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石山
赵者,晋阳文士赵国柱也。
对赵国柱的称谓,最常见的是书法家,再高一些,是著名书法家。不知为什么,在我的感觉上,这年头说谁是书法家,未见得是怎样的尊崇。弄不好,还会羼杂着几分贬义。比如你说了他是书法家,为了更显得尊贵,补上一句,当过太原日报社社长。对方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会闪过一个念头:“噢,老干部书法家呀!”这书法家的身段,顿时就矮了半截。
就是专以书法名世的,没有十分奈何,我也不赞成自许或他许为书法家。为啥,因为字写得好,是文人的本分,就像铁匠会使锤子、裁缝会使剪刀一样,没什么可夸赞的。除非你说天下文人的字都写得不好,就他的字写得好,可谁敢说这样的大话?
我说赵国柱先生是晋阳文士,不是突起的念头,这是与他交往多年,近日又看了他两本新书,慎思之后,得出的感觉。
十多年前,《太原日报》组织一个文学活动,我被邀担任评委,同时担任评委的还有一个名气比我大的作家。活动结束之后,组织者让我俩慢走,说他们的社长要请我俩吃饭。面包车拉到一个像样的饭店,进得包间,赵社长已在等着。酒足饭饱临别之际,赵社长拿出两张书法,给我俩一人一张。我的那张,趁折叠时就看了,所写乃伟人的一首诗,是字大了吧,一张四尺横裁的宣纸只写了半首。我心想,怕是没掌握好,才会将七律写成了绝句,只是心里过了一下,嘴上自然是赞不绝口。
从此之后,就知道赵国柱先生是个书法家。
不知道不留意,知道了,不留意也留了意。太原真也不大,时不时会遇着赵先生的笔墨,有的是村名,写在高大的牌楼上,有的是店名,刻在黑漆的匾额上,还有一种字,超大,写在赭红色的墙面上。比如离我住处不远的太原市人民医院,那几个二尺见方的大字,就是赵先生的手笔。
关于这几个字,还闹出个小笑话。
有次我携妻出门应酬,做东的是位书法家,席间我开玩笑说,书法家题匾额,最好不要写医院的。医院救死扶伤,也会有救不了的死,扶不了的伤,救了的扶了的会记住谁写的医院名字,救不了扶不了的,也会记住谁写的医院名字。多少年后,想不起医院名字,会给儿孙说:就是某某写牌匾的那家医院。我是当笑话讲的,众人也就一笑了之。
偏偏第二天,我和老伴去市人民医院看朋友,走到门口,老伴指着墙上的字说:就你嘴贱,昨天要是赵先生在场多尴尬。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这两年我在北京闲住,因疫情关系几乎没回过太原,想来太原城乡,又有几处村落堂馆,镌上赵先生的题名了吧。
这一切,都在增强着我脑子里书法家的成色。
然而,就在前不久,朋友赠我两册赵先生的书,看过之后,我的感觉变了。
我觉得,单单称赵国柱为书法家,绝不是怎样的尊崇,多多少少还有几分简慢。
受赠的两本书,一本是《赵国柱草书〈古文观止〉选篇》,一本是《亲情与感悟——赵国柱尺牍手卷作品集》,都是近一两年正规出版社出的。这后一种,说是书法作品,实则是一本个人文学作品集,每篇之后,附有介子平先生的赏析文字。
《赵国柱草书〈古文观止〉选篇》不说了,就说这本《亲情与感悟》。起初我也是当书法集看的。看着看着,不对劲儿了,陡然冒出的一个念头是:这人咋就这么聪明呢。
常规的个人书法集,多是古典诗词,伟人名句,风雅点也会有个人的诗赋丽句。像王铎的以文句写成条幅,今人极为少见。赵国柱的这个集子,不是文句,而是文章。文章又分两类,一是信札,一是随笔。无论信札还是随笔,用的都是笺纸。单页看,是一页一页的花笺,连缀起来,则是一篇一篇的妙文。
我所以惊叹此人这么聪明,是觉得他将空疏的书法集,变为切实的作品集。没有枉费了笔墨,也没有枉费了心血。
想想吧,多少书法集里常见的“故人西辞黄鹤楼”,字写得再好,观者眼前隐约呈现的是李太白引颈远望的神态,你能从飞舞的线条里,看到书者一丝的身影?
再想想吧,奉为经典的《兰亭序》,如果不是文句中的“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急湍、映带左右”,而是像百家姓似的排列了那么两三百个字,你能体会出羲之先生书法的端庄灵秀吗?
