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车去拉萨

2022-02-23 20:29彭兴凯
山西文学 2022年12期
关键词:川藏线摄制组拉萨

彭兴凯

我是在出了成都市区的时候遇到他们的。

他们是由四个人组成的摄制组。导演四十多岁,留着长发,在脑后扎了个马尾巴小辫,如果不是下巴上有几根黑黑的胡须,还以为是个与我性别相反的女士。他将我拦下,用手捻着那几根胡须说,他们要拍摄一部名字叫《骑车去拉萨》的纪录片,想让我出任纪录片里的主人公。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就是说,如果我同意,在接下来从成都去拉萨长达两千多公里的行程中,他们要与我相伴,将我一路骑行的过程拍摄下来,然后制成影片,在银幕或者荧屏上播出。

我虽然从山东的临沂赶到四川的成都,装备齐全地要骑车去拉萨,其实我还是一头嫩驴,骑龄尚不足两年。虽然每周都要有次或远或近的骑行,与骑行川藏线比起来,却是九牛之一毛,没有任何可比性。我之所以斗胆跑到成都要完成这个壮举,是因为没有经受住一位骑友的撺掇,因此,我不顾妻子的激烈反对,同那位骑友结伴跑到徐州,毅然地坐上了发往成都的绿皮火车。

列车在行进了四十多个小时后,终于踏上了那个号称天府之国的省会所在地。谁料,两人刚在距武侯祠不远处的如家酒店办完入住手续,骑友父亲病危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没有任何犹豫,骑友立刻背起还没有打开的行囊直奔机场,将我独自丢在了异域他乡。孤零零地躺在酒店里的席梦思床上,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是逛逛宽窄巷子与武侯祠,再到锦里品尝品尝当地的名吃打道回府?还是做个孤胆英雄,毅然决然地继续前行?两条路摆在面前,我却无法决断。不过,当夜色渐渐深下来的时候,我还是横了横心将主意拿定。

让我怎么都没有想到,刚要开启一个人的川藏线骑行时,我会与一个纪录片摄制组相遇,而且,他们选中我出任纪录片里的主人公。如此一来,且不说将来的某一天,我会在银幕或者屏幕上露脸,有他们在路上陪伴,我的安全问题就有了保障,倘若是半路上发生高反,或者遇到塌方、疾病、翻车等事故,他们肯定会伸出援手的。我非常痛快且高兴地答应了他们。

好,祝咱们合作愉快!导演说,上前一步,紧紧地与我握了握手。

好,咱们现在就出发,纪录片《骑车去拉萨》的拍摄正式开始!导演对我,同时对他的摄制组成员发出了指令。

我将戴好的头盔重新戴了戴,接过导演递过来的微型耳麦别在耳朵上,抬腿骑上了那辆新买的土拨鼠自行车。

从成都至拉萨虽然有数条路可走,多数骑手选择的线路却是318国道。这条国道东起上海市黄浦区的人民广场,途经江苏、浙江、安徽、湖北、重庆与四川,直至西藏的日喀则,全程5476公里。而从成都至拉萨的这段国道,则是从内地进入西藏的最经典、最美丽的线路,沿途全是海拔三至五千米高的大山,天上白云朵朵,脚下江河奔腾,远处与近处则是银光闪耀的大雪山,以及在绿草地上安闲觅食的牛羊。当然,还有充满藏民族风情的小村庄,以及在风中呼呼飘动的经幡。自从这条公路筑成,就吸引了难以数计的自驾者、骑行者以及徒步者,他们带着探险、观光与超越自我的梦想从全国各地赶来,行进在这条美丽的国道上。

