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琳
《公交站遇见豹子》是当代青海诗人马海轶2019 年出版的诗集,分为7 辑,收录了149 首诗。每一首诗都注明了创作日期,以日期作为线索和标记,将岁月的屐痕贯穿于整部诗集。时间是矢向流逝的存在,过去、现在、将来在矢向链条中,形成了我们平常认知中的诸如“岁月”“时光”“年华”等抽象概念,并为世人捻以创作。在《公交站遇见豹子》中,诗人并不满足于在时间的流逝中,被“沉闷”的“公交站”生活规制而沦为“平庸”之辈,他将自己的感受、意图、期盼一并熔铸于诗篇之中,每读一首作品,都将获得“昔日重来”“重新打量”的感慨和感怀。
在当代城市化进程下,都市生活的特质展现出风貌与农耕文明培植的气质已大相径庭。人们焦虑、浮躁,交往方式虚伪且交情浅薄。有人力图改变这种变化,面向未来却频频回首,诗人马海轶就是这些人中之一。这本诗集就呈现了此背景下诗人仍旧不拘一格的精神特质,也反映了诗人的价值观念和创作风格。尤为令人惊诧的是,当我们逐渐接受并习惯诗人所营造的诗歌氛围时,一只豹子突然闯入公交站,像一道闪电,掠过我们的视野,给我们带来震惊。作为诗作和诗人本人表征“豹子”的突然出现,以它诡奇华丽的存在样式,暂且赶走了“公交站”的“沉闷气氛”,成为诗人在时间轴线上,展现个人独特感受和创作观念的一次艺术试验。
诗集开篇,《起风了》《风后面还是风》《风中词语》等组诗中,就已有着强烈的时间意识,为整部诗集渲染上一抹时间飞逝的悠远斑驳感。“这样的风/过于轻盈/它已带不动什么了//这样的风/反复咏叹的是自身的秩序/它寂静了,安宁了/这样的风/逸出了时间的栅栏/不再有所期待了。”(《起风了》)。朱熹在《诗经集传·关雎》中对“兴”如此解释:“兴,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诗人马海轶正是采用了这古老的传统诗歌技艺,开篇写风,因风所动,而后起意,接着才引出心中所要真正阐发的所思与真义。有趣的是,“起风了”虽是撩拨起情感的触发物,但诗人并未停止写风,它仍旧存在,各处的风成为他抒发情感与思考有形的储存器皿。
诗人笔下的风处于西北,在诗集第一辑中诗人将风吹拂的位置明确指向青海。据常识可以得知,西北的风在秋冬季节会吹得更频繁,平均风力也更盛。一年四季中强度最大且出现更为频繁的风自然而然引起了诗人的注意,他即刻意识到秋冬将至。这意味着年末将至,时间飞逝,所以大风留给诗人的印象是这样的:它总是与秋天总是相伴的,它的出现意味着今年已过大半。
马海轶曾在给友人写的评论中谈到自己对风与秋天的见解:“从前在村庄积累的经验是,西风吹起时,就到了收获季节了”①马海轶:《诗句里回到村庄的游子——杨延成 〈村庄〉阅读札记》。在开篇这几组诗中,也的确在多处出现与“秋天”相关的追问。诗人认为“秋天总是与愁思、忧愁连在一起”,于是在秋天与愁思中,他开启了自己的感发与沉思,在《是谁把我带到秋天的》写到:“秋到青海了/秋风的镰刀收割了湖面/明媚的阳光,高爽的大陆/遥远的地平线倏然间呈现眼前//但是当秋天来临时/我先是浑然不觉,继而/手足无措。我只是问这无边的空旷/是谁把我带到秋天的”。但触发诗人的茫然无措并非仅仅是秋天,更是季节轮回的现象。究其根本,“是谁把诗人“带到秋天的”?并非是表象呈现的风,而是四季轮回带来的时间之手。时间如箭矢般向前且不可逆转,它的生物学意义,①卢小合:《艺术时间诗学与巴赫金的赫罗诺托普理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4 页带给诗人生理与心理上的“无措”反应。
但诗人并不会沉湎于“手足无措”的第一反应。这部诗集除了是抒情歌曲的组合,从整体上看,更是一组组诗章串联起来的意识流小说。诗人由风触发情思而感发,回忆过去,想到当下,幻想理想中的未来。诗人的第一反应并不持续主导着自己的行动,他随即开始幻想的游戏。
