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兮
老刘是石城档案馆的研究员,毛高的朋友。
我从省城回到章镇,为了完成课题的论文研究,需要查阅一些关于章镇的地方志资料。毛高这次陪我去石城档案馆找老刘,我们选择步行龙山古道,还有一个原因,替我妈完成龙泉寺供养的心愿。
龙泉寺正好在我们途经的龙山古道上。
从龙泉湖坐船到岸,天已经黑了,走龙山古道,正好在龙泉寺的寮房可以住一晚。
龙泉寺的方仁和尚是我的朋友。我跟他的认识,还要从多年前说起,那时候我妈是龙泉寺的香客和供养人,每年正月总有一回初一或十五,寺里的第一炷香要留给我妈来敬。
记得以前我陪我妈去龙泉寺烧香,要起大早,出门时,启明星还在东方的天空。一路上,我们之间没说一句话,只能互相听到彼此的脚步声,有时我很害怕,便问我妈一些问题,她也不回答我。后来我知道,我妈是个虔诚的信徒,每次去寺里烧香前,她所有的话是要在拜了菩萨后,祈祷完后,她才能跟我讲。
敬完香后,很多人来到龙泉寺的章山峰看日出。我也不例外,红彤彤的太阳从远处的江面上升起来,太阳真大,太阳真红,这是我对龙泉寺最初最美的印象。
多少年过去了,我还是这么跟方仁和尚说:在龙泉寺的章峰,可以观到天下最美的日出。这次,天气不错,我和毛高,明天还可能看到最美的日出。
大地还未彻底黑下来,天空还有一抹光亮,照在龙山古道的青石板上,森森逼人。我感到背后的风声有些阴凉,在初秋的密林中穿行,偶尔听到夜鸟鸣叫,气氛有些惊恐。抬头看远山,仿佛黑影袭来,再往上走,听到水声。我知道我们已来到章山山脉龙山南坡的山腰上。这里有一口泉,清泉咕咚咕咚从石缝里冒出来,形成一个小的水洼地,人们叫它“枯堂坳”。泉水四季都这么咕咚咕咚地冒着,所以这片低洼的地方积水总是很少,没有形成水塘。泉水,在连绵的九十里章山山脉随处可见,这口泉流水量不大,如果不听声音并不显眼。不过,关于这泉,有一段传说却是另一番景象:相传朱元璋兵败陈友谅,经过这里修整,忽见一条飞龙从洞口喷薄而出。后来他取得天下之后,当地人把此地的章山山脉改称为龙山,把这口泉水叫做龙泉,龙泉经过溪流流进大冶湖,人们习惯把这一段叫做龙泉湖。
龙泉寺建在这泉的上面的不远处,相传当年是洪武皇帝亲笔御赐“龙泉寺”墨宝,并在此立碑为证,龙泉碑以前还在,后来被人偷走。我问过我妈,我妈说:好像有这么回事,碑应该还在吧。
我后来亲自去看过,周边荆棘和茅草密布,有一条小道从龙山古道旁伸过去,龙泉碑早不见踪影。这次走到这里,又听到泉水哗啦的声音,我想起了龙泉碑的事。我问随行的毛高:龙泉碑这事,你信吗?
他说:应该可信吧。
我又问:有记载吗?
他说:口口相传。
一路上,我们拾级而上,也有几个下山的旅人,他们行色匆匆。
按照章镇当地人说法,不走山寺之路。因为在过去,常有赶尸人从龙泉寺背着亲人下来。如果遇到,要远远躲掉,并背对这些人,等他们走远了,还要拍拍身上的尘土,以防死者的魂魄附在自己的身上。所以,无论有没有赶尸的人走过,只要遇到迎面而来的人,我们总是习惯性地拍拍衣服。
我还记得我妈说过,赶尸人过界碑,死者的魂魄只要听到生人的声音,最容易魂魄附体。我妈提到的界碑有两块,一块在龙山的南坡,一块在它的北坡。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妈还说过,龙泉寺护佑的范围在南北两块界碑之间。
其中的一块界碑便是南坡的龙泉碑。这么说来,龙泉碑可能真实存在的。或许,它早就淹没在杂草丛生里。
后来,我当面问过方仁和尚,他说他们找过界碑,但没有它的下落。
这次经过龙泉寺小住,我依旧对龙泉碑的下落抱有兴致。如果能够寻到界碑的下落,该是多么令人惊喜。当我把想法告诉毛高时,他却表现出异常的平淡。
他对我随口而说的话,并不抱什么希望。毕竟,我们只是路过龙泉寺,也没有找碑的打算。
我说:如果不费什么力气的话……
他打断了我的话说:章镇文化站搞过一次田野考察,也没什么结果。
对了,我才想起来毛高的身份是章镇文化站干事,整理章镇的史料和传记也是他的工作,显然我是不该忽略他的存在。
我对他客气说:这事还得靠老伙计的关心支持。
他释怀地笑了笑说:以后,有什么事尽管说吧。
也好,说不定,他还真能帮到我。比如这次去档案馆查阅资料,也是靠他疏通的关系。
我们不知不觉地来到了龙泉寺的山门,这时再回头往下看,远处的夜色里,有零星的灯光,那是村庄发出的光。如果是白天,还能看到这初秋的枫林,枫叶还未红染,栎树的叶子依旧茂密。
风呼啦啦地吹响山谷,山中已经凉了。
方仁和尚给我们安排了住处。今天的香客不多,寺里显得有些僻静,月亮照进来,我在院子里踱步,不只是我一人,有几个香客还在一起讨论白天上山的事。其中一个香客说:从北坡上,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从南坡下会不会也是这样?年长者说:一定会这样。这么多年,来过很多次龙泉寺,可我从来没有一回数完过,很多人像我一样从小都这么数过,却没有完整数完过。
空寂的山里,除了山风明月疏影,最灿烂的当属这龙泉寺了。明亮的灯火已经把寺庙照得透亮,再也不是以前的旧寺,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
我一个人走出院门,坐在山门台阶上,月光斑驳地照在青石上,它反衬的蓝光照出松鼠的跳跃和苔藓的幽暗。围墙上的猫眼睛发出的绿光正在逼近夜晚的真实。猫看见的,是否是我想象的真实?夜深了,林间里也会晃动动物们的响动,昼出夜伏的它们,在暗处看着我,会不会像在龙泉寺里,如我见到佛像。那时,我一动不动,坐在山门的石阶上,听着风声,这里的月光,一点不变,还是安静,风也不能使它动摇。
我在想些什么呢。
确切来说,抵达这里后,想什么都是平庸的……
我起身返回龙泉寺时,不禁地打了寒战,借着月光,我抬头一看,院门上“龙泉寺”那几个字不知什么时候剥落不见了。
毛高已经睡着,他睡觉发出的呼噜声,可以穿透墙皮,进入别人的梦里。我有时担心这个早睡的人,他的梦境里,从未出现过自己。我在清幽中常常是一觉天亮,今晚毛高鼾声如雷,他正在阻止我的梦想。
毛高和我是渔村一起玩大的朋友,我每年回到章镇,他都要陪我几天。这次,也是这样的。今天早上,我们从湖心岛村坐船,结果是渔船在龙泉湖上游荡了大半天,毛高安排我在船上垂钓和吃渔家宴,耽误了行程。也好,在龙泉寺逗留两天,也可与方仁和尚叙叙旧,说不定还能打听一些关于龙泉寺的事,对我的课题研究也有帮助。
这些年,每想起龙泉寺,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它破败的模样:凌乱的石兽和丢弃的斗拱,年久失修的龙泉寺墙体和漏水的屋顶。现在,一切已经改变,前不久,乡里组织了一次商贾捐修活动,修缮了它的正殿和禅房,又重新给龙泉寺做了院墙。两棵几百年刺槐也用栅栏围了起来。方仁和尚是负责龙泉寺日常事务的住持,这里的香火越来越旺,所以供养的人也多了起来。
我坐在院子的石凳上,天气真的凉了,久坐的话,屁股有点麻木。我想起我小的时候,那时候,我祖母还活着,她是个小脚的女人,她背着半袋鱼干,一步一步走着去石城卖鱼干。我跟在她后面,通常歇脚三回,一次在龙山古道南坡的山腰的龙泉,另一次就在山巅的龙泉寺山门,最后一次在龙山北坡的脚下。
那时,我的祖母也让我数过石阶有多少级,但我没有一次数明白。
我数着、数着,有时越来越瞌睡,祖母会拿最恐怖的狐仙鬼怪故事吓唬我,赶尸人的故事也没少说。
龙泉寺的清晨,鸟鸣清脆,我和毛高早早起床,在正殿烧完香后,来到山林间,往下走是一条蜿蜒的小道,这条小道通向哪里我并不知道。人走出来的路,一定有出处和来历,我们好奇地往下走,参差的树林和茂密的灌木林遮蔽了前方。毛高打起了退堂鼓,他说:小路那么难走,我们还是回吧。他胆子还像以前那样小。
我笑着说:大白天,还能遇见鬼吗?
