则民族强,国家弱则民族弱,腐朽的晚清王朝领导下的旧中国已经进入积贫积弱、行将就木的历史阶段,中华民族的复兴必将以清王朝的灭亡为前提。
作者单位:河南省社会科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