现在,我成了其中的一员。

虽然是盛夏时节,可天气并不炎热,刚下过一场小雨,路上湿漉漉的,纤尘不染。车辆也不多,我便将自行车骑得飞快。路两边的行道树,近处与远处的田野与村庄,迅速地向身后逝去。当太阳西下,天色上了黑影的时候,竟然行进了一百多公里,接近了川藏线上的第一座小城雅安。我没有进入雅安市区下榻,而是按照行前的攻略,找到路边的一家驴友客栈住了下来。那个由四人组成的摄制组则紧随其后,与我住在了同一个客栈内。导演还带着摄像进入我的房间,专门拍摄了我的就餐、洗漱以及与妻子通话的全过程。为我捏着一把汗,强烈反对我此次出行的妻子,知道有个摄制组与我同行,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翌日,用过早餐继续前行,过了雅安下辖的天全县时,我们已经正式进入高原地带。从成都至雅安,沿路仅是四五百米的海拔,到了天全,就猛地上升到了千余米,当进入著名的二郎山隧道的时候,已经是两千多米的海拔。站在路边向下看,一团一团的白云飘在了脚下,似是来到了天上。虽然还没有发生高反,漫长得没有尽头的上坡路却让我气喘吁吁,汗水从头盔下面的头发中流了下来。如此一来,行进的速度就慢了许多。而且,过了雅安,沿途的美丽风景一一地呈现出来,遇到好的景色时,我还要停下车,用手机拍几张照片,再录几段视频,然后把照片与视频发到自己的微信朋友圈与抖音中。获得朋友们点的几个赞,满足满足小小的虚荣心,也是我喜欢干的事情。那个摄制组的拍摄工作似乎也变得忙碌与紧张,耳麦里不时响起那位导演发来的指令,一会儿让我全速行进,他们要释放大疆无人机,拍摄我在山道上行进的全景画面,一会儿又让我停下来,或者放慢车速,要给我来个近景或特写。就这样且行且拍,当过了卢定与康定这两座高原小城,沿着弯弯的盘山路,登上折多山的山垭口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天。

折多山是川藏线上的第二座高山,垭口的海拔4298米。折多山也是穿越川藏线的游客们不能错过的打卡地,垭口处有座著名的白塔,有块写有“折多山”字样的石碑,还有去往主峰的台阶路,以及随风飘摆的大型尼玛堆。站在垭口处的观景台上向远方眺望,可以清楚地看到海拔七千多米的贡嘎主峰,蓝天与白云之下,层峦叠嶂,白雪皑皑,壮观美丽得让人忍不住会大声呼喊。我们到来的时候,天气依旧不错,垭口上停了许多车辆,游客们正在观景台上远眺与拍照,大呼小叫地十分热闹。我在拍了几张照片后,觉得肚子有点饿,便走进路边的小超市,买了面包与几根火腿肠,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吃了起来。手里的面包刚吃了几嘴,有只小狗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在我面前蹲下,抬起脑袋把眼睛盯向了我,看我吃东西的样子,看我手中的食物。我知道它饿了,想向我讨点东西吃。正好超市里的老板娘出来,我便问她道,这只小狗是你家的?

老板娘道,不是,是只流浪狗。

我奇怪地说,一只流浪狗,怎么跑到折多山上来了呢?

老板娘道,不知道是哪个游客丢在这里的,已经在山上流浪了三个多月了。

我皱了皱眉头没有再说什么,继续吃面包与火腿肠。那只小狗仍然蹲在那里,用馋馋的目光眼巴巴地盯着我。此前,我在街头或者别的地方,经常遇到流浪狗,但是我从来没有向它们施舍过任何食物。不仅没有施舍过食物,我还对狗充满了敌意与讨厌的情绪。因为多年前,我曾经被恶狗咬伤过,咬得腿肚子上出现了好几个红红的大牙印,害得我不得不跑到防疫站,打了针狂犬疫苗。不仅我对狗怀有敌对的情绪,我妻子,我儿子,同样不喜欢狗。尤其是妻子,差不多与狗是仇敌,只要看见那种叫狗的动物,无论什么品种,她都会皱眉头,都会远远地躲开。如果与狗来个狭路相逢,如果那只狗抽动鼻子朝她的身边凑,她定会吓得哇哇大叫,仿佛遇到了坏人或者恶狼。见那只小狗还在用馋馋的目光盯着我,我再次将眉头皱起来,挥挥手想把它赶走。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摄制组的摄像师站在不远处,正将摄像机的镜头对准了我。意识到自己是纪录片里的角色,有那么一天,是要在银幕上或者屏幕上露脸的。为了不在观众的心目中留下冷漠自私与没有爱心的形象,我灵机一动,便在将最后一块面包吃掉的时候,将剩下的半根火腿肠丢给了那小狗。

