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寻梦

2022-02-24 14:32韩庆功
青海湖 2022年11期
关键词:玉树黄河

韩庆功

1

循化人生来念叨家门前的黄河,甚至把那段不足百公里的黄河叫撒拉人的黄河,他们说黄河,唱黄河,恋黄河,把自己的命运跟黄河联系在一起。他们因黄河而自豪,深以为只要跟黄河在一起,别人就不会小瞧自己。我也是如此,坚信如果没了这条河流,循化不过是大山皱褶里被人遗忘的一隅死角。

我觉得仅仅陶醉于循化境内的黄河,是不足以深刻地认识母亲河时涨时落时清时浊时直时弯的万千姿态,也不足以看清母亲河温顺与桀骜、平缓与激荡的多重秉性。这几年我考察了青海、甘肃、宁夏、内蒙古、陕西、山西、河南等省区境内的黄河,领略过三门峡深谷里的波旋浪涌、河套平原的潇洒一拐、壶口瀑布的激流澎湃、开封“地上河”的恣意暴戾,却没能踏访不算遥远的源头。这次出来想撩开她少女时代的神秘面纱,看看她出嫁前有着一副怎样的容颜。

2

通往玉树州的路有两条,一条是取道海南州,一条是从格尔木经可可西里前往。我对路线的选择比较苛刻,也比较另类,这跟我要打开的视野有关,轻松无忧的线路倒不一定是首选。因为我的目的地是长江黄河源头,所以首先要抵达的是曲麻莱县——长江北源发源地。据熟悉路况的朋友说,格尔木离曲麻莱县比较近,五个小时能赶到,路也好走些。又因为除江河源之外的地区,不在此次采风计划之内,所以选择一条就近的路,直奔主题。

我把循化人在这一带修路的往事写进了长篇小说《黄河从这里拐弯》第一部。几年前,我的一位亲戚到曲麻莱县做工,因为高寒缺氧,失去了年轻的生命。一想起亲眼看看我们村人曾经撒下汗水付出生命的地方,实地探访让我们村子富足过荣耀过的土地,我感慨万分,既向往那片高天厚土,又有点莫名的担心。以防不测,我的儿子志远准备了几盒红景天和两袋氧气。临行前我自己也准备了一些常用药品。在玉树地区上班的几位朋友不时打来电话,如此这般嘱托一番。

出行前,家人对随行车辆比较担心,生怕路上出个故障就受罪。我也隐隐地有点担心,但弄不到越野车,只好把毛驴当成骏马来使唤了。临行前志远检修了车身,换了机油,宽慰我说,应该没问题。

再说,有了去年走青藏线的经历,我对高原气候不再像原初那般心怯,何况现在是盛夏时节,即便半道上车子出故障,一时半会走不开,也不至于冻死饿死……

3

可可西里靠近曲麻莱县的草场带着一股湿气,呈墨绿色,我猜测那多半是湿地,要不然怎么会孕育出那些贯穿半个地球的巨大水系呢?

三江源的山是有情怀的,它们不会徒劳地存在。每一个山沟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无论大小,都奉献出一股涓涓细流,然后在奔赴一场盛会的途中共同造就一条浩荡之流,去实现古老的三江源托付给它们的伟大使命。

果然,到了曲麻河乡疫情检查站得知,一直陪伴我们的曲麻河是长江北源的又一大支流。我的想象中,发源于唐古拉山格拉丹东冰柱的长江与自己相隔太远,以为它钟情的是富饶的鱼米之乡、缠绵的吴侬软语,想不到今天却意外地靠近了这条创造过众多奇迹的江流。

驶过色吾河大桥,气温骤然升至十三度,车内有点燥热,车窗外草色正浓。但看不到想象中的黑帐篷和成群的牛羊,还有那美丽的卓玛姑娘……

这种景象可以理解,三江源作为国家公园,生态环境受到严格保护,我想也许牧人们搬到城里去住了,也许卓玛们正在城市广场尽情地跳着锅庄舞。

山谷中挺立着一排残留的水泥建筑,门顶上刻着“为人民服务”几个红字——显然是当年的县政府大门。前面牌子上标有“曲麻莱老县城遗址”,四周是一片荒野。不知曲麻莱县城是哪年搬走的。时代的发展总会改变这一切,我深信,就像无数个溪流流向大海一样,总有一天,三江源的牧民们也会放弃祖先们世代繁衍生息的这片草原,去赶赴山下的喧嚣热闹,去追寻城市的迷离灯火。

