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晓燕
花照巷不到两米宽,只能供两人并排行走。巷子弯弯曲曲转角,一眼望不到尽头,两边是土灰色的院落。
住在花照巷巷尾的张家,有两个女儿,母亲去世早,姐妹两个踩着小巷的晨昏相伴着长大。姐姐张玉琴大专毕业后,到一个事业单位上班,她聪慧,心眼足,做事一套一套的。妹妹张玉英闲在家里,她不爱讲话,性情有些木讷,常常斜倚自家木门,如古代深闺中的美人,双眸凝视院墙上密密麻麻的爬山虎发呆。
小巷子里的风,不缓不急地吹着。自从巷子那头建起了商业街,花照巷的里面和外面就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里面的宁静,外面的喧闹;里面的古老,外面的现代。
又过了些年,姐妹俩各成了家,相继离开花照巷。不久她们的父亲脑溢血去世,花照巷的房子空出来了,巷子里不少住户的房子租出去了,一二百块一间租给外地来打工的,姐姐觉得租出去不值,她也不喜欢住在这里,她喜欢花照巷外面的热闹世界,她知道妹妹喜欢花照巷的清幽与淡雅,就让妹妹搬了过来。
小巷子虽然狭窄,每户都有个独立的院子。小草在墙角的缝隙里探出头,粗壮的古槐和梧桐矗立在小巷深处,许多院子里面跟外面放了几盆花。小巷墙上挂着一串串苍翠欲滴的藤萝,这里没有车流汇聚,没有灯火霓裳。引得一些文艺青年常常来拍照。
花照巷的年轻人,都是在老邻居们的眼皮子底下长大。又常常被挂在老邻居们的舌尖上。
早晨张玉英斜挎一个小包,静悄悄地从巷尾走出来,看见老榆树下几位老人,就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老人们大声说着话,“昨天又有一家搬走了,巷子里的老住户越来越少了。”“我哪里也不想去,哪儿都不如这里好。有太阳就出来走走,坐坐,多晒晒太阳补钙。”
看着张玉英走远了,一个老人压低了声音说:“张家二闺女人长得漂亮,就是命不好,看那眼睛愁苦的,像是要愁出泪来。”“张家二闺女回来多长时间了?几年前听说她跟她爸闹翻了,跟一个高个子卷毛男人跑了,后来在商业街开了个饭店。”“回来一阵子了。几个月前,她男人为一个叫小娇的女人打架,被警察带走。张家二闺女看在夫妻的份上,找朋友,托关系,把家里的钱拿出来,想把他保出来。男人还是判了刑。”一个老太太说,“她那男人长什么样子?”“高高的个子,头发烫成小毛毛卷,嘴上留着两撇小胡子。说话的时候,眉毛一挑一挑的。流里流气的样子。”另外一位老人纠正说:“不能算是流里流气,年轻人管那叫酷。”
柳国华进去两个月以后,张玉英收到他从监狱寄来的信:“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形容对你的思念,我现在特别想你,想我们在一起的日子……等我出去了,我对你好,你不要认为我是报恩。我是真的要对你好。我怕时间过得太快,不够回报你。以前我对你的关心太少了,等我出去,好好照顾你们……”
收到柳国华的信的时候,整个花照巷正安静地躺在微风里,它柔情似水。散发着柔和的微光。张玉英倚在自己家的木门上,把那封信反反复复读了好多遍,直到能背下来。她在花照巷的石板路上来回地走,柳国华信中那些暖暖的话语如露珠般悬挂在初春的枝头。
她心里念着信里的话,她在工作、吃饭、甚至梦中,都能看到信中的话语。她看到了他的真心,他说他的生命中只有她,她相信。他跟小娇刚刚开始,感情还不深,不像他们,已经在一起好几年。还有个女儿。
两个人开始不停地写信,张玉英的气色变好了,她感到很幸福,这种感觉竟然像初恋一样。
张玉英趴在自己家的小吃店桌子上给柳国华写信:“你已经走了97 天了,你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走过来的吗?我一天天等你,一天天盼你……”张玉英也没想到自己还能写出这样情意绵绵的信,信中的那些话,以前她没有说过。
