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越
1
2007年暑假,即将成年的我,每天晚上捯饬得人模狗样,去金鼎县电视台门口等安茜下班,然后用那辆随时会报废的捷安特载着她回家,乍一看有点像约会。
安茜比我大三岁,彼时在一所传媒大学读大二,暑期获得在家乡电视台实习的机会,下班晚,需要从身边这些青年男子中选择一名保镖兼司机。消息一出,大家都很亢奋,小花园里有吭哧吭哧做俯卧撑的,有像猴子一样翻跟头的,还有拿着砖头展示铁头功的,最终却是本人雀屏中选。我一直以为,自己能够从众多应聘者中脱颖而出,完全归功于实力,纵观整个纺织厂,又有哪个职工子弟比我更像李小龙?尤其当我面对安茜发出一连串怪叫时,简直就像刚从精武门里走出来,只恨身边没有一块东亚病夫的招牌,否则定要将其一脚踢碎。安茜完全被我的气势震慑,瞪着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手里的冰激凌都化在了地上。
“啊!啊!放心吧姐姐,你的安全我来守护。”
“行了行了,知道你厉害,明天起接我下班,知道电视台在哪吗?”
“啊?我真的中选了吗?我读书少,你可不要骗我。电视台我知道,在南关,院里有个巨型锅盖,很好找。”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安茜选我做她的护花使者,其实另有原因。
有天晚上蚊子特别多,安茜又迟迟不下班,我只好脱掉衬衫在身旁挥舞,起先烦躁,进而得意,感觉防守密不透风,蚊虫实难近身。正当我舞得兴起,一辆面包车突然停在电视台门口,车门拉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光洁的小腿,身穿职业套装的安茜钻出来,往下捋了捋一步裙,她其余的同事相继下车,都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我。安茜尴尬地一笑说:“这是我弟弟,来接我的。”然后迅速走到我身旁,命令我穿上衬衫,塞给我一瓶花露水,说还要开个会,让我再等一会儿。
原来安茜跟随《探索未知》摄制组去了周边农村,据说有个村民携带前世记忆,还有预测未来的能力,很邪乎。我后来在电视上看了那期节目,镜头闪得仿佛摄像似得了羊角风,音乐也一惊一乍的,其间插播了无数次白内障特效药和治疗不孕不育的广告,最后来了几个医生,把那位神神道道的村民带进医院,精神分裂症,诊断很明确。整期节目都没有看到安茜的影子,我很失望,想想也能理解,她只负责整理器材和端茶倒水。
安茜开完会已过了夜里11点,她一脸疲惫地走出来,绕着我转了一圈说:“没骑车?”
我说:“胎爆了,可能是因为你太重。”
安茜翻了个白眼说:“惨了,我今天穿高跟鞋,这么走回去怕是要瘸。”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搓着双手,嘴里“嗯嗯啊啊”的,连不成句子。安茜拍了下我的头率先走去。这几年好不容易追上她的个子,她一穿高跟鞋,又比我高了半头。
一路上,安茜不怎么说话,我却比较兴奋,虽然身旁只是个永远不可能变成女朋友的邻家大姐姐,但身为一个黄花大小伙,第一次跟姑娘在深夜散步还是足够令人激动。我说:“安茜姐,电视台好玩吗?你将来会做主持人还是记者?我也想参加艺考,去你那所大学,不过等我考上你就大四了,你觉得我适合播音吗?我给你背一段吧,八百标兵奔北坡……”
“孩子,小点声,扰民。”安茜揉着太阳穴说。
我只好压低声音说:“安茜姐,我给你讲个笑话吧,胖虎说他也想走艺考路线,门上贴了张‘闲人免进’的纸,天天憋在家里拉二胡,大老远就能听到二胡的惨叫,好好的一曲赛马,硬是被他拉成了杀猪,哈哈……”
我一路喋喋不休,不知不觉已走到纺织厂职工宿舍大门口。平房区在最北边,需要经过五排楼房,一个小花园,两个公厕,还有一段颠簸的砖铺小道。安茜扶着大门要歇会儿,我说:“我背你回去算了,这么晚没人看,再说我不是你弟弟吗?姑且孝顺你一回。”她一下跳到我背上说:“你不就是我弟弟吗?从小挂着两道鼻涕,在我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姐姐叫着。”我背着她往回走,感觉她确实很累,在我背上都快睡着了。走到平房区东二排路口时,她瓮声瓮气地说:“小赵子,放本宫下来。”我说:“喳。”
我家是东二排一号,只需在路口右转走到底就行,安茜住西一排五号,还需再往前走一排,然后左转。我正拖着脚步往家走,她追上来说:“求你个事呗。”