曲麻莱在我的童年生活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据我们村的德祥哥讲,村人第一次挣大钱是在曲麻莱的一条乡村公路上,三十几名汉子怀里揣着八百元钱,乘坐一辆解放牌卡车,鸣着喇叭,一路风风光光回家。那一年,我有了意外的惊喜。合利录哥给我买了一顶遮阳帽、一双草绿色球鞋,让我圆了难以企及的少年梦。现在他年逾古稀,因为忘不了儿时的手足之情,我时常去看望他。

现在的曲麻莱县城在一座山脉之下,前面是宽阔的金草地,一丛丛金黄色鲜花点缀着草原。城外帐篷点点,马儿吃草,人们携家带口到户外野游,尽享消夏之乐。

牧区县城大多是农区县城的翻版,纵横有致,楼房林立,唯一不同的是街道边没有树木。比起低海拔城市,牧区县城憨厚中透着一些呆板,中规中矩中缺了一些个性。

从循化走出去的韩辉先生,是“循化青年文学(微刊)”的热心读者,知道我们要来此地,早已跟志远取得联系。按着他发过来的地址,我们到达一家叫“舌尖上的牛肉面”面馆门前。

韩辉先生老家在循化苏只村,曾在山东潍坊市和浙江台州开过拉面馆,三年前来到曲麻莱。我让他谈谈在外的感受,他说南方太热,牧区太冷,最好不过还是咱循化。

喝过家乡的盖碗茶,享用一顿地道的撒拉族美食,我们别过韩辉一家,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继续西行。

4

翻过一座山口,前方望见一片渺渺茫茫的水域。打眼一看,在宽阔的河床上流淌着十几条不成规则的水流,散漫而悠然,叫人想象成一条河。志远脱口喊了一声“通天河”,我心头一热,叫他停下车来,不管是不是通天河,在又高又长的大桥边留下一张身影。

在草木稀疏的青藏高原,这样的河流一旦相遇,就不容错过。

百度上一时查不到,便立即请教我的朋友韩进功。他发来信息说,这条河叫聂洽河,是治多县的母亲河。

我们沿着215 国道直奔治多县。聂洽河陪伴我们同行,在峡谷中忽而散开身躯,忽而收紧身子,不断接纳两侧山谷中流出来的溪水,像一匹奔驰的黄色骏马,给我们演绎它的万千风姿,在绿绒似的山谷中营造出黄蒙蒙的一片风光。

在我的行程中,最美不过与一条河流相伴而行。河流总是让人激动,给人以温暖。你看,眼前的聂洽河又展开身姿,挥起衣袖,温情脉脉地安抚着迎接她的这一片草原。

正为聂洽河感慨时,治多县城到了。

治多县城比曲麻莱县城大好多,长长的主街道上车水马龙,藏歌悠扬,人气很旺的样子。据说人口有四万,在人烟稀少的牧区,也算是个大县了。

这是韩进功工作的地方,一路上多亏他的指点,我们才避免了不少弯路。他在治多县医院上班已有好几个年头了,得了一种奇怪的高原病,怎么查都查不出来。北京的医生认为,那是典型的高原病,嘱咐他别再去高原地区,他就在循化老家养病。

但此刻韩进功已经叮嘱他的好朋友韩好地先生好好待承我们,叫我们无论如何在治多住一晚。

韩好地先生在此间经营商铺十几年,算是老治多了,他放下手中生意,开着车,带我们把治多县城看了个遍。

说起来,治多县城是个移民城,得益于灾后重建和三江源生态保护的好政策,修建了大量移民房,很多牧民移居过来,过上了现代群居生活。

聂洽河穿城而过,河面上修了四座大桥,拉大了城市骨架,长长的聂洽河两岸修了景观道,使治多县城建设很有点现代范儿,一点不比农区县城逊色。韩好地先生以主人家的口吻自豪地说,仅仅几年时间,这县城就起来了,变大了,变漂亮了。

