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怀智
1
前两天,庆和老汉无常了,好端端一个人,咋说无常就无常了!无常总是性急得很,没意思得很!除过让人惊诧,像夜半的雷雨。
河川和屋顶上扯裂蓝色的闪电,结实的白雨珠砸下来,到处乱滚乱翻腾。雷声停歇,闪电远去,天明时徒留下四野的潮湿,又什么都没了。一轮红晃晃的日头升起,普照川原,用不了多少工夫,一切如常,河川村照旧还是那样子嘛。人是小的,天地是大的,小的在大的里头隐没,极像一颗没发芽的豆种朽霉在土里,像一个大地上的身影走进了夜黑。
“咋了嘛?咋了嘛?到底咋了嘛?”
“后晌还看见坐在院场的柴禾垛前砟柴呢!”
来给庆和老汉剃头、净身、穿敛衣的人都这么吵吵。吵吵能有啥用场,到底是能把睡饧了的老汉吵醒,还是能让他呦着羊上坡坎、下河堤时,哼唱一阵阵的《藏舟》,一阵阵的《负义》。到目下,就想听听老汉一声沙哑的咳嗽,都一万个不可能了。
又生怕亡灵守着屋院,牵牵挂挂不肯离去,又看着那个消停了的身子,悄悄地冰冷了僵硬了,要苦痛要伤悲,只好把亡人抬离炕头,抬上厅房备妥的木板。像是在说,你看你,舍不得离去又有啥用,曾经的亲人们,都不顾惜你,都不亲近你了,都把你从亲手盘砌的炕头上搬离了,你守在这院场能有啥用呢!
等到紫蓝镇上租卖丧葬器物的人拉来冰棺,围绕的村人除过叹惋,遵照俗情,眼睁睁地看着净过身,把敛齐老衣的庆和老汉,抬放进冰棺,听任无声息的他,在冰棺里头,把个冰凉的身子,继续冰凉下去。一个活生生的人,一眨眼的工夫,就没了嘛!
接下来的事情,给儿女亲戚们打去电话,将放到柴棚里的棺椁,上足漆水后用几层塑料纸蒙苫的棺椁,抬放到窑檐下,抹拭灰尘,让这经年的棺椁重放油彩。灵堂整饬完毕,点亮明灯蜡烛,敬在灵堂上的草香虚虚软软地浮起青烟,老杏桃一歪身坐上冰棺旁的草垫子,扶住庆和老汉的灵柩泣诉嚎啕。
“儿女们不在身边,你咋就走得那么慌急,咋就不等等儿女。说是想抱抱重孙子哩,到年下孙儿就要成婚哩,你咋就忍心孙娃领了新媳妇进了院门,炕头上就缺下个你哩……”
哭一哭,也是那么个俗情,也就是倾吐一下窝在胸腔里的痛惜。族门里的媳妇拍抚着庆和老伴的脊背,扯拽着她,拉她上了灵柩近前的炕头,她和庆和老汉厮守过一世的炕头,众人要她悄静地躺上炕面,要她静静地等着儿女回来。
“我还在院场畔的核桃树下,跟他婶子们说话哩,我一进窑,你就睡到炕头上没了声气!”
