卌 冈
一
杜小菊抱着一本公务员考试复习资料,缩着脖子坐在塑料凳上,双腿圈住电烤炉,傻愣愣地看着店外的天空。事实上,天已经看不见,被沉甸甸的灰色云朵覆盖,仿佛涂了一层厚厚的泥巴。寒风窜来窜去,冷不防来一下,刀子般扎人。已是傍晚时分,外出买火炉的父亲杜心武还没有回来。
据说,凉都是全国唯一以气候特征命名的城市。几天前,气温断崖式下降,从阳光灿烂到雨雪纷纷,几乎就在一夜之间。杜小菊从三味书店辞职后,成天守在修理店里,被刺鼻的皮臭味铁粉味闷得发慌。听着嗖嗖的风声,她点开百度,胡乱浏览网页。网上说,凉都年均气温15 摄氏度,夏季仅为19.7 摄氏度,凉爽舒适,滋润清新,紫外线辐射适中,被中国气象学会授予“中国凉都”的称号。杜小菊承认,夏季的凉都确实凉爽怡人,比重庆武汉那些火炉爽多了。但她却不喜欢冬季的凉都,成天生活在严严实实的大雾中,连彼此的脸都看不清楚。马二说过一句话,大意是只要到了冬天,凉都就成了一头大象,而我们成了瞎子,只能摸到它的一部分,比如鼻子、眼睛、牙齿、嘴巴、腿脚、屁股。想不到自称粗人的马二,竟能说出这样精辟的话。冬天的凉都不仅雾大,还特别冷,跟冰窖差不多。动不动飘毛雨,淅淅沥沥,滴滴答答;动不动刮冷风,嗖嗖嗖嗖,乱箭齐发,冷入骨髓。杜小菊成天抱着火炉,仍觉得身体到处漏风,如枯草抖索。杜心武说,烤电炉费电,还不得劲,干脆买个火炉吧。杜小菊掏拿出五百元,塞给杜心武,叫他去买火炉。杜心武推了几下,也就收下了。早上,杜心武叫杜小菊看好店,他出去买火炉。杜小菊知道,火炉其实主要是为自己而买,父亲干活的时候,根本没时间烤火。对于杜心武来说,每天的任务就是配钥匙,修鞋子,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多少年来,他重复同样的姿势,同样的动作,一直干到现在。
看店的工作其实很简单。有人来店里拿鞋子,照单给货就行。也有一些顾客来修鞋或配钥匙,杜小菊开单收钱,让他们晚点取货。有的顾客比较急,需当场配钥匙或修鞋子,杜小菊只好表示遗憾,叫他们另找一家修理店。事实上,修鞋子配钥匙,算不上太难的事情,杜小菊完全搞得定,可杜心武不许她做这些,理由是大学生就要有大学生的样子,就该干大学生的事情。她知道父亲的意思,他希望她尽快找个正式工作,端上铁饭碗。说起来惭愧,她读的大学是一所地方院校——黔北师院,怪丢人的。但在杜心武看来,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好像让她动手修鞋配钥匙会丢了身份。几天来,她抱着砖头厚的复习资料,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在她贴身的衣兜里,揣着一纸诊断书,利刃般抵着她的心脏。似乎只要动一动,刀刃就会刺穿心脏。自从揣上诊断书,她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一阵风就会要了她的命。她越来越不愿意出门,只想窝在修理店中,无所事事地坐等那个悲惨日子的降临。她第一次悲哀地发现,她离不开那些摆满柜台的鞋底鞋帮,钉子胶水,钥匙坯子。可以说,杜心武用这些东西,把她喂养成人。她的身体里,塞满了鞋底子和生锈的铁屑,散发着焦臭的味道。如今,她虽然已经大学毕业,还是离不开这些东西。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东西构建了她的骨骼,赋予了她的血肉,填充了她的身体。没有它们,也就没有她。或者还可以这样说,她讨厌它们,就跟讨厌自己一样。
杜小菊不止一次想过,如果那个人不离开,也许她的人生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她把母亲称为那个人,死活不愿再开口叫她一声妈。多少年过去了,她还会记起那个雨声滴答的早晨。那个人亲了亲她的额头,提起包裹往外走。杜心武惊慌失措地扑出去,抓住她的胳膊。她甩开他的手,骂了声滚。杜小菊扶住门框,喊了声妈,又喊了声爹。杜心武哀嚎一声,扑通跪在泥水中,抱住那个人的腿。那个人不说话,使劲把腿抽出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给杜小菊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杜心武跪在泥水里,低垂着头颅,仿佛一只被人扭断脖子的鸡。过了许久,他湿漉漉地爬起来,拉起她的小手,头也不回走进屋里。从那以后,杜心武绝口不提那个人,仿佛当她从未来过。稍微懂事后,偶尔听人议论,说那个人是骚货,狐狸精,嫌弃杜心武没钱,跟一个老头去了省城。也有人说,她被骗了,被卖到很远的地方,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还有人说,杜小菊是杜心武从孤儿院领养的,并不是那个人的亲生女儿。杜心武为什么要领养杜小菊呢?原因很简单,那个人是一只不会下蛋的鸡。杜小菊不止一次想问杜心武,她究竟是不是领养的,可每次面对沉默寡言的父亲,她实在开不了口。
那个人走后,杜心武带着九岁的杜小菊来到凉都,租了一间毛坯房。初到城里那段时光,杜心武成天骑着破三轮,一路走一路吆喝,收废品,捡垃圾。不上学的时候,杜小菊坐在三轮车后,跟着父亲走街串巷。就这样跑了几年,杜心武带着她来到这个叫三棵树的巷子,租下一个门面,开起了修理店。修理店主要接两类活:一是修鞋,二是配钥匙。这不需要多少手艺,只要不怕脏不怕累,谁都可以做。修鞋主要靠修鞋机,事先备好鞋底、鞋帮、钉子、胶水等,根据破损情况修复即可。当然,要把鞋子补得好看美观,有艺术感,那就需要高超的技艺了。什么事都是这样,学会容易,但要达到一定的高度,那就需要磨练,需要真功夫。杜心武就是这样一个能够化腐朽为神奇的高手,无论是开胶修复、换底修复、皮面创伤修复、鞋面修补、运动鞋网面修复、改色和原色修复翻新,他都手到擒来,游刃有余。没事的时候,杜小菊坐在小板凳上,看着父亲低头补鞋。他系着围裙,弯腰坐在椅子上,或操作修鞋机,或拿着钳子、剪刀、皮锤、削皮刀等,或撬或剪,或敲或削,神情专注,动作连贯。鞋子补好后,他还要对疤痕进行美容,设计修饰图案,比如一朵花、一棵草、一只蝴蝶、一轮弯月、一颗小星星等。杜心武补的鞋子,针脚绵密,结实牢固,外形美观,很受顾客欢迎。至于配钥匙呢,几乎没什么技术含量,只要学会操作机子,按部就班打磨钥匙胚子即可。
杜心武不在店的时候,杜小菊忍不住手痒,时不时摆弄摆弄那些器具。有时候,她也会动手给顾客修修鞋,配配钥匙,做得像模像样。她甚至想,等她长大以后,也开一个修理店,自己当老板。有的顾客嘴碎,四下说某修理店有个补鞋的小女孩,比许多老师傅要做得好。这话传到杜心武的耳中,他沉着脸对杜小菊说,以后好好读书,别碰这个了。杜小菊说,为什么?杜心武说,那不是你做的事。杜小菊说,你能做,我为什么不能做?杜心武训斥道,少废话,再敢碰这些东西,老子打断你的手。
一个女人打着伞走进来,边收伞边说,喂,取鞋。女人叫了两遍,杜小菊这才反应过来。她丢下书,慌忙站起来,接过票据,弯腰拖出一双长靴,装进塑料袋,递给女人。女人问,你爹呢?杜小菊说,出去了。女人说,你没上班?杜小菊愣了愣,说,休班呢。女人撇撇嘴,提起袋子,拿起伞,扭动腰肢,走出店门,走进淅淅沥沥的雨中,消失在巷子的拐弯处。
杜小菊坐回烤炉边,拿起考试资料翻了翻,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天越来越冷,也许就要下雪了吧?耳边骤然响起一阵喇叭,吓了她一跳。抬起头来,只见一个穿着美团外卖服装的男人骑着摩托,从小雨中冲过来,来到店门外,停下车。男人摘下头盔,露出一张黧黑的长脸,甩了甩头发,喊了一声。
杜小菊认出了男人,冲他说,马二,有事吗?
