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 栋
在晚清经济中,北方的金融机构叫“票号”;南方的金融机构则称为“钱庄”,起于浙江。彼时挑战北方票号一统天下的局面并使钱庄兴盛之第一人,是被公认为有“红顶商人”之称的胡雪岩。
胡雪岩(1823—1885),本名光墉,幼名顺官,字雪岩,以字行,安徽徽州绩溪人,曾官居二品,近代著名红顶商人、政治家、徽商代表人物,有“江南药王”之美誉。连鲁迅先生也称其为“中国封建社会的最后一位商人”。
胡雪岩生于安徽省徽州绩溪县湖里村,家境贫寒,童年以帮人放牛为生。12岁那年,父亲不幸病逝,生活窘迫的他不得不孤身一人向南闯荡,先后在杭州的杂粮行、金华火腿商行当过小伙计,尝尽了人间冷暖,阅尽了世情百态。后到杭州“信和钱庄”当学徒,从扫地、倒尿壶等杂役干起,因聪慧机敏、勤劳踏实三年满师后换得“伙计”身份,常常单独外出催款收账,从未有纰漏,遂被升为“跑街”(相当于今日商业银行之客户经理),主要负责放款和兜揽存款等业务,需与各色客户打交道,不久竟在同业中有了点小名气。正是这些经历,使得才十几岁的他已熟知世事人心,为日后在官商两道游刃有余奠定了基础。19岁那年,他“跳槽”到杭州阜康钱庄当学徒。由于掌柜没有子女,便将脑子灵活、办事有序的胡雪岩视为己出,弥留之际将钱庄托付给他。于是,这估价5000两白银的钱庄便成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本来若按此下去,守着家业,娶妻生子,他的一生也许安稳富足亦无大起大落,但命运偏偏使他认识了王有龄1王有龄(1810—1861),字英九,号雪轩,侯官(今福州市区)人,官至巡抚、一品大臣、赏戴花翎、诰授光禄大夫。。不少演义和故事都讲到胡雪岩当时替老板收回一笔根本不可能收回的坏账,转手赠给了偶遇落魄的王有龄而自己却丢了饭碗。且不论此事真假,但后来随着王有龄发迹先后任湖州、杭州知府,胡雪岩则转身一跃、乘势而上,代理起政府“业务”,办起官方性质的丝绸行,用政府的钱扶助当地农民养蚕,再就地收购生丝,运往沪、杭,脱手变现后再解交浙江省“藩库”,中间无须支付任何利息,获利丰厚却是不争的事实。随着王有龄一路高升至浙江巡抚,短短几年,胡雪岩从丝绸、药店、店铺、钱庄,到军队粮械、政府漕运,生意四面开花。时值太平天国起义、八国联军侵华的乱世之秋,胡雪岩掌控下的商业竟然占浙江一半以上的战时财产,加冕“中国首富”。可见,王有龄无疑是他第一个官场靠山,没有王的鼎力支持,胡雪岩也不可能在商场迅速崛起。这也使他从此信奉“商无官不安,官无商不富”的信条,并一生为之践行。没想到,1861年冬太平军攻破杭城,王有龄自杀,胡雪岩一时失去了政治靠山。然而,痛苦中的他很快又攀上了左宗棠2左宗棠(1812—1885),汉族,字季高,一字朴存,号湘上农人。湖南湘阴人。晚清政治家、军事家、民族英雄,洋务派代表人物之一,与曾国藩等人并称“晚清中兴四大名臣”。。左宗棠打太平军时,胡雪岩送上粮草;左宗棠收复新疆时,钱财周转不开,胡雪岩倾囊相助,解决了军队钱粮和军饷的问题,帮他赢得了胜利。左宗棠因功而拜相,权倾朝野,作为回报,左又竭力保举胡,朝廷亦赐予胡雪岩二品顶戴,赏黄马褂,三代封典,可谓名利双收、出尽风头。自此,这位身处内忧外患交相煎迫、新旧事物急速嬗变的大变革时期的商人,以太平天国运动、洋务运动和西征筹边等重大历史活动为契机,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从一介仰人鼻息、身无分文的钱庄伙计,变成富甲天下的商界巨擘,官商之路越走越远,生意版图遍及海内,个人财富直逼朝廷财政收入,甚至多位朝中大臣、满族王公、亲王贝勒也都成了其“阜康钱庄”的客户。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有人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胡雪岩最终的失败源于官场的倾轧,成为政治牺牲品。左宗棠死后,显赫一时的胡雪岩被李鸿章势力打压,终于一蹶不振。也有人认为,是生丝生意投机败北而导致其破产。1882年,胡雪岩联合几个商人,几乎用全部身家购买生丝,企图囤积居奇,打破洋人操控。不曾想,那年欧洲生丝大丰收,其如意算盘落空,无奈之下只能低价抛售,巨亏1000万两白银。为周转资金,他不得已从各大商号拿钱。对手趁机散发谣言,说胡雪岩的钱庄没钱了,引发挤兑。