老杏桃的眼泪从灵柩旁的麦秸草上,一直滴落上炕沿,滴落上枕头。虚弱的老伴止了声息,在眼泪扑簌簌地滚落间,抿了嘴呜呜地哽咽。院畔栽起一截光秃秃的木杆,木杆上扎绑起一团麻纸,麻纸是召告村人,天光近晚时,梨树院的庆和老汉殁了。院场的窑檐下亮了灯,院场南的梨树上垂吊下盏灯,人影在交错的灯光里恍恍惚惚地飘移,天阴沉着。等了红棉和红星回来,再议定下葬的吉辰和事宜。
2
梨树院的梨树是野生的,一场杏黄雨,天刚放晴,小湋河川的麦田,眨眼放射起熟透的亮光,涨过河槽的浑水慢慢消退,偶或有鱼儿跃出水面,白腥腥的肚皮子在太阳下泛出一瞬银光,又扑嗵地蹿落水中。燕子盘绕着河面低飞,它们掠动灵巧的剪翅,捕食逆着流水跳跃在水面的蚱蜢,显得安稳的河面上落着一坨一坨的树荫,河水里没有柳树,天空和云朵。此外,田地一派金黄,丰厚的麦香,潮哄哄的麦香,到了正午,备妥了镰刀的村人即可收割麦子了。
攥着镰刀,挽高裤腿,双手背在腰后,庆和上了饲养院的院场。宽展的院场,空阔的院场,院场南边靠近峁沟的那处,最早有一排十多间的饲养房,饲养房上的木椽青瓦揭除,遭过几场连阴的秋雨,颓废的土墙垮塌,饲养房的旧址上堆高了突兀的残土,潮洇洇的残土上生起高挑的红茎杆的灰灰草,一棵一棵的灰灰草,真像一棵一棵端正殷红的小树秧子。院土上铺展着一层青幽幽的苔腻,一颗杏子,两颗杏子,从窑顶的崖头上跌落,在窑门前扑扑噜噜地滚动。
庆和走过苔腻,走近窑门,他顺手拾起一颗红杏咬进嘴里,酸酸涩涩的,他朝敞亮的窑门喊杏桃。杏桃家的文举殁了,他来帮杏桃收麦子。
杏桃说:“你个光棍汉,跑到我寡妇的院场来做啥?”
隔着窑门,庆和往空洞的窑垴里瞅盼,都说杏桃是个喜悦干净的人,好像不是那样子,他看到的窑垴乱沓沓的,窑门口散落着几根柴禾,窑门后堆几袋子粮食,粮食上扔着几件衣裳,花花绿绿的衣裳。杏桃的头发乱篷篷的,像刚睡醒,眼睛红红的,一张灰蒙蒙的脸,杏桃堵到窑门口。
“看把你怕怕的样子,我就没打算进窑,窑门敞亮得很,我要进,还用得着跟你应声,还不是抬个脚。你看你看,那只蛾子都出出进进的飞哩!”
庆和真没打算跷进杏桃的窑门。果真有只白粉的蝴蝶,大扇子似的翅膀上镶了几点黑斑的蝴蝶,飞进窑垴又飞出来。庆和随口问了句,“红棉呢?”
“去了学校!”杏桃问,“你问红棉做啥?”
“还没放忙假?”
“没!”
“麦子都黄熟了,咋还不放忙假。到忙天了,原坡上都有人搭了镰。”
“他搭他的镰,我家的麦子出了芽,吃到嘴里那才叫个甜!”
“好好好!吃到嘴里不光是个甜,吃到肚里肠胃还能咕咕地唱歌呢!手里攥个裤腰带,从早到晚还得不住地跑茅厕,还拉稀!”
庆和的话有些冲。听杏桃不着边际的说下的话,他的胸腔里着实有些窝火,着实是个不吃芽麦,不知肚子痛的女人。
“你到底说,收还是不收?说个肯心的话。”庆和问。
庆和攥着镰刀圪蹴到了窑门口,背依住窑檐圪蹴到窑窗下。庆和蹲下去,等杏桃口里要蹦出的那个字,那个字一经蹦出,像黑啾啾的燕子似的,从眼前掠过,他腾地站起,昂起胸脯钢纠纠地往外走。用不着跟这么个生石灰一样的女人来磨牙,即便杏桃家的麦子不搭镰,他庆和家的一亩二分地也该搭镰了。
杏桃不说话,琢琢磨磨的样子,她抬手抹那红红的比烂桃还红的眼睛。杏桃哭了?没,杏桃没哭,哭能顶个啥用?哭,能把文举从坟场里哭回来,还是能把麦子哭上院场,哭干了哭进老窑。一家四口人,五亩熟黄的麦子,杏桃愁啊!愁又有啥用?愁只能把个凤凰眼,愁成个熟烂的桃!