马二跳下车,嬉皮笑脸地说,有事,当然有事。
二
马二坐在杜小菊的对面,笑笑说,配一把钥匙。杜小菊说,少来,要配自己配。马二说,我倒想配,你愿意吗?杜小菊感到一阵烦躁,瞪了他一眼,少贫嘴,到底想怎样?马二说,没什么,过来看看你。杜小菊说,有什么好看的?马二说,我欠揍,想看不行吗?杜小菊心里痛了一下,故意板起脸说,随你,我可没时间跟你废话,我得做饭了。马二说,我帮你?杜小菊说,谁稀罕!马二笑笑说,多下一个人的米。杜小菊呸了一声,说了声滚。
杜小菊丢下马二,转身走进里屋。店面用木板隔成三间,呈品字形,前面的“口”是修理店,后面的两个“口”是卧室:一间杜小菊的,一间杜心武的。靠墙的角落有一个狭窄阴暗的水泥罩子,那是卫生间。出了后门,靠墙搭着几块牛毛毡,形成一个低矮的空间,算是厨房。杜小菊打开电饭锅,倒入两碗米,加水搓洗。她有点走神,双手伸进锅里,搓了又搓,搓了又搓。想起坐在外面的马二,胸口仿佛被刀子戳了一下。那张诊断书没有出现之前,她从来没有把马二放在心上,只把他当作可以解闷的朋友。轻轻碰了碰兜里的诊断书,她忽然意识到,所有一切已经悄然发生改变。这个世界已经坍塌,只是没有人看见。
说起来,马二是杜小菊的高中同学。这家伙过于早熟,身材粗壮,脸色阴沉如铁,满脸拇指大小的痘痘,喉结粗大突兀。上课的时候,其他同学盯黑板,他却盯着美女老师。他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马骚味,总让人想起不安分的公马。女生们对他没有半点好感,谁都不愿意搭理他,害怕扯上关系,玷污了名声。他也很不争气,迟到、早退、逃课、抽烟、喝酒、上网、打架、抄作业、考试作弊等,该做不该做的全做了。好不容易熬到高三,其他同学头悬梁锥刺股备战高考,他却交了退学申请,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学校。
大学毕业,杜小菊回到凉都,才知道马二干了美团外卖。据马二说,外卖员的日子并不好过,风里来雨里去,骑着电瓶车满大街乱窜。就像一只饿狗,只有不停地接单,不停地奔跑,才能捡到几根骨头。在杜小菊看来,马二的收入其实挺不错了,一个月四五千,比自己好多了。可马二不这样看,他说自己是月光女神,不,是月光男神,裸奔是家常便饭。起初,杜小菊认为他不过是猪鼻子插葱,在自己的面前装象。后来,她听说马二的母亲身体不好,三天两头住院。马二挣的那几个钱,大半扔进了医院。用马二的话说,医院是个无底深坑,怎么填也填不满,就算把他砸进去,连个响声也没有。因为母亲的事情,马二到现在也没找到女朋友。马二开玩笑说,哪怕是母蜘蛛母苍蝇,也不会正眼看他一下。
杜小菊遇上马二,是因为马二来修理店配钥匙。那是一个下午,杜小菊坐在店里,抱着一本厚厚的复习资料,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一个男人骑着摩托,来到店门口,摁了摁喇叭。杜小菊吓了一跳,抬头看着摩托上面目黧黑的男人。男人掏出一把钥匙,大声说,师傅,配钥匙。杜小菊扶了扶眼镜,说,我爸不在,你明天再来。男人跳下摩托,冲杜小菊走了几步,忽然叫道,杜小菊,是你吗?杜小菊惊愕地看着男人,问,你,你是谁?男人说,我是马二啊。
就这样,两人聊了几句,礼节性地加了微信。从那以后,两人时不时在对方的朋友圈点个赞,偶尔也会聊上几句。再后来,马二动不动往修理店跑,不是修鞋子,就是配钥匙;不是配钥匙,就是修鞋子。杜小菊知道马二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却不挑明,不反对,不赞成,由他蹦跶。作为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姑娘,这种时候有人围着自己打转,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怎么说呢?马二就是一件遮羞布,不至于让她赤裸裸面对这个世界。记得有人说过,没人追求的女人是可耻的。何止可耻,简直是可怜可悲,就像乞丐,端着破碗行走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然,他们的关系也仅此而已,杜小菊根本没有进一步深入的打算。时间长了,杜小菊不急,杜心武却急了。起初,他反对杜小菊与马二交往,不给马二好脸色。杜小菊参加公务员考试、教师招考、事业单位招考均惨遭失败后,他开始说马二的好话,暗示杜小菊可以考虑考虑。杜小菊假装不懂,不点头,也不摇头。
耳边传来马二的声音,还有杜心武的声音。杜小菊插上电,按下开关,转身走出屋子。一辆三轮停在店铺外,杜心武扶着把手,正在跟马二说话。三轮的拖斗里,除了烟管、火板等配件,还站在一个系着围裙脸庞黑红的中年女人。杜小菊见过这个女人,但从没和她说过话。最近一段时间,女人来过店里几次。奇怪的是,她不修鞋,也不配钥匙,或站或坐,与杜心武拉扯几句家常,看看店里的东西,然后转身离开。听人说,她是个寡妇,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日子过得很艰难。她的儿子在县一小读书,她在校门口烤红薯、烤洋芋、烤粑粑。有一次,杜小菊打那里经过,看见她抱着小火炉,缩着脖子坐在冷风中,架子上摆着一排烤熟的红薯。她的生意似乎并不好,过了几分钟,只有一个穿校服的孩子跑过来,买了两颗红薯。杜小菊注意看了看,她收到了一张皱巴巴的纸币。
杜心武见到杜小菊,赶紧笑着说,你看看,火炉买回来了。杜小菊不吭声,双手交叉抱胸,看着红脸女人。杜心武咳了几声,说,这是你张姨,炉子真重啊,幸好有她帮忙。女人冲杜小菊点点头,笑着说,小菊,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杜小菊笑了笑,算打过招呼。马二走到车边,说,动手吧。张姨纵身一跳,稳稳地落到地上,回身抓起铁盖子,向修理店走去。马二也动起来,一手提起砂芯,摆弄玩具似的。杜小菊站在旁边,眼睁睁看着他们忙活,根本插不上手。
不一会工夫,车上的东西全部搬完。张姨要走,马二说,小菊已经做了饭,吃了再走吧。杜心武看了杜小菊一眼,说,对,对,吃了再走。张姨说,那好,我去炒菜吧。马二说,不用了,小菊出饭,我出菜,叫个外卖就行。
杜小菊站在旁边,看着他们忙碌。不过十几分钟,炉子就装好了。这时,马二点的火锅也送到了。杜心武拿出一瓶老白干,叫马二陪他喝点。几口酒下肚,杜心武与马二越说越投机,拍着肩膀又说又笑,就像两兄弟。相比之下,张姨显得比较拘谨,很少说话,很少夹菜,埋头扒拉碗里的白米饭。杜心武给她夹了一块鸡肉,她神色慌张,好像被抓了现行的小偷。杜小菊扒了几口饭,不小心碰上那张诊断书,胸口又痛起来。她丢下碗筷,拉紧羽绒服,仰头看着黑色的天空。
吃完饭,马二对杜心武说,杜叔,我和小菊说好了,今晚去看电影。杜小菊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马二。马二不看她,抢着说,小菊,你说是不是?杜小菊看了看张姨,她正埋着头,专心致志地收拾碗筷。杜心武咳了一声,点头说,好啊,你们年轻人去玩吧,注意照顾好小菊。马二大声说,杜叔放心。杜小菊瞪了马二一眼,起身抓起皮包,咬牙切齿地说,走吧。
走出修理店,杜小菊冲马二发火,质问他为什么胡说八道。马二笑嬉皮笑脸地说,我的姑奶奶,会不会起眼动眉毛?你老爸不容易,不要坏了他的好事。杜小菊说,我能坏什么事?马二说,一个干柴,一个烈火,你看不出来?