原本打算在此驻留一日,但该看的大致都看过了,就在街头跟乡亲道别,沿着215 国道继续前行。

午后阳光灿烂,天高云淡。沿路草场碧绿如茵,流光溢彩。脱了毛的牦牛低头吃草,已经长了些个头的牛犊们撒着欢儿,人们三五成群在草滩上消遣,享受仲夏时节带来的美好时光。人们把治多县誉为“十全福地”,想来这片草原确有与众不同之处。我不上微信,志远转来了不知哪位热心朋友传来的介绍治多县的一段文字:

治多县是格萨尔王妃嘉洛·森姜珠姆的出生地,当地留有大量“噶嘉洛文化”遗址。治多的山、河、湖和大量实物性遗迹丰富多彩,非物质形态的民俗传说更是无处不在,风物遗存中蕴含的有关格萨尔王和珠姆的故事浩如烟海,是依然生动地活着的噶嘉洛文化。

尽管如此,我是个匆匆过客,无缘消受治多的美妙,只能留下美好的祝愿,祝福草原,祝福治多。

5

翻过海拔四千八百米的哈秀山垭口又是一番景象。长溜溜的山川内布满点点白帐篷,一汪汪明镜似的池水恰似镶嵌在绿毯上的蓝宝石,一群群牦牛宛如造物主撒在锦绣如织的大地上的颗颗黑珍珠。我想起这应该是韩志兴骑着骏马“高原风”走动的地方。

驶过大约十几公里山谷,左侧青草坡上衬托着“万里长江第一湾”几个醒目的白色大字,映入眼帘。我让志远放缓车速,心想着要去看个究竟。

长江第一湾在治多县立新乡叶青村的地盘上,离我们所处的位置不远。站在高处俯瞰,通天河把一个咖啡色的圆形山包成一个圈,恰似一顶平放在崇山峻岭间的硕大的藏式礼帽,依山环绕的淡绿色河水像极了那帽子的边沿。

领略了长江第一湾的风采,视野中出现了一幅无与伦比的山水画,我的目光中有了一些贪婪的成分,疾行的车轮在不知不觉中慢了下来。

徜徉在隆宝国家湿地公园,望着蓝宝石一样纯净透明的小河,静静地从草原的怀抱蜿蜒而过时一步三回头的依恋之情,就像韩志兴无法释怀美丽的茹姑娅,想到马上就要与梦幻般的草原擦肩而过,我心中的留恋之情无以言表,难过得想要大哭一场。

人类对一切美好的事物总是充满着深深的向往,就像此刻,我无法挪动留恋的脚步。作为一种纪念,到路边一位藏族妇女的小摊点买了一点鲜蘑菇。

此刻,我也想走进一顶帐篷,盘腿而坐,享用牧羊姑娘端来的香喷喷的酥油奶茶,细细地品尝,感受远离喧嚣的宁静,哪怕片刻,也足够蕴藉此生。真羡慕韩志兴,居然在这样美妙的天地间生活了那么长时间。我甚至觉得让他离开草原是个巨大的错误。

我来到一湾清得发蓝的月牙形池边,在绒毯般富有弹性的草地上坐下来,一任思绪飞扬在青山绿水间。

阵阵轻风吹开池水,荡起无数银光闪闪的浪花,像是撒了一地的碎银。不远处传来黑颈鹤的鸣叫声。一群晚归的牦牛来到池边饮水,几头胆大的蹚进水里,饮足了水还不肯出来,那惬意的样子叫人羡慕。

我也索性仰躺下去,沐浴着下午七点的夕阳,闻着清风送来的阵阵花香,瞭望一碧如洗的蓝天,澄澈明净的心池里荡漾着一些远年往事。

6

玉树市对我来说并不陌生,灾情之后各路媒体的持续报道让全世界都知道,加上朋友们的述说,灾后重建的情况早已印在脑海里。这里除了玉树州博物馆,一切都是新的,因此把这一站当作缓冲休息地。

不过,站在观景台举目四望,那些密密麻麻挤挤挨挨的建筑,还是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我凭栏沉思,百感交集——若不是社会主义中国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制度优势,这样的重建速度,这样的重建规模,无论如何是难以想象的。新玉树,无疑是社会主义制度优势的活的样板。

远处传来锅庄舞的旋律。我想起前些年康巴汉子们在央视春晚表演的舞蹈《雪域欢歌》,觉得应该感受一下康巴汉子雄壮的舞风,问志远有没有晚会,志远说,今年连赛马会都取消了,不可能有晚会。