小狗意外获得食物,高兴地摇起了尾巴,立即扑向前去,准确地叼在口中,跑到旁边的墙角处,香甜地吃了起来。我则伸了个懒腰,推起自行车骑上,继续自己的行程。

虽然已经过了折多山的山垭口,路还是处在上行状态,我一面慢慢地蹬着自行车,一面眺望远方的贡嘎雪山,以及雪山周边的那些高耸巍峨的峰峦。大约在离开垭口三百多米,马上就要沿路下行的时候,我听到耳麦里导演对我说,请回头看一下,那只小狗追着你来了。我怔了一怔,回过头,果然见那只小狗甩动着四个小蹄子,沿着公路快快地向我奔来。我皱了下眉头,忙从车上下来,停在路边等着。很快,那小狗便到了我跟前,还是似刚才那样蹲了下来,抬起小脑袋用眼睛来盯我。我知道半根火腿肠无法满足它那饥肠辘辘的食欲,尝到甜头的它,这是再次向我讨要食物来了。有摄像镜头对着我,我知道自己不能拒绝,便打开车后座两边的旅行包,从里面取出一块袋装的酱牛肉,撕开包装,把那块小孩子拳头大的牛肉,慷慨又有点心疼地丢给了它。

那小狗毫不客气,立刻叼在嘴里跑到旁边,撕咬着吃了起来,口中还发出愉悦的呜呜声。

我怕它将肉吃完还要追来,忙骑上车子离去。

从折多山的山哑口到山下,有一千八百多米的落差,道路全是绕绕拐拐的发卡弯。路况还算不错,没有多少车辆,我索性将双手握紧车把,抖擞抖擞精神,放纵开车速,飞似的向山下冲去。似乎没用半个小时,便把折多山远远地抛在了背后。

按照原来的计划,我们是要在新都桥住宿的,到了那个被称之为摄影家天堂的小镇时,才下午两点多钟。与摄制组的人员在路边的小餐馆里吃了顿藏民族风味的午餐,稍事休息,大家决定继续前行。仍是且行且拍,渐渐地,竟然翻越了海拔4412米的高尔寺山。过了高尔寺山的山垭口,接着沿路下行,顺着山势一路狂奔,在快要到达雅江的时候,抬头看看天已不早,才找了家客栈住了下来。

短短一天的时间就接连翻越了两座四千余米高的大山,这是此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我差不多累抽了筋,腰都有点直不起来了。摄制组的摄像师则发生了高反,一阵头晕目眩,差点儿摔了个跟头。大家入住客栈后,便有了个共同的约定,那就是在客栈内多休息些时间,第二日九点吃早餐,十点准时岀发。当下,我在房间里冲了个热水澡,跑到餐厅吃了碗肉丝面条,打电话给妻子报了平安,迫不及待地钻进了被窝。

来日,到了约定的钟点,我打点好行囊走出房间,推着车子准备出发时,却看见有只小狗从旁边的角落处蹿了岀来,径直奔向我,停在了我的脚边,欢快地摇起了尾巴。初时,我以为是客栈主人养的狗,拿眼仔细去看时,却差点儿失声大叫了起来。我猛地认岀来,竟是在折多山遇到的那条流浪狗。也就是说,昨天,它在食用了我丢下的那块牛肉后,沿着公路追着我来了。那可是近百公里的高原公路,其中还要翻越海拔四千余米的高尔寺山,沿途不仅有大小车辆呼啸通行,还有几个镇子与村庄,路况复杂,气味混乱,它,一只比哈巴狗略大些的中型犬,凭着什么本事,在半个白天与一个夜晚的时间里追到了此地,并且找到我的呢?如果不是它活生生地就在面前,打死我都不敢相信。

不仅我把那狗认了出来,摄制组的四个人,都把那狗认了出来。他们的表现同我一样,都怔在了那里,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对那位留着长发的导演说,看来它是认上我了,无法把它甩掉了,怎么办呢?