杜小菊叹了口气,低下头,跟着马二往前走。
出了三棵树,马二停下脚步说,找个地方喝点吧。杜小菊说,你还能喝?马二说,主要是聊聊天,这样吧,我给张梅打个电话,叫她出来。
杜小菊松了口气,说,好,把张梅叫出来,一起聊聊吧。
三
张梅穿着大红羽绒服站在姊妹烙锅楼下,不停地跺脚搓手。马二和杜小菊并肩走过去,张梅抱怨说,冷死我了,你们是蜗牛?爬这么久?马二说,谁叫你嘴馋,来得这么快。张梅笑着说,小菊,你说说,你们在路上干了什么坏事?杜小菊说,放心,我不会动你的菜。马二说,杜小菊,你别忘了,你才是我的菜。杜小菊指着张梅说,胡说八道,她才是你的菜。马二说,错,她是我闺蜜。张梅大笑说,想点菜?进店吧,随挑随点,想吃哪盘点哪盘。
杜小菊是通过马二认识张梅的。那是一个秋风萧瑟的下午,杜小菊抱着一本公务员考试复习资料,坐在店里看着天空发呆。大概五六点光景,马二带着一个高挑的姑娘走进来。姑娘不好看,长马脸落满雀斑,嘴巴涂得红红的。见到姑娘的第一眼,杜小菊的脑海里跳出一句话:从后看,想犯罪;从前看,想撤退。马二介绍,这是他的“闺蜜”张梅,过来配一把钥匙。杜小菊说,我爹不在,明天再来吧。张梅说她在向阳路开服装店,平时没时间出来,请杜小菊想想办法。杜小菊经不住软磨硬泡,就为张梅配了钥匙。张梅连声感谢,非要请杜小菊吃烧烤,叫马二作陪。也许是无聊吧,杜小菊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三人去了烧烤一条街,点了一大堆东西,要了几瓶啤酒,喝到晚上十二点才散伙。从那以后,他们达成了某种默契,时不时找地方小聚,刷刷火锅,吃吃烧烤,喝喝啤酒。
时间长了,杜小菊知道了张梅的一些情况。张梅来自某边远山村,父母是土生土长的农民,一辈子土里刨食。用张梅的话说,就像地滚牛,长年累月在泥坑里滚来滚去。初中毕业后,张梅把读书的机会留给妹妹,独自来到城市打工。摸爬滚打干了几年,手里多少有些积蓄后,回凉都开了家服装店。店不大,主营中低端服装,生意不温不火。用马二的话说,就像一堆火,熄不了,也燃不旺。张梅挣的钱,少数留给自己,大多打给妹妹。妹妹在云南大学读书,是全家人的骄傲,也是张梅的骄傲。每次喝了酒,张梅总会提起妹妹。她最爱说的一句话是:我妹说如何如何,我妹说怎样怎样。听张梅如此说,杜小菊总会想起读书的时候,语文老师指导大家写议论文,强调要学会引用名人名言,比如爱迪生说如何如何,鲁迅说怎样怎样。老师说过,引用名人名言,会让论证更具有说服力。
走进烙锅店,要了个有炉火的小包间。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送上菜单,请他们点菜。马二把菜单递给杜小菊,叫她点几个好吃的。杜小菊推开菜单说,上两盘洋芋。张梅一把将菜单抢过去,嚷道,你不点,我点。说着,翻开菜单,一口气点了牛肉、鸡胗、麻雀、排骨、鸡翅、蚱蜢等十几个菜。马二咬牙切齿地说,姓张的,你能吃多少?张梅放下菜单,哼了一声,怎么,心疼了?杜小菊拿过菜单,提笔划掉麻雀、鸡肠子、蚱蜢。张梅说,什么意思?凭什么划我的菜?杜小菊说,这些东西太恶心了,谁吃得下?马二说,就是就是。张梅嘟起嘴说,你们这对狗男女,合起来欺负我。马二哈哈大笑,你该,谁叫你多嘴。张梅捂住胸口,龇牙咧嘴地说,杜,小,菊,你夺走了我的菜,老娘撕了你。
点了菜,还得点喝的。杜小菊说,天这么冷,温开水就行。张梅嚷道,白开水有啥搞头,要一件啤酒。杜小菊说,你疯了?这么冷的天,喝什么啤酒?马二说,对啊,啤酒太冷了。张梅说,马二,你是怕冷,还是怕花钱?吃烙锅不喝酒,有个屁的搞头?服务生赶紧打圆场:要不这样吧,给你们拿一瓶白酒?马二挠了挠头:算了,还是喝啤酒吧。张梅冲服务生喊,上啤酒,来一打。
菜已上齐,一盘盘摆放在架子上。女孩端来三碗红彤彤的辣椒面,一人发了一碗。油锅里的动静越来越大,不时溅起油点。女孩拿起铲子,反复翻搅,发出叽叽喳喳的响声。几分钟后,女孩把火关小,退后说,各位,动筷子吧。
张梅指着啤酒说,妹子,把酒全部打开。马二说,你喝得下吗?杜小菊说,你们能喝多少开多少,反正我不喝。张梅说,不喝不行,今朝有酒今朝醉,不要搞得像林黛玉。杜小菊说,啤酒太冷。马二说,张梅,不要逼小菊。张梅哈哈大笑,怎么?你要当护花使者?撒泡尿好好照一照,小菊稀罕吗?杜小菊按了按兜里跳动的诊断书,争辩说,太冷了,我不敢喝。张梅做出一副夸张的表情,大声说,老天,什么时候变成林妹妹了?放心放心,保证让你喝上温暖的啤酒。
张梅把几瓶啤酒放到火炉上,笑着说,再过几分钟,就能喝上热酒了。
杜小菊本打算坚决不喝的。不是不会,而是因为那张诊断书,像一把刀始终抵住胸口,让她丧失了勇气。以前的聚会中,她也会跟着他们端起杯子,吼一声干,然后一饮而尽。酒真是一种好东西,能让人飘飘忽忽,快乐胜过神仙。她喜欢醉酒之后,拽着张梅的手臂,搭着马二的膀子,胡言乱语,大喊大叫,哭哭啼啼。谁能想到呢?突然有一天,一张诊断书干脆利落地切断了这一切。医生严厉地警告她,一滴酒也不能沾,绝对不能沾。这看上去依然年轻的皮囊,内部是不是已经腐朽?还能不能承受一杯酒的重量?就算不喝酒,身体就能撑得下去?它会不会腐朽?就算撑过了今晚,还能撑得过明天?就算撑过了明天,它还能撑多久?不管喝还是不喝,结局其实早已注定。张梅说得对,今朝有酒今朝醉,至少喝过,醉过,爽过,痛快过,疯狂过。有首歌怎么唱?再不疯狂我们就老了,没有回忆怎么祭奠呢?还有什么永垂不朽呢?对于她来说,哪里还有机会慢慢老去?喝吧,趁现在还能喝,趁着身体还热乎乎的,能疯狂就疯狂吧。
张梅提议,每人先吹三瓶,这是死任务,谁也不得偷奸耍滑。三人都很自觉,一边吃菜,一边吹酒。也就十几分钟的时间,第一阶段任务完成,进入第二阶段:发牌赌酒。决定输赢的方法很简单,每人发六张牌,比三个回合:第一次比单张,点数最小者喝一杯;第二次比两张,以十点半为最大,最小者喝两杯;第三次比三张,炸弹最大,清顺子次之,同花再次之,杂花按点子,最小者喝三杯。一通轰炸之后,脚下多了一堆空酒瓶。张梅宣布,第二阶段的革命工作顺利完成,进入第三阶段:划拳喝酒。采取循环赛,家家见面。即三人轮战,接连打败另外两人的赛手出线,剩下的两位血战到底。一次一杯,输家喝酒,不得推辞。三人你来我往,声嘶力竭,吵成一团。一番争斗之后,脚下又多了一堆空酒瓶。
酒喝到这个地步,基本上也就到位了。马二大着舌头,叫服务员上一壶白开水,暖暖胃,醒醒酒。张梅则手舞足蹈,不时拍打炉子,对本次聚会作点评。她批评马二不爽快,能喝一斤喝八两,回去后要作出深刻反省,下次好好表现。夸奖杜小菊表现最好,划拳声音响,喝酒一口干,特别能战斗,进步特神速,可喜可贺,可歌可泣。说自己是女中豪杰,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女人当男人用,一个抵两个用,能喝半斤喝八两,不当干部太可惜。
大家说说笑笑,胡乱聊了一通,又谈起各地的天气。杜小菊说冬天的凉都就是一冰窖,真想变成一条蛇,找个地方冬眠,等到春暖花开再醒过来。马二则表示,冷点无所谓,只要能找到心爱的女人,天天躲在被子里睡觉,那就是他梦想的神仙日子。张梅看了看手机,抬起头说,我妹打电话,说昆明的冬天温暖如春,天高云淡,如诗如画,值得一游。杜小菊问,你妹还说了什么?张梅说,冬天的滇池阳光灿烂,山清水秀,游人如织,最重要的是,可以与红嘴海鸥一起合影。马二挠了挠头,问,红嘴海鸥?嘴巴是红的吗?张梅看着手机说,是啊,我妹说,每年冬天,红嘴海鸥从遥远的西伯利亚出发,飞过千山万水,经受风雨雷电,不辞辛苦赶到滇池,享受灿烂的阳光,次年三四月离开滇池,飞上漫漫征程,冲出天敌的围捕,重返西伯利亚。马二说,妈的,来来回回折腾,只为享受阳光,累不累?这不是傻鸟吗?张梅说,你他妈才傻,这叫浪漫,这叫诗意,你懂不懂?马二笑道,真酸啊,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杜小菊摇晃着站起来,大声说,红嘴,海鸥,有点意思。
马二拉了拉杜小菊,叫她赶紧坐下,千万不要摔倒。
张梅举起手机,说,你们看,这是我妹与海鸥的合影。
杜小菊一把抢过手机,叫道,我看看,我看看。
手机屏幕上,是一个穿白风衣的女孩,张开双臂站在堤岸上,长发随风飘扬,仿佛要飞起来。身后是广阔的湖水,头顶是碧蓝的天空,背景是鲜艳的落日。几只海鸥张开翅膀,飞到她的额头上方,啄食手里的鸟食。看着图片,杜小菊的似乎听到了嘹亮的鸟叫声,拍打翅膀的声音,还有阳光照到身上的感觉。
怎么样?红嘴海鸥美吧?张梅问。
杜小菊高声说,我要,去滇池,我要,看红嘴海鸥。
张梅拍了一下火炉,大声说,靠,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我正打算过几天去昆明玩一趟呢,顺便看看我妹,我们一起去,怎么样?