走在玉树街头,目及之处,被具有强烈民族文化色彩的符号标记所包围。风格迥异的玉树博物馆就不说了,连饭桌沙发上也钉满了象征藏文化的铆钉,墙纸也是唐卡画风。藏民族喜欢石头,擅长做石头,那些挺立在街边的用片石垒起来的四方形建筑,都是石艺文化的精品。追赶了这么多年的现代建筑,突然发现,眼睛和心灵所钟情的依然是未经雕琢的东西。

安顿好住宿后,在宾馆附近找到一家饭馆,我欣喜之余,来不及多问,一脚跨进去,找个位置坐下。

正要用饭时,有个年轻人诧异地问我怎么会在这里。我一时愕然,定睛一看,是我的已故老朋友老马的四儿子苏莱曼。我反问他怎么会在这里,他说这饭馆是他开的,刚才给我倒盖碗茶的小青年是他的长子。啊呀呀,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门难相见!

7

第二天,苏莱曼和他的两个伙伴陪我们参观了市区内几个著名景点。

文成公主庙的琉璃屋顶在夕阳下金光闪闪。庙背后的山沟内拉满了经幡,两面山坡花花绿绿一片,红嘴鸭不停地鸣叫。文成公主为了成就国邦姻缘,万里迢迢奔赴西藏,据说在此驻留三日,她落脚修整之地成为有情人祈福许愿的一处胜景。苏莱曼自作主张,方向盘往右一打,直接开进山谷。遍布经幡的山谷内一对新婚夫妇正在拍照。

巴塘河国家湿地公园内,人们在草地上随处席地而坐,吃着喝着乐着笑着,小孩子们嬉戏玩耍,姑娘们翩翩起舞,驻足观看的外地游客送去羡慕的目光。玉树人早已从地震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享受着生活的阳光雨露。

嘉那嘛呢石堆堪称此地一绝,号称世界上最大的祈福祈愿之地,二十五亿块标注着经文、佛像、吉祥图案的嘛呢石,是几百年岁月在这片高原上留下的印记,是藏民族自然崇拜的延伸,即便风吹雨蚀、山河震荡,也不曾消失。

不少民族有自己的图腾,或无形,或具象。藏民族的英雄情结似乎更为浓烈一些,我到过的几个牧区县城中心广场都有一尊显示马背民族雄风的大型雕塑,而结古镇格萨尔王广场上骑马执鞭的格萨尔铜像,更是雄姿英发、浩气凛然。

玉树的创伤只有在那栋特意保留的建筑物中才能看出端倪。要不是有这栋倒塌的三层楼房作证,很难相信二零一零年四月十四日凌晨这里曾有过地动山摇的那一刻。看上去,整栋楼像是被自然巨手揉捏的一团泥,一楼和三楼挨在一起,二楼只残存一点痕迹。

江泽民同志题写的“三江源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牛角形碑,赫然矗立在通天河拐弯的深谷内,青山苍翠,激流奔涌,青山绿水天地合一地构成自然生态的永恒主题。

苏莱曼、马合毛的、韩德福三位朋友撇下各自生意,花费一天时间陪我们转了玉树市内主要景点,巴塘河国家湿地公园、结古寺、结古清真寺、玉树博物馆、玉树赛马场、玉树地震纪念馆、嘉那嘛呢石堆、文成公主庙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我越是问得仔细,他们就越用心介绍。我心里真有点过意不去。

我这次考察的主题是长江黄河源头的自然地理和人文风情。这两天走了与长江有关的几个地方,下一步无论如何得拜访一下黄河。志远又想去昌都,计划从那儿出西藏,经四川过若尔盖草原回去。三个点之间都有好几百公里路程,而且从昌都出去的路不好走。这样一来,下一步行程让我们颇费脑筋,不知所措。

我向三位朋友请教,苏莱曼说,去昌都得六个小时,如果没有特别值得去的事,不如放弃这条路线,直接去果洛为好。马合毛的说,他几天前去了一趟昌都,那里的风景美得不能再美了,如果是旅行,不去昌都实在可惜,如果以采风为主,不去昌都也能说得过去。

虽然在昌都也有采风任务,但一想到长路漫漫,我还是把第二天的行程调整到果洛方向。

8

玉树地震后,我凭空想象着巴塘草原,写了一首《感悟玉树》的诗歌。这次慕名前来玉树高原,在无数诗人笔下赞美过的巴塘草原是不能错过的。午饭后,我们几个人乘车去离市区几十里地的那片金牧场。