弗洛伊德曾在《创作家与白日梦》中谈到,“目前的强烈经验,唤起了创作家对早先经验的回忆(通常是孩提时代的经验),这种回忆在现在产生了一种愿望,这种愿望在作品中得到了实现。作品本身包含两种成分:最近的诱发性的事件和旧事的回忆。”②【奥地利】弗洛伊德:《创作家与白日梦》林骧华译在弗洛伊德的理论中,艺术创作的生成是伴随着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段内的潜意识的。
在“兴”风以后,马海轶开启了“去年”在“山区”生活经验的回忆,并在回忆中加入了自己的想象。这里就不只有真实的存在:雄鹰、邮递员、证人、匠人、桃花、葬礼等,也有了诗人想象中那些遥远高渺的存在:萨福、荷马、李白、敲钟的月亮、精灵。
可诗人并不止步于山区的生活现场,他还回到了当下的人群中。第三辑,诗人诉说着自己的旅途之事:“在德龙草原,在布哈河上/我终于赶上了那群人/或许,我还可以超过他们”。诗人似乎在追赶着什么?追赶的那群“不知疲倦”并且“不会停下来”“散坐”着的人们,他们伴随着“花开又花落”这也无妨“我”追赶的脚步。诗人最终还是在诗尾时追上了那群人,但“看见的”“却不是他们”。要问为何追上之后,诗人看见的却不是“他们”,或许诗人早已给出答案:是“岁月”让“我”看到的不再是“他们”。“岁月”让“他们”有所变化,不再是之前的“他们”,也是在“岁月”作用下,让诗人产生了生理及心理上的恍惚与幻象。但诗人似乎又保留着自己的高度清醒。接下来在《回忆布哈河》《回忆祁连》中,诗人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在进行回忆的行为,回忆属于过去,但回忆行为却属于此刻。他将现在发生与过去发生的事情相区别。在这一辑中,他忆起的是“今年的河”“今年夏天”“今天早上”,这些明确表示当下时段的语词,构成了弗洛伊德创作理论中当下经验的部分。
诗人在《河流》中写道:“在我的内部,沿着坚硬的河床/带着蛋白和氧气,带着泥沙和珍珠/从大地的脚跟到天空的头脑/周而复始,不会停止。如果/能听见,它就发出雷霆般的轰鸣/如果能看见,它渡着太阳的金色/如果能体会,它悲伤而雄浑/沿着皮肤的边界,带我走遍世界”。诗人先将自身的意识注入了河流的奔走,这是动态;感受在奔走中产生“珍珠”的生命过程,这是静态。动静结合,形成节奏。随后又“出乎其外”,他将自己的意念收归自身。伴随时间的流逝,诗人还期盼镀着“太阳金色”的河水带他“走遍世界”。这首诗创作思维中烙印着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的宇宙观的明确印记,诗人“无我”的艺术思维,让自己融合于世间之中,此过程中审美客体得以主体化,是进入超高艺术境界的基本表现之一。
过去的经验、现在的触发和未来的幻想,这三个时间阶段是构成幻想和梦的根本要素,在弗洛伊德的理论中共同构成了一个整体。“始终走在雨里”和“梦里回家”二辑可被看作是未来梦境的生成即愿望的实现。前者明显是不符合逻辑的幻想,而非现实的生活场景中的“始终走在雨里”。作为一个正常的成年人,困于日常琐事和生计,难以做出这样的行为,“梦里回家”则直接道出了自己的愿望。综合诗人热烈且自在的个性特征和嫌厌城市生活的表现来看,“始终走在雨里”的内涵,解读作一种精神境况和生活方式的追求更为合理:他已经不在乎他人的“嘲笑或同情”。他的选择是:“我仰着头,走在雨里/走过大街,走过注视的目光/一直走进旷野。我继续向前/仿佛要在雨里行走一辈子”(《始终走在雨里》)。