杜小菊张了张嘴,没想到身子一歪,软塌塌坐下去。
马二赶紧扶住她,说,小菊,你醉了?
张梅拍手笑道,哈哈,醉了,醉了。
四
杜小菊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这是什么地方呢?她想了想,只记得昨晚喝了酒,谈到滇池的红嘴海鸥。除此之外,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张梅掀开帘子走进来,摸摸她的脸说,媳妇,醒了。杜小菊打开她的手,没好气地说,谁是你媳妇?张梅嬉皮笑脸地说,你已经被我睡过,还想反悔啊。杜小菊正色说,少贫嘴,我为什么在这里?张梅说,为什么,你问问自己嘛。杜小菊挠挠头,我真记不起来了。张梅说,你吐了马二一身。杜小菊说,不好意思。张梅说,你吵着要回修理店,马二死活不让。杜小菊睁大眼睛,他凭什么?张梅笑笑,马二担心你坏了你爹的好事。杜小菊骂道,放他娘的狗屁。张梅哈哈大笑,没办法,我只好让马二把你背到这里,做我的压寨夫人。
她们去隔壁的餐馆,点了两碗羊肉粉。张梅好这一口,杜小菊也好这一口。她们喜欢往羊肉粉上撒油辣椒,看上去鲜红一片。她们还喜欢往滚烫的羊肉汤里丢几块大蒜,放几根芫荽,热乎乎喝上几口。张梅点餐的时候,叫老板多放辣椒,多放芫荽。杜小菊插话说,我的少放点辣椒。张梅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问,你确定?杜小菊说,对,少放辣椒。张梅说,你脑子是不是被酒烧坏了?
扒了两筷子,杜小菊感到一阵恶心,肠胃发烫发痛,并伴随阵阵轰响。她突然扔下筷子,抱住肚子,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出餐馆,冲进服装店,冲进卫生间,迫不及待蹲到坑上,惊天动地拉起来。
几分钟后,她终于把自己清空了。张梅从外面进来,冲她喊,媳妇,哪里不舒服?我这里有药,吃几颗吧。杜小菊说,我有事,得走了。张梅说,你能有什么事?你就吹牛吧。杜小菊说,回修理店,不行吗?张梅说,是不是很痛?小脸都变白了。杜小菊说,不用你管。张梅笑着说,别忘了,你是我媳妇,我不管谁管?你等等,我给你找药。张梅打开抽屉,翻了一会,找到几颗止痛片。杜小菊吞下药片,轻声说,我走了。
杜小菊拉紧大衣,双手插兜,缩着脖子,沿向阳路往外走。冷风四处乱窜,小雨淅沥,寒冷异常。该往哪里走呢?修理店是不能回的,父亲还不知道她辞职的事呢。从三味书店辞职后,她对杜心武谎称休班,已经待了几天。如果现在回修理店,父亲肯定会心生怀疑,问起来没完没了。她有点后悔,不该急着辞职的,搞得连个落脚点也没有。说来说去,最不该去医院,弄出这么多烦心事。
大学毕业,杜小菊回到凉都,参加公务员考试、教师招考及事业单位招考。很不幸,均以失败告终。杜小菊强打精神,早出晚归,满大街找工作。跑了一段时间,在餐馆找到一份服务生的工作,仅仅干了三天,她就当了逃兵。她实在干不下去,工资低,任务重,起早摸黑,又脏又累。晃荡了几天,终于在三味书店找到一份工作,负责书籍摆放、整理归类、推荐图书等。工资不高,底薪1500 元加提成。这年头,实体书店早成了明日黄花,能有多少人看书呢?就算拼尽全力,提成又能高到哪里去?不过,这份工作相对比较轻松,她觉得挺知足的。她私下盘算,一边工作,一边复习,争取来年顺利通过考试,捧上父亲心心念念的铁饭碗。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一次肠胃检查,彻底改变了她的计划。
从大一起,她的腹部偶尔会隐隐作痛,但她没有放在心上。到了大四,肠胃出了一个新情况:腹泻与便秘交替出现。说起来奇怪,前一分钟还好好的,往往吃了东西之后,尤其是较辣的、变质的、较冷的、较咸的,肚腹会骤然剧痛,发出阵阵轰响。腹泻来势凶猛,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找厕所解决问题。这种情况挺烦的,一个大姑娘,动不动往厕所跑,丢不丢人?没办法,只得吃治疗腹泻的药。腹泻好了,便秘却跟着来了。明明肚腹发胀,有强烈的便意,却怎么也拉不出来。没办法,只得吃泻药,结果又引起腹泻。就这样,腹泻便秘互相循环,让人烦不胜烦。毕业后,腹泻便秘仍然交替发生,但她早已习以为常。直到有一天,她如厕时发现大便有触目惊心的黑血,这才下决心去医院。
杜小菊去市人民医院就诊,挂消化内科。医生丢给她一张单子,叫她去做肠镜。她拿着缴费单,到药房取了两大包药,然后去肠镜室预约。时间定在第二天早上九点半,医生嘱咐她,凌晨两点起床,将两包药倒入2000 毫升温开水,搅拌融化,半小时之内必须喝完。那天晚上,杜小菊睡不着,索性坐在灯下,看着手机等时间。凌晨一点半,她用标有刻度的杯子把开水一杯一杯倒入塑料瓶,共倒了十一杯。她忍住恶心,把药面倒入水里,搅拌融化。看着小半盆汤药,她有点发愣,这么多,怎么喝?两点钟到了,她端起塑料瓶,闭着眼往喉咙里灌。药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味道,好几次差点让她反胃呕吐。谢天谢地,总算在规定的时间内喝完了。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她一次次往卫生间跑,直到什么也拉不出来。天微微亮,她晃悠悠出门,打的赶往医院。等了许久,听见医生叫她的名字。她咬紧牙,战战兢兢走进肠镜室。屋里坐着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两男一女。女医生站起身,指着手术床说,躺下。她侧身躺下,蜷起双腿,臀部后靠。女医生说,脱裤子。她有点懵,看了看女医生。女医生冷冷地说,听不懂?脱裤子。她顾不得害羞,把裤子往下拉了拉。女医生大声呵斥,往下拉一点,把屁股露出来。她昏头昏脑地把裤子褪到膝盖,弯着头,闭上眼,觉得自己像一头猪,赤裸裸地躺在案板上。一个男医生走到身后,拍拍她的屁股说,放松点,准备开始。她只觉身下一凉,好像被涂了润滑液。医生拿出一个硬东西,使劲捅她的屁股,不一会就插了进去,一点点钻进身体深处。肚子发痛,发胀,她咬着牙,一声不吭。过了几分钟,医生停下来,嘴里嘟囔着什么。她想问医生,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问题,但根本无法开口。过了约十分钟,医生把肠镜退出来,说,可以了。她昏头昏脑地爬起来,赶紧拉上裤子,低头走出了肠镜室。
她夹着片子,去找坐诊医生。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医生看了她的片子,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她恳求他,不管是什么结果,但说不妨。他没有吭声,低头写了几行字,把单子交给她。她看了一眼,只觉脑袋挨了一闷棍。万万没想到,她刚二十出头的生命,竟然会与谈之色变的癌症联系起来。
杜小菊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来的。她的脑袋被大锤敲昏了,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她只知道,她的世界正在坍塌,脚下的大街寸寸沦陷。