一只黑乌乌的燕子箭蹿着飞过院场,粉白的蝴蝶,犹似繁乱的思绪,在杏桃的头顶盘绕,大约文举的魂神回来了,它来给杏桃开个窍。蝴蝶落上杏桃乱篷篷的头发,攥紧一根发丝虚晃晃地静在那里。她知道,庆和等着的那句话,从她嘴里蹦出,庆和会立马起身,背住手,攥住镰刀,像熟惯农活的老庄稼人那样,腰板梗直着稳健地下了院场。她还是说出了那句话,硬狠狠的那句话。
“不收!”
攥紧发丝的蝴蝶飞绕起来,像一枚风干的叶片,随风飘转着飞进了窑垴的深处,飞进了窑垴的昏黑,不知窑垴的昏黑里会有个啥?
庆和站起身,背攥了镰刀,腰板钢健地走进院场。他似乎是随口问了句,“红星呢?”
她跨过了门槛,这时候,她很难把粉蝶那样飞进昏黑黑的话收回来。她一脸倔强地立到窑门前。
“睡了!”她答。
他不假思索地说了句,“你能吃得下甜麦,娃娃们倒是哭闹得不肯吃哩!”
庆和下院场,她瞅见他蓝衣裳的背脊上一片白土,粉饰窑檐的白土。
3
年初,杏桃家的老阿公专意来给他说杏桃。他高举着铜钹,走在庆年丰的锣鼓队里,绕在小湋河川,绕在各村寨的锣鼓震天价地吼轰。宿在坡地,宿在崖缝间的鸽子,像一袭藏蓝色的布匹,漫天飘飞,鸽子们受了惊吓,往常三五成群的它们,在恐慌的当口,把各自为营的队伍结成浩大的鸽阵,似乎只有团结起来,才能逃过一场劫难。呼啸的哨音埋没进震颤的钹锣和炸雷般的火铳声中。
每过一处村寨,有浓艳的鞭炮迎接,必有浓烈的鞭炮欢送,自有喜庆的人们加入到长长的锣鼓队列。杏桃家的老阿公噙着烟杆立到院畔上,他朝声色绚烂的锣鼓队列瞅瞭,他看见了庆和,庆和没看见他。这个曾经的老支书,强悍得有些霸道的老支书,庆和不待见他。他朝庆和招手,哪有光灿灿的铜钹响亮,他的手哪有喧闹的铜钹热烈。他下了院畔,挤到锣鼓的队伍里揪拽他,庆和揌脱了他的手,说忙着呢忙着呢,庆和随着缓缓驰驰的锣鼓队伍前行。
到晚上,星星升上来,月亮升上来,露水珠珠升上来。杏桃家的老阿公,不,是老支书来找他。老支书的手里提拎着一方点心。正吃晚饭,窑垴里还掌着个灯,亮哇哇的蛋黄色的电灯泡儿。老支书圪蹴在炕沿下,背依着炕墙。
“思谋着叫你跟杏桃过个日子。”
庆和歪着头,捞一碗稀稀溜溜的长面。他圪蹴在老支书的前头,碗口上的白汽,灯影里的白汽罩严了他的脸。
“就舍得,叫我睡到你儿子的炕头上?”
“要能把勺子搅进一口锅里,到你院场来过日月也成!”
“看你说下的话,你管得下满河川的人,你还能管得住儿媳妇的裤腰带子?”
“文举殁了,来给提婚的人到也不少,叔就看下个你,不管咋思谋,也是你合适哩!不管咋说,你三十出头的人了,总得有个家室!”
“是怕人领走了孙女跟孙子吧!旁的人肯定不姓马。”
“看你说下的话!”
“多少也得文举同意!”
“我会给他烧香,给他化个纸钱,他也明理!”