赵先生的聪明在于,他知道再好的书法,也是载物之具,只有承载了情感,方能增益其秀美。形与质的交融,方为完美的艺术。
由写伟人名句,到自抒胸臆,是脑子的聪明,也是思想的境界。
书法中人,有此境界的,实在不多。有鉴于此,我更愿意说国柱先生是一个文士。若嫌少了尊仰,说是名士也行。
由此便想到,如何让书法归于日常,融入我们的生活之中。
前面说过,我不赞成把字写得好的人,称之为书法家,一则是因了写好字是读书人的本分,没什么可称道的。还有一则是,旧时代读书人都会用毛笔,所谓舞文弄墨者遍地都是,写得好的哪儿都有,若写得好就称之为书法家,那“家”也太不值钱了。
有人会说,你说的是过去,现在人写字差不多全是用钢笔、中性笔,很少有用毛笔的,物以稀为贵,写得好的人称之为书法家,有何不可?
我以为,仍然不可。因为写得再好,仍然是个写字,不过是写墨字罢了。只要是写字,其功用不外记事言情,就是画了符表祛邪,也是一种实用的功能。既是实用,只有在实用中才能修炼成它的美质,显现出它的美姿。
说现在人写字,差不多全是用钢笔、中性笔,这话有打马虎眼的地方,“差不多全是”,就不是全是。就是中小学不上书法课的年代,文具店什么时候都有毛笔、墨汁(锭)、宣纸出售,买了笔墨的人不会全是画水墨画,买了宣纸的人也绝不会是去糊窗户。这就证明,什么时候都有喜欢写毛笔字的人,而写毛笔字的人,未必都是立下了当书法家的大志,怕还是有此雅兴,随意写写的居多。
赵国柱先生的这本书里,我说的是 《亲情与感悟》这本,最让我看好的,也是最值得玩味的,是第一部分即“亲情”部分。这一部分的内容,有写女儿的,有写外孙的,有写妻子的,也有写父母的。以文体而论,有的是信札,有的是随笔,或许是感情浓郁,所谈又都是家长里短的俗事,读来特别的亲切,越是絮叨个没完没了,越是让人心里热乎乎的。有的事,前后对照着看,更见真情也更见本真。
第一篇名为《生下千金之后》,说妻子刚怀上,肚皮隆起,多数人都说肯定生个小子,妻子也认为会是个小子。赶生下来,竟是个千金。赵先生说他倒没什么,顾虑的是大家庭里的其他人:“只是哥哥弟弟生的都是儿子,自己生了个女孩,家里人会怎么看呢?我妈又会怎样对待她这个儿媳妇呢?我心里有些担忧。”料不到的是,母亲听了分外欢喜,忙不迭地过来伺候月子。赵先生自己呢,“打这以后,我心里坦然多了。每当人们问起时,我也总是美滋滋地回答,生了个千金。”
是够豁达的了。
可是你看,女儿几年之后,又生下一个男孩,他是怎么说。
感悟部分有小文曰《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先说1950年代出生的人,婚育的年龄,正赶上“一胎化”,只能生一个,除非你有本事能生下个双胞胎。他生了个小姑娘(韩注:这会儿不说千金了),遗憾这辈子没个儿子。女儿成家后先生了个儿子,不久赶上放开二胎,听了他的劝告又怀了二胎,以为会是个女儿,结果又生下个小子。接下来感叹道:“不知这算不算冥冥之中对我这一生没有儿子的一种补偿?”
光有女儿没有儿子,有遗憾是实话,实话实说,这才见出情感的真切。
为女儿买冰激凌,也是个感人的小故事。
多少年前,女儿在山西医科大学上学,盛夏的一天,作者路过医科大东门口,想到女儿爱吃冰激凌,电话沟通,让女儿来门口一下。趁这个空儿,快速跑到附近一家冷饮店,买了两份店里最好的冰激凌,转身朝校门口跑去,老远就看到女儿正疑惑地东张西望,待将两份冰激凌递过去,女儿连声说“谢谢老爸”。时间紧迫,一边吃着往校内走去,一边不忘回头招手。
如何让书法归于日常,融入世俗的生活,赵先生给我们的启发是,写记叙家事的随笔。我相信,用毛笔在宣纸册子上记下的这类家事,不仅是心灵的袒露,也有史料的价值。遥想多少年过去,后辈人看了,定会感慨,他们的家族曾有过这样一个具真性情的老辈人。
让书法融入人生,还有一个办法就是用毛笔写信札。看书中用了那么好几种荣宝斋的笺纸,想来赵先生平日跟朋友书信往来,也和我一样,先以笺纸写下信札,用手机拍照发了过去,日后见面,再将原件呈上。
一个爱写墨字的人,若有了这样两种日常的书写,不管他实际是什么名头,提起他的字,都会众口一词,夸赞其风雅的。如果没有别的称谓,有人叫个书法家,也就漫应了吧。
这一节的题目先就怪怪的。
“好书法家”,莫非世上还有“坏书法家”? 说字就行了,关人品什么事。这就先得释名,我这里“好书法家”,对应的不是“坏”,而是平庸。当代的书法家太多了,不能不有这么个大致的判分。