姐姐走进小吃店,叫了张玉英几声,没有回音。姐姐个大骨架大,眼睛嘴巴都大,声音饱满响亮,跟人说话的时候,眼睛翻得大大的,表情很夸张。张玉英低着头写信并不理姐姐。姐姐环视了下冷清的小吃店,又说了句:“店开不下去,就转出去吧,这样又是工人的工资又是房租,睁开眼就往里扔钱。”张玉英仍然没有理姐姐。姐姐轻轻拍拍油光光的桌子说:“我说你呢,别写信了,赶紧写个饭店转让。不是我给你泼冷水,别指望通过坐牢换回一个好男人。他在监狱吃穿不愁,生活有规律。对你说些好听的话,算不了什么。等他出来,还是那个花心,不负责任的男人。”姐姐又含笑把嘴一撇对着她的脸说:“柳国华有什么好的,大长脸,眼睛跟嘴离得千山万水。鼻梁子也那么长,从两眼中间的位置直接滑下来,都快掉到嘴里了。”
姐姐的话把她逗笑了,她也没有大笑,而是一丝微笑慢慢移到她的嘴边。她说:“柳国华哪里像姐姐说的那样。他个子大,动作敏捷。几块腹肌,哪个有?”“是有几块腹肌不假,有这几块腹肌就整天敞着怀怕人家不知道,一股子风流相。”张玉英说:“他喜欢开玩笑,很幽默的……”“柳国华是爱开玩笑,发起脾气来也是翻脸不认人的。”
她把写好的信工整地叠好,放进信封。转移了话题说:“我是考虑转让了,我这就写个饭店转让贴出去。”
过了两天,姐姐带着一个男人走进小吃店,姐姐带来这个人,说是要盘下她的小吃店。那人一进来就盯着张玉英看,张玉英赶紧跟他介绍店里情况,男人对这些并不上心,一只手扶门框,一只手叉腰,眼睛在张玉英身上飞来飞去。张玉英论模样,比姐姐要好看,齐眉穗,耳朵两边有些散头发拨拉下来,从前面看像是短发,后面却有长发用发夹固定住一个发髻。眉毛在眼睛上呈一弯弯的弧线。她不怎么爱说话,总爱低下头,眼神藏在刘海下面。
张玉英明白了,这个人不是来看店的。姐姐正跟王老板搭讪,她看出了妹妹的心思。小声跟她说:“王老板在城里有十多家连锁店。他说要是盘下这家店,还留下你,做店长。他老婆前几年去世了……”张玉英听了,大眼睛翻了翻,把黑眼球都翻了进去。姐姐怕张玉英说出硬邦邦的话来,赶紧捏捏张玉英的手。等那人刚一出门,张玉英跟姐姐说:“我等着柳国华,多少年都等!”姐姐用眼角撇着妹妹:“柳国华值得你这样吗?他当年追刘梅要死要活的,人家不跟他了,他才……”“是刘梅没有福气,跟着别人走了。”“他进监狱也是为了别的女人打架呀,他这一进去就是六年。你等他六年?你也为自己考虑考虑。”“他说进了监狱才觉出,最爱的人是我。跟小娇是他犯糊涂了。他舍不得我,对了,他有个狱友,老婆跟人走了,就自杀了。我一定得等着他!”张玉英说着眼睛又像要滴出泪来。
柳国华刚入狱的时候,给小娇写过信,没有收到回信。他就把狱中的孤独无助,对外面亲人的思念,写信倾诉给张玉英:“外面下雪了,鹅毛大雪,记得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也遇到这样的雪天。一脚踩下去,积雪没过了小腿。我们从家里跑出来,租房的钱都没有,你意外地在雪堆里捡到500 元钱,兴奋得手舞足蹈,对我说,这是老天爷给的红包,我们一定会幸福美满的!现在,我还记得你当时的样子。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谢谢你不离不弃,谢谢你让我拥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柳国华给张玉英写信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他们曾经有过那么美好的日子。
张玉英撑一把淡蓝色的油纸伞,走在花照巷的雨幕里,雨水轻轻叩击梧桐树阔大的叶片,发出沙沙的声响。烟雨萦绕下恍如梦境。她心里滋生出许多甜蜜幻想与缠绵的思念。
她心里想着给柳国华的回信:“你坐牢以后,很多人叫我不要等你了,我说我的男人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我不可能抛下他不管,也不可能离开他,我愿意一直守在家中,等着他出来的。你记住,不管你成为了什么人,我都会一直爱着你,不离不弃。”