毛高硬着头皮向前走,天越来越亮,当我们走到一片山间一处开阔地时,眼前的一切都让人吃惊,原来这里有好多墓塔。毛高说:这个鬼地方。
我笑着说:这还真是一个鬼地方。
我来龙泉寺也有好多次了,从未听人说过这墓塔的事。我问毛高:你在章镇这么多年,知道龙泉寺墓塔吗?
他摇摇头,说:我在文化站这些年,走访过章镇很多地方,真不知道有这么个鬼地方。
这里晨雾缭绕,如果不是到处林立高低不一的墓塔,我还以为误入了人间仙境。墓塔由砖石混搭而建,有十来座,有的已经倾斜或倒塌,目测高度两三米吧。这里很少有人来过,长满青苔的塔座久未清扫,几支燃烧过的香火还在,也许是多年前的。
我笑着对他说:这难道是武侠传说中的禁地?会不会藏有什么武功秘籍吧。
他说:拉倒吧你。
(2)直流反接 直流反接断弧焊接时,焊接电弧偏吹较大,焊条端部熔化速度较快,熔池不能送到焊缝背面,熔池温度高,焊条热损失严重,焊条药皮脱落较多,易出现焊条沾粘现象,不能满足焊条电弧焊打底需求(见图2)。
我看他一脸正经,我说:说不定还有宝藏呢。
在这静寂的地方,有些墓塔被荒草覆盖了,露出残破的石兽,显得荒凉,但碑文记载的却是他们的文成武德,事迹非常有趣。时间最早的碑文是洪武十年,碑文记载了宗慧住持的童年故事,三岁识字,七岁作诗,十岁出家,十三岁成龙泉寺住持;还有一碑文记载真宝住持的功夫了得,七岁拜师学艺,十一岁剃度,宣德三年被朝廷授予教师。塔碑上刻着字,仔细辨认,才能略知一二,它记载的是龙泉寺和尚的生平和功德。
毛高说:不单是文人骚客喜欢吹牛,六根清净的方外之人也不例外。
出于自己职业敏感性,我马上意识到这些墓碑铭文可能跟龙泉寺的历史文化构成对应关系。我说:关于墓塔的事,我们回去可以问问方仁和尚。
毛高说:看来这次得在龙泉寺多待几天了。
我说:或许也能找到你喜欢的东西。
毛高说:为何县志却未曾记载?
关于墓塔,也许龙泉寺的藏书室可以查阅,我想,一座千年古刹总有蛛丝马迹可见,它不可能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方仁和尚正在上早课,院子里有零星的香客走动,他们都来自章镇附近的村庄,大多是中老年人。毛高和其中一个老人站着说话。这个老人,背微微躬下去,有些佝偻,他们以前好像认识。
老人说:龙泉寺啊,在我小的时候,它只有一间矮小的正殿和一间偏房,大雄殿是后来建的,以前的早毁掉了,以前的正殿成了禅房,现在的大雄殿门口的生铁大香炉还是原来的,山门原来有一对大石狮子,被人盗了。
毛高说:你记忆力真好,你听说过墓塔吗?
老人说:你说的是龙泉寺和尚的墓园吧。
毛高点了点头。老人说:那地方啊,以后少去吧。
毛高问:有什么讲究吗?
老人摇摇头说:以前大人都这么跟我说的,我也只好这么跟你说了。
毛高又问:你去过墓塔吗?
老人说:去过,我在人民公社放羊时,在那里丢过羊呢。
他大概是因为丢过羊的缘故,也不愿意多说墓塔的事。
我问:羊是怎么丢的?
他说:羊掉到陷阱里死了。
我问:那里怎么会有陷阱呢?
他说:后来发现是墓穴的地道塌陷,有人把它们填了。
哦,墓塔原来是有地道的。毛高对龙泉寺的兴趣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本来,我们去石城找老刘,是为了帮我查阅一些关于章镇的史料,这次他却主动要在龙泉寺多待几天。我想,这样也好,对于龙泉寺,我也好奇。
况且这里的环境清幽,也是难得的清修之处,我很喜欢。
上午,我们应约来到方仁和尚的茶房小坐。我向他说明了来意,他指着书柜说:说来惭愧,那些经书的木刻本还是香客和居士最近赠的。方仁和尚的话让我们感到诧异,这座古寺几百年来竟然没有一本自己的藏书。
他看到我们满脸的困惑,笑了笑说:这是实情,寺内以前是有过一些藏书,因为某些原因人为被毁,有些流落民间,明朝的本道和尚在龙山建立龙泉寺,他还是一位对诗书都颇有造诣的僧人。
毛高对本道和尚的事迹表现出极大兴趣,这跟他职业有极大关系,他一直对当地民俗和文化的收集有兴趣,这次他愿意帮我去石城档案馆找老刘,也是这个原因。
毛高问:本道和尚的诗书有传承下来的吗?