毫无疑问,在这么一篇“读赵”的文章里,说到好书法家,定然赵国柱是囊括在内的。
他的书法,如何个好呢?我不是书法家,无从置喙,好在《亲情与感悟》书前,有评论家杜学文先生的长序,对赵的书艺有精到的评述。抄上几句:
他对书艺的研习经过了几次转变。首先是研习唐晋法帖,尤重二王。得其神韵又感不足,返归汉简,执着于对章草的临摹梳理。据说所下功夫颇深,对他的影响也很大。人们在讨论赵国柱的书法时多会谈及章草在其中的表现——不仅是技法的,也包括风格的古朴,质拙与简约等……赵国柱的创作很好地体现了艺术直接表现人的心性的特点。(杜学文《赵国柱的书与文》)
风格出自心性,表现即是特色。应当说,评论家的说辞是很到位的。
好书法家定了,下面就该说我要说的话了。
我的感触,是由读书中感悟部分的文字而起的。
读的时候,不时地走神。读某本书专注是一种境界——书太好了,让你沉浸其中无暇他顾。能走神,不是与书中文字无关而想起别的什么,而是由书中文字引发了你超出书本之外的思维,该也是一种境界,一种更为受益的境界。
不饶舌了,就说我感触到什么。概言之便是,赵国柱是一个有文学情怀的人,书法在他或许只是一种文学情怀的发泄。这是概括而言,细分则有三次引发。
头一次引发的是文题。读亲情部分就有感觉,读感悟部分得以印证而加深。
不管是信札也好,随感也好,都可说是小文章。小文章也是文章,是文章总得有个题目。赵先生起的题名,有的是概括文意,如《生下千金之后》《关于苦难的思考》,有的则不然,显得很随意,就像庄户人家给孩子叫“阿猫”“阿狗”似的,有个名字就算了。比如亲情部分的《母亲属蛇,生在腊月初八》《三岁半的小外孙》,感悟部分则有《五十年代出生的人》《丢开轮椅站起身》《病中吟》。你以为取下这样的题名,不定有多么深的意蕴,起初我也是这么想的,后来见得多了,方知不过图了个简便,将正文首句开头的一个词或者一个短句做了文题。
真的很随意吗?
一点也不随意。
这是古法,叫首字命题。中国古代的典籍,汉代以前,书或许有名,文是没有名的,就那么一则一则地排列下来。诗呢,照办不误,一首一首地排列下来就是了。爱看的人,不管是阅读,还是讲学,颇感不便,便给这些文与诗起了题名。按说该用概括法的,可怎么个概括都怕坏了先人的本义,便用了个“首字命题”的办法。你看《论语》,第一篇叫《学而》,不就是因为首句是“子曰学而时习之”吗?第二篇叫《为政》,就是因为首句是“子曰为政以德”吗?同样的道理,《诗经》里各首的题名,也是这么定下的,就不举例了。
有人或许会说,你老韩上过大学还是学历史的,懂得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赵国柱不过是想偷个懒这么做的。我说这就不对了。有些东西,悟下的跟学下的,都是一样的。要个简洁明快又切题,拈出首句两个字最为便当,古人这么想,今人也会这么想,端看你有没有这样的捷智。而捷智,应属于文学的才华。
第二次引发的是选文。
写这篇文章,手边放着两本书,也是两本书法集,一本是不时提到的《亲情与感悟》,一本是偶尔提到的《赵国柱草书〈古文观止选篇〉》。他的专攻,或者说擅长,是草书,不论字形的大小,以我的判分,该说是行草。这擅长,选了写古文篇章,不能不说也是一种聪明的显现。
我不是什么书法家,受家传的影响,很早就喜欢写毛笔字。时不时地,也会买些自己喜欢的字帖。民国以来,以写行草小字名世的书家没几个,识见所及,入眼的还数北大教授吴小如先生的尊人吴玉如先生。手边正好有两册《吴玉如手卷精品》。巧合的是,吴先生的手卷所书,也全是古文的名篇。他那个年代的人,不把《古文观止》当回事儿,所写都是汉唐先贤的名文,一册上选的是韩愈的名篇《与鄂州柳中丞书》《再与鄂州柳中丞书》,另一册选的是《后汉书·皇甫规传》。行草小字的书法,要的是流利酣畅,神定气足。最能体现功力的,一是信札,一是手卷,以气势而论,当推手卷。而手卷所写,最相宜的莫过于古文名篇。赵先生用纸,为荣宝斋所出的红竖条笺纸,这是为了成书的方便,若裱起来,分装是册页,连缀则是手卷。无论是册页,还是手卷,以气势而论,还是古文名篇最为允当。
一体小行草,又如此选文,较之那些动辄以“四体俱佳”而面世的书家,不知高明了多少。以长技示人,且知进退,你说是境界也好,见识也好,都给人一种儒雅洒脱的感觉,而这样的做派,不是更像个文士或者名士?