阴雨绵绵的小巷里,充斥着一种潮湿的味道。张玉英走到小巷拐角,看见一盏铁罩灯下站着一个男人。昏暗的灯光拉长了那人的影子。两个人对望了一眼,张玉英感觉对面这个人有些面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那个男人先开口了,那人说张玉英姐姐带他去过她的小吃店。张玉英想起来了,这位是王老板。他说他的店里缺一位店长,是来邀请她的。张玉英摇着手说自己家的店还想接着干呢,请他另请别人。说完低着头向小巷深处走去。
在这以后,王老板又到花照巷找过张玉英,后来就不来了。
姐姐新烫了头发,水波纹式的小卷短发,发梢被烫得有些黄,刚刚烫的头发,小卷没有打开,显得有些生硬。人看上去显得有些老气。姐姐又到张玉英店里来,吃饭的客人走了,张玉英在给女儿梳头,将她的长发编织成粗厚的麻花辫,又对折成双丸子头,女儿看起来像个粉嫩的古典小美女。张玉英看见姐姐进来,搬了凳子让她坐,又催着女儿做作业。
姐姐用手捋了捋新烫的头发说:“小店还没有转出去?哎!柳国华在里面操心过你们的生活吗?有没有问你们有钱吗?怎么生活的?看你就那两套衣服,翻来覆去换着穿。明天我陪你去服装街给你们娘俩买两套衣服。”她侧面端详着妹妹,妹妹的鼻子侧面看起来很好。就是这性情太老旧,不像这个时代的人。张玉英说:“我不想转店了。柳国华没问过我们有没有钱,我也不想他为我们担心。我只想着,如果有一天他回来了,能给他一个温暖的家,再苦再难我都得扛起这个家。”张玉英嘴角流露出一丝笑又说:“我不买衣服,你陪我跟女儿照几张照片吧。”
从照相馆回来,张玉英走在晒满了太阳的小巷上,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足音。还听见几只鸟雀浅浅低鸣。她心里念着自己写给柳国华的信:“这些日子还好吗?不知道你身体怎么样,我很牵挂,我们相隔千万里,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和你见上一面,我真的好想你。我和孩子一起等你,不管十年八年,我不在乎,你要好好改造,早日回来……寄给你两张照片。你放好,想我们了,就拿出来看看吧,我这里还有一模一样的两张。我床头的墙上放了你两张照片,我天天都能看你。你记住一定一定要给我写信啊,我每天都等着你的信,我也会常给你写信。嫁给你是我的福气。”
张玉英跟人打听,她家到柳国华的监狱要坐两天一宿的火车。她算了算,去看柳国华的路费跟住宿费是个不小的数目。她得攒钱。小吃店里辞去了两个店员。只剩下她跟师傅两个人。张玉英从早忙到晚。心里却是甜的。她给柳国华写信:“你知道吗?我在家里能收到你的一封信有多高兴,就好像看到了你一样。你在那里受苦受累,如果能代替,我跟你换,可这是不能的。我很想去看你,可是现在没有钱,等有了钱,我带着女儿就去看你。我真的很想见你一面,我想看看我的丈夫是胖了还是瘦了。还有,小店我干得不错,我要攒下路费,跟女儿风风光光地去看你。”
有时张玉英的心里暗暗想:“女人需要一个爱人,在不在身边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得知道有一个人爱她。”
入狱前,柳国华跟张玉英在花照巷外的商业街开了一个小餐馆,结婚几年了,两个人的感情已经平淡如水,一天柳国华看见个男人总盯着店员小娇看,后来小娇给送菜,他还捏捏小姣的手。柳国华的嫉妒心上来了,说了几句不好听的,两个人动了手,柳国华红脖子涨脸地拿着铁凳子跟人家打架,把那人打伤。被判了刑。张玉英知道如果不被判刑,说不定他现在跟小娇住到一起了。
小娇没有消息了。狱中的柳国华心里想的就是张玉英。怕张玉英不等他,怕她改嫁。不过,他能感觉出,张玉英是死心塌地爱他,就像张玉英离不开花照巷一样,张玉英也不会离开他。
女儿突然高烧,连续烧了两天,张玉英叫了辆出租车,把女儿送到医院。医生检查后,说女儿得了肺炎,需要住院,女儿在医院住了一个月,总算痊愈了。可是张玉英准备去看柳国华的路费花光了。
那一天风夹着雾气刮得很猛。张玉英趔趄地走回花照巷,她给柳国华写信,她的心里一阵柔情,一阵痛苦。她把女儿得病,花光了路费的事,告诉了柳国华。柳国华虽然想见张玉英,他也只能安慰她,说自己准备呈报减刑,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回家陪他们了!