我打着哈欠说:“咋突然这么客气?我是在做梦吗?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行。”
安茜又凑近一些,确认我已完全被她的目光笼罩后说:“明天起,咱们交换几天房子,我住你家,你住我家,什么原因你先别问,但一定要答应我,只有你能帮我。”
2
1997年深秋,我父亲在金鼎纺织厂印染车间上夜班时发生了事故,当时他和另一名挡车工正在丝光机前处理滚筒缠布,两个人像拔河一样,一个在蒸箱末端拉扯缠绕在滚筒上的布匹,一个反方向揪拉传动皮带。我父亲是那个拉皮带的,本来一切正常,不知怎的,停转的机台突然启动,他的左手瞬间被卷入皮带,皮开肉绽后露出森森白骨,幸亏另一名工人眼疾手快按下停车键,否则家父极有可能像神雕大侠杨过一样痛失一臂。这件事造成两个结果,首先,我父亲再也无法走进印染车间,只要一靠近那里,他就浑身发抖,几乎晕厥,厂里只能把他调去西货门当门卫。其次,为安抚我父亲受伤的肉体及心灵,厂里把他原来的单间宿舍换成一个套间,我就被父母从农村老家接到金鼎县城,住进了纺织厂职工宿舍平房区东二排一号,简称东平二〇一。
七岁的我第一次跟着父母走在平房区铺满金色落叶的通道上,老远就看到了那群孩子。东二排路口前的某棵柳树上挂着一块小黑板,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正像模像样地扮演老师,一群年龄比她略小的孩子坐在小板凳上演学生。
父亲用那只健康的手推了我一下说:“去吧,跟安茜姐姐学知识。”
我傻笑着走过去,感觉这游戏倒也有趣,那个叫安茜的女孩演技精湛,简直像被老师附体一样,她傲娇地瞥了我一眼,转头说:“胖虎,去给新同学拿个板凳。”
一个看上去足以靠体重压死我的男孩显然就是胖虎,他扭着屁股走回家,搬来一个板凳,让我坐他旁边。那天讲数学,加减乘除混合运算,我完全听不懂,就开始和胖虎玩闹,我掐他身上的肉,他“咯咯”地笑。他说:“你爸拉皮条受了伤,对吧?大家都这么说。”我感觉皮条和皮带应该差不多,就点点头说:“对呀,对呀。”本以为这只是个“老师与学生”的游戏,没想到安茜这家伙来真的,见我和胖虎不用心听讲,她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在我俩头上各打了两戒尺。疼痛袭来的一刹那,我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子真是不简单。
从此,我跟随一帮职工子弟在那块小黑板前预习了各科知识,虽然大多数情况云里雾里,但也能乐在其中,倘若侥幸回答对一个问题,会得到一颗奶糖作为奖励。安茜会在小黑板上提前写下活动安排,比如:“明天晚饭后讲《刘胡兰》 ”“周六来我家看《黑猫警长》”,或者“周日中午食堂聚餐,给某某庆祝生日”。每到雨雪天,总会有一个孩子充当值日生,用塑料布把黑板遮起来。有时,安茜还会给大家上体育课,她要让我们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昂首迎接新世纪。那时经常出现这样的场面,她一吹口哨,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地奔跑在通道上,只有胖虎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她就拿着戒尺冲向他,他只好哀嚎着紧跑几步,但仍是落在后面。
大家都喜欢跟着安茜姐姐玩,她外表严厉,但总是护着每个伙伴。一次胖虎去职工食堂偷包子,被反锁在后厨,正是她带领大家撬开窗户,把他救出来的。还有一回纺织厂和灯泡厂的小孩展开水枪大战,我们连连败退,每个人都湿淋淋的,狼狈不堪。眼看连平房区都要失守,安茜突然出现在身后的房顶,用她刚缴获的充气式水枪对着那几个灯泡厂子弟一通狂射,三下五除二将“敌人”打散,紧接着就利用制高点眼观六路,大声报出“敌人”躲藏的位置,指挥我们借助平房区羊肠小道的复杂地形,对“敌人”围追堵截。“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她时不时便要大声疾呼。我永远记得她单手叉腰站在房顶的飒爽英姿,头发在风中舞动,像一团火焰,晚霞铺满她身后的天空,仿佛一件巨大的斗篷。
我在伙伴们的簇拥中逐渐长大,个子虽然一年比一年高,但在我印象中,自己总是在仰望安茜,她似乎一直比我高。不知什么时候起,宿舍变得越来越冷清,大部分房门都上了锁。工人陆续下岗,很多人去外地发展,日子过好了,便相继带着子女搬了家。围绕在小黑板前的人越来越少,安茜看着稀稀拉拉的几个脑袋,总是无奈地摇一摇头说:“下课!”