第三次引发的,是读完《亲情与感悟》后的一些感触。
这年头,出书法集的人,不知凡几。差不多都是厚重了再厚重,豪华了再豪华,一个定势的思维,一个不变的路数,而赵先生却能独辟蹊径,将书法集出成文学作品集,让你在欣赏他的书法技能的同时,看看他的文学情怀。如此运思,可说是独辟蹊径。
这个意思,前面说过,着眼点不同,有重复的必要。我要说的是,这样的展示也存在着某种危险。就是人们看了书法,觉得还蛮不错,细读了文章,由不得皱皱眉头。没说出的话,很有可能是“一个写字匠而已”。看的过程中,早早地我就意识到这不全是书法集,也是一本文学作品集。不管作者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促成,书艺的品质不会增加文学的成色,而文学的成色,绝对会影响书艺的品质。而且是,好了增不了多少,坏了减起来则十分可怖。你想想,一个自命为书法家的体面人,背后被人讥为写字匠,该是何等的丢份。
我的担心不能说没有道理,后来的点检,却让我释然于怀。这种事情空口无凭,得有几个贴切的例子,才能夯个结实。
文学的品质全在好的文字上。好的文字,纵使各家有各家的说辞,趋于一致的认同也还是有的。略言之,有根底,有传承,或简或繁,总得有意蕴,见情趣。有根底有传承不是堆砌显摆,或简或繁都得适度,意蕴见出丰厚,情趣见出机锋。这是依凭,再看实例。
感悟部分有文曰《给老同学的一封信》,行文中引近人王文治联语:“人生岁月闲难得,天下知交老更亲”,何为闲呢,又引明人高濂《遵生八笺·燕闲清赏笺》中语:“心无驰猎之劳,身无牵臂之役,避俗逃名,顺时安处”,此之谓闲也。末尾,顺势引了清人蒋士铨《再示知让》中语:“友以益其寿”。这几个字,不是明引,而是夹在他的话里自然显露出来。钱锺书在《宋词选注》的注文里,有引用古人言辞,要“若出自家胸臆”的训示。虽是小道,亦能见出文学素养的根基。
还是说一篇文章吧。
仍是感悟部分,有一文名曰《怡心斋序》。他在太原南边一个傍桥邻水的高层建筑上,新辟一室作为书房,写了内中的布置,也写了远眺的景致,先不说文辞之典雅了,光《怡心斋序》这样的题名,都叫我感慨不已。多少年前,奉省上宣传部某处长之旨,由我出面,请张颔先生写篇《侯马赋》,老先生写了,胪列史实,感叹兴递,真叫个精彩。可是送到侯马,当地长官见了大为不快,先对题名《新田序》中的那个“序”字皱了眉头,言下之意是叫你写赋,怎么才写了个序?自然是弃之不用。想来此公也是一时官迷心窍,你总上过中学吧,总读过王勃的《滕王阁序》吧,序乃文体,非关乎头尾也。赵先生用了这个“序”字,就让我另眼相看了。
题名用字典雅,内文也没得说的,居十一层之高,远眺之下,城影市岚,尽收眼底。天气晴好,花木繁茂,绿水逶迤,这类四字连句不算稀奇,末后一句却不能不让人眼前一亮:“怡心斋不大,五十余平方米,我入住半岁,直如好书扉页初启。”好书扉页初启,这比喻多轻巧又多鲜活。
由此书所呈现的文采,我又想到老家的一个历史现象。我的三弟学校出来后,一直在县上工作,对20世纪80年代起来的一批企业家知根知底。某年来太原,聊起家乡的事,他说他发现,这一批起来的农民企业家,年轻时差不多全是文学爱好者。兄弟俩又往深里探究,一致认为,人在年轻时爱好写作,有文学情怀,多半具有两个优长,一是胸怀宽广,谋事深远,二是思维活跃,敢想敢做。具有这样的优长,才敢在众乡亲匍匐在地的时候,昂然站起,离开农村,从事工副业生产。文学是素养,也是境界,这话半点不假。
我不知道赵先生后来上过什么学,书中一处说,他中学毕业就参加了工作。那么,我敢说他参加工作后,政务再忙,闲暇了也是以读书为乐,手不释卷的。没有平日的积累,不会有这么好的根底,这么好的文字。
不能再多说了,这一节太长了,还想说的一句话是,书名遮掩了文名,文名滋润着书名,这才是好的书家,也才是好的文士。
2022年10月11日於潺湲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