张玉英是在卖烤串的大排档里认识柳国华的,那时两个人都是帮工,柳国华上嘴唇留着小胡子,烫着卷发,腰板笔直,两条长腿走起路来很有弹性。最吸引女孩的是他上衣一卷,露出那几块腹肌。
张玉英自从见到柳国华,那颗寂静的心就不寂静了,她的心湖荡漾起来。她每天把要烤制的食材洗好,切好,用秘制的酱料腌上。她做这些时,柳国华只是在一旁抽烟。到了开始上顾客了,柳国华扔掉烟头,系上围裙,开始做烧烤,长胳膊长腿干起活来像是有韵律有节奏。张玉英在一旁给他打下手,月光下两个人像是披上了银纱。虽然忙得顾不上说一句话,柳国华一个眼神,张玉英就知道他需要什么。
柳国华没有注意张玉英,那时他正在追求活泼漂亮的刘梅,柳国华家庭条件不好,家里九口人,土房三间,两个弟弟借宿到别人家。刘梅觉得柳国华家里穷,跟着一个有钱人走了。
张玉英几天没有见到柳国华,找到他宿舍,才知道他病了。柳国华头发乱蓬蓬的。嘴周围一圈胡子。脸上没有血色。张玉英低着头出来进去给他买药做饭。也不多说话,柳国华知道了她的心思。她是内向的,有些古典气质。不像刘梅那样现代开朗。本来他是不喜欢的,她就对着他微笑。眼角鼻洼里都含着笑意。最终她的微笑照亮了他憔悴苍白的脸。
柳国华跟着张玉英回花照巷见父亲。听说柳国华父母都是农民,还有两个弟弟没有结婚,父亲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张玉英从家里偷了一个锅,半袋子米,柳国华回家偷了一床被子,两个人跑到离花照巷很远的巷子,租了间小房过起了日子。
两个人做大排档。以前两个人都在大排档干过,所以干得挺顺手。他们手里有了钱,就想做大一些,租了一间门面,请了师傅,雇了服务员。
开业第一天,张玉英问柳国华:“这就真的开始啦?”
“嗯,真的开始了!”
两个人像模像样地干起来,以前积累了不少顾客,生意做起来很不错。
柳国华还聘了一个漂亮店员小娇。小娇给店里拉了不少生意。柳国华单独给小娇发奖金,张玉英也没有意见。那时张玉英不知道,柳国华已经偷偷地跟小娇好上了。
柳国华入狱后,张玉英听说小娇又找个男人,去外地了。她觉得老天爷帮了她,让他在监狱里好好反思,看看谁是真心对他好。等他出来,他就完完全全属于她了。
为了去看柳国华,张玉英更加卖力地赚钱,她的小店挺了过来,她又加上了送外卖的生意,收益比以前还好。她又攒上了一笔钱。不但母女两个去看柳国华的路费有了,存折上还有一笔钱,她要带着那个折子给狱中的柳国华看看。
这一天,空气沉闷,像是要下雨。张玉英小吃店关门后,没有去姐姐家接女儿。而是回了花照巷。她把院子里的几盆花搬进屋里,免得被大雨淋了。
张玉英家有两间平房,自己隔出了一间厨房一间卫生间。她在院子里种了紫茉莉、铁线莲、指甲草,窗前还有一棵爬藤月季,能爬满她卧室的窗户。满窗的月季花发出一种沁人心脾的香味。
张玉英有几天没有收到狱中的来信了,但是她并不着急,因为再有几天就可以去看柳国华了,张玉英心里想着这些,搬完了最后一盆花。就在这时,突然听见有人敲门。张玉英家这个小院,平时只有姐姐来,她走到门边,一边问:“是谁?”一边警惕地贴到门上听。外面是个熟悉的声音。张玉英听出那是柳国华的声音。但是又不敢相信。直到外面又说了一句:“是我,柳国华!”张玉英猛地把门打开,她差点晕了过去。
柳国华扔下背包,抱住张玉英:“老婆,我回来了!”原来柳国华因为表现好,提前半年出狱。他是要给张玉英一个惊喜。张玉英缓过神来:“真是你回来了?这是真的吗?”柳国华瘦了,他张着大嘴笑,两颊上出了两条大褶子。不过他还像以前一样帅气。