第四辑《一个人的逃亡》中,诗人直接呼喊出他的渴望:“要是我能逃开/我就毫不犹豫/逃出我自己/在稍高稍远的地方/冷眼旁观空空的城池/要是这一切都不可能/我就在拥挤的人间/幻想一个空旷的地方”。他表明了自己想要逃离拥挤城市的生活方式的愿望,如果不能逃离,也想要自己的精神世界中创造一个属于他的“空旷的地方”。“那个空旷地方”就是诗人理想念想汇聚之地,那里寄宿着他的梦。
在《梦里回家》这首诗中,诗人并没有一味地沉浸于自己的幻想中,每一行诗句,反而都是以现实生活为土壤根基。在俗世生活中,“老了,膝前没有孝子,故乡没有房子”,那是梦里回家;“故乡一派灰色静默的景致”“山河还在,但左邻右舍不见”,那是梦里回家;“如果陌生人嘴皮在动没有声音,如果心在哭泣却没有流出眼泪”,那也是梦里回家。在世俗的观念和认知中,这都是失败的人生境遇。但这些经历在诗人的笔下却被看作是梦里回家。读者初读或许会暂且地匪夷所思,但随着诗歌书写,可以看到在最后两句中诗人给出了解疑的钥匙:“只有一片白茫茫大地无际涯/那就是在梦里回家”。“白茫茫”“无际涯”的“大地”正是诗人精神理想中所向往的“空旷的地方”。诗人已然不在乎世俗的名利与成败,而是追求一种“空灵”的心态。在“空”的境界中,诗人虽仍旧处在生活的现场,却在精神层面,在那个他创造的“桃花源”里,那儿已然脱离了俗世的杂念,远离了城市嘈杂人群的纷扰。
《金刚心总持论》道:“文殊师利问佛。云何是自己佛法。世尊曰:悟明自己本来真性,即自佛也。”诗人马海轶虽然在诗中对佛不着一字,但佛学生活理念对他的影响在作品中一再显现。他清楚地明白自己的《状态》,他写道:“我不憎恨。恨会伤人/假如在展览馆面对画像/我不会内心翻腾和咆哮/永远不会这样。我只是老了,倦了/倦了就会厌烦。厌烦就会皱眉/但那就像闪电,瞬间/点燃了山岳,大地和江海/很快就会晴朗,和平如初/闪电造成的变故,可以等待和忍受/让我安静地坐在这里/走在街上。让我走到水边/看看莲叶何田田,看看那些鱼/我不担心,我不憎恨/只要有耐心,所有的绳结都会松懈。”他在“厌烦”和“皱眉”的状态下,心理仍爆发了不小的震颤。有评者认为:他本就是一个激情满满的诗人。从字里行间也能体会到他的激情不受禁锢的个性特征,他将自己的激情昂扬化作热烈而厚重的诗篇。可是生物永远无法逃脱生命律动渐缓的自然规律,诗人马海轶也不例外,他终究是在岁月的沉淀下选择了归于平静,在平静中注目自己“喜欢的事物”,做自己想要做的事。
他喜欢“蝴蝶”“礼物”“小鸟”“半圆的月亮”“手稿”。他也喜欢“一个人唱山歌”。在这些喜欢的事物面前,诗人俨然化为了那个沉浸在游戏世界的孩童:“我怎样描述它呢/我用蜡笔,在纸上画下/一匹老狗,黑色老狗/抖着皮毛从天边跑来//愤怒的黑狗张开巨嘴/朝着我咆哮。声音的碎片/纷纷落下,好像要把我埋住。但我心有不甘”(《黑色的狗和老奴》)。这是一副充满孩童稚趣的场景,生动有趣的不仅是黑狗从天边扑面跑来的想象画面,诗人充满童心的叙述语气也使得诗歌更活泼——“我怎样描述它呢”?诗中的主人公似乎还不能够伶牙俐齿地表达,或是觉得语言功能还没发达到可以更好地描述此物,于是他以用蜡笔在纸上作画的方式来呈现“黑色老狗”,孩童处在语言功能还不够发达的时期,就常常用先于语言而存在的艺术形式来表现他的内心世界。
这种返回孩童心态的行为,是一种回归。这种回归心态常常发生在许多饱经世事的中年或老年时期的人们身上,尤其是诗人或艺术家这类高度敏感的人群,亦是常常将自己强烈的情感在作品中予以表达。西班牙艺术家毕加索就是一个典型,他早在青年时期就已经能够将图画绘制得栩栩如生,他经历了从写实到抽象的风格,到了晚年则直接回归到了一种本真简单的画风,他曾说过:“我能用很短的时间,就画得像一位大师;却要用一生的时间,去学习像孩子那样画画”。他也的确是如此做的,他晚年的绘画作品常被误认为是孩童的胡乱涂鸦。如果不说作者是毕加索,不懂艺术的人几乎不能想到一位艺术大师能够作出那样的图画。