第二天,天气暖洋洋,各村寨的锣鼓,都要在河川窜腾过一遭。别村的锣鼓喧沸着吼过院畔下,庆和跳下院畔,挤进了轰闹的人流,他顺手逮过一面铜锣,亮哇哇地敲得吠响。河川里起了风尘,一抹一抹的风,撩抛着一条黄绸子似的风,从下河飘往上河,一阵一阵的风尘,追撵着前头的那阵风尘,在旷远的铜锣声中,他朝饲养院的院畔上瞅瞭,饲养院的核桃树下,秃秃的核桃树下,站着个捆了扎角辫的红棉,红棉的手里拖拽着脏兮兮的红星,欢喜得跳蹦子的红星。院畔上开了一盏两盏的迎春,金黄的像一粒蜜蜂样的花。
到春二月,青苍苍的麦苗拔了节,起了身,一树一树的桃花开,一树一树的杏花落,他睡倒在夜静的炕头上,孤清的炕头上,他听见风拥抱了河川,拥抱了坡地上的林子,还有窑崖顶上的柏树林,风在林子里亲昵,风在林子里争吵。
游荡在风里的生灵们,会不会也因为男人同女人的情事?男人同女人的情事,总是个磨缠人,叫人苦痛,叫人欣悦的事情。谁离了谁都成,还不是在这世上哭哭笑笑地走个过场!偏偏的,男人却要思念那个苦痛欣悦的女人,女人却要念想着欣悦苦痛的男人。
他听见风跟风扭打在一起,他还听见一股子强壮的风,追撵着一股子苗条的风,强壮的风在呼喊,苗条的风柔媚地嬉笑。风还把几瓣杏花的落英,投上窑窗的窗台。静默地思想,他还是不愿跟杏桃挤进一个窑垴,去过磨缠人的日月。
毛格蛋蛋的青杏子挂满了枝梢,青幽的麦子正赶上孕籽灌浆的时节,夜静,隔了几户人家的草驴嗷叫,草驴的小驹子已过周岁,它时常憨头憨脑地蹦跶上庆和家的院场,在那空寂的院场里尥蹶子、撒个欢。幸许是庆和的院场敞亮宁静的缘故,小驹子还在春阳底下铺展了身骨,懒洋洋地睡个懒觉,直到肚子跟院场一样空旷起来,咕咕叫时,它才爬起身骨,嗦嗦啰啰抖颤皮毛上的土尘,尔后朝了村落,朝了河川嗷嗷叫过几声,趔歪歪地尥抛几个小蹦子,揪扯着路途上的高草,狼尾巴草是腥的,灰灰草是涩的,艾蒿是苦的,独有扯长着茎杆的野糜子草和甘草,是甜的,那种甜里没有多少水份,吃进嘴里燥燥的,只好反复地咀嚼,才能把藏得很深的甜味品咂出来。小驹子揪扯了几嘴糜杆子草,一路嚼咽着,尥过几个癫狂的蹦子上了自家的院场。
前几日,生养过小驹子的草驴开始跳槽,它那心慌神乱的样子,不时稀里哗啦地泼撒下尿水,它还蹦上过木槽,鼓凸着双眼,愤愤恨恨地瞅看着主人。曾有几次,草驴还啃咬过、踢跩过前来亲昵和拱乳的小驹子。主人知道,小驹子长大了,他只好从紫蓝的镇街上买回一副辔头,箍紧在了小驹子的脸畔和耳根,懒洋洋的日子,悠游自在的日子结束了。待过麦收,小驹子不得不戴起拥脖,拉起铧犁极不情愿地走进田地。能够通晓人心的牲畜们肯定明白,如果不拉犁,镇街上的肉坊就是它的归属地,这大约是小驹子戴紧了辔头的那夜,忽然明白了事体。
