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拿赫空间

蔡晓妮

一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宋·晏几道《临江仙》

拓很喜欢坐在这座城市的70 层高楼顶层喝咖啡，那种很苦的咖啡，没有加任何糖和奶，然后看窗外的云，还有脚底下高高低低的楼房和蚂蚁一样的人群和车流。这种感觉很摇晃很不切实际，但是拓却很喜欢，他觉得这是自己飘在半空中的感觉，但是并没有飞起来，也没有坐飞机的局促感。每个星期他都会选一个日子来这里喝一杯苦咖啡，享受一下孤独的感觉，秘书给他办了这里的卡，但他很少带自己的商业伙伴过来。这种地方不太适合谈生意，也不适合谈恋爱，他觉得可能就适合他这种古怪的人独处。他并不乏独处的时间，只要回到家，他就是独处的，几乎没有什么人去过他家，他知道每个人最终都是孤独的。家是孤独的吗？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自然不是了，他的脑海里下意识地蹦出这个答案，但是他依旧在不断地否定自己。他记得他和一个作家谈过这个话题，那是一个有点夸夸其谈的作家，说的话还有点不着边际，总之他说完了，拓还是没有搞清楚他给出了什么答案。但是这不重要，人生需要答案吗？自然是不需要的，就像喝咖啡一样，一定要放奶放糖吗？自然不一定。拓最近喜欢看毛姆和杜拉斯的书，一直在看毛姆的《人生的枷锁》，拓也很认同人生是有枷锁的，漫漫乾坤归何处，人生处处是藩篱。因为喜欢这部小说，出差的时候拓还特意去了一趟海德堡，在内卡湖畔的小镇上，那些古朴浪漫的城堡和幽静婆娑的小河给了拓不一样的感受。就如同毛姆所说的那样，生活的意义在于生活本身，而不在于你如何去描写。

做外贸生意的拓大部分时间都在世界各地出差，几乎一年365 天有200 天是要在飞机上度过的，他自然是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思考人生的意义，他的老板他的部下他的合作伙伴对他的要求永远很单一，那就是利润指标，就是赚钱，作为一个金融系的高材生，他自然是很懂得经济规律的一个人。而在所有的经济规律中，人的情感往往是被忽略的。有一个作家曾经说过：“在整个感性世界里，人是最高级的存在物，所以人的性格是我们所能感觉到的世界上最高的美。”拓的名字是她母亲茵取的，她的母亲是一个业余的书画艺术爱好者，画得并不好，甚至有点简陋粗糙，她毕竟没有学过，属于无师但没有通的那种，有一段时间她疯狂地迷恋砚台，尤其是端砚，她觉得黑色的砚石可以展示一个人的品格。这个女人对生活是非常热爱的，但同时却是不幸的。生活没有给她带来足够的保障和幸福，她的收入并不高，所以她半生几乎都是在拮据中度过的，但这并不妨碍她去追求美好，她天生似乎有着极强的发现美的能力，譬如她喜欢绘画、书法、养花……几乎所有和美有关的东西她都喜欢，而对这些的喜爱并不需要花费太多的钱财。她广泛的兴趣并没有影响到她的儿子，拓更专注，唯一的共同点可能就是拓和她都是很关注自我的人。自我这个词是一个贬义词，但同时又不得不说，自我的存在才能使人活得更像自己，就如同画家的自画像更像他自己，还是他照镜子的时候看到的哪个自己更像自己呢？人是多面的，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又怎么能了解别人呢。拓继承了茵的长相，他有一双小鹿样的眼睛，那种眼睛看别人总是含情脉脉，然而其实他并没有，这双桃花眼也为他招惹了不少麻烦。

拓曾经有一个女朋友Amanda，那个女生长得很像最近很红的一个偶像歌手，但是气质不太一样。拓不太喜欢打扮得太甜美的女生，拓的女朋友很喜欢穿黑白灰的衣服，基本上拓没有看过她穿黑白灰以外的颜色，这可能也就是拓喜欢她的原因。他喜欢简单，连审美也趋向简单化，任何花里胡哨的东西他都有点排斥。他的风格在网络上被称为“禁欲系”。拓的秘书Christina 不太一样，她喜欢把五颜六色都穿在身上，每天像个孔雀一样，幸亏她长得漂亮，所以她能hold 住那些个颜色，如果不是颜值够高，那将是一场灾难。拓其实和母亲以及女朋友接触的时间都不如和Christina 接触的时间多，因为拓的生活几乎被工作占满了。拓的女朋友后来离开了拓，主要的原因倒不是他们有多大的分歧，而是因为拓的母亲茵不太喜欢那个女生，她觉得她的长相稍微有点薄命，似乎没有那么的圆润。茵评价女人的唯一标准就是圆润。茵虽然文化程度不是很高，但是小的时候，她那个一辈子都做教书匠的父亲颇是教了她一些《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女则》之类的书，所以茵一辈子以这个标准要求自己也要求别人，简单明了。茵没有什么太多的爱好，除了绘画、书法、养花外，她还喜欢跳广场舞和织毛衣。茵年轻的时候也是美女一个，但是她这种美女，不太觉得自己长得美，她总是一本正经地从不与人调笑，也不过分展示自己的美丽，仿佛美这个词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她把美都放在了画画写字织毛衣上，可惜她生了个儿子，无处展示她出色的穿搭才华。不过茵一向性格平淡得很，从来不和人发生龃龉，也不曾看到她嫉妒过什么人，茵的命运说不上好，但也说不上不好，唯一的缺憾可能就是穷了一些，不过就像她父亲教育的那样：家有余粮鸡犬饱，户多书籍子孙贤。你只要不贪，家里有点余粮足以温饱就可以了，关键是要读书，让孩子好好读书。所以茵日常除了织毛衣，就是督促孩子读书。拓考上北大的时候，茵着实是松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了，后面的路就要靠拓自己走了，拓自然是没有让她失望。

