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龙
【关键词】年度热词,语文生活,语言规范
岁末年初,不论是企业还是机关,部门还是个人,总得要作个总结和盘点。照理说,语言是交流的主要工具,不属于一个行业,也不像产品或任务那样可以测量实绩,它建构的是一种语文生活,不过自新千年以来,一些机构几乎每年都会“盘点”出一些热词。回顾以往的热词,关注当下的新语,通过“盘点”这些有明确界定的年度热词可以发现,它们虽都称作“热词”,但“热”得不太一样。
一、不同机构所发布
热词的同与不同热词之“热”,本身即是关注词语使用频率的表述。为不同人群、在多样媒体中以不同于一般词语的意义或用法高频使用,是热词不言而喻的特征。因此理想状态的词频统计,得出的应该是大体接近的结果。但由于据以统计的语料不同,以及在语言信息处理技术之外所坚持的社会学、语言学价值的差异,不同机构所评选的年度“热词”还是有所区别的。
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中心、商务印书馆等单位公布的“2021年度十大流行语”为:建党百年、2020东京奥运会、中国航天、双碳、疫苗接种、双减、北交所、“清朗”行动、疫苗援助、《生物多样性公约》。而《咬文嚼字》编辑部评选出的“2021年度十大流行语”则是: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小康、赶考、双减、“碳达峰,碳中和”、野性消费、破防、鸡娃、躺平、元宇宙。比较可知,相互重合的只有“双减”“双碳”二词。
或许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中心、商务印书馆等单位所理解的“年度十大流行语”同《咬文嚼字》编辑部存在差异,因为他们同时公布了“2021年度十大网络用语”和“2021年度十大新词语”。前者包括:觉醒年代、YYDS、双减、破防、元宇宙、绝绝子、躺平、“伤害性不高,侮辱性极强”、“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强国有我。后者包括:七一勋章、双碳、双减、保障性租赁住房、祝融号、跨周期调节、减污降碳、动态清零、德尔塔、破防。综合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中心、商务印书馆等单位所公布的三十个年度热词,“双减”“双碳”“破防”“躺平”“元宇宙”等五个出现在《咬文嚼字》编辑部评选出的“2021年度十大流行语”当中。
按照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中心、商务印书馆等单位对年度热词的分类:年度流行语反映时代特征,勾勒大事小事;年度网络用语记录网民的生活点滴、心曲衷肠;年度新词语记录生活新变化、社会经济新发展。主办者分三类对年度热词作出区分,力图较为全面系统地反映人们语言生活的特点。但是界定三者的标准似乎并不属于同一维度:年度网络用语关注的是语言使用场景,年度流行语强调的是跨场景使用频率,年度新词语则是聚焦词语指称新变化、新发展,因而个别热词出现了跨类,如“双减”“双碳”“破防”。综观年度流行语和年度新词语所收热词,有人或许不易理解“建党百年”和“七一勋章”、“中国航天”和“祝融号”分属两类的理据;不太明白与“保障性租赁住房”“动态清零”“德尔塔”等放在一起的“破防”这样的状态描述词语反映了什么新变化、新发展。《咬文嚼字》编辑部所评选的十大热词相对更为综合,他们虽未作下位的分类,但是将反映时代特征、网民偏好和社会新变化、新发展的词语都囊括其中。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中心、商务印书馆等单位所选“双减”“双碳”“破防”“躺平”“元宇宙”等五个热词,使用频率固然很高,但它们在《咬文嚼字》编辑部所评选的热词中,就基于词频统计的“热度”而言,更具有单向的可比性和可解释性。
二、机构话语权力的介入
判定年度热词的“热度”,本须基于个人话语频率的统计。但在实际操作中,随着评选热词机构所持立场、语言理解、观察视角的差异,年度热词评选总会在词语使用频率之外或多或少地受到话语权力的干预与影响。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归属特定行业领域的年度热词,从人文社科学术研究、纪检监察、网络安全、理论、教育、工会,到财经、消费市场、纺织、茶界、乐器行业,甚至是医疗美容、物业管理、种业等极小领域和郑州、温州等个别地域,近二十年来评选层出不穷。这些热词评选很多时候不是依据数据库对大众话语频率所作的技术统计,其特性往往有别于普通语文生活的特定行业特点,使用人群虽覆盖一定范围,但更多体现的是行业立场。
与国家研究机构和学者相比,媒体和网民群体评选热词时,更为关注热词的边缘性创造特点,比如来源上多为网民创造,构成上多用缩写、谐音、符号或旧词赋义等方式,效果上追求抵抗性、批判性、娱乐性、情绪性,传播上具有自下而上的草根化特点。机构话语权力的介入与此不同,他们所确定的热词评选标准,努力寻求的是词语的符号作用和价值信息。《咬文嚼字》编辑部负责人在谈及2021年度十大流行语的评选时指出,“坚持了一贯的评选标准,考虑所选条目的‘社会学价值’及‘语言学价值’”,“坚决遏阻庸俗、暴戾语言的传播,倡导建设健康文明的语言环境”,因此“社交牛逼症”“社交恐惧症”“社会性死亡”“夺笋”等在普通网民印象里比较流行的热词都落选了。