几阵激越亢奋的驴鸣,他惊醒在草驹寻新驹子的唤叫里。叫得他灼烫的身子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静静地瞅看窑窗,犹若香粉的月光娑娑地打上窗棂,满院场的清辉,跳槽寻驹子的草驴在叫,殷切慌急地叫,在抱痛怨恼地叫。心海里犹似划过一叶小舟,他忽然觉道,能跟杏桃那样的女人,能搭帮过个日月也好。他喜欢月光的味道,渴望香粉的味道。
一觉醒转,天阴沉着,没了月辉,也不见水样的阳光在院场里淌。他心里清楚得很,除过收麦,除过杏桃做不了的那些活络,在别的地方,杏桃用不着使唤他,他也没有理由走上杏桃家的院场。出门做工,按理说,一个光棍汉家,窑垴里攒积了粮食,日常开销也有余钱,他用不着这样地勤苦,也用不着这样操劳,只管做完庄稼院的活络,做完地里的活络,背了袖手慢吞吞地走过村寨跟河川,吃饱肚子,只等那东升的日头去偏西。这一回,他竟有了莫名的劲头儿,他该给杏桃买些女人的物件儿,给红棉买身女娃娃家的衣袄。
心这么想,脚顺从的走过饲养院的院畔下,他打眼朝空静的饲养院张望,院场里少了男人,自然缺少了活泛,缺少了硬朗的豪狠气象,缩手缩脚的院场软绵绵的,连同长高了的糜杆子草都歪歪趔趔,打不起神气,好似这院场除了他马庆和,不会再有别的大脚板子踏进院场,好似这偌大的院场单等他马庆和,来撑直那烟囱里的烟。
好在那虚晃的烟,铺散的有气无力的烟,每天照旧要探出烟囱,往窑崖顶的柏丛漫漶。这个院场,要是有马庆和,不光是个糜杆子草,连同烟的腰杆子都要笔直了。麦怕杏黄雨,他等雨,等麦黄时节的雨。
4
雨落下来,潮洇洇的风满村寨流窜,风里的麦香一浪接一浪地厚,夜静里,鼓涨厚实的麦香塞严河川,塞严村庄。睡梦里呛到麦香,连连打过喷嚏的人,他一准知道,麦子熟了,是这场绵绵淅淅的杏黄雨,把这方文静的麦子灌熟了。
天稍稍透了些晨曦,河川和村庄一满给浓郁的麦香呛醒,麻雀们宿到窑檐跟屋檐叽啾地闹。黑乌乌的燕子飞得那么低,它们贴住院场里的水洼掠过去,掠得静晃晃的水洼起了细盈盈的皱折,掠得一痕白亮的水花忽尔绽放,又忽尔熄尽,粘在翅梢上的那抹水珠,抛进了空际,圆个溜溜地浮上去,水洼一瞬下陷,水洼又恢复如初。映着天光的水洼接迎着零落的雨滴。先是驴嘶,再是马鸣,再到牛哞,再到公鸡湿淋淋地立上院畔,立上青漉漉的屋顶,立进灰朦朦的瓦槽间打鸣儿。麦香最早呛醒的生灵,不是公鸡,是二半夜里醒转,听过驴叫,听过风,听过麦子欢唱,听过大地喘息的老光棍儿。
听过那么多的声息,他迷迷昏昏地睡饧了。黎明时几个响亮的喷嚏,麦香叫醒了他,听那嗦啰的雨,披了衣衫下炕头,备妥的镰刀立到门后,还有一块用凹了,用过人老几辈子的磨石,圪蹴到檐头下去,抬手掬来成串的檐水,淋洒上吱喽渴饮的磨石,经年的镰刀抵上去,他要把镰刀磨成一丝细细的丝线,蓝茵茵的泛着清寒的丝线,这样子的镰刀才好收麦。塞实了麦香的村庄,一满是清凉的窃喜和焦灼的怄愁。因了雨,枝梢头的毛杏儿泛起殷红。