拓从小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从来都考第一名，考上了北大，后来又去美国留学，读的是沃顿商学院。别的母亲被孩子的学习成绩气得半死、浑身发颤的时候，茵不是在气定神闲地织毛衣就是在心平气和地画兰花，所以说什么是好命什么是坏命？如果脱离了钱这个评价标准，茵的命没有那么不好，唯一的缺憾可能就是她的丈夫对她不够好。茵的丈夫叫华，是一个汽车厂的工人，早早就下了岗，也早早地就有了外遇，和外边的女人生活在了一起。茵难过了很久，最后也还是放下了。人生碌碌无为，得失很难计量，女人年纪大了，就会看开很多事情，不一定释怀，至少不去想了。更关键的是她这个丈夫的晚景并不好，找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再婚，但这个女人不是个安分的人，经常在外打麻将彻夜不回，输钱也是输得稀里哗啦，华就和她又是打又是吵，都不管用，最后自己也索性破罐子破摔，一起打起了麻将。还好他们没有生孩子，要不然那个孩子在麻将声中长大，将来吃不准也是一个小赌鬼。华的下场也是不太好，后来得了癌症，长期住医院。来看他的以女人居多，说明他以前还是风流倜傥过一阵子的。不过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是外面不相干的人，他病得久，渐渐来看他的女人就少了。茵本来和他是多少年都不走动的，他这一病，才念起茵的好，茵心软去看了他几次，后来大家都不去了，反倒每次都是茵送吃送喝得多了。人生就是这么吊诡，到最后华的身边只剩茵一个女人，其他的红颜知己也罢，莺莺燕燕也罢，一个也不剩了。茵的父亲本来一直是替茵担心，他一肚子的旧思想，他总觉得女人结了婚就不要离婚，即使不幸福那也得硬撑着。其实他不知道那强扭的瓜不甜，过不到一块就是过不到一块。现在看到华这个样子，他反倒想通了，他对茵说：“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该放下的时候还是要放下。”他说得这么模棱两可，自相矛盾，反倒是茵不知道他到底想表达什么。

二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宋·蒋捷《虞美人·听雨》

人生如旅途，旅途艰难，不在山，不在水，只在人情反复间。拓认识Amanda的时候还只是一个才毕业，初出茅庐的小伙子。Amanda 长相清纯，长得很像最近当红的一个流行歌手，也就是流量明星。Amanda 长相秀气，但是中文水平并不好，从小在国外长大，家境富裕。父母都是华尔街投行的资深高管，从小就是住在上东中央公园的大house 里，上学都有司机接送，开的车都是特斯拉最贵的一款。但是难得的是她并不娇气，也不拜金，在金钱堆里长大的Amanda 身上没有一丝钱味，大学期间一直给贫困地区的孩子当老师。拓研究生毕业后进入华尔街投行当分析师，每天对着七八台电脑手忙脚乱地看数据，一天工作16 个小时，连去星巴克买杯咖啡的时间都没有，在拓最忙最低潮的时候，他遇见了Amanda，这么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美丽得无比纯净空灵。Amanda 正在投资银行做实习生，恰巧分在了拓这一组。拓见到Amanda 的时候她正拿着星巴克最新款的樱花拿铁，顺手给了拓一杯。拓的长相非常英俊，这种长相属于宜古宜今，皮肤白皙，唇红齿白，甚至脸部有点多肉，一看就是一个白面书生的儒雅长相，本来男人长得太白会显得有脂粉气，但是拓却不存在这个问题，他的骨相停匀，所以显得他很英气，但不失粗犷。Amanda 自然对拓一见钟情。那时的拓因为长时间昼夜不分的高强度工作，感到非常的压抑，正准备和好友Make 一起开一家咖啡店。Make 已经选好了地点，在纽约第五大道的繁华地段，那里的租金可一点不便宜。Make 让拓给咖啡店取名字，拓取了一个名字叫巴拿赫空间，听名字你就知道他是一个数学高手了吧，从小到大拓的数学都是第一名，他如果认了第二名，就没有人敢认第一名，但是一个数学高手为什么会开咖啡店呢？其实是Make 的原因，一般来说，创业四大坑：咖啡店、奶茶店、花店、面包店。而这四大坑他几乎都尝试过。最后他选择和拓一起开这个咖啡店。从建筑设计到室内设计，Make 都采用了一种新潮的风格。建筑的外形空间犹如莫比乌斯曲面的幕墙，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不同的光面，很像迷宫，是一种不可定向的空间形式。咖啡店的内部装饰也是黑白灰的基调，所有的桌椅灯饰和咖啡杯具的选择都是几何形状的，透露出一种简单而又不规则的范式美感，不可捉摸却又简洁明了。Make 这位哈佛数学系的高材生，把数学的概念完全地运用到了他的咖啡店设计理念中。学数学的人都很注意空间的概念，勾股定理、黎曼积分、非退化临界点、希尔伯特空间、拓扑空间、相对论、哥德巴赫猜想……都成为了他的咖啡的名字，你只要点上一杯咖啡，就可以把那些复杂的难解的数学方程式一饮而尽或者细品慢咽。拓参与了Make 的前期策划和构思，也许是因为他们在投行的工作太过一板一眼，所以在这个咖啡店的设计上就有点天马行空。这种风格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它属于专业人士在专业之外用自己的专业作为爱好的一个分岔，他们也没指望赚钱，不过开业了，效果似乎还不错。拓开这个咖啡店的初衷是因为太忙了，连好好喝一杯咖啡的时间都没有，他要用这样的方式纪念自己的这段生活。没有想到开了咖啡店，他依然没有时间好好地喝咖啡。拓无暇顾及咖啡店的生意，Amanda 就会替他跑跑腿，没想到跑着跑着，Amanda对咖啡店的生意更感兴趣更上心了起来。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说：“宗教、家庭、国家、法、道德、科学、艺术等等，都不过是生产的一种特殊方式，并且受生产的普遍规律的支配。”从普遍的经济学角度来说，财富的流动性是最重要的，在最短的时间内做最快速的财富运转，就是最好的经济规律。咖啡店的流量是细碎而缓慢的，但是却是单一的可持续的生产，所有的利润对于拓和Make这样的计算高手来说都不算什么，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在这个巴拿赫空间中找到了一种紧张情绪的释放。从一种快节奏的生活走向一种慢节奏的生活。我们每个人在社会上都会受到各种力的牵扯，而这些牵扯力对我们的影响是潜移默化、不知不觉的，拓觉得不管我们身处在什么空间里，都要有抽离出来的时刻，来重新审视自己的一切。用另一种眼光来判断自己所处的空间。巴拿赫空间于他而言仿佛陶渊明的世外桃源，有一种另外的人生的感觉，那种短暂的剥离、逃避是为了更好地回到自己的内心。