第二天早上,她去书店找老板,请求辞掉工作。老板是个慈眉善目的女人,很诚恳地挽留她,说她干得不错,可以加薪。看着和蔼可亲的老板,她真想扑到她的怀里,放声大哭一场。她多想告诉老板,她是多么多么喜欢这份工作啊。可恨的是,有一把利刃抵着她的心脏,随时要斩断她的小命。她张了张嘴,垂下如灌了铅的脑袋,没有多说一句话。老板叹息一声,把两千元装进信封,塞进她的手里。她接过信封,没有说一声谢谢,头也不回地走了。
生病的事情,她没告诉杜心武。这么多年来,他不知配了多少钥匙,补了多少臭鞋,才将她从小学送到大学。他挺直的脊背,已经弯成弓弦;健壮如牛的躯体,俨然成为一截枯树;茂密的头发,已经衰败稀疏,染上霜花点点……她实在无法开口。事实上,开口又有什么用?除了让父亲增添焦虑,睡卧不宁,饱受煎熬,又有什么意义?治疗这个病不知要多少钱,父亲哪怕卖掉一把老骨头,也拿不出来。退一万步讲,就算父亲能拿得出钱,又能怎么样?她查过资料,许多有钱人患上这病,花掉大把的票子,最后也只能黯然离开。
不知不觉中,杜小菊走到了和谐路。忽然看见马二骑着电动摩托,奔跑在一辆轿车的后面。他一手握车把,一手接打手机,后背看上去又结实又宽阔。她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希望能够坐在马二的身后,闭上眼睛,抱住他的腰,跑过大街小巷,跑向碧绿的田野,跑向连绵的大山,飞向广阔的天空。
她摇了摇头,赶紧躲到行道树后面。不知为什么,她害怕马二看见她。
五
不知不觉,杜小菊走到1 路公交的起点站——阳光花园。她怔怔站了一会,摸出两块钱,走进一辆正要起步的公交。
这是一辆双层公交,显得特别庞大。第一层车厢没几个人,还有不少空位。杜小菊没有停留,直接爬上第二层。第二层更显空旷,只有两三对青年男女坐在车厢尾部,勾肩搭背,窃窃私语。杜小菊挑了第一排位置,这里视线开阔,能看见完整的街道、乱窜的人群、模糊的高楼,还有灰色的天空。
一路公交从城市这头起步,要一直跑到城市那头。终点站叫德坞,位于城市最终端。用马二的话说,凉都是一只贪婪的巨兽,一路公交线是肠胃,阳光花园是嘴巴,德坞是肛门,从这边吃进去,从那边拉出来。马二这家伙,喜欢打一些稀奇古怪的比喻,粗看有几分道理,细想却有问题。就拿这句话来说吧,按他的逻辑,从德坞返回阳光花园,岂不是从肛门到嘴巴?杜小菊觉得,可以换一种文雅的说法,一路公交线是这座城市的大动脉,而车辆是流淌的鲜血。
杜小菊坐在车头,目视前方。小广场,车之家,卡达凯斯,锦绣名门,大剧院,钢铁花园,大润发超市……一站又一站往下走。下了一批乘客,上来一批乘客;下了一批,又上来一批……上上下下,来来往往。窗外的建筑一闪而过。街上的行人如同蚂蚁。行道树掉光了叶子。一个流浪歌手抱着吉他,站在路边声嘶力竭地大吼。救护车闪着红灯,一路急行,叫声尖利。一队举着黄色旗子的男女,喊着口号从高楼前走过。爱辉超市门口,三五个穿超短裙的姑娘,踩着音乐节拍疯狂地扭动屁股。天地间全是风,拍打着全城的玻璃,噼里啪啦乱响。天空灰云弥漫,连一只鸟一只风筝也看不见……
杜小菊抱着手,一动不动靠着座椅,看着一闪而过的风景。下了一批乘客,上来一批乘客;下了一批,又上来一批……播音提示,公交已经抵达德坞。乘客走光了,只有她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看着萧瑟的行道树。司机爬上二楼,提醒她终点站已到。她掏出两元钱,递给司机说,没事,我付钱。司机奇怪地看了看她,回到驾驶位上。公交发动,一个站一个站往回走。上来一批乘客,下去一批乘客;上来一批,又下去一批……上上下下,下下上上。杜小菊一动不动,保持固定的姿势,看随风飘落的树叶,扭动腰肢的姑娘,裸着膀子奔跑的小伙子,勾肩搭背的时髦男女,抱着吉他鬼哭狼嚎的流浪歌手,五颜六色高高矮矮的建筑……她始终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渐渐暗淡的风景。
从阳光花园到德坞,从德坞到阳光花园,杜小菊坐了三个来回。当她第三次抵达阳光花园,街灯已经陆续亮起。她站起身,走下二楼,旁若无人地走出车厢。司机看着她的背影,不由松了口气,低声骂道,神经病!
杜小菊裹紧大衣,冒着风走回修理店。灯光下,杜心武、张姨和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围炉而坐,正在涮火锅。炉子上坐着一口铁锅,热气腾腾;铁锅周围,放着几个盘子,装着肉片、洋芋片、豆腐、粉丝、白菜等食材。张姨夹起一筷子菜,放进杜心武的碗里,叫他多吃点。杜心武低头扒拉了一会,挑了一块肉片,放进小男孩的碗里,还摸了摸他的头。杜小菊站在门口,恍惚记起了多年前的时光,仿佛看见杜心武弯着腰,骑着三轮车,载她跑过大街小巷。干完活后,他会给她买一些零食,比如几块巧克力,一根棒棒糖,一盒饼干,一块西瓜等。每次把零食给她,他总会伸出粗糙的大手,摸一摸她的头。一个个灯火辉煌的黄昏,他骑着车,她吃着零食,跑过某一条巷子某一条街道,跑向三棵树的出租屋。
杜心武慌忙起身说,小菊,回来了,快,坐下吃饭。张姨起身拿碗,要给杜小菊盛饭。杜小菊面无表情地说,我吃过了。张姨盛了饭,递给杜小菊,笑着说,吃一点吧,暖暖身子。杜小菊推开饭碗,摇头说,你们吃。杜心武说,这么晚了,你不饿?吃一点嘛。杜小菊说,没胃口。杜心武说,天气冷,过来烤火。
杜小菊没有坐,她径直走进卧室,蹬掉皮鞋,掀开被子,躺到床上,看着灰暗的天花板发呆。大概过了半小时,也许是一小时,她感觉杜心武走了进来。她懒得起身,也懒得说话,保持固定的姿势,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黑暗中,传来杜心武的声音:这么黑,咋不开灯?咔嚓一声,杜心武拉开了电灯,走到床边,低声喊道,小菊,小菊。杜小菊不吭声,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杜心武摸了摸她的额头,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这么烫,是不是生病了?杜小菊睁开眼,看着满脸皱纹头发花白的杜心武,不由嗓子发痛鼻子发酸,眼泪差点滚落下来。杜心武站了一会,弯下腰说,小菊,哪里不舒服?爹去买药。杜小菊笑了笑,爹,没事的,我只是累了,休息一会就好。杜心武说,把书店的工作辞掉,安心复习吧,明年考公务员。杜小菊想了一下,说,爹,我正打算告诉你呢,我今天已经把工作辞掉了。杜心武说,辞了好,辞了好,安心复习,好好考试。
杜心武站了一会,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杜小菊不看他,也不说话,等着他开口。杜心武沉默片刻,吞吞吐吐地说,我,我跟你,说件事。杜小菊说,爹,我听着。杜心武低下头,使劲搓手,额头青筋绽出,嘴巴蠕动了好一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杜小菊问,爹,是不是张姨的事?杜心武结结巴巴地说,是,是的,我和你张姨。杜小菊说,爹,你放心,该怎样做就怎样做,我支持你。杜心武说,你张姨,还有,你张姨的,儿子,过几天搬过来。杜小菊说,那就搬吧。杜心武说,你,没意见?杜小菊说,这是好事,为什么不同意呢?杜心武松了一口气,说,那就好,爹放心了。杜小菊说,爹,是我不好,你孤独了这么多年,早该找一个老伴了。杜心武一下子站起来,搓着手说,小菊,爹感谢你。