方仁和尚说:没有,他的墓还在,有关他的书法碑刻,是一座仅存孤碑,可惜的是我来到龙泉寺前被人偷走了。
真是令人遗憾。不过方仁和尚愿意带我们去看看本道和尚墓。
毛高告诉我,康熙年间《大冶县志》有过记载:龙泉寺碑,龟趺,青石,高五尺,宽二尺,厚五寸。本道住持题写碑文,立龙山龙泉寺山门外青石台阶。他以前在石城档案馆查过影印的县志。
本道和尚的墓不在塔林里,它在龙泉寺的后山上,离龙泉寺不远,向东走一段土路,穿过一片竹林,我们来到一处被石头垒砌的圆形土堆前。
方仁和尚说:这是本道祖师的埋骨地。
墓冢周围没有墓碑,也少有人祭拜,显得有些寂寥。他说:佛家讲空,一切尘缘化了。
毛高说:本道祖师姓甚名谁,有记载吗?
方仁和尚说:出家人尘缘了无,只有法名本道。
我围着墓冢走了一圈,只有一处方孔的碑座在墓冢的北边。
显然,这墓冢原来是有碑的。
墓塔都有碑记,本道祖师的墓,也不至于这么寒碜吧,碑的丢失,是人有意而为的。那么,墓碑又写了些什么呢。
方仁和尚说:墓塔的碑文是住持的门下居士捐资修建的,碑文是居士请人写的。
按他这么说来,墓塔的碑文写得夸张而戏说是这个原因。
我有我的看法,墓塔以后还得再去一次,或许还有另外的发现,那位老人不说有墓道吗?
我说:方仁师父如果方便,有机会请带我们一起去墓塔看看吧。
方仁和尚摇摇头说:寺里规矩,我不曾去过,也不方便去。不过我的茶房有墓塔碑刻的图册,也有碑文记录,我送你一本。
回到方仁和尚的茶室,他拿给我们一本彩色的图册,说:这是寺里的居士自己拍摄和制作的,因为我们从不主动提及,香客很少知道有墓塔的存在。
图册封面写着“考碑记”三个大字。口气不小,实则是一些图片加说明文字。我们翻阅了图册,每座墓塔都有照片,墓碑上的字还有特写,即便如此,有些字已经斑驳或脱落,旁白写着很多“X”,只能靠猜。
有了这本图册,毛高如获至宝。他对方仁和尚说了一些客气话:多有打扰,以后再来拜访云云。他向方仁和尚告别,这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不是打算多待几天吗?
离开龙泉寺,我们从北坡下山,龙山南坡和北坡的树木不尽相同,南坡上向阳的枫树林到了秋天,漫山遍野的灿烂,北坡却是翠竹葱葱。竹林里,阴凉的风不知方向地吹着,我心里默数着青石板台阶,但数着数着,好像多数,又好像少数了一块。
我们来到了北坡山脚的第一块青石板上,这里也是北坡龙山古道的起点,“龙山古道”四个大字的石碑依旧立在古道边。青石板上的坑记犹在,背夫走卒,私盐越货,什么人留下的,无从考证。山中一宿,仿佛时间停顿,寺山外的河西工业园区,工地一片繁忙……而沿路的村庄,它的墙上写满了“拆”字。对比山中的无限寂静,这里的喧哗和繁复,令人苍茫。这仿佛是说山中一日,人间已是千年。
毛高还想着碑的事,他说:龙泉寺,碑的故事,大有文章。
本来我们是去石城档案馆查阅章山故城的史料,没想,他又对龙泉寺的碑有了极大的兴趣。
我说:档案馆也许有龙泉寺的资料。
毛高说:以前,我查阅过关于章镇的史料传记,关于碑的记载从未有过,龙泉寺的碑刻可以给章镇的历史文化提供一个新的角度思考。
但,龙泉寺的碑刻多以墓碑为主,墓塔的碑文多是记载和尚生平的碑文,其史料意义并不大。毛高并不认同我的看法。他以为龙泉寺可能隐藏着一个我们目前无法知晓的秘密,关于龙泉寺,他坚信有着一段隐秘的前世。
他笑着说:这是直觉,没有理由。
我说:或许那只是一个传说,像章镇所有的传说那样惊悚、志怪、传奇吧。
毛高说:那幽微处光亮,也许这就是我们寻找的部分。
这些年,他在文化站上班,他对史志、口头传说、民间故事的整理已有多年,形成了自己的做事习惯。
到达石城已经下午,从道士袱乘公交去黄石矶,老刘在那里等我们。
老刘微笑着跟我们握手,毛高向他介绍我,说:毛细是我们章镇走出去的青年学者,大学老师。
老刘戴着黑框眼镜,五十来岁,头发有些谢顶,他说话的语气不缓不急,他客套说:毛老师,以后请多指导。
我们互相客气一番后,来到档案馆查找当年章山故城的历史资料。我在大学从事地方志的研究和教学。这次回来,也想通过毛高找到一些一手的资料,地方志一直是传承地域文化的载体,也是研究当地风物和史实的载体。从毛高口里得知,老刘也是地方志的研究者,他有章镇的好多故事,他还送我一本他的新著《石城地名考》。
下午的时间本来短促,我们也来晚了,我一直忙到天黑,老刘一直在办公室等着我们。我们查阅到的资料,老刘便把它们影印好。我在档案馆查阅了一些明清的县志,但关于龙泉寺的记载,几乎没有。明末清初的《读史方舆纪要》倒是有章山的粗略记载:自县北二十里牛马隘山,连绵为章山,自章山以至县东九十里道士洑,脉皆相连。连绵起伏的九十里章山,几千年来,南北唯有一条陆路官道,货物通过龙泉湖上岸后走龙山古道到达道士洑货物集散地,到达道士矶码头,再运往各地。
我当时的感想是,在这么个商贾云集的地方,这些商贾有了钱,他们便集资在古道经过的龙山修了龙泉寺,供过往的信徒们朝拜。
老刘认为:那时候,龙泉寺是这些商客的祈福之地,也是他们避世的家园,战争、饥饿和瘟疫,南来北往的人,他们在此停歇,龙泉寺成了他们安放心灵的栖息地。
但是毛高不这么看,他觉得龙泉寺必然有自己的故事,它不可能听从传说和猜测,毛高说,人类有了碑,它一定有碑记,先人的功勋和事迹,碑承载的是他们的荣光和事业,传说只是它的佐料。但龙泉寺那么多碑,或许隐藏了一段自身的故事。
毛高的话也提醒了我,立碑和立传是近似于宗教的神圣方式,不可不看。
我和毛高当场商议决定,对龙泉寺再进行一次走访,不仅仅是止于对方仁和尚的访问,我们以田野调查的方式进行。
这种方式早存在于乡,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听我祖母讲过我曾祖父在章山深山采药的故事,他寻访最多的人不是当地的老中医,而是章山的放牛人和砍柴人。
我以为龙泉寺碑不应以猎奇的心理,印证传说和志怪,碑的意义还应该从历史和人的角度得到关照。
毛高仿佛自己已经胜券在握,他认为龙泉寺碑会按照自己的想法不久呈现在大家面前,理由是他似乎找到了一条通往寺中古老的密道。龙泉寺碑已经散落民间,龙泉寺在历次的社会变革中,这些不起眼的碑刻,以另一种形式被搁置和埋藏。
他笑了笑,说:在寺里找碑,不如去寻常百姓人家。
我们的想法,竟然有了相似的地方,接下来,该是如何行动的时候。
老刘无意中说到他家的一位亲戚在章镇的章山村,房子拆迁后,在自家地基上发现一块碑,经他和文物局的专家确认,这块碑竟是白阁老的墓碑。白阁老是何许人也?他生前是战国时期的吴国太宰,长期驻守于大冶湖入江口的章山故城。
龙山古道北坡下的凉山村也在拆迁,也许可以提供一些关于龙泉寺的陈迹构建。
所以,我们临时决定回去的时候去那里看看,说不定也会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
第二天回去的时候,我们坐车从黄石矶先到了西塞山的凉山村。如果直接回毛村,还得去韦源口,从韦源口坐船到龙泉湖,这需要绕一个大圈。
凉山村已经搬得空空荡荡,几只流浪的猫猫狗狗警惕地看着我们。
挖掘机已经把房子扒得残垣断壁,大多数房子都是钢筋水泥结构的,这些房子是近年建的。但有的却是青砖瓦房,甚至是砖木结构的四合院也可以在这里看到,可惜的是只有几面土墙立在那里。以前的梁栋已经被人拆走,石门墩和屋檐的石头构件还在。还有一个人,像是巡查的人向我们走来。他远远地喊话:这里都是危房,不要在此逗留!