清晨,浓雾锈锁了河川,太阳还把棉花垛子似的浓雾一层层撕裂开来,把它圆嘟嘟的脸盘露出,潮哄哄的阳光普照川原,明彻了天空中,羊群似的云朵咩咩叫着向东迁移。吃过一顿饱饭,一顿公鸡打鸣样能打出饱嗝的早饭,庆和攥住镰刀,在太阳吃尽了漫天的丝云,像孩子贪婪地吃尽了棉花糖那样的时刻,他踩踏阳光,比前两天的雨水还厚实的阳光,四处泼溅的阳光,上了饲养院的院场。
踩踏过青腻腻的苔,庆和粗浑的声腔唤叫起杏桃。杏桃回拒他,背攥着镰刀,他悻悻地下院场,反正他去割麦子,既然收不成杏桃家的麦子,自己家的麦子终归要收,终究还得手里的铁镰一搂一搂地割倒了,待天里粉嘟嘟的圆日头晒透,再把它捆成捆,拉回院场,摞成麦垛,待那日头炸晒的日子,摊平上院场,来碾打,来晾晒,来把粒粒金贵的麦子,装进空垴的粮囤。临了夜,在电灯泡的亮光里,愰惑愰惑的亮光里,瞅看饱满的粮囤入睡。有了粮食的窑垴分外的虚静、分外富足,日子是缓沉沉的,不急不燥的样子。
5
河川的人家,临河的地头上都长有几棵树,一来守住河堤防止塌崩,二来合理利用,等到地头上的树木长成了材,也好架梁造屋。若说还有三一个,那就真有三一个,三一个自然而然地,树长高了,长旺了有荫凉,到伏天火热时,劳作的村人,还可坐到树下来歇缓,来喝着大水壶里的凉茶品品桑麻。或许说,用不着品,软活在嘴里的舌头,不经意间就滑向了庄稼。庆和家的地头长着三棵白杨树,高高耸耸的白杨树,白杨树的顶梢头筑了鹊巢,随风晃动的鹊巢,摇摇欲坠的鹊巢,似乎好几年了,经历过风,也经历过雨,鹊巢牢牢地坚固在梢头,未曾有过坠落的迹象。下河里隔了三五户人家的田地,长了几棵洋槐树的田地,正是杏桃家的麦田。
打小种地,庆和总归成了收种的把式,他圪蹴在树荫下眯眯着眼,瞅瞭了一阵自家的麦田,亮晃晃的麦田,泛着金光的麦田,戴正草帽,他匀匀地站起身,匀匀地走进田坎,匀匀地躬下腰,匀匀地挥撒镰刀。沉甸甸的麦子,香气四溢的麦子,妩媚温和的麦子,在细细的镰刃地触碰下,幽蓝的镰刃轻轻一碰,齐整地倒下去,倒进田地的怀里。天空愈发地幽深,愈发地钢蓝,天空分外干净,每每冒出飘荡荡的丝云,太阳准会一口吞吃了它。轻佻的风掀动着长且弯折的麦浪,麦浪抚过了的镰刀,庆和匀静地吟唱,尽管天里的毒日头,晒得满身的汗腥,晒得脊背和胳膊火辣辣的刺痛,庆和还要禁不住欢喜地吟唱。
对神灵不由我血泪滚滚,尊一声海神爷细听原因。
遭不幸我的父异乡命尽,为葬父入烟花自卖本身。
那一日到宝殿来把香敬,遇王魁倒血地昏迷呻吟,
搭救他原来我心怀恻隐,又与他结夫妇相托终身。