窗外沉寂窒闷的空气中散发着雨水的气息,窗内两个人也像淋了雨浑身湿了个透。柳国华才想起问女儿。张玉英说女儿去了姐姐家。两个人没有开灯,躺在一片模模糊糊的昏暗里,张玉英打听监狱里的事。张玉英想起柳国华信中说过,有个狱友自杀了。就问:“那个自杀的人叫什么?后来怎么样了?”“是李泉,用一根磨过的牙刷柄割了脉。”“他为什么自杀?”“为什么?没有女人呗。”“去你的,没女人就自杀?”张玉英推了柳国华一下。“哪个不想女人,来了个采访的女记者,都有生理反应了,晚上哪个不是躲在被子里……”张玉英拍了柳国华一下说:“你也在被子里?”柳国华张开大嘴笑了:“男人么,就这点出息!”窗外一个闪电,那些花木瞬间就像白天一样,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张玉英问:“李泉到底为什自杀?他老婆不管他了?”“他老婆跟一个男人外出打工了。他有心理准备,还是不能接受那个事实。打饭时,有人推了他一下,他回手打了那人,他被关了禁闭,减刑的希望没有了。后来就自杀。”“没死吧?”“没死,再有一年多就出狱了。我刚进去的时候也曾多次想到过自杀,和李泉一样做过准备。自从接到你的来信,我心里踏实了。”
张玉英搂紧了柳国华,幸亏你没做那傻事,我再也不让你走了。张玉英又问柳国华:“你知道这几年,我攒下多少钱吗?本来是想带着这个存折去看你。”柳国华接过存折,那张大嘴又咧开笑了,存折上的数目,让他吃惊又让他心里踏实。
第二天张玉英没有去店里,而是在家里给柳国华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女儿也接回来了,女儿不像母亲那么兴奋,几年没见,女儿跟父亲有些生疏了。张玉英不停地给柳国华夹菜,柳国华吃得很快,放进嘴里的肉,嚼两口就咽了下去。看得张玉英很心疼。
清晨第一缕明媚而轻快的阳光投入小巷。花照巷那一线窄窄的天空中,荡漾着清新的气息,新的一天就此开始了。雨后的月季花,红红白白一蓬一蓬颤颤巍巍,更加妩媚。
阳光照亮了张玉英快乐的脸庞,她照了照镜子,又看一眼院子里的花,眼里充满春意。
柳国华跟张玉英说,在监狱过了几年苦日子,这回要好好享受生活。他两只手抱在一起,拿着烟,眉毛一高一低斜着,很享受的样子。柳国华又说等有钱了买楼房搬出花照巷,说花照巷的老住户搬走不少。剩下的都是老年人跟租户。张玉英摇着头说,她不会离开这里。从小在这里长大。张玉英喜欢这条小巷,走进小巷,就好像与现代化的都市完全隔绝了,外面的吵闹似乎一下子消失了。
柳国华回来了,张玉英有了帮手。她要挣钱,以前就是手里没钱,没有路费去看柳国华。她要多挣钱,一家人在花照巷安安稳稳地住下去。她让他到饭店去帮忙。他叼着烟,跷着二郎腿仰着脸,跟她说他这性格,不大适合干饭店。挣钱太慢。也不喜欢两个人身上整天都是油腻腻的味道。张玉英执意坚持,柳国华耷拉着眼皮说先试试看。
柳国华晚上总是喜欢跟朋友聚聚,回到家躺到床上就睡着了。早晨柳国华睁开眼,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发现张玉英坐在桌子旁边记账。一问才知道她一宿没睡。张玉英告诉他,昨天晚上他从店里走了以后,她接单不断,怕影响他休息,就没叫他。柳国华一边听她说,一边睡意懒散地朝窗外望去,觉得张玉英想钱想疯了。
饭店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张玉英每天行走在饭店与花照巷之间,享受着里里外外的阳光,眼睛比以前更加明亮了。两年以后,他们买了一辆家用车,为了进货买菜方便,又买了一辆中巴车。
手里的余钱越来越多,柳国华说不能总这么累巴巴地熬着汗津津的日子。他听人说可以投小额贷款公司,利息高,收益不错。况且钱存在银行里贬值,既然人家都投,咱也投。张玉英憧憬着幸福,柳国华能挣钱了,自己就披着月光打盹呗。