初中以后,我开始住校。厂子愈发不景气,父母双双下岗后,本来在夜市卖茶叶蛋,听了以前工友的建议,便去省城打工。他们一开始不放心我,回来得勤,见我身心健康,应该可以茁壮成长,便大胆起来,回家的间隔一次比一次长,有时连续几个月都见不到他们。按照父母的要求,我在礼拜天和寒暑假应该回农村奶奶家,但我宁愿回职工宿舍,因为可以享受自由的空气。父母有时会趁我放假搞个突然袭击,毫无征兆地回家,检查我的功课,拆洗几套被褥,修缮一下屋顶,并长吁短叹地表示不能再这样了,只要再攒一点钱,就回来照顾我。他们走后又会在电话里唠叨:“你不想回奶奶家也行,晚上一定关好门窗,白天不要乱跑,去安茜姐姐家写作业,不要老吃方便面,让安茜姐姐教你做饭……”不等他们说完,我就干脆地说:“放心,孩儿已经长大。”我并不孤独,因为安茜和胖虎的情况与我类似,父母也经常不在家。我们仨假期时便老是凑在一起过日子,关系更加亲近。安茜会提前写好第二天的菜单,我和胖虎用父母寄来的生活费买好菜,拿到她家。她一边监督我们写作业,一边丁零当啷地做饭,只要我们一开小差,她就举着菜刀冲过来,着实吓人。到了晚上,安茜睡里屋,我和胖虎就睡在她家外屋的大床上,说是保护她,其实是我们自己怕黑,不敢一个人睡,当时毕竟还小。
我和胖虎读初三时,安茜考上了大学,我俩提着行李把她送到车站,临近分别我们才意识到这几年有多依赖她,忍不住伤感起来。胖虎扁了嘴要哭,我则唉声叹气,掏出一支烟,学着大人的样子点燃。安茜一把抢过我的烟:“反了你了?我还没走,你就要学坏!”我和胖虎相顾无言,无处话凄凉。安茜拍着我们的头说:“行啦!不要如丧考妣,我放假后就回来。”
从此,我和胖虎每天都期待假期到来。有时各人的父母明明在家,我俩仍然站在路口翘首以盼,因为那是安茜回家的日子,一旦她拖着行李箱出现在通道拐角,我俩就欢天喜地地冲上去,抢着拿行李,并把糖果瓜子一股脑塞进她怀里。这一情况惹得我父亲好生惆怅,直言日子没法过了,孩子跟自己都生分了。
时间终于来到2007年,这一年的暑假作业量暴增,老师说快到高三了,需要玩命做题。我每天在家闷头学习,以至于忘记了安茜哪一天会放假回家。一次,我做完一套数学卷子后,揉着颈椎站起来,恍惚中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正在灶台上忙活,以为是我妈回来了,开口便叫妈。那女子转脸一笑:“傻了吧唧的,洗手吃饭!”原来是安茜。我一拍脑门,说好一起去车站接她的,胖虎这家伙也不提醒我。安茜说她要去电视台实习,吃了这顿以后就没空给我和胖虎做饭了,我俩需要自力更生。几天后,我们在小黑板上看到她的留言,说是下班晚,需要一个保镖兼司机,有意者请前往演武场(小花园)应聘。结果不出所料,我在比拼中拔得头筹,但有一点我着实想不通,她在某天晚上忽然提出要跟我交换房间,这是唱的哪一出?要说换房倒也容易,我们各自的父母大概年底才会回来,家里只有我们自己,只要搬着铺盖去往对方家即可,无需顾虑财产安全,一是彼此信任,二是家里都穷得叮当响,并没有什么贵重物品。问题是为什么要换?