Amanda 的毕业论文研究的是郁金香泡沫和蝴蝶效应的关联。郁金香泡沫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有记载的金融泡沫事件，和后来的南海泡沫事件、密西西比泡沫事件并称世界三大金融泡沫事件。Amanda 在写作的过程中请教了Make 不少数学知识，Make 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他和在美国出生长大的Amanda 更有共同语言，很多事情他们不用说就能想到一块，就能有默契，而拓总会不自觉地和他们有分歧。当然起初这并不影响Amanda 和拓的感情。一见钟情和日久生情都是爱情的形式，三观一致和因为不同而相爱也都是爱情的基础。但是渐渐地拓感觉到了Amanda 对自己的感情发生了变化，有一句话叫因为不了解而在一起，因为了解而分手。这句话用在Amanda 和拓身上再合适不过，这是一场始于颜值才华，终于性格了解的分手。拓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在和Amanda 分手之后的好几年他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其实真正的分手是因为两件事，一是因为巴拿赫空间的关闭问题，巴拿赫空间一直不赚钱，拓是一个生意人，是一个职业经济师，在他的世界里他是不允许不赚钱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但是Amanda 和Make 不一样，当拓提出来要关闭巴拿赫空间的时候，Make 耸了耸肩说：“为什么要关掉？”“因为它不赚钱。”拓说。Make 看了一眼Amanda 继续耸了耸肩说：“不赚钱就一定要关掉吗？”

“不然呢？继续赔钱有意义吗？我们这是生意，不是情怀。”拓说。

“Anyway,I don't think it's a problem.Amanda 你觉得这是个问题吗？”

Amanda 摇了摇头，三个人不欢而散。

Amanda 至此和拓有了一些隔阂，但是谁也没有说出什么。拓和Make 的经营理念发生了严重分歧，拓从巴拿赫空间撤了资，巴拿赫空间在Make 的独资下更加天马行空，有一次拓和客户路过巴拿赫空间的时候，看到Make 已经把整个装修风格改变了，现在的巴拿赫空间变得五颜六色，拓隔着玻璃看到Make 正眉飞色舞地和人在高谈阔论，手里拿的是酒杯，并不是咖啡。拓不屑地冷哼了一声，眼神随即飘了过来，搞得客户一头雾水，曾几何时沉稳干练的拓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只是拓没有想到Amanda 一直在巴拿赫空间帮忙，甚至还入了股。

春天的时候，拓提出来和Amanda 去日本千鸟渊看樱花，拓好不容易才有这个假期，再也不用看着那些红红绿绿的股票数字，可以坐在河边看看樱花雪，对拓来说是一件浪漫的事情。然而Amanda 内心并不想去，一路上她都闷闷不乐，拓不明就里，他依然沉浸在美景中流连忘返。他不知道此时的Amanda 更想和Make 去墨西哥，Make 自由随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一点和Amanda 不谋而合。而拓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工作，连闲暇的时候都会拿出手机看看道琼斯指数和纳斯达克指数。人生的分歧有时候是不经意的，在不经意中两个本来相爱的人可能已经渐行渐远，甚至有一方都不知情。《红楼梦》第七十九回写道：“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古人异姓陌路，尚然同肥马，衣轻裘，敝之而无憾，何况咱们。”在拓的心里他和Amanda 是不可分的，但他不知道一入红尘深似海，从此相逢成陌路这种事比比皆是。故事都是别人的故事，但到了一定年纪你会发现，你也会成为故事里的人物。