沿着巴塘河西行,一片东西长六十公里的茫茫草地呈现在眼前,视野中除了蓝天白云,就是绿茸茸的草地。草地上,铺满紫红色穗花马先蒿,溪流纵横,水洼点点。一座座帐篷像星星缀满草地。据说最大的一顶黑帐篷为四千多平米,用十六辆吊车才能搭起来。草原上经幡猎猎,歌声四起,巴塘机场上空雄鹰翱翔。

草原民族是最悠闲的一族,是真正的慢生活者,尚未被市场经济的烟火完全浸染,不少人家携家带口走到金草地,扎帐定居,不问左右,一住就是十天半月,享受自然山水给予他们的恩赐。这一段野外生活成为一种潮流、一种时尚、一种享受。红衣袈裟的僧人也禁不住葱茏草色的诱惑,走出深宫,在草滩上扎帐仙居。

玉树草原有一种纤尘不染的纯粹之美,朋友问我对玉树有何感受,我说玉树之后就不看草原。这样的纯净之地输送的万里江水,造就了华夏版图上鱼米之乡的无尽繁华。在生态文明号角吹响神州大地的当下,三江源却以限牧禁牧、斩断利益、告别祖辈们沿袭千年的生活方式的决绝姿态,以一片虔诚的慈心善念把整个草原给放生了,践行着生态报国的神圣理想。那么,受惠于三江之水的人们来拜访青藏大地,该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9

昨夜又下了一整夜的雨,到天亮还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雨水带出的冷风使清晨凉意十足。雨天里的结古镇阴沉沉的,四周的山裹在云雾里,急促的雨点沙沙地打在挡风玻璃上,来回摆动的雨刷器让我的心情变得有点烦躁。山坳里的结古镇还没有醒来前,我们打点行囊,在路边加油站加满汽油、定位仪上锁定终点后,沿着通天河悄悄出发了。下一站,该是玛多县。

野牛沟,是印在我脑海里的一个地名,我们村曾经在这一带搞副业的先辈们不止一次提起过野牛沟自然环境的恶劣,他们把这一带叫死亡之地。有句谚语说:到了野牛沟,一觉睡去醒不来。艾尤布兄弟曾说过,到了野牛沟,眼睛上安了放大镜似的,远处的一头牦牛看着好大好大。我说野牛沟海拔不算太高,怎么会那样呢?他说野牛沟烟瘴大,脑子里迷迷瞪瞪的,看啥都是迷迷糊糊的。但今天野牛沟收起阴险的脸容,给我们展现出美好的一面,颠簸不堪的路况渐渐好转;天空收起严肃的面孔,露出几块久违的碧蓝,烦闷的雨刷器也终于停下来。我收拾一下意识,脑子清醒如初,于是松开绷紧的心弦,尽情欣赏窗外被雨水清洗的原野。

车轱辘碾压的这片土地是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拔高的,要不是我的头隐隐作痛,连海拔四千八百四十二米的巴颜喀拉山垭豁也被忽略了。

我一直期待着一座高峻的山峰矗立在眼前,即便无缘领略扎陵湖、鄂陵湖的风采,起码也要望见巴颜喀拉峰顶的皑皑白雪。遇见一座伟大的山脉需要一种庄严的仪式感,我把心情早已调整到面对巴颜喀拉山时该有的肃然状态,对志远说,快到巴颜喀拉山时提醒一下。他翻开手机搜索一番,兴味索然地说,也许已经甩在后面了。这怎么可能呢?一座享誉世界的名山怎么可能让人轻易地翻越呢?