那导演锁了锁眉头,捻了捻下巴上的几根胡须道,那咱们就来个顺水推舟,让它跟着咱们,做纪录片里的另一位主人公吧。

我还没有明白导演的话是什么意思呢,就见那个驾驶越野车的年轻司机已经心领神会,急忙打开越野车的后备箱,从里面拿岀一条质地厚厚的帆布袋,将袋子捆扎在了我的自行车后座上,然后弯下腰,将那只小狗抱起来,放进了袋子内。

至此,我才明白了那导演的意思,嘴里不由叫了起来道,这么说,我要一直带着它去拉萨?

导演说,对。

导演接着说,我早就觉得咱们的纪录片只有你一个角色,太干巴,太单调了!有了这只小狗,等于是添了个有意思的小配角呢!

我明白了导演的用意。虽然我不喜欢狗,虽然凭空里多了个十多斤的重物,增加了行走的强度与难度,可是,这只小狗被主人遗弃的遭遇,以及冒着被车辆碾成肉泥的危险,徒步近百公里投奔我的举动,却让我同情、震惊与感动,我的心早变得水似的澄澈与柔软。

我在车后座上载着那只小狗上了路。

那个纪录片摄制组则一如既往,仍是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地对我的骑行过程进行拍摄,有些特写镜头除了对准我之外,时不时地还会对准那只小狗。

通往拉萨的路依旧在高原上蜿蜒,遥远而又漫长,除了上坡就是下行。在向前行进的过程中,我并非一直将那只小狗装在袋子内,载在自行车的后座上,那通常是在下坡的时候。上坡时,我则将它从袋子里放出来,让它在我的车前跑,或者在我的车后追。自从被我收养,它不再颠沛流离与忍饥挨饿,解决了温饱问题的它,变得毛色鲜亮,生气勃勃,活力十足,虽然它不属于擅长奔跑的那种大型犬,但是行走的速度并不慢,一点也没有拖累与影响到我们的行程。

此时,我们已经在川藏线上行走了十多天,剪子弯山、卡子拉山、海子山、宗巴拉山,都已经相继踩在了脚下。雅江、理塘、巴塘等城镇,也都一一甩在了身后。不知道是因为川藏线上处处是美景,还是日复一日、周而复始的骑行,让我有了厌倦之感,对那些高原景色都有些审美疲劳了,一路走着,竟懒得再停车拍摄,再发什么朋友圈与抖音了。身边有了这只小狗,倒是给寂寞的旅途添了些乐趣。尤其是在停车休息或者就餐与住宿的时候,我就将大多数的精力倾注在了它身上。或者将它抱在怀里,用手摩挲它那灰黑色的毛,或者看它在草地上打滚玩耍。我发现,它还有抓捕野物的本事,尤其是见到那种啮齿类小动物时,那是必定要捕捉的。它就似一匹遇到猎物的小老虎,匍匐在地,高高地支起两个小耳朵,盯着前面,然后悄悄地逼近。到了近前再近前,腾空跃起,再猛地向前一扑,猎物准会被它拿住。

我忍不住说,这只小狗真不简单!

导演道,有了它,给咱们的纪录片增色不少呢。

导演接着对摄像道,今后要多给它点镜头。

摄像说,没有问题!