回到原初状态是一种回归,死亡和消亡也是。弗洛伊德认为,死亡的本能是生命开始前的状态。死的本能实际上表示了生的初始,是生命周而复始这个循环链条上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①朱刚:《二十世纪西方文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41 页诗人在《一个人唱山歌》中,四节诗歌,每一节的末句都表现了这种死亡意识:“歌声就会停顿”“歌声就会中断”“渐渐归于寂静”“但歌声突然休止了”。最后一首诗歌《月亮》,同样显示了死亡和回归的意识:“月亮最后送你到墓地/月亮只是照亮/墓碑和上面的文字”。都充分反映了诗人的心态上的变化。
《公交站遇见豹子》引人注目之处不仅限于它的情感与思想内容,其创作技法也值得细细斟酌和体会。
在创作形式上,马海轶也做出了别具一格的独特制炼。纵观整部诗集的小标题,极具跳跃性,初读之时却会让常人难以把握。每一辑的标题从句法上来看不完整,且设置了悬念。尤其第一辑的标题“是谁把我带到秋天的”甚有意思,诗人如此设计,融入了戏剧性,以此调动读者的想象力。每一组诗歌都在描绘各种风向和各样风情,他却并没有直接在诗句中回答究竟是谁把他带到了秋天这个问题。如果要回答这个问题,如此编排的设置,就会从心理上引导读者下意识认为是风带着诗人到了秋天,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也是有可能的?
他的情思对诗歌里呈现的生活事实进行了加工,叙述的往事中,糅入大量想象,在叙事中构建了想象世界,在想象世界中进行了个人性情的热烈抒发也加入了思想性,也让人读来激动不已,却又感到意味深长。这体现在《在山区,葬礼》一诗中,“招魂鸡”是“神情麻木”的。如若按常识来判断,可知鸡没有发达的面部肌肉,非专业人士凭着感官的认识,是根本难做出判断。很显然,诗人笔下的鸡有了“人气”,它具有了高等生物的特征,是诗人对山区和葬礼的死寂意味融会贯通地创造了“深情麻木”的“招魂鸡”这一意象。这首诗还不时穿插诗人的声音,将叙事文体的技巧运用于诗歌中:“(这是你全部的指望)、(你死了还要被他们捉弄)、(全不念往日的情分)、(好像在争执饮食男女)”。诗人的话语不时穿插在诗文中,时时提醒读者,这只是一首诗人所作的诗歌,你的身旁还有一位诗人也与你同在围观这场葬礼,并不时发出评论,甚至期待你的回应。
诗歌创作技法的运用也可圈可点。《春天》一诗中:“延伸到日出的地方/延伸到视野尽头。然后/折回。深入迂回的内心/以及交叉小径的想象花园”。“然后”之后分行留出多行的空白,这在视觉上能够给人延伸的空间感,暗示人们在体会诗意的时候,可以进一步调动自己的经验去想象遥远的“视野尽头”。他的诗中既有均衡分节,句式工整的类型;也有《梦里回家》《河的兄弟》这样一口气完成叙述没有分节的诗歌,宛如在急切地叙述一个完整的情节;也有《两个人的道路》这样的诗,并不追求均齐感,而追求一种律动感,文字的长度首尾长,中间短,而在中间部分:
“最后/打开心脏/让生命的热量/散尽//空空的心脏/如同天堂/寂静/冰凉”
又形成了中间短首部长,首部长尾部短的视觉形式。当然他的诗歌运用的技艺远不止以上罗列的几点,还有更多的艺术技巧潜藏于诗集中。不过这已足以证明这是一位创作经验丰富的诗人。
作为主要线索的时间意识贯穿了整部诗作,而独特自在的智性思考和纯熟的艺术技巧赋予了它不凡的样貌和质地。马海轶的诗内蕴丰盈,读一遍是不够的。他的诗往外涌现的远不止眼前的精妙。诗中有很多隐喻和象征,越读越能够从中发掘出不一样的体验和思考。
诗人对生活和现实既成秩序的厌倦,内心略有逆反和愤懑。但诗人并没有做出现实性的抵抗,他只是在回忆和期待中,让一头豹子突然闯入公交站。这头突兀的豹子,也成为某种象征,冲决时间的链条,为这部诗集打上深深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