柳国华考察了几家公司,特意选了一家有正规营业执照的公司,承诺的利息比别家的低,但是心里踏实。没想到,这家有证的公司,外放的贷款也一样收不回来,公司老板进去了,柳国华投进去的本钱,也没了踪影。
辛苦挣的钱,就这样没了。柳国华出狱后给张玉英的喜悦没有了。柳国华知道张玉英对自己失望了,张玉英生闷气,柳国华也不劝,他的头懒洋洋地歪向一边,两根细长的手指打着拍子,眼角不时流过一道目光,观察着她的表情。他知道她现在脾气易怒又多疑。
张玉英早上批菜回来,看见柳国华在看手机,歪着头,情意绵绵的样子。张玉英心里想:男人总是喜欢东瞅瞅西瞅瞅寻找不同的风景。她忍不住唠叨:“早上的顾客都快来了,还在玩手机?”柳国华脸上堆上笑,张玉英看出他心不在焉。张玉英又喊了一声,柳国华才放下手机,用长指甲掏掏耳朵,喉咙里怨声怨气地咕噜着:“你以为我就揣着手机等着钱进账吗?收钱,排号,采购……哪个离得开我?整天管着我,跟监狱的管教似的,这么早哪有客人?别再教训我。”张玉英问:“你不知道有几个赶早市的来得早?”“正说着,进来一个顾客。张玉英连忙招呼客人坐下,给客人倒上水,催柳国华赶紧着。
柳国华晚上8 点多回来。张玉英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趁着他洗澡的时候,拿了车钥匙,到车里查。发现他的车座子下面有一部新手机,是她没有见过的。车上还有一张房卡。张玉英用这张房卡打开酒店房门,房间里没人,床上是乱的,卫生间的浴巾都是湿的。是用过的。张玉英打电话把柳国华叫来,他只说是个狱友刚刚出来,他给开了一个房间。
张玉英没有找到柳国华出轨的确实证据,心里还是不相信他,跟他大闹了一场,还用刀子威胁要割脉。
柳国华夺下她手上的刀子,反而有些气恼,说自己就是一块大饼,不要说别的女人吃一口,就是看看都不行。张玉英反驳说,你在监狱怎么没把自己说成一块大饼。
这件事情张玉英不敢再往深里想。只是从这天开始失眠,晚上睡不着觉,整晚上睁着眼睛,想起柳国华在狱中,两个人幸福的日子。她想跟他聊天,聊聊他们那些幸福通信的日子。柳国华很不耐烦:“你看我睡着了,你生气?”张玉英索性起来不睡了,她拿出以前柳国华给她的信,读了起来,从这以后,张玉英每天晚上都借着床头柜上的灯,读柳国华狱中给她的信。柳国华看见她这个样子,像是怕她读出信中的那些话,用被子把头蒙起来。张玉英索性大声念起来;“想你对我说话的样子,想你吃饭的样子,想你生气的样子,想我俩以前去过的地方,想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多好啊!想着想着,泪水流湿了我的枕头……”柳国华把被子裹得更紧了。
花照巷里梧桐树挂着黄褐色的枯叶,冻僵在天空中。槐树上细小的叶子也几乎全落光了,只有一些树枝衬托着蓝天。张玉英走在小巷石板路上,树叶在脚上颤动,发出很响的沙沙声。
张玉英在网上买了一套监狱的号服,拿给柳国华,让他穿。柳国华看见是号服,就火了:“你还把老子当犯人!”柳国华发起脾气来,血往上涌,脸跟脖子都红了。张玉英抽泣着,鼻子两侧的纹路很深,头发扑撒下来盖住了半边脸,那个样子让柳国华看了害怕,人像是老了好几岁,她嘶哑着嗓子开口:“你穿着这衣服,给我写的那些信,说的那些话,你都忘了吧?”柳国华被她这么一问,火气也消了些。他靠在墙上拿起号服,想起狱中,张玉英给他写的那些温暖的信,让他熬过了那几年,不由得对张玉英有了愧疚。
柳国华经常往外跑,迷上了赌博,输掉了100 万,为了还赌债,他借了高利贷,讨债的天天上门。
张玉英收到柳国华短信,说自己不想活了,高利贷还不起,要跳楼。张玉英赶紧给他打电话,问他在哪。他就是不说。张玉英说:“只要你人在,100 万算什么!我给你还,赶紧回来。”