沿着318国道继续前进,翻过拉乌山、觉巴山,再翻过东达山、业拉山与安久拉山,过芒康与登巴,再过左贡、邦达以及八宿,历时整整二十一天,我们到了然乌湖。

然乌湖是西藏高原上的一座美丽的小湖泊,远处的雪山与近处的绿树,倒映在明镜似的湖水中,如同画卷似的美丽。无论是走川藏线还是滇藏线,都要经过然乌湖。无论是自驾与骑行,还是那些背着包裹的徒步者,都要在此地驻足,都要欣赏欣赏那高原湖泊的风光。而拍个照片打个卡,发发朋友圈或者抖音,更是必不可少的环节。也许是然乌湖太过美丽,不少游客到了这里,都流连忘返,舍不得离去,便索性搭起帐篷,在湖畔露营一夜。

湖畔有片足球场似的绿草坪,正是搭建帐篷露营的好地方。

我们到达然乌湖的时候天还早,欣赏欣赏湖景,完全可以继续前行,我们却当机立断地留了下来,准备在湖畔露营一夜。我的自行车上是带有帐篷的,目的是以备不时之需,那个摄制组的越野车上也带有帐篷,大家行动起来,七手八脚,很快就把帐篷搭建了起来。似乎刚将帐篷搭建好,陆续的,又有几个骑行者与自驾者赶了过来,也准备在湖边露营。当时间到了日沉西山的时候,已经有十来顶五颜六色的帐篷,似是一朵朵美丽的大蘑菇,出现在了然乌湖畔。大家虽然来自四面八方,互相都不认识,既然到了西藏高原,相聚在了然乌湖畔,便是种缘分了,因此,不知是谁发岀了倡议,号召大家聚在一起共进晚餐。倡议立刻得到大家的热烈响应,于是,有人在草坪上铺好地席,各自取出带来的食物,围成个大大的圆,开始就餐。因为有个摄制组介入,摄像师一直将镜头对准大家,众人都显得格外兴奋与活跃,笑声与叫声,一次次将晚餐推向高潮。

似乎最为活跃的,还是我收留的那只小狗。开始的时候,它见那么多的人聚在一起,还有点儿胆怯,偎在我的怀里不敢露峥嵘,当大家发现了它,对它产生了兴趣,纷纷地向它示好与馈赠食物的时候,它立刻活跃起来。一会儿跑到这边去吃火腿肠,一会儿跑到那边去品尝肉罐头。有个女驴友还把它抱了起来,在它的脸上亲了又亲。很快,它就吃饱了肚子。但是,吃饱了肚子的它,非但没有消停下来,还兴致勃勃地给大家表演起节目。一会儿像人一样直立行走,一会儿在草地上打滚儿,一会儿向大家不停地作揖,逗得大家不时地发出嘎嘎的笑声。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远处的雪山已经在视线里朦胧,近处的湖水变得暗淡。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雨丝打在脸上凉凉的。来日大家还要赶路,便各自进入帐篷睡了过去。

天亮之后,雨早停了下来,头顶一碧万顷,阳光照在雪山上,成了灿烂夺目的金子色。然乌湖湖水清澈透明,将山与树,将天与云倒映在里面,美得让人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自从进入川藏线至现在,我还是第一次在野外露营,而且是与那只小狗睡在同一个帐篷中,我感受着它的体温,它感受着我的热度,我睡得竟然比在客栈内还要好。吃过早餐,将帐篷收起,我没有再欣赏然乌湖的美丽,抖擞抖擞精神,骑上车子上了路。

似乎是在过了波密,快要到达通麦的时候,我发现那只小狗岀了状况。先是神情有点萎靡,接着开始厌食,当过了通麦向鲁朗进发,开始沿着盘山路向上爬坡时,它已经没有了体力下车行走。我只好将它抱回车上,放进那个袋子内。此前,它被载在车上时,脑袋是一直探出袋子外面,大睁着两只眼睛窥探这个世界的,现在将它放入袋子内,它竟然没有力气将脑袋探出袋外了。继续向前行进,过了号称东方瑞士的鲁朗,开始爬高高的色季拉山时,它已经奄奄一息,似乎马上就要死去。我知道小狗生病了,心中焦急万分,却又束手无策。走了一段路,见那狗还是奄奄一息,我便将车子停在路边,等着后面的摄制组过来,焦急地对那位长头发导演说,怎么办啊,它可能要死了!