但是,这座孕育了母亲河的圣山在我们的脚下不声不响地隐去了自己的高度。

10

清水河,一个充满诗意的名字,曾勾起过我的美好想象。在我尚未成年的时候,这是叔叔伯伯们无数次提起过的地方。想当年出门挣钱的他们坐上笨重的解放牌汽车,一天也走不出这茫茫荒野,只好在清水河住一宿。清水河像是个天然的体能和心理测试站,出门挣钱的人在这里调理一下心绪,感觉头不痛脚不重,然后甩下一路的忐忑与不安,心无旁骛地走向目的地。

一代又一代撒拉汉子们离开狭窄的黄河谷地,来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寻找羸弱的光景。如果他们有不太宽阔的一片草地,有几垄能够养活妻儿老小的薄田,就无须漂泊四方,形单影只地流浪在这遥远的天边。但是,他们像一只只在荒月里觅食的小麻雀,在穷光景逼迫下远走他乡。大地泛黄的时候,他们怀揣着一家人的希望踏上回家的路。也有一些人永远回不去,故乡清水湾的朝霞暮色中痴痴张望的女子们再也没有等来出门的汉子。

生存与发展是人类永恒的课题,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存处境,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发展愿景,一代代人因此找到在前人的基础上不断奋斗的理由。

这一带是漫长的冻土带,高速路沉陷严重,路面凹凸不平,斑驳不堪的路面到处是一块块补丁。新修补的一截路面像是个陷阱,看似平整,但往往因为无法辨认沉陷下去的地段而变得异常危险。飞旋的车轮像行驶在波浪上,起起伏伏,一不小心就把车颠起来,好几次我们玩起了跷跷板,要不是扣了安全带,头肯定会撞上车顶。我的脚尖下意识地顶着车底板,手牢牢抓住扶手,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前方的路面。看样子,清水河这段路几乎废了,路上看不见一辆车,事先知情的车辆选择已经整体沉陷的低速路。冻土,对现代造路技术依然是个无法完全征服的障碍。

此刻,全身心专注于路况,丝毫不敢分神,没顾得上往车窗外望一眼。这时候,灵感偏偏翩然而至,我像个在清水河的浪峰中抢抓被洪水冲下来的木头的庄户人,兴奋地用颤抖的手指在手机上敲下一个个字。

望见一片水域,百度上显示这是黄河源头一条支流。前方是玛多县黄河乡,我们离扎陵湖不远。

看见黄河源头,想起家乡的黄河,心头涌起一股与黄河有关的情愫包含在其间的暖意。

目前海拔下降到四千二百米,山色泛黄,两侧起起伏伏的山包间有无数大大小小的水洼,像天上的星星,缀满高原大地。星星海,像一面巨大的明镜,映着蓝天白云,寂寞地与这片看起来并不丰饶的高原相伴。

前方是黄河源头第一县——玛多县城。

一个山顶之上的牧区县城竟然这般有模有样,居然充溢着不甘落后的现代气息,多少超出了我的预想。只是这里太冷了,凛冽的寒风过早地弄死了迟来的夏天。

原野上一片枯黄,与玉树境内的山色大相径庭,好像走进另一个季节,来到另一重天地。我们在淡绿色的黄河边停车,背对黄河源头,郑重地留了个影。至此,我追寻黄河源头的心愿了却了。

找见了一个循化人开的饭馆,接客的韩姓小伙子一眼认出了我。

小伙子是清水乡下庄村人,刚从长沙理工学院毕业,来这里帮他哥当班。他很快烤了几个饼子,端来了一盘羊肉手抓。

说话间,进来两拨携家带口的藏族客人,小韩说他们是移民搬迁的牧民,定居在移民点。我好奇地打量分别坐在两张桌子前的两家人,其中一位男子跟我用汉语打了个招呼。我想,离开酥油糌粑后,牧民们已经习惯了吃牛肉拉面。

玛多县旅游主题词是“天上玛多,黄河之源”。我觉得这丝毫没有夸张的成分,站在山顶之上,伸手就能撕下一片云彩。但是,在这块氧气稀薄的土地上,人类仍然表现出顽强的生命力,海拔四千二百米的玛多县城,我看见有人在街边乐滋滋地吃西瓜。

我想去探访黄河源头,亲手触摸一下孕育了万里长躯、滋养九个省三亿多人口的河流最初的温度。

小韩说,真正的黄河源头还得走几十里地,路不好走,也不让游客进去,他至今也无缘得见在约古宗列盆地上见证第一条溪水流出来的牛头碑。

出了玛多县城,直奔黄河第一桥。

寒风瑟瑟,细雨霏霏。我在河边松软的土地上来回走动,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瞭望从上游几百米宽的河床飘飘洒洒漫流下来最后聚拢到第一桥下奔流向前的母亲河,心潮起伏,思绪万千。