安茜对换房的原因始终缄口不言,只说让我放轻松,很快就换回来。我只好莫名其妙地抱着被褥搬到她家。
各家的布局都是一样的,门前的空地是一片篱笆围起来的菜圃,家长们外出务工后基本荒废,屋檐下是土块垒成的灶台,一进门是客厅兼餐厅,有时还可做书房,总之就是沙发加圆桌以及电视柜,与沙发毗邻的是父母的双人床,再往里走还有一个小卧室兼储藏室,子女的单人床放置其中。屋里没有卫生间,夜里上厕所时需使用痰盂。
“不准用痰盂!会留下味儿!”安茜郑重其事地对我说。
“我半夜想撒尿怎么办?”我挠着头问。
“去西边的公厕,或者憋着。”安茜一脸轻松,似乎她这么多年都是如此。
第一夜,我躺在安茜的小卧室里辗转反侧,好奇她在我家鼓捣些什么,想要起身去一探究竟,又不敢造次,怕她发飙,好不容易等到睡意来临,突然传来一阵急不可耐的电话铃声,只好起身去接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极其风骚的男性播音腔,一声“安茜你好”后就开始诗朗诵:“你就像那晨间的风,原上的草,就像夏日里的一抹清凉,冬天里的一团暖阳,就像一片羽毛,落在我心上……”我越听越火大,忍不住打断他大吼一声:“你就像个傻X!”
我放下心来,原来安茜是苦于此人的骚扰,才跟我换的房,那小子的声音也就二十来岁,十有八九是她大学同学,看来考上大学的也不全是天才,也有喜欢半夜撩骚姑娘的傻X。然而等到第二天夜里,我马上就明白事情并非这么简单,除了那个发骚的男同学外,安茜还有别的秘密。那天我深夜起床去公厕小解,回来时迷迷糊糊的,居然忘了已经跟她换了房,摇摇晃晃地往自己家走去,靠近家门时才猛然惊醒,同时想起她警告过我,晚上过了12点绝对不要靠近此地,毕竟男女有别,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百无禁忌。我正要转身离去,突然发现屋里透着光,不由得把耳朵贴到门上,不听不要紧,一听大吃一惊,里面有个女孩的声音说:“妈妈……不去幼儿园。”然后是安茜的声音:“小芸乖,咱不去幼儿园。”
我感觉脸颊灼烧,心里像有无数小虫在爬,忍不住用力拍门。安茜穿着睡衣开门,我一看到她,就感觉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险些落下泪来,激动地说:“你……你居然背着我生了个女儿?你伤害了我!你不要解释,我的字典里没有解释,也没有宽恕!”天哪!我当时都说了些什么!简直像个琼瑶剧里的男主角。
安茜哭笑不得地看着我说:“傻孩子,什么‘字典里没有解释’,你跟谁学的这种腔调?我看啊,你应该换一本正版字典……进来吧,这个事本来不打算告诉你,但我也知道肯定瞒不住……”
进门后,我一看到那个管安茜叫妈的女孩,顿感喜忧参半,喜的是她绝对不可能是安茜的女儿,因为她看上去跟我年龄相仿,已经是个十七八的大姑娘了,扎着马尾,瓜子脸,很白净,忧的是安茜煞费苦心地跟我换房,难道只是为了跟一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姑娘玩过家家?
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眼前的情景,只好像个白痴一样慢吞吞地对安茜说:“呃……要不你还是解释一下吧。”
3
按照安茜的说法,事情是她策划的,胖虎也参与了,总而言之,自认为聪明的我其实一直被他们蒙在鼓里。
安茜实习的第一天,就被安排到了《探索未知》节目组,她跟随同事去金鼎精神康复中心洽谈拍摄流程,如前所述,他们那段时间正在探索一个自认为拥有前世记忆的精神病患者。她说那节目纯粹是扯淡,我表示赞成。这件事的重点是她在康复中心见到了那个叫小芸的女孩。小芸先天智力低下,她的情况其实跟精神病不太一样,但从启智学校(一所专门接收智障孩子的学校)毕业后无处可去。她父亲多方打听后只能让她暂时住在精神康复中心,因为自己自从下岗就到处打零工,带着她不太方便。小芸原本也是纺织厂职工子女,所以她小时候也曾跟在安茜屁股后面玩,在小黑板前听课时,别人都叫安茜老师,只有她叫妈,因为从小没妈。安茜一开始觉得别扭,后来也就习惯了,听她叫妈时感觉还挺带劲,便真像个妈一样给她梳辫子,喂她吃饭。这次去精神康复中心,安茜突然看到一个女孩尖叫着挣脱医生的束缚,朝她跑来,边跑边欢快地拍手,嘴里还不断叫妈。
“这么多年不见,小芸身体长大了,心灵还是个孩子,而且……她居然还认识我。”安茜说。
在我记忆中,当年一起玩的那群孩子里并没有小芸,我问这是为什么?