他疑惑地看了看,盘问说:你们是干什么的?
毛高说明来意,他反而显得格外热情,主动地带我们去看一些老房子的老物件,原来他把我们当成了收购乡村旧物的小贩。
他说他叫胡大块,是拆迁办的巡查安全员。
我头一回听说这么个角色,我们称呼他“胡巡查”,他很高兴。
既然如此,我们就装一回商贩吧。以我和毛高对乡村旧物的理解,这一点足以以假乱真。
他给我介绍了村中的青砖瓦弄和旧时器物,我们都不感兴趣。他问我们:你们想要看什么?
毛高问:有没有石刻或碑刻一类的东西?
他想了想说:这类石雕石刻早被人收走了。
毛高说:你再想想,碑刻,甚至是宋元的墓碑也可,明清的线装木刻本也行。
他说:我帮你找找看,可能会有,你们给我留个联系电话吧。
毛高和他互留了联系方式后,他还带我们去了一个地方,他说:你一定会对这个地方感兴趣。
他把我们带到一个被挖掘机挖过的祠堂门口,他说:胡氏祠堂的屋基被挖出几根方形石块,它的雕花很精美,你们可以看看。
果然,如他所说,这些飞禽走兽被镂刻在上面,栩栩如生。
毛高说:价格合适的话,他全要了。
那人“嘿嘿”一笑,故意吊毛高的胃口,说:回头谈,电话说吧。
我对那些石刻雕花并无兴趣,我感慨说:如果能找到碑刻之类的东西多好。
他说:可以帮忙找,说不定真有。
毛高一路兴奋,他有好多的想法,他说以后要多走访一些村落,收集一些有关碑的故事,尽可能收集一些石碑。
我正好在休年假,我说:这段时间我想跟着你一起到处走走。
他很乐意地答应了。
接下来几天,我们决定先去龙泉村走访。毛高说:章山南坡下的龙泉村离寺庙最近,也许能发现什么。
我抱着试一试的心理,跟着他走一趟。
龙泉村与龙泉寺,至于是先有了龙泉寺,还是龙泉村,没有人知道。
村里的老人说,它们都是因为龙泉湖的缘故。龙泉湖因为龙泉溪的汇入。它们之间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我们了解到,龙泉寺最早是建在龙泉湖畔的飞鹅山边,这是章山山脉的余脉,后来因为洪水的原因,搬迁到龙山古道上的凉亭。至于是哪一年搬迁重建,没有人说得清楚。
老人的这种说法,彻底打乱了我们对龙泉寺的想象。有时,可以信以为真,它是假的,有时它却是真的,我们认为这是他个人的道听途说。
这跟方仁和尚的说法不一样,这更加坚定了我们把工作继续进行下去。
毛高说:我记得下黄湾的那片竹林有棺坟,是兴国州李氏家族的太公坟,墓碑上写着康熙三年立碑于龙泉湖畔的龙泉寺旁。
下黄湾在飞鹅山的东边,这么说,龙泉寺康熙年间还在飞鹅山,章山上的龙泉寺又是什么时候建的呢?老人所说应该没错。那么方仁和尚所说,是否有错?
我无从考证,但是墓塔可见最早的记录是在洪武年间的墓碑,当然有些碑文早就模糊不清。
现在的飞鹅山,是一片茂密的樟树林,几百年树龄的樟树有几十棵,几乎看不到有寺庙的任何遗迹。也许一场洪水已摧毁它的所有,也许是时间已经抹平所有记忆,他们选择了遗忘性记忆,灾难已不再存储在任何文字里,所有的碑记是它的丰功伟绩的记载,我们忘记了曾经的伤痛和悲愤。
有一年,我叔的女儿十多岁溺水而死,我叔把她卷着草席装进自制的条形木盒里,埋在章山的某处山坡,不立碑记,时间不久,关于她的所有印记缓缓消失于章山的草木中。我想,难道他不悲恸吗?但他遵照习俗,必要的遗忘,甚至没有任何记号,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章山多寺庙,像龙泉寺这样的寺庙不计其数,因什么原因毁掉的也不计其数,一次又一次被毁和重建,碑文上刻着他们的名字,我却无法识别他们身份,这样的名字在今天还有诸多重名,如果不是有立碑时间,我会以为他们的大名是我的熟人、朋友或者同学。
其实刻在这功德碑上的人名,已经斑驳,甚至剥落不清,像一个个伤疤,已经结痂,然后整体消失在我们的生活中。
我问毛高:你信他们说的吗?
毛高没有直接回答我。他跟我讨论了另一个话题,龙泉寺,也许是章镇附近所有寺庙的传说,并未特指。
我研究过章镇的地方志,不到两百年的时间,山川河流的名称业已更名了好多次,甚至是两个地名完全置换过来。《山海经》记载便有章山,《史记》更是清楚记载武昌章山,直到明末清初《读史方舆纪要》这里还叫章山。可是到了民国,关于章山的称谓只有我的家乡这么叫了。章山也改成黄荆山,不久前又改为黄金山。呜呼。
因为章山在古代的属地的变动,我已托人帮我查找《武昌志》《江州志》和《兴国志》,是否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龙泉这一地名,也并非一直沿用,唐宋时期它还叫龙泉,明代叫白坟堡,清时又改回龙泉。龙泉寺近代却被称作下庙,现在又改回来。
我想,每次改名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总有原因吧,但没人记载下来。
章山,这一最古老的地名继续延伸着我们对时光的追忆和触摸。
所以,我和毛高在章镇继续寻找关于碑的故事。
毛高联系了村长,因为他熟悉龙泉村的情况。他带我们来到柯氏祠堂,这座祠堂建于乾隆二年,近三百年的历史柯氏祠堂宗谱记载。他说:祠堂门外广场立有碑,碑额露出来,刻有“叁拾陆人碑”字样。碑文埋于地下,从没有见过。
毛高很感兴趣,但按照乡俗,这柯氏祠堂门前的土是动不得的。我们无从知道这碑文究竟写了什么。
毛高问:柯氏祠堂的石碑,你怎么看?