杜小菊想了想,说,爹,我也想跟你说一件事,希望你答应我。杜心武说,别说一件,十件我也答应。杜小菊说,是这样,我有个同学在昆明,他们公司正在招人,我想过去试试。杜心武迟疑了一下,说,这,这。杜小菊说,工资待遇挺好的,你就让我去吧。杜心武说,可是,可是。杜小菊说,放心吧,我一边挣钱,一边复习,明年回来考公务员。杜心武松了口气,说,好,爹听你的。
杜心武走后,杜小菊关上灯,躺在床上想了许久。半夜里,隔壁传来咳嗽声,粗重的呼吸声,还有木板的吱嘎声。她不无促狭地想到,要是张姨和父亲躺在隔壁,她会听到什么声响呢?她睡不着,点开微信,给张梅发了一条信息,问她去不去滇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不一会,张梅的信息进来了。张梅说,媳妇,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呢,你的短信就来了,你说这算不算心有灵犀一点通?杜小菊说,少废话,怎样打算?张梅说,每个人先拿出一千元,订车票,定酒店,多退少补。杜小菊回了个笑脸,说,可以。张梅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马二也去。杜小菊说,这算什么好消息?他去不去与我何关?张梅说,这你就不懂了,至少有几个好处,一是让他做跟班,负责提东西;二是让他带上他的相机,为我们当专职摄影师;三是可以当保镖,负责我们的安全,四是……
杜小菊说,行了行了,我只关心何时动身。
张梅发了一个笑脸:放心,你很快就能看到红嘴海鸥。
杜小菊给她发了一只白眼,还有一把锤子。
六
走进候车大厅的时候,还不到三点。杜小菊坐在椅子上,盯着屏幕上K875 的数字,那是他们要乘坐的车次。马二坐不住,提着相机走来走去。张梅也闲不住,不时用手机偷拍杜小菊和马二。她选了几张照片,发到朋友圈,配上一行文字:两只等车的傻猪。杜小菊叫张梅删掉,否则将采取报复手段,后果很严重。马二立即声明立场,表示无条件支持杜小菊。张梅笑着说,行啊,我倒要看看,两头猪能把我怎么样?杜小菊举起手机,冲张梅一阵乱拍。张梅抓住杜小菊,两人嘻嘻哈哈扭成一团。马二趁此机会,对着张梅一阵猛拍。张梅放过杜小菊,转身追赶马二。杜小菊赶紧把图片发到朋友圈,配上一行文字:一只疯狂的猪。张梅看见了杜小菊发的图片,回头找她算账。趁此机会,马二也把张梅的丑照发到朋友圈,并配上文字:一只嗷嗷乱叫的猪。
闹了一阵,K875 检票开始。三人随着人流,过检票关口,进8 号车厢。张梅靠窗而坐,马二坐在她在旁边;杜小菊坐在张梅的对面,中间隔着桌子。购票的时候,张梅特地注意了两个原则:一是三人的座位要在一起,二是保证两个女士的座位靠近窗子。杜小菊觉得这样的安排不错,靠窗眺望一闪而过的风景,也算是一件惬意的事情。坐定后,张梅拿出一盒扑克,说要玩真心话大冒险。马二也赞同玩牌,提议斗地主,赢家有权向输家提出一个问题,输家必须老实回答。玩牌之前,要把手压在牌上,对苍天许下毒誓,如果不说真话,男的找不到老婆,女的嫁给大猩猩。杜小菊不好扫他们在兴,只得点头同意。
第一回,马二输了。张梅问,你喜欢杜小菊吗?马二说,喜欢,可人家不理我啊。第二回,张梅输了。杜小菊问,你愿意嫁给马二吗?张梅说,要是他有钱,我当然愿意,可惜他太穷了。第三回,杜小菊输了。张梅问,杜小菊,你有过男人吗?杜小菊的脸红了,这算什么问题,太刁钻了。张梅催促,赶快回答,违令者重罚。杜小菊瞪了张梅一眼,没有。张梅说,老天,还是一张白纸?真是大熊猫啊。杜小菊说,少废话,还玩不玩?马二赶紧说,继续战斗,闲话少说。第四回,张梅输了。马二问,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张梅想了想,笑着说,找个钻石王老五,尽快嫁出去。马二说,看看你的眼前,不就有最好的人选?张梅撇撇嘴,做梦,下辈子吧。第五回,马二输了。杜小菊问,马二,你觉得什么最重要。马二挠挠头说,钱,钱最重要。第六回,马二又输了。张梅问,马二,如果我和杜小菊一起掉河里,你先救哪一个?马二说,救小菊。张梅猛地拍了桌子一下,叫道,妈的,你这没良心的。几张牌被震落,掉到脚下。杜小菊弯腰捡牌,赫然看见张梅的腿搭在马二的腿上,像两条纠缠的蛇。
列车到达宣威站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车厢光线暗淡,他们停止打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火车穿过宣威城,窗外陷入一片黑暗。马二睡着了,竟打起了呼噜,雷鸣般轰响。张梅靠着背椅,微垂脑袋,盯着手机划来划去。四周变得格外安静,只有铁轨的咔嚓咔嚓声,回响在空旷的夜里。杜小菊微闭双眼,觉得这个夜晚只剩下自己,正在走向无边无际的旷野。
9 点30 分,列车抵达昆明。走出火车站,干燥凉爽的夜风扑面而来。真不愧是春城,完全没有凉城那种刺骨的寒冷,也没有缠绵悱恻的大雾。放眼望去,街道宽阔,车如流水,高楼林立,灯火辉煌,人来人往。最令人惊异的是,天上挂着一轮明亮的圆月,散发出清澈干净的光芒。
打了个的,直奔预订的酒店。酒店叫星期八,位于偏僻的城郊。之所以不选择市中心的酒店,主要是考虑价格问题。繁华地段的酒店多贵啊,住一晚要花几百甚至上千。不就是睡觉吗?何必花那个冤枉钱呢。城郊有什么不好?同样级别的酒店,只需一百多元,市中心却高达四五百,甚至几千元。唯一麻烦的是,路不太好找。虽然的哥打开了GPS 定位,仍几次迷失方向,绕了不少弯路,耗费一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了位于一片小树林中的星期八。
住房在18 层,双人间,一张大床,一张小床。之所以只定一个房间,张梅的理由有两个:一是省钱,二是好玩。杜小菊认为男女有别,最好还是定两个房间。张梅说杜小菊死脑筋,都什么年代了,还抱着老一套。杜小菊想了想,也就没有多言。张梅说得有理,这样可以节省不少费用。
进了屋,张梅对杜小菊说,媳妇,你跟我睡大床。又指了指小床说,马二,你睡小床。马二说,凭什么?不行,我要睡大床。张梅说,马二,你太坏了啊,想跟我媳妇睡一块。杜小菊说,信不信老娘撕烂你的嘴?张梅笑着说,马二要睡大床,我能怎么办?杜小菊说,那我睡小床,你们睡大床。马二笑着说,不行不行。张梅大笑,对杜小菊说,马二不肯,我也没办法。马二嘿嘿笑道,要不三人一起睡?杜小菊瞪了马二一眼,马二赶紧闭上嘴巴。张梅哈哈大笑,好啊,马二,你没死过?杜小菊说,我懒得跟你们废话,洗洗睡吧,明天起早点。
马二先洗。这是张梅的主意,男生嘛,动作快,速战速决。不到十分钟,马二穿着睡衣走出来。他爬上小床,半躺床头,对着灯玩手机。
杜小菊洗漱的时候,不时传来张梅和马二的说笑声。她加快速度,擦干身体,披上睡衣,走出浴室。张梅扑上来,抱住她说,媳妇大人,你他妈太美了。杜小菊推开她,没好气地说,烦不烦?张梅嘿嘿笑道,你等着,我这就去洗澡,一会抱你睡觉。杜小菊说,滚。张梅对马二说,看住小菊,别让她跑了。
杜小菊爬上大床,靠床头而坐,把脚伸进被子,拿起手机,随意乱翻。马二看了看她,笑笑说,还不睡?杜小菊说,你睡你的,我玩一会手机,等等张梅。马二丢下手机,伸伸懒腰说,那好吧,我先睡了。
杜小菊刷了一会朋友圈,感觉索然无味。朋友圈有什么呢?不是晒吃的,就是晒穿的;不是晒老公,就是晒儿子;不是晒美颜照,就是晒鸡汤。她叹了口气,放下手机,歪头看了看马二。耳边传来哗啦啦的水声,还有马二的呼噜声。
不知过了多久,杜小菊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她摸了摸身边,空空如也。声音是从小床那边传来的,那是一种被压抑的呻吟声喘息声。杜小菊的头发一下子竖起来,她抱紧身体,闭上眼睛,发出均匀的打鼾声。