安茜说:“因为她七岁就搬家了,她家搬走后,腾出这间宿舍,你家才搬来,是的,你这间卧室本来是小芸的,她一直记得自己住在纺织厂宿舍东平二〇一,这次重逢后,她求我带她回家。”
原来安茜早就把小芸带回来了,一直藏在胖虎家。胖虎闭门谢客,谎称苦练二胡,其实是在照顾小芸,他惊天地泣鬼神的演奏声刚好能掩盖小芸的动静。小芸吵着要回东平二〇一,于是安茜特意选我做她保镖,趁我晚上去电视台的功夫,胖虎会悄悄把小芸带到我家玩一会儿,那小子偷偷配了我家钥匙。我回来之前,他们再离开。后来,不到一小时的体验时间再也无法满足小芸,她想整晚都住“自己家”,眼看没办法,安茜才跟我换房,带她住进我家。
“等等,胖虎怎么能参与这件事?你干吗只瞒着我?”我说。
“胖虎是小芸的表哥。”安茜说。
我拍案而起:“天哪,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安茜疲倦地升了个懒腰说:“没了,瞒着你是怕你嫌她,毕竟你不认识她,而且……怎么说呢,她不太正常,我这事儿做得不妥,会尽快把她送回康复中心的。”
我一脸幽怨地说:“我哪有那么小气!”
安茜揉着我的头发说:“是啊,是啊,你最大方。”
我总感觉整件事还有牵强之处,看着安茜的眼睛说:“真这么简单?”
安茜温和地看着我说:“是啊,你以为有多复杂?小屁孩。”
临走前我问安茜:“你随随便便就能把她从精神病院带出来?”
安茜说:“当然有些手段,不,是手续,我有同学在那儿上班,事在人为嘛,你小屁孩不懂,快回去睡觉吧。”
这个秘密反正已经被我知晓,他们就不急着把小芸送回去,打算让她多留几天。此后,我白天和胖虎带小芸在我家玩,当然,对小芸来说这是她家,我只是个“奇怪叔叔”。叔叔也挺好,起码比胖虎高一辈。小芸经常偷偷跑出去,在门前的花圃里摘些不同颜色的花,回来插在胖虎头上,有时会用草打个结,当成戒指或耳环给他戴上,或者拿彩笔把他的指甲涂成五颜六色。后来,她和我也熟络起来,便也把我打扮得足以和胖虎媲美。胖虎每天仍在拉二胡,那动静还不如直接拿刀去划铁皮。我忍无可忍:“你就不能换一种乐器?还要祸害二胡到什么时候?”胖虎说:“我发现我真爱上这玩意儿了,得认真练,听好了,给你们来个《二泉映月》。”我和小芸赶忙堵起耳朵。
有时,我俩会趁人们午休时带小芸在厂里转转,其实也不必如此小心,厂里本来也没什么人了,留守宿舍的职工子弟更是一天比一天少。穿过平房区时,小芸会准确指出那些上锁的房门中原本住着哪个小朋友:“这是小花家,那是笑笑家,前面是小飞家……”我和胖虎面面相觑,她这么好的记忆力如果是智障的话,我俩简直是白痴。来到厂区,小芸问:“怎么没有‘轰隆轰隆’的声音?”她并不知道厂子早已停产,听说不久以后整个厂区连带职工宿舍都将拆除。经过职工礼堂时,小芸拔腿朝大门跑去,喊着要玩躲猫猫,门锁早已被人撬开,她一推门就开了。我和胖虎等了半分钟,一起进去找她。礼堂的椅子东倒西歪,蛛网错综复杂,舞台上的幕布被人扯下,堆成一团,此时正随着小芸的呼吸轻微地起伏。我俩故意不去掀那幕布,而是在一排排破损的椅子间翻找,还大声说:“哎呀,小芸哪里去了?怎么找不到啊?急死我了。”过了一会儿,小芸气闷,自己从幕布下钻了出来,哈哈笑着说:“我在这里呀!”她闷了一头汗,刘海湿溻溻地贴在脑门上,脸上也蹭了灰。胖虎叫她下来,用纸巾给她擦脸,不等擦干净,她就翻身跳回舞台,伴随着嘴里的儿歌翩翩起舞。我俩坐在台下的椅子上看小芸表演,“娃哈哈啊娃哈哈,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歌声在空荡荡的礼堂里窜来窜去,像一只灵活的鹿。我仰起头,鹿跳得可真高,恍惚中,我仿佛看到鹿角贴着天花板划过,擦出亮闪闪的火花。