我说:从碑额的字体看,这属于馆阁体,正雅匀称,应属于当时流行的官体,规范而方正,年代感十足。这碑不会早于明代永乐年,也不会晚于清代光绪年。
馆阁体始于永乐时期,明清几百年间不衰,可以断定这碑不会是今人立的。
毛高说:我直觉这碑与柯氏祠堂没有什么关系。
怎么说呢,他仅凭自己的猜测去说服龙泉村的人是困难的。
这块老碑的出现,让我们欣喜不已。
这碑是否会是被人移立在这里的?让人联想翩翩。这不过是我们的猜测。如果这是第一现场,这块碑的意义将会大大书写。
碑文究竟记载了什么?村长说:这不是没有办法,除非求证这碑跟柯氏祠堂毫无瓜葛。
或者按照乡俗,要挖出这块碑,我们得在柯氏祠堂的戏台唱上三台大戏。
我笑着说:为了看一块碑,花钱唱大戏,这成本太高了。
我们在柯氏祠堂找碑的事,没出几天,被传得沸沸扬扬。更有甚者,出钱数千元买碑。这风不知是谁放出的,毛高显然需要这样的效果。不久,这里便出现了义工护碑队。
毛高信心满满对我说:你在家等待好消息吧。
以他多年的乡村基层经验,找碑的事,不用自己卖力去找了。况且,章镇这么多村庄,要一户一户地问,猴年马月才可以问出所以然来。他觉得不出几天便有人找上门来。
他强调说:等着瞧吧。
我说:要不,我扮成买碑的客商吧。
他笑了笑说:你已经是了。
又过了几天,关于各种碑的消息漫天飞舞。章镇,最不缺好事者,经过这么一传,竟然真有人主动上门来请我去看碑。
一天,有人来到毛村,被几只恶狠狠的狗围得不敢动弹。很多人围着看热闹,这个人穿着海青,大家以为是假和尚出来骗钱。他说他是来找我的,人们不信。我虽在毛村出生长大,但十来岁便去省城读书,毕业后留在那里工作已有十多年。知道我名字的人,即便是在毛村的年轻人,也很少想起来毛村有一个叫“毛细”的人。
他开门见山对我说:我家菜园里有块墓碑,碑冠是半圆形,有雕纹,你有兴趣去看看。
看他一身打扮,像是寺庙居士,他的话应该可信。
我约毛高一起,这块碑是一块碑额为半圆形的墓碑,右下角已经破损。
墓志铭字迹基本可见,大意是说墓主人原来是江州的黄氏,他叫黄启文,他的先人由江州迁移兴国,宣和二年两岁时随父迁至大冶,他娶三位夫人,生五个儿子,其中两个夭折。他的生平被记载得详细,四十二岁在龙泉寺出家,咸淳八年殁于章山龙泉湖。这么算来,他活了五十五岁。
如果碑文所载是真的,那么龙泉寺的建寺时间向前推进到南宋,九百余年的历史。
他是五湖村的人,他家正好在龙泉湖畔,离龙泉村柯家湾不远。
我问他:这块碑什么时候被发现的?
他说,几十年前它就在这里了,那时我还小。
毛高说:即便是一块残碑,它的意义也非同小可,墓碑中的黄启文跟龙泉寺之间是什么关系,碑文没有细说。也许一块墓碑没法容下这么多内容。
毛高说:会不会是另有隐情?
我问:什么隐情?
毛高说:我哪知道呢。
毛高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却给我某种启示,从墓志铭去研究龙泉寺,或许是一条可行的方法,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启文碑》毫无疑问是座墓碑,它有屃头、碑身和碑担。
研究墓志铭,这是我课题研究所未有的内容,也许能为我提供新的方法。
随后的一段日子,我和毛高考察了章镇几乎所有的古墓群,没有一块碑比黄氏启文碑的年代更久的了,这条线看来也是走不通了。
黄氏启文碑被毛高买下来,送到龙泉寺。因为我们觉得黄启文一定与龙泉寺有某种或明或暗的关系,需要方仁和尚一起解开这个面纱。
从碑文得知,黄启文是后来入寺为僧的,碑文没有交代。这其间发生了什么,碑文好像刻意隐藏了一些事情。
我们探问了方仁和尚一些关于《启文碑》记载的事情。他说:碑文对应龙泉的时间应是建寺之初,和本道祖师属同一时期。
除此,黄启文这个问题像一个局外人一般,在龙泉寺的典籍、碑记,甚至是传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考碑记》的碑文我们都看过了,无非是记录生殁时间和姓名,少数有生平记载,也看不出什么地方。
我又把《考碑记》归还给了方仁和尚,他说:你们如果带着猎奇的心理去揣摩这些墓塔,它当然没什么价值了。
我感到惭愧,我全然没有考虑到他的感受。
我祈求方仁和尚把《考碑记》再送我一本,我一定会好好珍藏。
告别方仁和尚后,我们又去了墓塔一次。
我问毛高:章镇黄氏族谱中能查到黄启文这个人吗?
他说:没有。
凉山村的胡大块给毛高打来电话,他兴奋地告诉毛高,他手头弄到了一块旧石碑,让他有空去一趟。
我们决定去一趟凉山村。
那天上午,我们见到了胡大块,他踩着三轮车拉着一车子东西。
他满头大汗地说:东西都在三轮车上,你先看看。
是一块裂开的青石板。
他说:你再仔细看看。
我发现青石板的一面有字,字体却是后人所说的“过渡仿宋体”,显然这是南宋以后的碑刻形式,因为它逐渐脱离了书法的形式。
胡大块什么也不说,他只是看了看我和毛高。我问他:怎么弄到的?
他“嘿嘿”笑了两下,很诡秘的那种表情。
我又看了看,这块已经断裂成几块的青石板。我一时无法将青石板拼凑在一起,打算带回去慢慢研究。
毛高问我:你确定这是一块有年代感的碑文?
我很有信心地点了点头。
毛高决定买下这块青石板,他跟胡大块经过讨价还价,还是以碑的价格买下了。
胡大块说:这不是普通的青石板,它是刻有文字的青石碑,你们是行家,不会吃亏的。
我说:不是所有刻有字的石头都能成为碑。
胡大块说:这块一定成。
看来,这块青石碑的来历一定不小。
我们带着疑问回到了章镇,一路上,我和毛高竟然没有交流过青石碑的事。那时我的心情真是难以平静,以我的直觉和专业知识,我差不多可以确信它记载的是一场关于宋元的战事。毛高肯定也觉察到了什么,他那刻想着的也是这碑的来历和时间。
很快,我们便把青石碑拼接在一起了。可是,它还是缺少了完整性,碑缘已经破损,裂缝部分的文字因为断裂的原因,已经剥落。
大部分的文字经过辨认后,我们大致了解这块碑说的是鄂州之战后兴国军民与蒙元军队在章山一带的战事经过,但碑文没有提及谁参与和主导了这场章山战事。并且,从碑的外表看来,这不是一块严格意义上的纪念碑,而是刻在一块不太规则的青石板上。我想,这块碑的背后一定有隐秘的故事。
毛高也这么认为。
接下来,我带着青石碑的拓文又去了一趟龙泉寺。
我与方仁和尚夜谈,我们再次聊到黄启文这个人,他的身世之谜,我们猜测他与龙泉寺有着一段不解之缘。并且,我们聊到龙泉寺被毁应该发生在入寺出家之前,为什么被毁?可能与那块青石板所记载的“章山之役”有关。
方仁和尚看过那块青石碑拓文,非常平静。
他只说:一块普通的碑而已。
我不信这块得之不易的碑,竟然没有得到他的任何反馈。
我们再联想到《启文碑》,黄启文在龙泉寺出家时,正是兵荒马乱之年,时间很是吻合,“章山之役”是否是龙泉寺被毁的原因?如果是,是谁毁掉它?