天光烧灼烤燎的晌午,这个比火车还长的晌午,他没瞭到杏桃,他只瞅见婉转的麦浪,从地头长了洋槐树的麦田翻涌而过。上河里那方上百亩的苇子地,茂苍苍的苇子地,包裹着小湋河的苇子地中,一只水鸭惊飞,一对鸳鸯贴住水面,仓惶地飞往下河,不知河川里发生了什么样的惊心动魄的事体。
一亩二分地的麦子,让庆和这么个壮劳力来侍弄,是绰绰有余,像用一口碗来盛半碗水,倒用不着怯场,再说今日收不了,还有明日,两天下来,一个像公牛样的壮汉子,这绷紧在三夏里的活络,反倒松松散散的,反倒有种闲适的趣味。若是三亩麦子,五亩麦子,收割碾打晾晒,这持续又繁重的强体力的活络,庆和多少有些怯场。
窄窄的镰刀在偌大的麦田中推进,一搂搂的麦子倒了地,远远的北山山头卧住了一堆黑云,一骨嘟的黑云,像那肥胖雍容的黑蘑菇样的黑云,这下子看端直地踱到头顶,踱到河川顶上的胖太阳,怎样地张口,怎样来把这黑云吃掉。汗腥腥的庆和还是被雨珠样的汗水朦漫了眼睛,朦漫了脊背。窄窄的镰刀抹倒了大片的麦子,抹到麦田的正中,蘑菇状的黑云长高了,长成了一只鼋龟的样子,它没有根,庆和用不着慌急,河川也用不着慌急,它不会落雨,落下那惊诧诧的雷雨,太阳没能吃掉它,太阳拔折了黑云的根系。火毒的太阳割痛了庆和的臂膀脊背。撩抛了草帽,庆和䠀过树荫,撩抛了衣衫和裤子,他扑嗵飙进河水。清早时一如黄牛的河水,这会儿如绵羊一样温顺,已如睡倒的麦子一样温驯,农人就是个驯服庄稼的人。
吃过一顿饱饱的饭,胞胀的撑得肚皮能敲出鼓声的饱饭。把镰刀的锋刃磨到比幽蓝的丝线还细,散散焕焕的庆和下了地。调皮的麦浪,像清凉的河水,在绵展金黄的麦田掀来荡去。麦浪真是有些浪,浪得有些调皮。在大白杨下圪蹴过一阵,像眯盹一会那样,空空地圪蹴过一阵,眨眨涩涩的眼,戴正草帽,庆和走往洋槐树,把泛着一线蓝光的镰刀伸进了杏桃家的麦田,尽管太阳偏垂时,杏桃还没下田,不管咋说只要杏桃有肚子,她就得寻口吃食,她就得把熟出了麦香的麦子,垛进自家的院场。他是收割杏桃家的麦子哩,他是在收割杏桃呢。麦子都熟到屁股上了,不知杏桃厮守在院场,磨缠在窑垴里弄啥!杏桃拉着一尊小碌碡,碾压饲养院的院场,麦子收回来,总得有个归整的地方。
抱着红星,提拎着镰刀下了地,太阳可真正的偏垂了,庆和的镰刀已在杏桃家的麦田里伸得深。往树荫下铺展一片油布,红星坐在了油布上,杏桃扯展一根绳子,一头拴上槐树,一头拴进红星腋下,她绕过庆和,汗水溻湿脊背的庆和,抬手揩一把汗水,瞅瞭杏桃的庆和。要下地了,杏桃还把自己修整过一番。小小心心地踩过垅沟,杏桃绕进了麦田的那头,只要镰刀默默地伸进,两把锋利的镰刀,总有勾搭到一处的时候。
那王魁求功名去把京进,他与我在神前起誓盟心。
他言说高中后即报喜讯。他言说富与贵绝不负心。
实指望他盟誓言而有信,谁料想知人面难知人心。
一场麦收,平静得看不出一点波澜的麦收。庆和跟杏桃的日月就整进了一眼窑里。
“肚子是饱了,人还是有饥饿的时候嘛!”