晚上,我和胖虎带小芸去电视台接安茜下班。安茜一出现,小芸就张开手扑过去,不停地叫妈。安茜也跑过来搂着几乎和自己一样高的小芸说:“大闺女啊,真是我的大闺女!”然后,我们“一家四口”欢天喜地把家还。我骑车带着安茜,胖虎骑车带着小芸。“看啊,月亮在跟着我们走!”小芸指着天上说。
有一回正好赶上安茜过礼拜,大家就来我家一起包饺子。每个人都使尽浑身解数,把饺子包得标新立异,有的像飞碟,有的像老鼠,有的实在难以形容,总之不像饺子。小芸说她包了个胖虎哥哥,我们一看,那饺子圆滚滚的,确实是胖虎无疑。烧水下锅后,人人都在吞咽口水,等到揭锅才发现只有安茜包的那部分完好无损,我们仨那些歪瓜裂枣几乎都煮破了,但大家还是吃得很欢乐。一起收拾了碗筷后,我趴在圆桌的一头做题,安茜在另一头写她的《暑期社会实践报告》,胖虎在沙发上睡成死猪,小芸蹲在窗户下玩我小时候的积木玩具,她反复数着数量,总也数不清。我写到手酸时停下来,发现安茜仍在奋笔疾书,一朵棉花一样的云正从窗外的天空缓缓飘过。小芸说:“我要是变成个仙女就好了,就能去那朵云上看看。”此时,我默默许了个心愿,希望每天都能如此度过,虽然这是不可能的。
平静的日子首先是被胖虎的一个坏消息打破的,有一天,他满脸惆怅地说:“小芸要走了,我姨父得知她不在精神康复中心,打听到了这里,要来接她,带她去南方。”
我急得跳了起来:“你姨父是谁?小芸去哪关他屁事!”
胖虎拍着桌子说:“我姨父就是小芸的父亲,你个白痴!”
紧接着,我无意中又发现一个秘密,安茜有个录音笔,她做那档节目,随时录音也在情理之中,但有段录音竟是小芸的声音。经过一系列连环追问,我终于明白了,安茜把小芸接到家里,并不只是为了满足她重游故地的心愿,更重要的是想搞清楚十年前的一件事,那件事无疑就发生在小芸以前的家,东平二〇一。天哪,我居然一直没问起过小芸当年搬家的原因,她家突然搬走无疑与那件事有关。
我永远记得小芸哀求的声音是怎样从冰冷的录音笔里传出来的,她说:“志勇叔叔,你不能再这样了,你干什么呀?我不跟你玩了!啊……啊……”
4
安茜质问我为什么要乱动她的东西?我解释说是因为内急要找纸,真的是内急。
那是个寻常的午后,安茜去上班,我和小芸坐在我家门口的板凳上掏牛槽,就是先由一方把红毛线做成线圈以繁复的手法套在手指上,再让另一方来破解,也有些地方管这游戏叫翻花绳。胖虎因为小芸即将离开而陷入苦闷,正在屋里把二胡拉得哀怨断肠,这小子居然有所进步,简直让人想给他投下几枚硬币。我突然感觉不对劲,便让小芸自己玩一会儿,起身回家找卫生纸。安茜带小芸住在我家后,把写字台从上到下的三个抽屉收拾得整整齐齐。最下面那个抽屉里除了书本和手纸外,还在很隐蔽的位置放着一个黑色录音笔,我取纸时太粗暴,不小心把它带了出来,以为是个MP3,不及多想就顺手拿了,准备上厕所时听音乐,结果却听到一段莫名其妙的录音。
当天安茜下班后,我和她发生了争执。
“我每天在家扫地、擦桌子、照顾小芸,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却什么事都不跟我说!我们之间还有信任吗?”我一边喊叫一边跺脚,简直像个受尽委屈的家庭主妇。
“你不要耍小孩子脾气,我一天到晚上班,难道不辛苦吗?你听我慢慢解释。”安茜疲倦地靠在沙发上,反倒像个为事业奔波的丈夫。
“你必须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小芸到底有什么秘密?否则我就再也不理你,这日子没法过啦!”