正当我们一筹莫展时,我所托的朋友打来电话告诉我,他在当地的图书馆偶然见到一本洪武年间编撰的《武昌志》,偶然看到关于章山龙泉寺记载:龙泉寺因章山之役毁于1259年。关于一场战争,典籍中仅存寥寥数字。
也就是那一年,忽必烈自黄州渡江攻打鄂城,兴国、大冶等地同时沦陷,横尸遍野……之后,龙泉寺毁,近百年未重建。
也就是整个蒙元近百年统治期间,龙泉寺荒于野……
而龙泉寺的最早的墓塔建于洪武十年,这不难理解。龙泉寺从南宋咸淳年间因章山之役被毁,明洪武年间重建。
方仁和尚说:那么,龙泉寺建寺时间可以向前推进到南宋时期,之前,墓塔怎么没有保存下来呢?
我说:唯一的可能是毁于章山之役。
他说:忽必烈废道立佛,不会毁掉寺里的一切吧。
我说:极有可能遭遇了龙泉寺僧侣的激烈抵抗。
我们不得其解。
我回到省城后,因忙于整理学术材料和课题论文写作的事,疏于联系毛高,好久没有再去研究龙泉寺碑刻。但是这其间,他给我寄来了许多关于龙泉寺的碑刻资料,他希望我帮他分析一下这些碑刻文字的史料和背景,是否和龙泉寺构成一定的关系。
我一直未能给他回信。
我妈来信也提到龙泉寺那些碑刻的事,毕竟这算不上什么好事,它早就在章镇被人传得沸沸扬扬,各种道听途说的事情都与我有了关系。我妈是佛教信众,她不希望我这么做。
她认为碑是龙泉寺的圣物,不要轻易触碰,这样是会犯忌的。她说,既然碑已经沉没于泥土,再无必要掀开给人看。
她来信强调说,在章镇,关于我的流言蜚语已经很多了,你差点儿被人说成了文物贩子和盗墓贼,好自为之吧。
我有自己的看法,透过碑文,能找到时间的密匙,打开帝国乡土的隐秘部分。在民俗伦理与理想追求之间,我脚下的这根平衡木已经开始打滑。
我在自己的课题论文《碑铭与历史文化的关系》中写道:碑作为民间、江湖、史话与官道、庙堂、吏的关系中最隐秘的中间体,看似是文化符号的意义,但却是春秋笔法,却是刀笔吏,正是由这些三教九流、民间匠人,甚至是无名氏的书写构成了个人史、历史观和文化史的部分……
这段话又勾起了我对碑的记忆……
龙泉寺碑的消息不断传来,毛高又来信催我有时间回去看看。
冬日,我又一次踏上回家的路,母亲在门口晒着太阳,她的腿脚越来越不灵便,她对我的这次回家,很不理解,她甚至责备起我。无论我怎么解释,她总不能释怀,我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毛高找到我,他说:你还记得柯氏祠堂前的那块碑吗?
我当然记得。
他已得到那块碑了,他说:这又是一块残碑。
至于毛高是如何得到那块碑的,我没问他,我也不想知道,我不想卷入那些流言蜚语里。
他要想得到那块碑,根本不需要请人去龙泉村唱三天大戏,我太低估毛高了。
好在碑首和碑身的上半部分的大半都在。这很好理解,这块碑已经被人移动过,或者说被人为破坏了。
我仔细看了碑文,上面刻的都是人名,有几十个人的名字,落款竟然有“咸淳十一年黄启文”字样。“黄启文”三个字,立即勾起了我的好奇。
它没有序文,只有密密麻麻的名字,显然不是柯氏祠堂的功德碑。
他说:他查了这些人的族谱,并未入谱,我怀疑它跟某一段历史有关。
我说:什么历史?
他说:章山之役。
他是这么看的:宋元的鄂州之战后,伯颜派兵继续沿长江东进九江途中,在章山遇到宋军的阻击。元军在西塞山筑营安寨,随后,派兵对章山一带的宋军进行围剿。宋军被迫退到龙泉寺继续抵抗。元军久攻不下,火烧龙泉寺,宋军全军覆没,龙泉寺僧人因而受到牵连,僧众出逃,元军追至龙泉湖畔,僧众十几人要么被杀,要么溺水而死。黄启文可能是这次事件唯一的幸存者。
事后,他立碑于龙泉湖畔,纪念这些因保护宋军而死的僧人。
毛高说:出家人的姓名是不会被族谱记录的。
我说:为何不记录事件经过?
毛高说:为了不受此事牵连,黄启文选择了这一隐蔽的方式刻碑,他只记录名字,不记录过程和原因。
我觉得毛高的推断很有道理,这也是《启文碑》也没有任何记载这段历史的原因。
况且,立碑处的柯氏祠堂前的广场,几年前扩建时挖出过尸骨。
毛高说:这座断碑记载的是一段血腥而残忍的历史。
为了搞清《启文碑》和断碑的关系,我决定对龙泉寺周围进行一次田野调查,希望能够掌握更详实的材料。
这一天,我又来到南坡龙山古道的枯堂坳的龙泉。泉水处,茅草和荆棘已被人收拾了,露出原来的石凳,可能是供人休息的。石凳在一棵栎树下,鸟屎落在上面已是陈迹,泉水边还有黄荆树落光了叶子。泉水口形成一块两米见方的蓄水池,有几块方正的青石板围着。我拨开那几片漂浮在水面的枯叶,给水壶取了水。章山有青石板,它可以奢侈地铺满一条龙山古道。
所以,碑对于这片土地来说,绝非什么稀罕之物。
这些常见之物,经过千百年的风雨侵扰,有的越来越光亮,有的更加浊暗,爬满青苔。它们被彻底遗忘时,便滋生出疙瘩来,侵蚀了原来的光泽。其实,我这次龙泉寺之行,是为了探究龙山古道南北坡的石阶究竟有多少级,或者说这里有多少青石板。
而龙泉处,恰好是第三百块。
上次在龙泉寺听到香客说起龙山古道九百九十九级,这次我有必要认真数一数。
另外如果能找到几块碑那是最好不过的,传说中的龙泉寺界碑也是我这次田野调查的目的。
从龙山古道南坡的第一块青石板开始,为了保证数字的准确,每数到青石板整数时,我便用粉笔做了记号。如此,当我数到六百时,我已经快到了龙泉寺的山门。余下的青石板,是五十六级台阶。南坡的青石板台阶是六百五十六,并非是九百九十九级台阶。青石板的形状大都成不规则的方形,极少数是非常规则的长方形,我一一记录,包括数量、形状、颜色,还有沿路的树木品种。
传说中的龙泉寺界碑,我并未发现,冬日的草木萧条,山川露出它本来的面目。所谓龙泉寺界碑,终无结果。
南坡的龙山古道,差不多调查了一个上午。
午后,我又一次见到了方仁和尚,当我说明来意时,他笑着说:我知道你会再来的,我已经候你好久了。
我回来的消息没有告诉方仁和尚,可能是毛高告诉他的。
我这次回来,母亲说我执念很重,我只是心有疑惑。我问方仁和尚:这做得对吗?