三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宋·晏殊《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

我们终其一生都是希望自己能变得聪明一些，但是最后发现走了这么多路，读了这么多书，吃了这么多苦，如此漫长的日子过去了，我们并没有变聪明，或者说我们聪明得太有限了，只是那么一点点，一点点而已，和我们吃过的苦，走过的路，读过的书比起来，算什么，什么也不算，在生活面前，在时间面前，在自然面前……我们都还是一个笨人。我们漫长的一生都是在和各种人、事物道别，有的道别很长，有的道别很短，有的道别很慢，有的道别很快，有的道别仅仅只是道别，有的道别意义重大，影响我们命运的走向，而我们不想道别也终须道别。有的时候思想是一种错误，我们不应该想太多，因为想得太多，会把我们带入思想的误区，有的时候不用想，实际的行动会替我们思考，我们只要顺应自己的内心，顺其自然就可以了。不管我们身边陪伴了多少人，生活有多幸福，我们都还有很多事情需要自己面对，人的一生就是面向孤独的一生，最终都将会和自己对话。那些装出来的热闹其实也都只是装出来的热闹，谁也没有办法驱散散场后的落寞，最终帮助我们的还是我们心底自己保留的那一点暖色。拓总是把一切都设想得很完美，但是还是会有很多的变数。例如他没有想到Amanda 最后和Make 在一起了。那天的清晨有一些些的凉意，纽约的秋天并不冷，但那一天却让拓感到了一丝寒意，他穿了一件灰色的大衣，坐在街头的咖啡馆等Amanda，街上人来人往，路边的梧桐树上有大片的叶子落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有落寞的神情，风有点大，拓下意识地拉紧了风衣的领子。他看到Amanda 朝自己走来，只是Amanda 的身边为什么有Make。他有些不解，不悦地皱了皱眉头。Amanda 穿得很不合时宜，她穿了一件粉色的连衣裙，薄薄的布料看上去不足以御寒，被风吹起的裙摆在纽约的秋风里瑟瑟鼓起，随即又紧贴在腿上，勾勒出她完美的小腿线条。而Make 也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头发很长很油，好像很多天没有洗，两鬓的络腮胡子和嘴边的胡子连成一片，既像艺术家又像程序员。拓的不悦更加深了。

不知道为什么拓想起了早上看到的茵写给自己的信，退休后的茵越来越沉迷于中国古典文化，写的信中居然有无数的文言堆积，今早的信中茵写道：“你们这一生的辛苦，是辛苦到了极点，我在电话里微信里和你说了许多，但是觉得还是要写信告诉你，虽然现在大家都不爱写信了，但是我要给你写信，以显示我的重视，也希望引起你的重视。世人若被明日累，春去秋来老将至……”拓分神的当口，Amanda和Make 已走到了跟前，两人都有些拘谨。拓坐着，他们两站着，三人之间的气氛瞬间有些尴尬。拓说：“坐吧。”

Amanda 和Make 坐了下来。三个人都露出了雾一般的表情，三个高材生坐在秋天的纽约街边咖啡馆喝着咖啡，并不是谈谈人生，而是在谈一场感情的终结与归宿。爱情这么一个古老的话题，能连接起很多感情，爱情不是独立存在的，但很多人往往会把爱情放在一个独立的位置，认为爱情只是爱情本身，话是如此，但是事实却要复杂得多。Amanda 告诉拓，她将会和Make 在一起，拓一时不太能接受，他觉得电视剧中的情景为什么会在现实中上演，而且恰恰发生在自己身上，他站了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Impossible，absolutely impossible！”

Amanda 仿似没有看到他激动的情绪，继续说：“我和你在一起感到很压抑，不自由，而和Make 在一起我们却有着无数的共同话题，更自由……”

拓试图说服Amanda 让她回心转意，然而并不成功。三个人激烈地争吵，谁也冷静不下来，看着路人有些侧目的表情，Make 示意三个人坐下来，冷静……又是一次不欢而散。在这之后，拓很长时间都没有和Make、Amanda 见面。Amanda 最后留给拓的是一个单薄消瘦的背影，在风中凌乱飞舞的头发和裙摆，而Make 则扶着Amanda 的肩。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拓的事业也进入了瓶颈期，也许是因为受到Amanda 和Make 的影响，拓的工作也频频出错，连续损失了好几个大客户。老板把拓喊到办公室，对他说你可能需要放一个长假了。拓心领神会，他请了两个月的长假，把多年没有休息的时间都补上，开始了周游世界的旅行。回来之后拓就申请调回中国，搬离了纽约，回到了自己的祖国。让拓没有想到的是，拓的秘书Christina 也和拓一起调回中国了，追随他来到了上海。茵对于拓的回归感到无比的安慰，拓毕竟离开家有十多年了，以拓的资历和人脉很快就在上海找到了一家投行的工作。他轻装上阵，把在美国的一切都卖了，只带了很少的行李回到上海。他把母亲也接到了上海，回上海的第一件事就是买房，以拓这么多年的收入在上海陆家嘴金融中心买一套还不错的房子还是不在话下的。但是上海的房价依然让拓无比惊讶，这些年上涨之快直接跑赢通货膨胀。拓有点后悔早些年没有回上海买房。目前的上海楼市所呈现出来的格局很复杂，是既集中又分散，集中是指核心区的集中，分散也是指核心区的分散。所有的楼盘都有可取之处，所有的楼盘也都有不足之处。现在已经不是闭着眼睛买房的时代了，那个时候买什么房子都赚钱，只是多和少的问题。但是那个时代已经结束了，一个经济时代的结束意味着另一个经济时代的开始。这就是拐点。对于拓这种学金融的人来说，最容易的事情莫过于找到经济发展中最本质的规律。所以眼花缭乱间，拓还是利用经济学常识迅速做出了判断，果断在陆家嘴金融中心入手了一套150 平方的房子，所谓十马九不全，全了不值钱，房子总是有利有弊的，适合自己的实用的就是最好的。