“啊呀,罢了罢了,你过来,坐下听我说。”
原来安茜之所以跟我换房,是为了在我家搞一个场景重现,假装让小芸置身于1997年的东平二〇一,以此来获得当年的真相。她小时候就听到过关于小芸的风言风语,可每当在父母面前提起那件事,总会招致一顿呵斥。她曾寻找过小芸,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这家人搬去了哪里,甚至包括作为亲戚的胖虎一家。小芸的父亲似乎带着她躲了起来。这次在精神康复中心意外地见到小芸,她欣喜之余,不免又勾起了对往事的好奇,于是循循善诱,从各个角度旁敲侧击,但小芸表述混乱,根本说不清当年发生了什么,再问下去,就只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停地说:“爸爸不让说,说了要挨打,我很乖,我不说。”安茜无奈,便打算趁接小芸回家的机会还原出当年的情景,是受某部电视剧的启发,经历重大变故而神志混乱的主人公一旦置身于与事发时相同的场景,便会做出与事发时相同的反应,从而使人推测出他不为人知的经历。当我看到安茜从床下拉出的大纸箱后,才知道她细心地准备了多少道具。跟我换房的第一天,她就抽空去自由市场买了蓝色的窗帘和印有牡丹花的床单,并在旧货市场淘到一个上发条的青蛙玩具和一个粉底白条纹的塑料不倒翁,还从一堆旧年画中翻出一张香港四大天王的挂历,回来后按照记忆把我的小卧室装饰成1997年小芸卧室的样子。当晚小芸一进入装扮过的房间,神情果然变得紧张起来,不停地说:“不要那张花床单,快换掉,快换掉!”与此同时,安茜早已换上提前准备好的蓝色工作服,还戴了一顶鸭舌帽,拿着录音笔走进卧室,她本来是要扮作当年小芸父亲的样子,引导小芸说出真相,没想到竟有意外收获。小芸把她认成了另外一个人,一见她就大喊:“志勇叔叔,你不能再这样了,你干什么呀?我不跟你玩了!啊……啊……”
“马志勇那个人渣欺负了小芸,她才那么小,气死我啦!我前两天带小芸检查过了,她果然早就已经……已经被……算了,你小屁孩不懂,这个事交给我,你别管了。”安茜皱着眉头说。
“马志勇是谁?”我一脸困惑地问。
安茜从包里翻出一张旧报纸,拍在我面前说:“最右边那个就是,你看他那恶心的表情。”
这张1990年代的旧厂报,是安茜从厂部宣传科的铁皮柜里好不容易才找来的。头版头条是厂领导参加职工幼儿园“萌芽”运动会开幕式的专题报道,一张大合影里,领导们正站在操场跑道旁,每人手里都抱个孩子。人事主管马志勇抱着的正是小芸,倘若不了解他的为人,他的笑容还可称之为和蔼,一旦知道他的所作所为,那笑容就不免让人浑身发抖。
“我们报警吧,把他抓起来。”我说。
“没用的,过了这么多年,已经没有直接证据了。小芸脑子不好,根本说不清那件事的具体过程,也不太能认出照片上的马志勇,一会儿说是他,一会儿又说不是,因为照片上那人没戴帽子,也没穿工作服,她甚至不知道那人的全名,只知道是志勇叔叔,哼,世界上叫志勇的人实在太多了,我有个傻X同学就叫张志勇,你住我家,应该接到过他的骚扰电话吧?”安茜说。
我点点头,心想我不止接到过他电话,还替你骂过他。
我说:“小芸的父亲,他……”
不等我说完,安茜就咬牙切齿地说:“快别提那个混蛋了,他当年一定是得了马志勇的好处,才肯把这件事瞒下来,比如在买断工龄后,又得到一笔额外的钱之类的。哦,对了,那混蛋联系我了,明天要来接小芸,不管怎么说,他是小芸的合法监护人,唉……”
第二天清晨,小芸跟着她父亲走了,哼,那个精瘦的男人,他也配做父亲?他大概永远不知道我往他保温杯里狠狠地吐过口水。临行前,安茜帮小芸梳了头,用新买的花头绳绑了马尾,还塞给她一包女生用品,并把她拉到一旁耐心讲解使用方法。我把小芸这几天玩过的所有积木和布偶都装在袋子里,让她带上。她看着门前的野花,我说去摘吧,都给你,她就跑去摘花。胖虎准备了一个零食大礼包,看样子足够把小芸也喂胖。小芸一点都不伤感,她走到平房区冗长的通道拐角时还潇洒地回头一笑,对我们说:“妈,奇怪叔叔,胖虎哥哥,我一会儿就回来!”她以为自己一会儿就能回来,起码她父亲是这样承诺的,事实上她再也没有回来。十几年里,我不止一次想象着她后来会变成什么样,大概还跟以前一样吧,嘻嘻地笑着,在南方某一片温暖的草地上追逐蝴蝶。
小芸走后,我和安茜把房子换回来,我在自己的小卧室住得别扭,总能想起小芸在这里受的欺负,索性便搬到外屋父母的大床上。过了不久,我接到母亲的电话,她向我传达了两个意思,第一,让我这两天做好搬家的准备,职工宿舍要被拆除了,迟早得搬家,迟搬不如早搬。第二,搬新家后她要辞掉省城的家政工作,回来陪我决战高考。
安茜提前结束了电视台的实习,她说:“跟着那群家伙打杂实在浪费时间,反正社会实践的作业也完成了,开学还早,姐要去办正事啦!”