因为追求词语符号作用和價值信息的标准取向,机构评选的热词一方面在使用频率上很高,另一方面则在很大程度上带有去网民化的主流话语的倾向。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中心、商务印书馆等单位近年来所评选的年度流行语、年度新词语,如2020东京奥运会、《生物多样性公约》、跨周期调节等均非网民创造,它们一般是由特定专业或领域外溢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之中,其意义固定而少有附加色彩;在语言功能上,这些词语浮现出来的往往只是指称功能而非陈述功能,这在一定意义上凸显了它们的主流话语地位,它们只是作为专有的体词性成分被引述。这些年度流行语、年度新词语大多来自社会时政,官方媒体的宣传无疑使它们具有足够的曝光度和广泛的知晓度,在体现网民语言生活倾向的年度网络用语中少有这些词语。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年度流行语、年度新词语作为年度热词,体现的是作为重大社会事件、热点新闻的官方话语特征。
年度热词评选作为社会的镜像与时代的印记当然具有较高的价值,但孕育年度热词的基础仍旧是普通公众的语文生活。因此机构话语权力的介入应该是有限度的,由媒体评选年度十大时政热点就足够了,而不必借由年度热词进行刻意表达。在由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中心、商务印书馆等机构组织的年度“汉语盘点”中,其公布的“年度中国媒体十大流行语”“年度中国媒体十大新词语”所专注的“媒体”身份,实际是对机构话语权力的强调,而“年度十大网络用语”的评选则无疑是基于语文生活中普通个体能动性和创造性的考量。机构话语权力干预年度热词评选过多,会影响所选热词的效度。搜狗输入法通过征集整理网友投稿发布的“2021年度十大流行语”为:躺平、社交牛X症、YYDS、绝绝子、小丑竟是我自己、拿来吧你、夺笋啊、我emo了、你好像有那个大病、蚌埠住了。网民的意见不一定具有绝对的权威性和代表性,但它可以作为一个背景来观察机构选定的年度热词与普通人观感的契合程度。
三、年度热词与机构对于公众语文生活的责任
无论是否评选年度热词,热词其实一直存在于公众的语文生活之中。但是恰恰因为机构对于年度热词的评选,使得热词在公众生活之上进入了公共语文话题。包括热词在内的一切语言,从来不是独立的个体存在,它从个体认知开始,但必须达到与语言社群和语言社会的一致。在此过程中,热词借由年度热词评选而实现健康发展,可以避免盲动和随意,因此也成为机构实施语言治理的一个重要方面。《咬文嚼字》编辑部提及2021年度十大流行语评选标准时指出,“我们倡导语文规范,提倡用纯正美丽的语言讲述中国故事。我们主张评选流行语,要给母语增光添彩,而不能有损母语的脸面。我们一直坚持,选择优雅、美丽、纯正的语言符号,选出符合汉语结构规律、符合汉语语法规范的语词”,这正是对年度热词评选初衷的强调。
“选择优雅、美丽、纯正的语言符号”作为年度热词,是以榜样的形式倡导语文规范,这是实施网络语言治理的有效方式。除此之外,主流话语关注、使用、“收编”网络语言则是另一种值得赞赏的途径。以“打工人”為例,该词在2020年10月出现之后,新华网、《人民日报》很快将其引入官方媒体报道之中,并在没有编制、劳动收入少、工作条件艰苦、压力大、不稳定的自嘲语义之外,赋予其“通过自身的努力与追求成为生活的主宰者”的积极正向的语义。大众喜闻乐见、朗朗上口的构词形式,本身就应该是叙事宏大的官方话语和晦涩难懂的传统话语的借鉴。这样看来,有些学者视网络热词“隐含着冲击与消解主流思想的威胁”,提出要“加强创作主体监督,把好传播源头关,建立并完善舆情预警机制,及时遏制消极信息的传播与扩散”的建议恐怕有些多虑了。不要说网络热词自身具有传播周期,像前几年很火的“蓝瘦香菇”“肿么了”“是个狼人”等词语如今已难得一见,即使某一热词不够优雅纯正,对其进行引导和转化肯定要比单纯遏制好得多。
如今网络生态下的语言规范与健康问题其实远比几个热词的评选要复杂得多。网络交流的快速化、便捷化,使得语言、文字表达即时性越来越强,传统提笔作文时的思索过程被大大缩短,正是因为语言深加工过程的缩水,使得不成熟、不规范、随意性的表达大量生成并迅速、海量传播。如何解决新技术生态下的语言文字健康规范问题,恐怕需要不同环节与层次的多种努力。学校教育当然是重要一环,加强语文教育、提升语文素养责无旁贷。而对于一般人的语文生活来说,只是做好语言监测和热词评选恐怕是不够的。1951年6月6日,《人民日报》在第1版刊发了题为《正确地使用祖国的语言,为语言的纯洁和健康而斗争!》的社论,此后吕叔湘、朱德熙两位语言学家在《人民日报》连载语法修辞讲话,向公众普及语法修辞知识。在社论发表70周年后的今天,我们仍要为语言的纯洁和健康而斗争,它既需要热词评选这样关注语言氛围的烘托活动,也需要学校教育对语文基础的打造和语言学报刊的纠错引导,更需要在新时代对公众语言知识进行与时俱进的传播、普及和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