茵搬到新家，无比开心，从窗户看出去，黄浦江的景色一览无余。她对拓说：“现在房子也都有了，妈最想看到的就是你早点结婚生子。”拓笑了笑，没有说话。

拓回国之后不久就赶上了国内疫情暴发，疫情之后，小区也封闭管理了，拓和母亲在一起相处的时间自然多了起来。疫情之下经济受到很大影响，各行各业的人几乎都停工了，在这个情况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极其单一和纯粹，亲情关系占据了主要的位置，家家缩在各自的空间里，面对面地相处起来，拓也因此有了难得的和母亲朝夕相伴的时间，和外界的联系很多都靠网络。在相对封闭的环境中大家开始锻炼厨艺，每天变着花样做各种饭菜。从一种生活进入另一种生活，拓每天看到业主群里的信息感到很有意思，很多人都在业主群分享各自的信息，接龙买菜的，沟通疫情情况的，吐槽物业的，楼上楼下因为声音影响睡眠的……在这些家长里短中，拓有了别的认识，他利用疫情防控期间的空档看了很多书，各种艺术史的书籍，例如贡布里希的《艺术的故事》《艺术与错觉》等，还看了一些《资治通鉴》《册府元龟》之类的书籍，开始静下心来思考人生的一些意义。而茵却在此期间和大病初愈的华有了更多地联系，两人的网络电话和视频反而多了起来，可能是因为茵离开了家乡，和儿子到了上海生活，人生地不熟，加上疫情，只能和以前的老朋友通过微信视频联系。而华得病之后，他的老婆也和他离了婚，他逐渐念起了茵这个前妻的好，每天都要主动和茵通视频，问茵做了什么饭菜，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还不忘叮嘱茵锻炼身体。茵每到这个时候都跑到阳台上，让华隔着手机屏幕欣赏一下大片的黄浦江江景。看着华一脸羡慕的表情，茵感到无比高兴。看着华住在狭小脏乱的老破小的房子里，茵有一种优越感，有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

四

人生可怜，流光一瞬，华表千年。江山好处追游遍，古意翛然。琵琶恨青衫乐天，洞箫寒赤壁坡仙。村酒好溪鱼贱，芙蓉岸边，醉上钓鱼船。 风波几场，急疏利锁，顿解名缰。故园老树应无恙，梦绕沧浪。伴赤松归欤子房，赋寒梅瘦却何郎。溪桥上，东风暗香，浮动月昏黄。