几十年前,黄河源头修建第一座水电站时,征服过无数条河流的国营水电建设公司都望而却步,一个个设备精良的专业团队轮番上阵,他们在严酷的环境面前败下阵来,最后剩下来的,是兴旺集团一群赤膊上阵的撒拉汉子,他们是黄河浪尖的人梢子,生来把任何艰难困苦踩在脚下,在与黄河的厮磨中,他们摸透了这条野性十足的河流的脾性,知道怎样跟它打交道。几年后,一座雄伟的大坝挺立在黄河源头,省领导握着兴旺集团领头人的手,满心佩服地说,撒拉汉子,真是儿子娃娃!兴旺集团的硬汉子们真是好样的。

今天我要寻觅的,正是他们为了追求心中不灭的理想永不服输的精神品格。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返。我想站得再高一些,看得再远一些,想看见从云端流下来的一滩水是如何以一条大河的名义开山辟谷走向万里遥途的。于是爬上搁在河边的一台大型推土机车体上,向着巴颜喀拉山北麓卡日曲河谷和约古宗列盆地,举目远眺,深情连连。

伟大的母亲河,在她的少女时代已经气势非凡,以她的博大胸襟汇聚无数条投奔而来的溪流,浩浩荡荡向东流去。有着如此巨大抱负的河流,注定是一条与五千年古老民族生死相依的生命之脉,足以承载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希望。

至此,我如释重负,暂时与黄河告别,沿着西丽高速,继续向果洛州首府大武镇行进。

11

花石峡是通往果洛州府大武镇的重要通道,气温一下子暖和起来。四周山势跟别处不一样,半山腰以下是树木,以上是白花花的裸岩,灰绿相间,花石峡,大概因此而得名吧。

黄河源与长江源是截然不同的地理风貌。长江源高山巍峨,草木葱茏,雨水丰沛,溪流遍地,不断有大河小河汇入长江,它的家族越来越大,热闹非凡;相比之下,黄河源山势朴素端庄,草木稀疏,气候干燥,难见溪流。也许,一条河流出发时就决定了自己的命运。在这种苦涩的高原上孕育的河流,注定会历经沧桑。黄河,是一条孤身穿越的寂寞而辛苦的河流,既没有沃野千里的富庶之地在等着她,也没有人丁繁密的大城市为她洗尘。

前方是四千四百九十五米长的雪山一号隧道,右侧为著名的阿尼玛卿雪山,山顶至半山腰白雪皑皑,山下碧草连连,形成强烈的色彩反差。据说黄河在这里拐了个一百八十度大弯道。

都说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我想这种说法迎合了中国人九九归一的家国情怀。从精神意义上说,黄河像一条无形的纽带,拴牢了华夏儿女的心。从自然意义上说,黄河每拐一道弯,总会开辟出别样的天地。

12

大武镇是一块风水宝地,偎依着一座黛青色山脉一溜儿摆开,像双手托举哈达的藏族,列阵迎接远方来客。背后的山有多长,城市骨架就拉得多长。看城市布局,现代和古朴相间,藏地风情和时尚潮流相融。

感觉上与想象中的模样有了一些落差,缺少一些现代市镇昂首草原的气派,也缺少一点喧闹沸腾的商业氛围,但这没有什么可挑剔的,黄河源头以素色打底,所孕育出来的市镇也该是敦厚朴实。同样来自黄河之滨的我,对这座不加雕饰的市镇有了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尽管大武镇周围也有不错的景致,但我探访江河源的心愿基本了却,所以无心留恋,整理一下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差的心情,迎着初升的太阳,沿着227 国道继续前行。

草原也刚刚醒来,一路欢腾越变越大的小河在晨光下熠熠生辉,一座座帐篷上炊烟袅袅。清晨柔和的阳光打在山梁上,被夜间雨水淋湿的牧草泛着透明的亮光,青翠欲滴,让我的目光也变得湿润温暖起来。

这一带不见羊儿,每户帐篷前围起来的露天圈舍内有二三十头黑牦牛。席地而睡的牦牛们有的还在懒洋洋地蜷卧着;有的站着发呆,路上的车辆鸣响喇叭,它们也不为所动;几个小牛犊在旁边欢蹦着。也有一些早起的牧人放出了牛群,牛儿们已经在山坡上开始吃草。