方仁和尚借用白居易的诗说: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看来,方仁和尚对于我继续找碑的事,也不是特别看好。
我向他提出我想再去本道和尚的墓看看。
方仁和尚说:那只是一个土堆,上次你看过,无碑。
我心中有一个大胆猜想,《启文碑》跟本道和尚有很大的关系。
方仁和尚微微一笑,没有表示反对。他说:你的朋友毛高也来找过我,他也这么说。
方仁和尚跟我讲了毛高的推论。如果他说的成立,那么《启文碑》记载的碑文,一定能在龙泉寺得到印证。如果黄启文就是那个本道和尚,那么碑座又在哪里呢。事实上,这些碑的互相印证非常困难。
我忽然想起来,本道和尚的墓,以前是有碑的,这块《启文碑》是不是本道和尚的墓碑呢?即便是碑座与碑身吻合,也不能说明本道祖师是黄启文,原因是同规格的碑座很多,并非这里独有。
是的,这里的谜团太多,假设成立,本道和尚为什么不在碑文里记载?
我该好好理一下《龙泉碑》和《启文碑》以及本道墓之间可能存在的某种关系。这些假设,其实只需要一根绳索串起来。我想象了一个可能发生的场景:
当时章山的抗元武装在龙泉寺一带活动,黄启文带领的武装在章山被困在龙泉寺。元军有可能火攻龙泉寺,黄启文兵败杀出重围后,带领僧侣沿着南坡逃亡,在元军追到龙泉湖岸边时,他们已走投无路,他们只好投湖自杀或逃跑。而黄启文是那次战争唯一的幸存者。事后,他把这些僧人造册立碑埋于龙泉湖畔。
元军也有可能得知龙泉寺的僧人参与了抗元,然后火烧龙泉寺……
那年黄启文四十二岁,重建了龙泉寺,他出家做了和尚。
这不过是我的推测,章镇的任何传说和史志没有记载,我翻阅了黄氏宗谱,甚至黄启文的名字也没记录。这不难理解,在那个南宋亡后,蒙元高压政策统治下的南人,任何文字的记录都会招来杀身之祸。所以,龙泉寺只有本道和尚这个人,没有黄启文这个名字。
元灭后,洪武初,人们为了纪念黄启文又一次重修龙泉寺,得以把本道和尚的尸骨埋于龙泉寺后山。原来的墓碑被废弃,新碑又没确立。
方仁和尚和我一起去了龙泉寺后山。
我仔细看了本道和尚墓穴,这个被石头垒砌的圆形土堆,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碑座还是那个碑座,连望文生义的机会也没有。
返回龙泉寺,天忽然下起了雨,我只好在寺中留宿,这次出行的调查也半途而废。香客很少,从这条龙山古道去石城,现在几乎没人徒步了。原因是前不久,章山隧道的开通,很少有人再经龙山古道去石城。
孤寂的山林中,淅淅沥沥的雨声,在木鱼的敲打声中,僧人在做晚课。我想去凉亭看看,可是这雨越下越大,我没打伞,走出山门。山中天气吮吸变化,冬日,下这么大的雨,香客都说真是少见。
凉亭在龙山古道的山顶上,从这里眺望南北,天晴的时候,可以看见南麓的龙泉湖和北麓的长江。凉亭是龙山古道中,供旅人歇息的地方。
地上的雨水沿着青石板很快形成流瀑,有时也会冲毁古道上的青石板。
看来这雨不会一时半会儿停下来,既来之则安之吧。凉亭内立有碑,它记载重修的时间和捐资人姓名。民国二年重修,什么时候始建,没有说明。青砖布瓦,保存完好。亭内有一块青石条,供过路人坐下来歇脚。青砖上被刻着正统、景泰、康熙、同治等年号,可以得见,凉亭的始建时代至少在明代。今人也学古人在墙砖上刻画,某某到此一游,1989年。他们都想在时间里留存,可是只有时间还在,他们早已归于尘土。我一直在凉亭坐到傍晚,雨没有停过,地上的流水沿着青石板古道向下流淌,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它的脚步。
晚上,方仁和尚邀我去茶室小坐,他说要给我看一样东西。
这是一块青石板,没什么特别,正面被岁月磨得非常光滑,在龙山古道,有很多这样的青石板,它们长时间被人踏踩,磨出一个凹下去的小坑,这块青石板也是这样的,并没什么特别。
我说:这是龙山古道上的青石板吧。
方仁和尚没有直接回答我。他说:奥秘来自青石板的背面。
我们一起把青石板翻了过来,它的背面居然刻满了字!
这也让我想起凉山村的那块残碑,不也是刻在青石板上的吗?
那块碑在毛高手里。
方仁和尚给我讲了碑的来历——
这一意外的发现,是多年前的一场暴雨冲毁了北坡一截古道,好几块青石板被山洪冲走。方仁和尚带着几个僧人修路时,发现了这个秘密。唯有这块石板有碑文记录,其他的石板却没有。有人刻好碑记录了那段珍贵的历史,刻碑的人是谁已无关紧要,但是他为何要把碑外露于鹿野,却又要如此隐蔽呢。
我仔细看了看这块青石板,它记录了龙泉寺一段秘闻……龙泉寺为抗元武装避乱住所。
关于这一隐秘的章山之役,史料没有任何记载。
碑文上写道:鄂州城破,时忽都帖木儿乘胜沿江而下,抵西塞,欲攻兴国军。启文乃引兵宿于章山,伏之。次日,大败其众,皆如启文所料。忽都帖木儿闻之大怒,不日,兵围龙泉寺,寺中僧众尽杀之,寺毁。启文以众寡不敌,兵败逃至龙泉湖,前陷泥淖,藏葭苇间,幸免,余众溺水而亡。
这块青石碑的字体也是“过渡仿宋体”,完全跟我在凉山村见到的那块一样,所以青石碑并非独一块,龙山古道上的那些青石板,说不定哪一块便是。
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方仁和尚时,他让我保守《青石碑》的来历,他担心江湖盗贩的蜂拥而至。我懂,如果这碑为更多的人知晓,龙山古道将永无宁日,每一块青石碑都有可能成为一些人眼中的猎物,这也是我不愿见到的。
方仁和尚说:这块青石碑,毛高也未见,不必告知他。
我理解了方仁和尚见到那块青石碑拓文时候的表情,他不想更多的人卷入龙泉寺中。
他的话提醒了我,我已提前结束这次龙泉寺的田野调查。
他说:这也是意外,如果不是你的到来,我也不会留意青石碑的事。
我说:真相何其难啊。
他说:我们担心真相被毁掉的同时,又害怕自己被真相被现实伤害。
方仁和尚还说到本道墓,在阳新县(元时属兴国军)一带一直流传本道祖师是兴国军的一位抗元英雄,曾在龙泉寺出家做和尚,因元军犯宋,他组织民众抗元,他能征善战,后战死沙场。如此看来,传言与民间话本竟然与碑说惊人相似。这让我想起小时看过的采茶戏《黄塔寺》,讲的是元军火烧黄塔寺抗元的故事。有时艺术是口口相传后记录在案的部分,别以为时间抹掉了记忆不再重现。其实,我们古老的记忆从未缺失,它通过不同的载体形式流传着。
我征得方仁和尚的同意后,拓了一份《青石碑》。
我问他:《启文碑》你打算怎么处置?