——元·张可久《中吕·满庭芳·山中杂兴》

很多事情看似没有答案，实际则是有答案的，只是答案藏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即使你是一个很用功很勇敢的学生，你也未必能找得到，或者说参得透。这个世界上辛苦的人往往比幸福的人多得多，那句话怎么说的呢，“顿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拓觉得自己对人越来越满怀善意，这倒不是说他以前对人不满怀善意，而是现在更多，以前的他是无意识的，不知道自己是善意的。现在的他希望自己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透露出善意。这一点他要感谢自己的母亲茵，因为茵的善良，让他的内心和人生的底色充满了暖意。虽然他是离异家庭出身，但是他觉得他的原生家庭并没有给他带来负面的影响，这和母亲的爱有关，有一种女人不管嫁给什么人，她都能给这个家庭和孩子带来希望，茵就是这种女人，在不显山露水中她有顽强的生命力，甚至超过男人。茵以前常和拓说这么一句话：“财不走急，富不走偏，穷不走南，富不走北。”拓当然知道这句话不是茵说的，但是学了那么多的经济学原理，拓越发觉得这个话是有道理的。疫情结束之后，拓刚好要到海南去谈事情，就想着带茵去海南玩玩，怕茵孤单，就让茵喊上华，也一起去了。拓给茵和华定了三亚的亚特兰蒂斯尼普顿水底套房，自己只住了普通的行政套房。茵和华都不肯，觉得太奢侈浪费，但是拓很快就去谈生意去了，茵和华根本找不到他，只好按照拓的安排享受了一下。两个人都是节俭了一辈子的人，茵更是节衣缩食地供养儿子读书，她没有想过要儿子回报自己，但是儿子给自己的回报让她感动得热泪盈眶。生活就是这样，如同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口味。茵的老姐妹都羡慕茵，说她苦尽甘来，生了这么一个出息的儿子，茵总是谦虚地笑笑。而华却充满了内疚，虽然儿子不是刻意对他好，他知道他是沾了茵的光，但越是这样他越是难以接受，可人到晚年，又生大病，儿子还又这么成功这么孝顺，前妻又大度宽容，不计较他年轻时做的那些荒唐事，他如果执意不接受，反而显得他不识好歹，所以华带着既愧疚又喜悦的复杂感情和茵母子相处着。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原生家庭，身上或多或少的带着原生家庭的影响在世上生活着，有的人一辈子都在逃离原生家庭，有的人一辈子都在修护原生家庭，拓就属于后一种。贡布里希说：“如果我们完全不了解过去艺术必须为什么目的服务，也就很难理解过去的艺术。我们上溯历史走得越远，时代期待艺术的目的就越明确，也越离奇。”其实这句话放到任何事情上都有些道理。拓把这件事放到经济上也是觉得有道理的，他常常思考经济的目的是什么？也就是在这一段时间他开始理解Amanda和Make。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哪怕你们是父子、母子、情侣、夫妻、同学、朋友……每个人都是差异的个体，每个人想的也都不一样，所站的立场也都不同，接受这种差异性，和这种差异性妥协共处才是我们一生所要面对的课题，谁都在学，但很有可能学不会，很有可能毕不了业，和智商学历都没有关系，只和我们自身的性格有关。拓这样想着，他开始不那么决绝地杜绝Amanda 和Make 的消息，虽然他已经把他们从朋友圈删除，但毕竟曾经有过多年共同的圈子和朋友，在一个圈层的人想要完全屏蔽同一圈层的人的信息是不太可能的，尤其是在现在这样一个信息爆炸和信息开放的时代。Christina 也和拓一起来到海南，好多事情都是Christina安排的。Christina 是一个混血儿，她和Amanda 不一样，Amanda 是纯粹的华人血统，而Christina 却是标准的中美混血儿，她的母亲是美国人，父亲是中国人，相比较于Amanda，Christina 更加外放和活泼。沉默比多言要困难得多，你不说什么就好了，然而你不说不代表你不会有被误解的地方，Amanda 对待感情的沉默，让拓无所适从。误解依然无处不在，这种误解不来自于我们自己，而来自他者，他者的错误解读，会给我们造成困扰。如果我们能够从误解中走出来，那需要多大的力量。Christina的长相和Amanda完全不同，来自两个极端。Amanda 喜欢留长直发，发色不是黑色就是亚麻色，穿单色的衣服，而Christina 喜欢卷发，并且把头发染成各种颜色，穿五颜六色的衣服。突然有一天，Christina 开始只穿白衬衫黑裙子的时候，拓都有点不太习惯。Christina 帮拓悉心照顾茵和华，让拓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三个人在海南的行程也都很顺利圆满。飞回上海的时候，拓在外滩十八号请Christina 吃饭，吃的是Christina 喜欢的法餐，Christina 在法国留过学，学的是奢侈品管理，Christina 常常带着一丝遗憾说自己转行了，拓每次都要感慨地说一下你转行转得对。

Christina 对审美有一种删简就繁的能力，说起审美这种事情，不是说某一种风格就一定高于另一种风格，关键是各种风格自身内部的协调与统一。Christina的花花绿绿的风格，拓相处久了，反而有一种惯性的适应感。一次Christina 和拓去南京出差，在中华门城楼上，拓看到了Christina 的另一面。南京是拓的老家，华和茵都是南京人，Christina 倒是第一次来。Christina 对六朝古都有一种美好的印象。她觉得这是一座有文化的城市。刚巧南京也在不久前入选了联合国文学之都。Christina 说从下高铁的那一刻她就爱上了这座城市，她对拓说，有人说南京是六朝古都，还有人说它是悲情城市，悠久的历史文化赋予了它深刻的内涵，多年的离难沧桑给予了它不同于别的城市的感觉，既是金陵六朝烟水间，又有竹林七贤的飘逸风骨，既庄严肃穆，佛音缭绕，又有江雨霏霏江草齐的朦胧之美。这里人杰地灵，物华天宝，有着几千年的历史，底蕴深厚。最重要的是因为这里有你……Christina 是个在国外长大的女孩，她说拓和这座城市真是相得益彰。站在中华门城楼，拓有点五味杂陈。在那个城楼下的一个小区是他小的时候和父母居住的地方，有很多回忆，但也有很多不愉快。因为华不是一个争气的父亲，小时候一直在一种压抑争吵和不安定的环境长大，所以拓的性格中本能的有隐忍内向寡言的成分在。他罕有地和Christina 提到自己的童年，也提到了自己童年的困苦，他不讳言自己对金钱的渴望，以及那种骨子里的不自信。他以为Christina 压根听不进去这些。毕竟Christina 的生活和这些太遥远。华离婚的时候，什么也没有给他们母子，他的再婚一败涂地，在后来的女人的怂恿下，他卖掉了他们的这个房子，两个好吃懒做的人很快吃光用光，仅剩的钱被那个女人拿到农村去买了一个小产权房，那个房子是一个诈骗犯卖给那个女人的，那个女人也不知道和那个诈骗犯是不是一伙的，所以最后华落得个一无所有的下场，在乡下和那个坏女人在一起还得了癌症，最后还惨被那个女人抛弃，落得个既无钱又无人的孤苦伶仃的下场，也是报应。那个坏女人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最后还是茵这个女人善良，给了无路可走的华一些温情。拓很少和人说起自己的家事，这次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破天荒地和Christina 说起了这些。一向咋咋呼呼的Christina 倒显得很安静，这也是她很少有的样子。拓本以为Christina 不喜欢听这些，没想到她听得很认真，还很认真地开导了拓，她对拓说：“每个人都会犯错，关键是有没有人愿意原谅他，你愿意原谅你父亲吗？”拓有些惊讶，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原谅父亲，但他感觉长久以来心中的刺好像有些松动。晚上拓请Christina 吃正宗的南京菜，南京菜最有名的就是盐水鸭和鸭血粉丝汤。但是这些年南京人的主流口味似乎被淮扬菜以及各式火锅和港式茶餐厅占据。作为南京人，离乡越久，越发觉得故乡的可爱可亲，吃了小笼包、鸭血粉丝汤，眼泪似乎都要下来了。Christina 倒是吃得津津有味，两人公务之余，花了几日，把秦淮河、长江风光带都逛了一遍。拓感到这已经不是自己十几年前离开的南京了，但一切又仿佛就是昨天。