那导演下了车,探头朝袋内看了看,用手戳了戳它的小脑袋道,唔,看来真是要挂了。

他接着望了望远处的色季拉山山巅,沉吟一下道,咱们马上就要到达拉萨了,纪录片的拍摄已是尾声,这只狗狗的使命也算是完成啦。这么着吧,等到了山顶的时候,咱们找个地方挖个坑,把它埋掉,再搞个小小的告别仪式,也算是对得起它跟着咱们这些天了。

我立刻叫了起来道,它还没有死呢,怎么能埋了呢?

我接着又叫道,不,它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要带上它一起走!

导演奇怪地望了望我,锁了锁眉头没有说什么,我则骑上自行车,用力地蹬着脚踏,急急地向前走去。我知道过了色季拉山,就到了西藏地面上那个著名的城市林芝。那个西藏地区仅次于拉萨的城市里,一定有宠物医院的。我想,带着它到宠物医院里看看大夫,它的小命或许还有救。如此想着,我便用力地蹬起了车子。长长的上行路,我竟然凭着一口气,登上了色季拉山的山顶。到了山垭口,我停下车来去看那狗,它并没有在这个过程中死去,依旧奄奄一息地躺在袋中。听到响动,它慢慢地睁开眼睛,向我投来一束充满哀怜与乞求的目光。我想,它可能是听明白了导演刚才说的那番话,在乞求我不要将它埋葬。我没有等到那个摄制组从后面赶过来,骑上车子穿过垭口,沿着下行的山路急驰而去。

我听到耳麦里导演说,骑慢点,要注意安全!

我知道导演的提醒没有错。虽然走下行路的时候,可以不用蹬动脚踏,节省下许多的体力,但是在西藏高原走下行路,却是最危险的事情,尤其是走在弯道处时,稍有失误就会冲出路面,跌入深不可测的山谷,造成车毁人亡。理智让我捏了捏手闸,减慢了车速。

太阳西下的时候,大家到达林芝。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按照我的要求去干的。在林芝街头的一家宠物医院里,大夫给那只小狗诊断过后,开始为它治疗。一瓶药水挂了起来,一滴一滴地注入了它的体内。我发现,药水滴了还不足半瓶,那小狗便睁开了紧闭的眼睛。当吊瓶里的药水全部滴完时,它竟然能站起身子迈步行走了。而且,一气就喝了大半包热牛奶。当我们从宠物医院岀来,在客栈中住了一夜,来日骑上车子重新上路的时候,那小狗竟然又从袋子内探出脑袋,瞪着两只黑宝石似的眼睛,充满好奇地窥视这个世界了。特别是当来到海拔五千余米高的米拉山口时,小狗复原如初,又能下车奔跑了。望着它生龙活虎的样子,我心里涌出一股热热的东西。

从米拉山上下来,很快就到了拉萨。

到了拉萨,我的川藏骑行就算结束了,那个摄制组的纪录片《骑车去拉萨》也拍摄完毕。他们一行四人同我告了别,乘飞机回北京进行后期制作去了。

我虽然完成了川藏行,并没有急于踏上归途。我还要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在雪域高原上走一走,看一看。我先是将那辆自行车拆零,打包,托运回山东的临沂,接着便是处理那只小狗。如果我愿意继续收养它,完全可以似处理自行车那样,去办个托运,极度发达的快递业,很容易地就会把它送到我的家中。问题是,我虽然接受了它,甚至同它有了情感,并不等于我的儿子与妻子能够接受它。尤其是妻子,纵然我把它美化成精灵甚至天使,她都断断不会接受的。实际上,走在川藏线上的时候,当她通过我发在朋友圈里的图片上,得知我收养了只小狗的时候,就十分不理解与不高兴了,多次命令我将小狗丢掉。后来我告诉她,领养小狗是为了纪录片的拍摄,是导演的意思时,她才闭上嘴巴不再吭声。既然妻子不接受小狗,我自然就不能将它带回家,好在拉萨是个大地方,收养它的人应该不难找。