张玉英把家里的存款拿出来,又跟姐姐还有朋友借了些钱。才算将全部债务还清。张玉英看出不能指望柳国华养家了,感觉有千斤重担压在她一个人身上。债虽然还清了,一切又打回了原点,几年的辛苦付之东流。
女儿对柳国华也很冷漠,她觉得爸爸出狱了,她跟妈妈的日子还不如从前,张玉英有时也唠叨柳国华赌博的事。他反驳说:“我赌博是为你们好,我累死累活是为你们好。”
柳国华去市场买菜,正遇到狱友李泉。柳国华把李泉带到自家的小饭店,李泉穿一件大衣。脖子上挂着一条金链子,走路有点像鹅。说话很响,眼睛很小,闪着光,两个人喝酒聊着天。张玉英让师傅给李泉做了几个拿手菜。李泉说:“在监狱里我就羡慕柳国华,他有个好老婆,三天两头给写情书。”李泉一笑露出细细的门牙。张玉英也喝了酒,满脸的光彩,说不是情书,是写信。柳国华的温情又回来了。他喝得有些醉意了,也有了兴致,食指指肚放在嘴唇上说:“怎么不是情书,就是情书。”张玉英只是笑,平时愁苦的脸也展平了。张玉英跟李泉说,哪天带着你爱人孩子一起来,咱们聚聚。柳国华给张玉英使眼色,示意她别说。张玉英没明白,还是说:“以后你爱人孩子不愿意做饭了就过来吃饭。”柳国华怕李泉尴尬,正要解释,李泉把大衣往上耸耸,裹得更紧些。潇洒地笑笑,大方地说:“好呀!周末吧,我们过来。”说完随随便便站起来,背剪着手往外走。
李泉走了以后,柳国华站起来歪着头,用打火机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跟张玉英说:“你以后说话注意点,别想什么就说什么,李泉的老婆跟别人走了。”张玉英说:“呦,我真没想这么多。可是他答应带老婆来。”“他那人挺要面子,不过,现在找个女人也容易。”张玉英看一眼柳国华,阴郁的眼光又往下移,说:“是容易,你也找一个吧。”柳国华仰着脸说:“你看看,又来了,总往我身上联系。”
过了几天,李泉真的带了一个女人来,一个非常年轻漂亮的女人,开了一辆豪车。柳国华很热情,比李泉自己来的时候,还要热情。李泉说这个女人是他老婆,是个老板。张玉英发现柳国华眼里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酒到尽兴之时,柳国华扬起右边嘴角和右边眉毛,有点花花公子又有点滑稽的样子开玩笑地说:“生活这东西,就跟身上的牛仔裤一样,即使你找到了合适的牌子,穿起来不仅合身,而且让屁股显得性感,但这并不意味着你要一辈子穿它。”说完站起来,翘起屁股拍了拍,李泉赞同地拍了拍巴掌。
等李泉跟女人走了以后,张玉英板着脸问:“你是什么意思?想找女人了?”“你在监狱里可不是这么说的。出来以后你就全变了。我宫外孕做手术命差一点没有了。做完手术第二天你就不来了,饭都不给我送。”张玉英鼻孔张大要流下泪来。哽咽着接着说:“你的手机上没有一张我跟女儿的照片。坐牢的时候利用我,对我说甜言蜜语。把我捧在手心里,现在你出来了,不需要我了。想把我踢开?”张玉英说着眼泪又澎湃起来。柳国华的一只眼睛陷在灯影里没说话。两个人僵了一会。他就怕她平白无故哭哭啼啼地说教。
张玉英又拿出狱服,柳国华这次没有像上次一样被触动,而是冷冷地看了一眼张玉英,然后甩着手出去了。她发现他身上有种很硬的东西。
迎着月色的微茫。张玉英走在小巷里回忆。她噙着满眶泪水,默数着柳国华给她的忧伤。从这以后柳国华经常去外地考察,几个月不回家了。
张玉英在公交车上,看见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甩着长胳膊长腿正在过马路,她想他这是回来了,晚上她特意给他做了饭,等了一晚上也没等到柳国华。第二天,张玉英给柳国华打电话,问他在哪,他说在辽宁呢。张玉英放下电话,心想,我非查出你在哪。