两人结束公务，回到上海又碰上了疫情，需要隔离十四天。在酒店的日子百无聊赖，拓上网，无意看到了Christina 的小红书账号，这才知道Christina 是一个美妆达人。在她那一众花花绿绿的介绍化妆品的vlog 中，居然有一个烟雨江南的短片，拍的明城墙下，秦淮河畔烟雨蒙蒙。拓看了以后自言自语地说道，明城墙和秦淮河才是南京的标配。

五

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

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

——唐·李商隐《端居》

总有一天我们都会被现实打败，即使不被现实打败，也会被时间打败，还有自己。桎梏我们的痛苦与烦恼给我们带来的种种灾难，都是因为我们内心的恐惧。繁盛与绽放都是荒芜与枯萎的假象。不要在机场等一艘船，错误的开始只会让结果更糟。治愈我们的内心，和自己的这场战争才是最大的战争，我们只有和自己打赢了，才有资格去面对一切，自己都治愈不了自己，如何去和别人谈什么输赢。输赢之间的辩证关系一直是拓在留学期间思考的问题，这个问题的解答非常困难。拓没有解答出来。我们的一生都在寻找某种生命密码，都在寻觅某种答案，或者叫人生的归宿，但后来发现大部分人生是没有答案和归宿的。拓在和自己大学时的教授Stephen 通邮件的时候，不停地提到他常看的一本书《大明王朝1566》里的一段话：“知道了危险就能躲开危险，这就叫思危；躲到人家都不注意到你的地方，这就叫思退；退了下来就有了机会，再慢慢看、慢慢想，自己以前哪儿错了，往后该怎么做，这就叫思变。”拓对Stephen 说是时候改变一下了。人只有战胜了自己才能战胜别人，如果连自己都战胜不了，那么也就无从战胜别人，因为你不知道你的敌人是谁，他们躲藏在哪个你看不见的角落里，以你不知道的时间地点形式存在着。有的恨是藏得很深的，拓没有料到。

Christina 的西餐做得不错，她邀请拓去她家吃她亲自做的饭。她擅长忌廉咖喱牛肉汤，还有西兰花芝士鸡肉焗饭，深海扇贝配金色花菜，还有几个中西合璧的菜，拓的胃不太好，Christina 做了热红酒，红酒和苹果肉桂柠檬一起煮。吃饭的时候Christina 问拓有没有看《人生七年》，拓表示看了，Christina 说你觉得人生的差距是因为出生拉开的吗？拓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拓回国以后性格有了一些变化，之前的他沉稳内敛寡言，如今的他倒是颇爱给别人做人生导师，当然也不是碰到个人他就要给别人指点人生的。他对Christina 说：“你觉得嗜钱如命的人有什么不好吗？”Christina耸了耸肩说：“没有什么不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只要是正当渠道获得的金钱收益，有什么不好呢？”Christina 回国有一年了，她的普通话已经大有进步，不再磕磕绊绊，成语运用得也是颇为恰当。

拓说：“我们最近接手的这个项目已经有五六年的时间了，项目经理已经更换了好几个，我是这个IPO 项目的总负责，我已经和董事长提议你做项目经理，我希望我们能够用半年的时间成功发行这个IPO。有很多底稿需要复核和整理，你有信心吗？”

Christina 高 兴 地 说：“ 没 有 问题！”Christina 毕业于斯坦福商学院，她的外表虽然看上去有些慵懒和活泼，不似一般投行人的高冷。但是在这个表象之下，拓发现她对数字极为敏感，有着一般人难以企及的记忆力，Christina 的学习能力极强并且精通财务，她表面大大咧咧，但是每天都会大量浏览《华尔街日报》《财富》《商业周刊》等专业财经报刊。拓直觉她会是一个顶级的股票经济师。

拓说：“目前疫情对全球的金融形势都有很大的影响，对我们的冲击很大，表面上我们衣着光鲜，谈吐优雅，每天过手的金钱数字数以亿计，出入都是豪华高档场所，品着世界顶级酒庄的年份好酒，欣赏着苏富比佳士得的顶尖艺术家的作品，周末不是去百老汇听歌剧，就是去卡内基音乐厅听钢琴演奏。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就像《当幸福来敲门》里演的那样，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冷暖。就像游泳一样，浪潮褪去，才知道谁在裸泳。”