我决定为它找个可以放心相托的好人家。

我锁了下眉头,就想起来一个人。那人是我初中时候的同学。初中毕业后,他随着父亲到了西藏,在拉萨落脚已经二十多年。五年前他回乡探亲,我们几位同学在临沂见了次面,聚在一起吃了顿饭。席间,我们相互留下了联系方式。如今五年过去,虽然从来没有联系过,他的电话号码还录在我的手机上。我想,将小狗托付给他,应该是最理想的选择。如此想着,我便将他的电话号码觅了出来,给他拨打了过去。没想到很容易地就打通了,接电话者,正是那位初中同学。寒暄半天,我便把小狗的事情提了岀来,他在怔了怔之后马上答应,并且告诉我,他早就想养只小狗了。

我大喜,收了线,立刻带着小狗朝他给岀的地址赶去。我按图索骥,在距拉鲁湿地不远处的某个小区内,与他见了面。那同学十分热情,他将小狗留了下来,转身交代给妻子照看,带我直奔八廊街。在八廊街,他请我喝了奶茶,吃了藏地风味的烤羊排,陪我逛了大昭寺,又在街头聊了半天才分手。我则在一家酒店内住了下来。翌日,我休整一天,报了个由七名游客拼凑起来的小型团,乘坐在一辆福特牌中型客车内,正式开启了在藏地的旅游。

我们去了布达拉宫,观看了大型实景演出《文成公主》,接着去了圣湖羊卓雍措,又到了日喀则的扎什仑布寺,随后继续西行,过了拉孜与定日,到了珠峰大本营。在珠峰大本营内的帐篷中,我们围在牛粪炉旁住宿一夜,翌日下山,去了另一个圣湖纳木措。

回到拉萨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五天的时间。

行走在川藏线上的时候,虽然满眼里都是美丽得让人窒息的景色,因为我的主要目标除了完成自己的骑行任务外,就是配合摄制组的拍摄工作,后来领养了那只小狗,精力又让狗掠去一部分,对于景色的欣赏便淡了许多。现在,我报的是旅行团,是专门观光的,有人给驾车,有人给导游,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都是为了观景,那些高原湖泊与雪山,那些气势恢宏的大寺庙,是那么美丽壮观与神秘,我的手机就有点忙不过来了,拍了图片还要录个小视频,发了朋友圈接着还要发抖音,玩得十分高兴。至于归期,至于那只小狗,全让我忘在了脑后。

直到从纳木措回到拉萨,小型团解散,我才想起那只灰黑色的小动物。不知道在这五六天的时间里,它是否适应了新的家?不知道有了新的主人,它是否已经将我忘掉?想起它在川藏线上陪伴我二十多天的经历,想起它从折多山山口赶来寻找我的那个壮举,我的心动了动,真想跑到那位同学家中,再同它见个面。当然,我最终没有如此做。我急于要做的事情,是购买一张火车票,然后踏上归程。

我打开手机,将火车票买好,打车去了火车站。

过了安检,进入候车厅。在候车厅里稍事休息,就到了发车的时间。我来到卡口检过车票,随着人流登上月台,便进入我所在的那节硬卧车厢。将手中的行李安放好,就坐在了那张属于自己的铺位上。乘客陆续上车,很快,就到了发车的时间。列车缓缓启动,慢慢地向前驶去,我则将面孔贴向封闭的车窗,向拉萨做最后的告别。忽然,我瞪大了眼睛。我无比惊讶地发现,有一只小狗岀现在月台上。此刻,那小狗正甩动着四个小小的蹄子,在追逐已经启动的火车。我猛地认了出来,那小狗,正是我在川藏线上领养的那只。我不知道它是如何从那位同学家中逃出来,穿过车水马龙的闹市,追着我来到远在拉萨市郊的火车站的,我不知道它是通过什么途径进入车站,再通过一道道关卡来到月台的。只是此时此刻,载有我的列车已经启动,而且越来越快,越走越远,那只小狗虽然奋力追赶,还是渐渐地落在了后面,终于消失在了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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