6
起先有预兆,如果留心,事情到一定份上,还能想起来的。村里人家箍窑房,他去做小工,知了在知道了知道了地叫,叫过多少年头了,一辈辈地叫,究到底,它到底知道了啥?兴许它真知道了,争争嚷嚷地叫,争先恐后地叫,撕心裂肺地叫,要把知道了的,锐着声腔诉说给河川的生灵。
还是那团子太阳,晨起时胖胖圆圆,像个出嫁的新娘。大晌午,太阳团子瘦了,像个日月熬煎的瘦瘪瘪的中年人,她把满肚子的火气投洒到这世上,这世上火烧火燎得紧。到后晌了,太阳团子倒像个少妇,红羞的样子,似个有了孕身的样子。胖胖圆圆的太阳团子沉缓地落进了地平,像依个门扉站立许久的妇人,掩闭窑门,天黑下来。
收工时,洗净锨头上的水泥,洗落脸面上的汗渍,拐下堆放石料的院场,松散地走往梨树院,就是杏桃原本守着的饲养院。这往后拆弃了饲养房的废墟上长了棵梨树,没几年长高的麻梨树,不知这梨树咋长起的。偏偏有颗麻梨籽落上院场,落上那个不打眼的地方。
不光村人,自家院场的红棉跟红星,都把饲养院叫做了梨树院。梨树院先前叫个场垛院,每过夏收和秋收,场垛院的院场上会堆满塔楼似的柴禾垛子,场垛院可是孩童们玩耍的好处所,更是冬阳高悬的时日,几个闲皮的村人玩赌的好角落。场垛院常有村人给牲畜们配驹配犊子,狗猫们也偷偷潜进场垛院的柴禾垛中,也有人。场垛院以前叫什么名字,大概没几人能知道了,恐怕是知道了知道了扯亮着嗓门的知了才知道。
天边退失了比镰刀还窄的红云,梨树院的院场里洗衣机嗡嗡地响。这一响不大紧,杏桃烧熟了晚饭,关停了洗衣机,洗衣机嗡嗡声仍在他耳孔里回旋。到夜静,像扯了哨子的风,在他的耳孔中尖利地吼叫,从左耳到右耳,两只耳孔空空阔阔,似打通山丘的遂洞。耳鸣并不大紧,反正耳洞里又没有奔驰过火车。
时过半月,到他咳血的清晨,他坐上院畔下唱着《圪梁梁》的小公交去县城。过两天红棉打电话叫他去西安,红星也在西安。红棉嫁给了湖北人,专门批发零售婚庆用品的小物件,红星在西安跑出租。红棉有了房子,红星也有了房子,房贷犹似结实的皮鞭,抽打陀螺一样的姐弟疯癫癫地旋转。
去了西安能咋样,检查的种类更繁琐,躺睡过的仪器更精密,医生回复的结果更精准而已。不想住的医院住过了,马庆和回到了小湋河川,晶莹翠绿的小湋河川,日月照旧,哪一家的日月还不是那个样子,为个光鲜的衣裳,为个填不满的嘴,还为个别的,为个奔奔忙忙的哀老。都说哪家的日月过得风生水起,他说,屁,年老的人,还不是从娃娃家长过来的,粮囤里有粮食,还不是没亏待过地,自个吃下的苦,受下的罪,自个最明白。
日月有所不同的,是他吃上了六谷,五谷之外的白药片子、胶囊,浓酽的汤药。他说,吃那六谷做啥,五谷都吃得够够的了。杏桃有时催促他,有时会不催促,他仍配齐六谷,一仰脖子咕噜咽下。嘶吼的耳鸣终止了,这一世的粮食也快吃完了,这一世的活络已经干没,踩进虚寂的夜黑,他下到河川去,像一只老鹫,蹲蹴在河堤的老树下看水,星星跟月亮在河底里沉得深,沉得跟天一样深。
那王魁一朝中忘了根本,贪富贵忘前言另恋新婚。
无情的三百银一封书信,害得我敫桂英走投无门。
似这等负心汉人神共愤,这样人岂容他朝服加身。
你有灵就与我削平此恨,也不枉敫桂英焚香三根。
茂苍苍的苇子地那边,呱啦啦的夜鸟惊飞,肯定是有人钻进了苇子地。高挑又茂密的苇子地,先是男人钻进去,窝进比夜空还深沉的苇丛,再是女人撩拨着绿格盈盈的苇叶子钻进。在夜鸟惊飞时,他也曾是钻过苇子地的那人。
女人跟男人双双掼倒进高草,高草埋没他们,高草在晃摇,高草在颤栗。在他们周遭,亮盏盏的,是生灵们的眼睛,是滴滴露珠,人在这样的夜晚,在生长和寂灭的河川中,就分外明晰。
流萤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