人类和动物是强者和弱者的依存关系。长期待在牧区的撒拉族朋友说,藏民族特别善待他们饲养过的牛羊。出卖牛时,他们难过得不忍撒手,拔几根尾毛和鬃毛留作纪念;出卖马匹时,无论如何把马身上的彩带、绳子等信物收回来;看见有人杀生,他们的眼睛里就堆满怒火。在结古镇,我看见两个藏族男子把一匹成年马装在小面包车里,因为是破旧车,在大街上抛锚了,我们帮他们溜了一段,车子才突突地发着了。

草原之于牧民,犹如土地对于农民;牲畜之于牧民,犹如粮食对于农民。草原、牲畜和牧民结成了生死相依的利益共同体,他们是相濡以沫的朋友,是守望相助的近邻,彼此间轻易地出卖,意味着招来天怒人怨。

望着峡谷两侧山坡上星星点点的牛羊,我的思绪像哗哗流淌的河水翻飞的浪花般跳跃纷飞。我想,总有一天,这些牧人的后代也会离开草原的……

驶出峡谷,又见到黄河。

黄河从青海、甘肃、四川三省交界处拐一个大弯后,又无比留恋地流向青海境内,经河南县来到这里。在玛沁县拉加镇拐了一个弯道,静静地流进崇山峻岭,流向龙羊峡。

我们逆河而上,在玛尔挡水电站前又与黄河告别,拐进左边一条山谷,向海南州同德县方向进发。

13

同德盆地一眼望不到边,一片片油菜花把原野染成金黄,显示着这里不同于牧区的温暖的小气候。

我们选择一条小道开过去,路两边牧草萋萋,野花送香。一群牛羊漫游在路上,挡住了我们的路。也许是牧草丰茂的缘故,这里的绵羊个儿特别大,晃着肥壮膘厚的身子。牦牛的体格也比高海拔地区看到的大多了。茂密的牧草没过膝盖,真有一派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这里是青海省牧草良种繁殖基地。

长篇小说《黄河从这里拐弯》第一部中十八岁的穆沙第一次出门远行的地方便是这个叫美丽滩的地方,今天我就想看看穆沙们当年劳作的地方变成怎样一幅景象。

在无边无际的牧草间放牧心情时,草原突然收紧,中间岔开一条深沟,我们的车像是掉进一口深井,撅着屁股顺沟“钻进去”。沟底是一片挤挤挨挨的现代建筑,这就是同德县城。看街道两侧建筑物,这里的藏族风情淡了许多,呈现着游牧文化和农耕文化混合交融的风貌。

中国的县城大抵如此,同样的布局,同样的建筑,承载着同样的机构和同样的功能,连街边的摊点也如出一辙。因此,打眼一望,就能领略概貌,没必要驻足流连。

出了同德县城,志远调整线路,拐向573 国道,沿着一条叫不上名字的河道向兴海县方向开进。

这条路刚刚修通,路面的黄白线像是刚刚划好,路面坦荡如砥,车内平稳得只想睡觉。

仅仅十几年时间,一条条柏油路穿梭在大西北的山山沟沟,世代深居大山的人们一出门就享受到现代交通的便利。欣逢这样的伟大时代,真是五千年修来的福分!行走在这样的道路上,对身处的伟大祖国心生深深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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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在唐乃亥村现一下身子,像是玩捉迷藏似的,又一头钻进深不可测的峡谷。

小时候,我不知道有个兴海县,却知道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叫唐乃亥的村子。听德祥哥说起过,我们村子一位婶子曾远嫁唐乃亥村。今天从总长六百米的唐乃亥特大桥疾驰而过,望着比我们乙日亥村还显得闭塞的唐乃亥村,心头升起淡淡的忧伤。

德祥哥和合力录哥的父亲早年间到兴海县当筏子客,不幸在黄河边丢失了年仅二十几岁的生命,他们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姑姑为了拉扯他们,终生守寡。今年早些时候,哥俩来这里寻访过父亲的墓地,在山脚下一块坟地里找见了一堆浅浅的坟冢,他们认定那一定是亡父的安息之所。他们的父亲就是《黄河从这里拐弯》中筏子客伊布拉的原型。今天,我的脚步无法抵达长眠于三江大地的祖辈们的每一块土地,只能在心里为他们的亡灵虔诚祈福。

此次行程将要结束的时候,我心头忽然冒出一个念想:一定要去看看河卡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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