他说:先放在龙泉寺内吧。
我问:不打算物归原处吗?
他说:我们已经给本道和尚做了墓碑,已经立好。
他没有解释。我觉得这件事是寺内的事,不便多问。
离开龙泉寺前,方仁和尚陪我一起去看了塔林,他打算给黄启文修建一座墓塔,把《启文碑》放置在这里。也好,这也许是这块碑的最好归属。
日暮山更瘦,枯树冬来直。
此时风声猎猎作响,隐没在荒草间的石碑何止只是墓碑。
第二天,我早早下山,去章镇见了毛高。毛高对我的到来很高兴,他问我:这趟龙泉寺之行有什么新发现?
我摇了摇头。
但他却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一见我,便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起他对《启文碑》的心得。他的所说,无非是要在龙泉寺找到一个历史文化的据点印证这块土地非凡的陈迹,时间让事件生锈、结茧,斑斑驳驳。然后,他开始找寻某一刻度的残缺部分,放大、变形,找出有利自己的证据,对这片土地文化底蕴深厚,引经据典,一一对应后,果然,此地历史文化深厚,但我们每个人身上沾了血和锈。
毛高问我:你怎么看?
哦,我回过神来,心不在焉说:有用吗?
毛高一脸的诧异。我解释说:我信心不足。
毛高说:秘密在龙泉寺里,方仁和尚已心中有数。
这次该我诧异了,他为何要这么说呢,难道他也知道方仁和尚手里有另一块《青石碑》?
我问:何以见得?
他狡黠一笑。也许,世上并无秘不可宣的事。
他带我去看了看他收集的各种石碑,这些碑高高矮矮,大大小小地堆在他家的后院里。这可是他花了大价钱从附近的村庄收集到的。
他不无得意对我说:柯氏祠堂的那块碑即便是一块残碑,它的意义已经大于我的想象。
这次,我表现得很平静,没有他期待的那种喜出望外的兴奋。我说:我已经完成了论文的写作,不打算再研究碑刻的事。
他略感失望,说:毛细,你像变了个人似的。
我含混地应付他说:我最近可能太累了吧。
他给我一一介绍了其他石碑的情况,大多是一些关于章镇近代的地名碑、祠堂碑、墓志碑、功德碑,并无什么历史价值。
我说: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些碑?
他问我:你有什么更好的想法吗?
我说:物归原处也不失为一种出处。
毛高说:黄启文这个人了不起,我们有责任收集整理研究他的事迹。
他还说石城档案馆的老刘已申请到一笔经费,他正在开展对龙泉寺那段历史的考证。
其实,这个计划他们早已进行,在我第一次去石城找老刘的时候,他非常在意我研究的课题情况。
告辞了毛高,我回到毛村,母亲问我:见到方仁和尚了?
我说:见了。
母亲问:他怎么说的?
我用了方仁和尚引用的白居易的诗,说: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母亲说:他说的?
我点了点头。
母亲说:方仁和尚也这么跟我说过。
但我有心结,一直抹不去,龙泉村的柯氏祠堂前,那些挖出的白骨,如果真是那些将士的,千年早化作泥土。如果不是,他们又是谁的呢?
显然,那块残碑不能解答所有的疑惑。
我回到学校后,毛高和老刘还来过学校一次,他们要在我校图书馆查阅影印一些资料,希望我能帮他们。他们在一本《鄂东南1958年水灾考》偶然发现关于章镇的龙泉湖的文字记录:1958年夏,石城章镇龙泉湖水淹,龙泉村30余人死,埋于柯家湾猫子头。
这已是六十年前的事了。
我问老刘:档案馆有此资料记录吗?
老刘摇摇头,说:没有文字记录。
毛高说:我从未听说过。
那么柯氏祠堂广场的埋骨真相又是什么呢。
我说:柯氏祠堂门前的尸骨,可能是1958年水灾的现场。
毛高却说:也可能是章山抗元之战的最后现场。
我们此刻彼此沉默,每个人都若有所思,可能所想的都不一样。
吃饭时,我们没有讨论碑的任何话题,匆匆结束后,我问毛高:以后有什么打算?
他说:我和刘老师正在写一本书,这本书关于龙泉寺和南宋抗元的关系,柯氏祠堂广场出土的那块石碑已物归原处,并申请文物保护,后期可能会迁移柯氏祠堂。
既然这是已定的事,我不再说什么。
一年后,我母亲病重,我又回到了章镇。柯氏祠堂已经异地重建,那片地方被隆起的一个新土堆覆盖,旁边又立了一块新石碑。碑文写着:南宋抗元将士之墓。
我问母亲:你听说过1958年的龙泉村发生了什么吗?
母亲的眼泪一下子从干涩而深陷的眼窝夺眶而出。那一年,我的母亲的弟弟也死于水患。方仁和尚就是从龙泉村逃出来的,接下来那几年,又死了好多人。方仁和尚和母亲是那场大水中的少数幸存者。随后,方仁和尚去了龙泉寺。这些死去的人,草草地被埋于柯氏祠堂前的那块空地,没有墓碑……
她不想再提这些往事了。如果不是因为这块碑的发现,这段往事将继续被尘封,甚至是被遗忘。
当年多少事,不堪回首中。
母亲说:都是过去的事,搞清楚那些事,只有自己痛苦。
我什么都不想说了,历史真是一个大误会,它覆盖过去的,和你看见的,竟如此不同。
又一年,我回章镇,毛高送了我一本他和老刘合写的《龙泉碑考》,我没有翻看,这本书和《鄂东南1958年水灾考》影印件一起放在我的背包里。
这块残碑被命名为“龙泉碑”,我不感到意外。
毛高陪我一起去龙泉碑,我一个人站在墓前默哀好久,好久。
毛高说:黄启文是一位正大人物,你也要为家乡做些贡献,好好挖掘一下那段历史。
我没有接他的话,我在那里默默站了好久。
母亲去世后,我再没有回章镇。关于那里的消息,我零星地得知一些,也知道龙泉寺又扩建了,雄伟起来。
但我又有担心,那些陈迹却越来越模糊,总有一天我也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