我说:“你要干啥?”
安茜说:“我找人打听过了,马志勇在南方某市做生意,混成了大老板,我要去找他,诱导他说出当年的罪行,趁机录音,然后曝光他!”
我大惊:“他那种畜生,你一个人去太危险!”
安茜笑着说:“放心吧,我又不是去拼命,是智取。”
我坚持让安茜带我和胖虎一起去,她说胖虎傻乎乎的,还不知道小芸那个秘密。我说那就带我去,她不肯,在我的软磨硬泡下,才终于松口。我们约定一个日子,到时一起踏上复仇之旅。然而,当我第二天起床后,被冰凉的洗脸水一激,突然意识到又被她骗了,于是顾不上擦脸,往她家狂奔而去。果不其然,她的房门已上锁,透过窗户一看,床铺上的被褥叠放得整整齐齐。她自己一个人走了。我好一阵后悔,竟没问清马志勇到底在哪个城市。我真是个糊涂蛋啊。
我再也没有见过安茜。她开学后没去大学报到,学校联系她父母,在外务工的父母以为她还在职工宿舍。大家到处找她,后来当然报了警,可是,十几年过去了,直到我执笔写下这些文字的当下,她还是音讯全无。她当年的行动一定失败了,因为我没有在任何媒体上看到马志勇的罪行。然而,她似乎又没有完全失败,因为与她一起成为失踪人口的,还有马志勇,是的,那家伙也从人间蒸发了。坊间有很多猜测,有人把她说成女侠,解决掉马志勇后就去浪迹天涯了,也有人说情况恐怕正好相反,是马志勇把她干掉了,然后改头换脸有了新身份,还有一部分人的观点比较简单粗暴,说他们俩玉石俱焚了。我相信女侠的说法,我曾亲眼见证过她举着水枪一夫当关的样子,她威风凛凛地站在夕阳下的屋顶,动动手指就让灯泡厂那群宵小望风披靡。她怎么可能输给那个姓马的孽畜?
我一直在等安茜回家,因为她做出过承诺,她不是个食言的人。2007年暑假快要结束,父母从省城回来催着搬家,我说再等等,再等等。我站在柳树下望向通道拐角,期盼安茜突然一闪身出现在那里,我口袋里的瓜子和糖果多得快装不下了,她还是没有回来。后来,我干脆去宿舍大门口等,她回来如果走累了,我就直接把她背起来。最后,我索性去火车站的出站口,盯着走出来的每个人,直到出口关闭,夜幕降临。
后来,我必须搬家了,因为工程队要来拆除纺织厂及宿舍,按照图纸上的规划,未来将有一条外环路从厂区旧址横穿而过,沿路会新建高档酒店和大型超市,还将有几栋高层住宅拔地而起。我家搬到了南关村,但我每天依然要回职工宿舍看看,直到那里成为废墟。
如今,已过而立之年的我努力回忆最后一次见到安茜的情景,她的头发是扎起来还是披下来的?她穿的是连衣裙还是T恤衫加牛仔裤?我统统想不起来,因为事先根本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见她,所以并没有格外留意。当然,她也同样不以为自己会一去不复返,否则,一定会和在意的人好好告个别,而不只是在小黑板上简短地留言。
那天清晨,得知安茜撇下我去找马志勇后,我急得团团转,慌乱中突然看到东二排路口柳树上的那块小黑板。历经多年风吹日晒,黑板早已龟裂掉漆,但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的留言,粉笔字体翩若惊鸿,显然是写给我的:“不必再追,我已在千里之外,假期尚存半月,了结此事绰绰有余,事毕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