大概过了十分钟,张梅回到大床,悄无声息地钻进被窝。
杜小菊一动不动,背对张梅,继续打呼噜。
七
天气不错,晴空万里,清风拂面。杜小菊的意思,直接乘车前往滇池,但遭到了张梅的反对。张梅说,她妹妹说过,下午的滇池才有看头。根据妹妹的建议,张梅提议早上逛一逛正义坊,下午再去滇池。
杜小菊点开百度,搜了搜正义坊。百度介绍,正义坊地处黄金地段,分北馆南馆,地下两层,地上五层。负一楼是淘宝街,主营服装百货;一楼经营品牌服装及珠宝;楼上主要是美食街及电影场所等,有很旺的人气。杜小菊也喜欢吃、喜欢穿、喜欢珠宝、喜欢电影等,可此时,她对正义坊却没有多大的热情。相比之下,她更愿意去滇池,看看那些从西伯利亚飞来的红嘴海鸥。
到达正义坊后,找了家馆子,品尝大名鼎鼎的过桥米线。随后,他们走进正义坊,打算从底层开始,一层一层往上逛。张梅兴高采烈地走在前面,不管遇上什么店,都要进去看看。看见好看的衣服,她要试一试;看见漂亮的鞋子,她要穿一穿;看见珠宝,她要戴一戴;看见好吃的,她要嗅一嗅……杜小菊跟在身后,看着她做这做那。马二拿着相机,根据张梅的指令,不时拍上几张照片。就这样,大概耗费四五个小时,他们两手空空地走出了正义坊。
吃过午饭,乘公交赶往滇池。由于不熟悉路线,转了几次车,又走了很长一段路,才找到海埂大坝。大老远,听见乱七八糟的叫嚷声、鸟叫声、拍打翅膀的声音。走近些,可见大坝上站满了黑压压的人影,空中飞舞着不计其数的海鸥。他们加快脚步,走上大坝。真没想到,大坝上有这么多人,一个挨一个,挤在扶栏边,有的举起自拍杆,摆出各种姿势拍照。有的举起相机或摄影机,拍摄空中飞舞的海鸥、辽阔的湖面、碧绿的山峦、高远的蓝天。有的举起鸟食,摆出飞翔的姿势,逗引海鸥从天上俯冲下来。更有甚者,将面包片放入口中,仰起头等待海鸥飞来叼食面包。总之,海鸥是滇池的主角,人们的所作所为,几乎全是围着海鸥打转。多少人煞费心机,就是为了拍摄一张满意的照片。
张梅几次试图挤到扶栏边,都没有成功。她抓起马二的手,继续往前走,希望找到一个好位置。杜小菊没有动,她仰起头,眺望成千上万的海鸥。它们飞着叫着舞着,拍打宽大的翅膀,忽急忽缓,忽高忽低,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叫着闹着,嬉戏追逐,披着金色的阳光,闪烁着动人的光芒。有的飞累了,会收敛翅膀,或落在水面,或落在岸边,或落到人群边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发现它们的嘴呈红色,翅膀多为白色,脚趾橙黄色,爪为黑色,眼睛圆溜溜的,显得娇憨可爱。看着一只只从眼前掠过的身影,听着它们响亮的叫声,杜小菊不禁想起了关于红嘴海鸥的介绍。她查过资料,这些海鸥的确来自于寒冷异常的西伯利亚。它们不辞辛苦,飞越千山万水,忍受风雨雷电,不远万里来到滇池,究竟是为了什么?它们为什么要飞这么远呢?听说西伯利亚的温度可以达到零下几十度,是不是为了逃避西伯利亚的冬天,它们才飞到这里?真奇怪,是谁告诉它们,万里之外有一座被称为春城的城市,冬天也有温暖的阳光?
杜小菊望着天空发呆,忽然有人拍了她一下。回头一看,是一个挎着相机的小伙子。小伙扬起手里的照片,笑着说,美女,拍张照片吧,你看看,这是样品。照片上,一个穿长风衣的漂亮女孩,张开手臂站在扶栏边,仿佛要飞起来。她的身后,是广阔的湖水,碧蓝的天空,鲜艳的落日。成千上万的海鸥拍打翅膀,盘旋在滇池上空,翱翔在她的头顶。有一只矫健的海鸥,竟飞到她的额头上方,啄食手里的鸟食,咋一看上去,好像人与鸟在接吻。
杜小菊指着照片说,这是你拍的?小伙子拍着胸脯说,如假包换,假一赔十。杜小菊说,多少钱拍一张?小伙子说,20元。杜小菊说,好吧,拍一张。
小伙子掏出一块面包,叫杜小菊依栏而站,伸展双臂,举起面包。风吹动她的风衣,掀起她的长发,让她忽然产生了一种飞翔的冲动。一只只海鸥拍打翅膀,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发出响亮的叫声,争先恐后地扑向她手里的面包。有一只体型格外健硕的海鸥,蓦然飞到眼前,灵巧地伸出尖嘴,撕走了一块面包。
小伙子手疾眼快,连续按下快门。
杜小菊说,够了,我只要一张。
小伙子说,没事的,多拍几张,可以自由挑选。
拍了照片,小伙子带着杜小菊走下大坝,来到一间木屋前。木屋上挂着一块牌子,刻着一行大字:行色摄影。屋里有几个年轻男女,各自抱着一台电脑,忙着打印照片。不断有提着相机的摄影师,带着顾客朝这里走来。摄影师把相机交给里面的工作人员,拷下照片之后,匆匆返回大坝,寻找下一单生意。
小伙子的前面站着几个摄影师,他只得耐心等待。杜小菊想了想,向他打听摄影店的老板。小伙子告诉她,老板是他的学姐,今天不在。杜小菊问,去哪儿了?小伙子说,生病了,去了北京。杜小菊说,为什么要去那么远?小伙子说,她病得不轻,北京的医疗条件要好得多。杜小菊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小伙子问,你找老板有事?杜小菊说,我想问问她,这儿还需要摄影师吗?小伙子说,如果有兴趣,可以加我的微信,我帮你问问。杜小菊加了小伙子。小伙子想了想,补充说,行规没有底薪,按比列分成,比如说吧,你照了一张照片,顾客付了20 元,你可以拿5 元,剩下的归老板。杜小菊点点头,我知道了。
几分钟后,杜小菊拿到了照片。打印照片的姑娘很贴心,还把修过的电子版发给了她。杜小菊看着照片,真不敢相信那是她自己。照片上的她怎么那样美?飘逸的白风衣,秀发飘舞,笑容灿烂,双臂高举,就像一只展翅飞翔的海鸥。她的头顶,是蓝天白云,是无数张开翅膀的海鸥。她的身后,是广阔的滇池,是隐隐约约的远山。她不禁想,这是现实中的她吗?她有这么好看吗?
手机忽然响起来,是张梅打来的。杜小菊挤开汹涌的人流,沿大坝紧走了好一阵,终于看见了张梅和马二。张梅靠着扶栏,举着鸟食,摆出各种造型。马二举着相机,从不同角度不同方向抢拍。见到杜小菊,张梅问,怎么回事?眨个眼就不见了。杜小菊说,我请人拍了一张照片。张梅一把抢过照片,看了看说,花了多少钱?杜小菊说,20 元。张梅说,20 元?这么难看,你傻不傻?马二说,我觉得挺好看的呀。张梅说,何必花那个冤枉钱,不如让马二帮你拍几张。杜小菊一把夺回照片,说,我喜欢,我愿意,不行吗?
他们沿着滇池岸,边走边拍。越往前走,行人越少,海鸥也越来越少,滇池却越来越宽阔,烟波浩渺,渺无边际。不知不觉,已是夕阳西下,余晖从远处山头斜照过来,洒满滇池,一片波光粼粼,金光闪闪。几只海鸥拍打翅膀,飞过空旷苍茫的水面,传来悠远的叫声。
走到一片宁静的海湾,张梅提议就地返回,换个地方走走。杜小菊不愿回去,她想继续走下去。张梅说,有什么好看的?除了水就是水,连一条破船也没有。杜小菊说,前面肯定有船。张梅说,肯定没有,只有水。杜小菊说,我就喜欢看水,不行吗?张梅说,马二,你呢?也喜欢看水?马二愣了一下,说,喜欢,也不喜欢,对了,你想去哪儿?张梅说,去民族村吧,离这儿近。杜小菊说,你们去吧,我再走走。张梅说,水有什么好看的?杜小菊说,我就喜欢看水,不行吗?
张梅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停住脚步说,我不去了,我妹要来见我。马二劝杜小菊说,听张梅的,回去吧。杜小菊说,你们去吧,我再看看水。张梅说,杜小菊,你他妈有病。杜小菊吼道,我他妈就喜欢看水,不行吗?