Christina 说：“你还记得有一年公司组织大家去阿尔卑斯山滑雪，你说过的一句话吗？”

“不记得了。”

“你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如果把人生比作一段旅程，我们可能是在爬一座山，也可能是在过一条河，甚至于是在穿过沙漠，找寻出路，找寻方向，步履不停的前进始终是我们不变的追求。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学习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看到了风景，学到了知识，尝到了冷暖，这趟旅程就值得……”

拓没有想到在Christina 奔放的外表下，还有这样一颗执着的心。他点点头说：“在我们投资银行每六年就会有一次大换血，三年就有一次小换血，我已经习惯了同事变来变去的流动性。资本市场向来是一把双刃剑，快速收益的同时也意味着高风险和不确定性以及高低起伏的随机变化。没想到我们两个人走过了7年。为这个也要庆祝一下。”

Christina 说：“愿你自己有充分的忍耐去担当，有充分单纯的心去信仰，你将会越来越信任艰难的事物和你在众人中间感到的寂寞。此外就是让生活自然进展。请你相信：无论如何，生活是合理的。”

拓说：“这是里尔克的《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你也喜欢里尔克？”

Christina 点头。

拓说：“我大学时读了很多遍冯至译的这本书，我到现在还记得一些内容，这本书让我烦躁的时候内心能够宁静，可能这就是文学的力量吧，让我们向内地去发掘自己的内心，夜深人静的时候扪心自问，我们的人生到底追求的是什么？冯至在书里说：‘人到世上来，是艰难而孤单。一个个的人在世上好似园里的那些并排着的树。枝枝叶叶也许有些呼应吧，但是它们的根，它们盘结在地下摄取营养的根却各不相干，又沉静，又孤单。人每每为了无谓的喧嚣，忘却生命的根蒂……’”

Christina 问：“你除了喜欢里尔克的诗，你还喜欢谁的诗？”

拓说：“以前有很多，但现在却比较喜欢杜甫。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何人不是天地间的一个沙鸥呢？人到中年才真正读懂了杜甫的伟大与现实。”

Christina 点头称是，两人聊了很久。

所谓生活其实就是从沉闷中发现乐趣。在四五月份的上海，大家都困在家中，每天除了上网看书就是做饭，生活变得极其封闭而简单。厨艺大涨的人不在少数。大部分人在回归家庭的同时，意识到了我们的生活原来可以如此简单，不过三餐一宿，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身外之物，还有什么不好放弃的？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就是亲情或者爱情……

Christina 搬到了拓的对面，两人经常交换食物，分享对各种事物的感受和心得，愈发觉得投契。连茵都越发觉得Christina 和拓的适合，茵开始相信有些爱情并不是凑合，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默契的感情存在，只是有些人没有那么幸运能遇到，她就没有遇到，所以一辈子活在痛苦中。爱情最内在的核心就是舒适的相处，各自都能感到内心的平静和平和。听起来似乎不那么波涛汹涌，但是爱情不是战争，不可能有长时间电光石火般大起大落的情绪波动，它最终都会归于平和。在固定的空间和时间里对人的考验最直接，去除掉各种繁琐的因素，单纯地面对生活本身，刨除所有的假象和不必要的客观条件，遵循内心的感受，爱情和亲情最终可以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就是爱情最好的样式。

黄昏，拓和Christina 站在三十层的阳台上看夕阳，楼下的黄浦江没有了车水马龙，显得安静而婉约。拓想起了《倾城之恋》中的一段话：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火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故事——不问也罢！拓觉得自己还算幸运的，至少他并没有走太曲折的路就找到了自己的爱情。这一刻他似乎理解了Make 和Amanda，他看到朋友圈里Make 和Amanda 已经结束了他们的旅行，回到了美国家中，他们的院子里刺玫花开得正艳，Amanda 笑靥如花地坐在院子里喝茶，她的肤色白皙，脸比以前略显圆润，白色连衣裙里的腹部微微隆起，Amanda 显然怀孕了。拓罕见地给Amanda 点了赞，说了一句：“Congratulations！”Amanda迅速地回复说：“Glad to hear from you.How are you?”有一种释然不是过尽千帆的释然，而是豁然理解的释然。在此刻黄昏的下午，拓理解了Amanda，也知道了自己更需要的是什么。爱情与爱情之间有许多不同，但也有许多相同的地方，不同的城市成就不同的爱情，但是爱情的纯粹性和自我性都是统一的。想到这里，拓笑了一下。

结语

我们终其一生都是希望自己能变得聪明一些，但是最后发现走了这么多路，读了这么多书，吃了这么多苦，如此漫长的日子过去了，我们并没有变聪明，或者说我们聪明得太有限了。只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而已。和我们吃过的苦，走过的路，读过的书比起来，算什么，什么也不算。在生活面前，在时间面前，在过去面前，在未知面前，我们都还是个笨人。但是唯一值得自豪的是，我们依然在努力，并没有对命运屈服，这也许就是人生的意义吧！希望所有人最终都能不被命运和虚妄打败，且行且珍惜，步履维艰、踽踽独行却跋涉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