张玉英一个小区一个小区地排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闷热的湿气。终于在一个高档小区发现了柳国华的车子。于是,她一栋楼一栋楼找,找了一周,没有结果,这天她从电梯里出来,决定要放弃了,突然看见天井里,一个人家的窗户开着,柳国华跟小娇正坐在餐桌前吃饭。张玉英感到全身发凉,血液凝固,她气得喘不上气来,捂着胸口。恨不得冲进去把他们杀了,可是,她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跑到小区外面的人工湖,湖上是厚厚的夜。连星星的微光也没有。她心怦怦地跳,就像有个动物在奔跑。她大声哭泣,哭给自己看。天很冷,又刮起带雨点的风,像刀子一样割着脸,想着柳国华入狱,自己等着他,带大了孩子。柳国华在监狱那几年,竟然是她最快乐的。现在他出狱了,生意也好了,柳国华却又跑了出去,不属于她了。她真想一头扎到湖里死了算了。这时手机响了,她使劲吸了两口气。看看是女儿打来的。女儿说饿了,问她什么时候回去。她用手抹下左脸又抹下右脸,擦掉留下来的眼泪。心里想着,为了女儿,还是要活下去。
回到家中,张玉英不想吃饭,发了高烧,迷迷糊糊中,她读起了柳国华狱中给她的信,柳国华的信里说非常想她,说她是他生活的全部。原来柳国华又入了狱。张玉英拿起笔,坐在桌前给柳国华写信,还是几年前的那种甜蜜感觉。
张玉英远远地听见有人叫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姐姐来了。姐姐好几天没有看见张玉英,到家里来看看,发现她发了烧,就给她买了药,劝她吃药。张玉英不愿意吃姐姐给的药,回忆往日的温馨才是她的药。
张玉英病好了以后,瘦了一大圈,下巴尖了,走在石板路上如风扫落叶。不过,看上去显得清新脱俗。张玉英让人偷偷去打听,看看柳国华干的是什么生意,原来柳国华这次是通过网络赌钱。打着网络赛车幌子开设赌场,还有专门账户进行赌资转账。
张玉英想,这回柳国华赚钱的方式果然比开饭店快,又不费力。但是柳国华这种赚钱方式是不合法的。
张玉英自从上次发烧以后,总是有种幻觉,听见耳畔有个声音在说:“柳国华在狱中……柳国华在狱中……”张玉英感觉这是一个幸福的声音。他在狱中,心里就只有她。这种声音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密。后来她觉得有人推着她往外走,她想抵抗,可是那股力量很大,一直推着她走出家门,走出小区,一直走到派出所门口,然后那个声音又在说:“柳国华在狱中,是你最幸福的日子……”于是张玉英就跟着那股力量进了派出所的大门。
她报了案,柳国华被带走了。经过调查,参与柳国华的赌场赌博的,大部分是未成年人,有几个孩子为了凑赌资,持刀抢劫。柳国华又被判刑了,这次刑期八年。
张玉英穿着黑色的旗袍,珍珠项链,显得皮肤更加白皙光滑。她走进花照巷,远离了背后的繁华与喧闹。她现在是几家连锁店的老板,资产增加了,人变得清闲了。她是一个有钱的女人。以前认识她的人,都说她越来越年轻。只有她知道这里的原因,因为她的精神世界很富足,
夜空中,月亮昏晕,星光稀疏,整个大地似乎都沉睡过去了。张玉英坐在桌前给柳国华写信。她也经常收到柳国华从监狱寄来的感情真挚的信,那种初恋一样的感觉又回来了。
张玉英把写好的信,交给上了初中的女儿,让她顺路投进邮筒。但是女儿没有那样做,她听从了大姨的话,把信投进了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