杜小菊丢下马二和张梅,大步向前走去。
马二挠了挠脑门,对张梅说,你在这儿等着,我陪她走一段。
夕阳跌落水中,天色陡然暗淡,世界陷入一片苍茫。滇池忽然变了脸色,看上去阴森灰暗,发出低沉的轰响。马二把相机背到肩上,一声不响跟着杜小菊。喧嚣声已经远去,仿佛消失在水中。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风声、水声及海鸥的叫声。马二有点害怕,紧走几步,低声说,小菊,回去吧。
杜小菊停住脚步,抬头望望前方,只有一片辽阔苍茫的水域。张梅说得不错,这里只有水,没有船,真的没有船。谁能知道,尽头到底是什么呢?有没有喧闹的人群,有没有飞翔的海鸥?或许,水的尽头还是水?她再次眺望动荡的滇池,别说大船,连一只小船也没有。她茫然地向前走了几步,看见岸边站着一台望远镜,孤零零地指向阴郁的水面。她走过去,用手机扫描二维码,抬起望远镜,眺望远方。望远镜里,能看见的只有水,还是水,波涛滚滚,动荡不安。她不禁黯然神伤,这么大的一边水域,却没有一艘船,让她从此岸走向彼岸。比起那些来自西伯利亚的红嘴海鸥,她真是差远了。她一直没想明白,红嘴海鸥凭一双翅膀,怎么能飞过大江大河,飞过千山万水,飞过风云雷电,抵达这遥远的滇池?
她放下望远镜,回头看看马二,不由一阵颤栗。
马二,回去吧。她有气无力地说。
八
返回的途中,他们没有见到张梅。堤坝上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看着陷入暮色的海湾,杜小菊的脑海里跳出一个念头,张梅是不是跳水了?
马二给张梅打电话,却告知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杜小菊也给张梅打电话,关机,还是关机。马二走过去又走回来,仔细打量这片水域,似乎要判定这里是不是当初张梅留下的地方。不错,绝不会错,就是这里。可张梅哪儿去?会不会遇上坏人?谋财害命,强奸未遂,杀人分尸,电视里不是经常出现这种情节吗?马二越想越怕,环顾周围的荒草树林,查看废墟缝隙,试图找到蛛丝马迹。看着忙得满头大汗的马二,杜小菊不由感到后悔,为什么非要坚持往前走呢?有什么可看的,连一只船也没有,除了水还是水。她忽然想到,张梅喜欢开玩笑,会不会故意躲起来了?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害怕,大声呼喊张梅的名字,声音传出很远,回荡在滇池上空。可是,回答她的只有汩汩水声,夹杂着几声怪异的鸟鸣。
怎么办?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发生了这种事情。他们最后决定,回到海埂大坝入口处,寻求保安人员的帮忙。如果有监控,那就更好,或许可以发现有用的线索。他们迈着急促的步子,迎风奔跑起来。跑了好一阵,杜小菊的手机叫起来,她一边跑,一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停住脚步,按下接听键,耳边传来张梅的笑声。张梅说,妹妹带她去了民族村,现在正在吃饭。杜小菊喘了口气,冲手机吼道,张梅,你她妈没事吧?张梅哈哈笑道,老娘能有什么事?是不是把你们吓坏了?不好意思,刚才手机没电。杜小菊忍不住骂道,你他妈还笑。张梅说,好了好了,别搞得这样夸张,就这样吧,你们先回去,我妹的男朋友要请我吃饭呢。杜小菊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张梅沉默了一会,低声说,不一定回来,我妹的男朋友认识一个小老板,打算介绍给我认识认识。杜小菊笑道,哦,这下你满意了。张梅赶紧说,别瞎嚷嚷,八字还没一撇呢。杜小菊说,好好,谁稀罕说呢。张梅笑着说,行,就这样,明天早上见,呵呵呵。
离开大坝,他们找了一家名叫“菌王府”的馆子。菌王府是一家专门经营野生菌的馆子,据说历史悠久,用料独特,物美价廉,很有名气。进店之前,杜小菊用手机查过,网上确实有这家馆子的介绍,下面的评分比较高。点菜的时候,杜小菊瞥了一眼菜单,发现那些菌类大多价格不菲。她把单子交给马二,马二点了价格相对偏低的茅草菌。杜小菊咬咬牙,又点了青头菌和牛肝菌。除此之外,杜小菊还自作主张,要了一斤杨梅泡酒。马二惊讶地看着她,说,怎么,打算喝点酒?杜小菊大声说,是啊,你怕了。马二说,我怕啥,只是觉得你今天有点奇怪。杜小菊说,有什么奇怪的,今天累了,喝点酒提提神。
两人吃饱喝足,打的返回酒店。杜小菊喝多了,仰面靠在马二的肩上,瞪着朦胧醉眼,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高楼,辉煌的灯火。的士跑过繁华的大街,但杜小菊没看见来往的人流,也听不见喧闹的人声。她眼中只有天上那轮奔跑的月亮,的士跑到哪里,它就跟到那里。马二闭着眼,一声不吭,仿佛已经睡着了。
下了车,杜小菊扶着一棵树蹲下,怎么也站不起来。马二把她扶起来,让她趴在肩上,拖着她往酒店走。杜小菊软塌塌的,不时从马二的肩膀往下滑。马二无奈,只得蹲下身,把杜小菊搂到背上。杜小菊伏在马二的背上,手臂搭着马二的脖子,双脚随着马二的走动而晃动。马二问,杜小菊,你喝醉了。杜小菊嘟囔着说,我,没醉。马二说,杜小菊,你真没出息。杜小菊说,杜小菊有出息,马二没出息。马二说,还敢顶嘴?信不信把你扔在大街上?杜小菊说,我不顶嘴,不要把我扔在大街上。马二笑着说,怕了?杜小菊说,怕了。马二说,下来,自己走。杜小菊抱住马二的脖子,喷着酒气说,不行,背我。
进了客房,马二把杜小菊放在大床上。杜小菊翻了个身,从床上爬起来,坐在床沿边,低着头,闭着眼,使劲掐太阳穴。马二说,你喝多了,洗洗睡吧。杜小菊睁开眼睛,看着马二说,谁说我醉了?我还能喝,你不相信?马二笑笑说,对对,你没醉,行了吧。杜小菊说,拿酒来,我们再喝。马二说,我醉了。杜小菊指着马二说,没出息,你不算男人。马二笑着说,好,好,我不是男人。杜小菊撇撇嘴说,真没劲,懒得跟你废话,我要洗澡了。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杜小菊穿着睡衣走出洗澡间。她一边擦头发,一边对马二说,该你了。马二站起来,从她身边走过,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他赶紧走过去,闪进洗澡间,把门带上,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粗壮的汉子,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发了会呆,缓缓脱下外衣,脱下外裤,脱掉内衣,脱掉短裤,直到一丝不挂。他咬咬牙,握紧拳头,臂膀上立刻鼓起一条结实的蛇。他伸出一个手指头,指了指脑袋,低声说,马二,你他妈是个怂货。
马二出来的时候,看见杜小菊躺在大床上,裹着严严实实的被子,只露出脑袋。她闭着眼睛,不知是不是已经睡着了。他坐在床上,蹬掉拖鞋,拿出手机,查看朋友圈。张梅发了一组图片,图中的她高举酒杯,正在和几个青年男女碰杯。张梅的左边,站着一个胖胖的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稀疏的头发一丝不苟,脑门发亮,很有派头。张梅的右边,站着一个身穿风衣的高挑女孩,看上去跟张梅比较相似。女孩的旁边,站着一个高大男孩,一手端酒杯,一手扶着女孩的腰。马二点了个赞,在下面问,今晚不回来了?张梅回了三个字,不来了。
杜小菊动了动,喊了声马二。马二问,有事吗?杜小菊转过头,睁开眼睛,看着马二说,我渴。马二拿了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递给杜小菊。杜小菊撑起身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把瓶子还给马二。马二随手把瓶子放在床头柜上,准备起身离开。杜小菊咳了一声,看着他说,马二,我冷。马二挠挠头说,那怎么办?我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一点吧。杜小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低声说,过来,抱抱我。马二愣了一会,抖抖索索俯下身子,小心翼翼抱住了杜小菊。
天色微亮,杜小菊悄无声息地从马二的怀中爬起来。马二还在熟睡,鼾声如雷。杜小菊穿上衣服,背上马二的照相机,蹑手蹑脚走出了房间。
几分钟后,杜小菊走出酒店,走到宽广的大街上。天还没有大亮,街上车辆稀少,行人稀稀拉拉。杜小菊拿出手机,给杜心武发了条短信:爹,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找到工作了,暂时不回来了,别担心我。她运指如飞,又给马二发了一条短信:相机我带走了,有机会再还你吧。
短信发出之后,她关了手机。抬头望去,天边越来越亮,一片鲜红。她知道,太阳就要从那儿升起,将万丈光芒洒向这座城市,洒向每一个人。
她掏出一直放在内衣袋的诊断书,撕成碎片,扔进风中。
那一刻,她又听见了海鸥嘹亮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