一时间,胡雪岩只能变卖家财,短短三天就耗尽了千万身家而宣告破产。此时,李鸿章又向慈禧太后举报,说他借外债时吃回扣3如时任驻英大使的曾国藩之子曾纪泽,当他从英国人口中得知英国的借款利息仅为三厘半,而左宗棠奏报到朝廷的胡雪岩所借洋款利息却为九厘七之多时,就愤慨至极,认为这等祸国殃民的奸商,即使以“汉奸罪”加以严惩也绝不为过。,因此被革职查办,可还没等朝廷派人过去,胡雪岩就在饥寒交迫中抑郁而终,终年63岁。其实,这两个原因都不尽全面。笔者以为,真正使胡雪岩功亏一篑的是当时从上海开始蔓延到全国的金融危机和其本人在金融管理上的失误。他的钱庄及其本人,既缺乏山西人的精明,不如山西票号谨慎,也没有学到外国银行的严谨与规范。因此,让胡雪岩偃旗息鼓的是当时国内传统金融机构与西方国家现代银行这两种金融体系、经营制度的较量与对决。因为,其时倒闭的钱庄、企业远不止胡雪岩一家,这些本土商人(或金融家)遭遇的危机是时代性的、集体性的,而非个例。
毋庸置疑,在中国近代史上,胡雪岩是一位褒贬不一、颇具争议的人物。站在不同的历史立场、行业视角,对他便会得出不同的认识和结论,但无法否认的是其一些待客之道,至今仍值得所有从商者学习借鉴:一是以客为本。比如,他创办的胡庆余堂给学徒上的第一课就是“如何接待顾客”,要求顾客到店虽未到柜,店员就要先站立主动招呼之,绝对不能背朝顾客;顾客上门,不能回绝,务使买卖成交;顾客配药,不好缺味,务使其满意而归。再如,胡庆余堂在流行病多发的夏天免费供应清凉解热的中草药汤和各种痧药;在远近香客赶庙会大批涌入杭州城的日子将药品降价出售;遇急诊病人即使是隆冬寒夜也必须接待而不得延误。最感人的是,对冬天半夜三更来敲门求药的病人,值夜药工定会劈开新鲜的淡竹在炭炉上用文火烘烤至竹沥慢慢渗出,再用草纸过滤,让病人当场喝下。此举需耗时两个多小时,若病人一多,所需时间更长,但药工们总是恪守规矩、急人所难。这种“顾客乃养命之源”的理念和行为,对今天银行做好服务工作仍具启发意义和效仿价值。二是诚信为本。胡庆余堂大厅的背后高悬一块巨匾,上有胡雪岩亲笔题写的店训“戒欺”二字。唯恐店员们不能悟其深意,他又在左侧写下了“凡百贸易均着不得欺字。药业关系性命,尤为万不可欺,余存心济世,不以劣品弋取厚利,惟愿诸君心余之心,采办务真,修制务精,不至欺予以欺世人……”这段题跋。几十字凝结着胡雪岩几十年做人做事的心得,同时也确立了胡庆余堂的经营理念。从此,胡庆余堂童叟无欺,“真不二价,价不二真”;采购选料务求真品,以保质量;若遇药品质量问题,必收回调换,直至顾客满意为止。为证实店内“鹿茸”原料可靠,他还特意在店后院内专设“鹿园”,养了一群东北梅花鹿,择吉日当众屠宰,以证其真。还有一件轶事更能说明胡雪岩的诚信。他的阜康钱庄开业不久,绿营军4绿营军是清朝入关后,改编明朝降军组建而成。这支军队在八旗衰落后,成为清朝很长一段时间内的主要依靠力量。跟八旗相比,绿营身上会有更多的管辖,除了需要接受朝廷,以及地方文官督抚的节制,还会受到八旗的监督。因为绿营人数众多,需要承担更多的职责,在打仗之外,还需要处理各地的治安,以及漕运、河工,乃至守陵等任务。军官罗尚全存入1.2万两银子,既不要利息,也不要存折。这既是基于对阜康钱庄的信任,也是考虑到自己要上战场,生死未卜,存折带在身上亦是麻烦。而胡雪岩却不含糊,当即决定此笔存款按3年利息计算,并办好存折交予钱庄负责人代管。后罗战死沙场,弥留之际委托两位同乡将自己在钱庄的存款取出并转至老家亲戚。两位同乡担心没有任何凭据如何取款,但钱庄在核实了他们的身份后,马上为其办理了取兑手续。此事传开后,胡雪岩的钱庄深得人们信赖,生意愈来愈火。直到最后危急关头,他也不曾背信弃义,尽管挤兑风潮来势汹涌,大厦将倾,但他仍然坚持守信,照常卸下排门做生意,实属难能可贵。三是仁义为本。胡雪岩的生意后来因种种原因走向衰败,但其骨子里是的“仁”与“义”却是令人称道、不容抹杀的,尤其是他功成名就后为百姓做了许多好事。如开设钱塘江义渡,设立粥厂、善堂、义塾等慈善机构,向直隶、陕西、河南、山西等涝旱地区多次捐款赈灾。到1878年,除捐运给西征军的药材外,他向各地捐赠的赈灾款已达20万两白银。更鲜为人知的是,在轰动朝野的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中,他还利用自己的声誉活动京官,赞助钱财,为此案最终昭雪立下了汗马功劳。同时,他两赴日本高价购回流失在日本的中国文物,体现了一颗拳拳爱国之心。这也是他至今仍为人们研究和称颂的原因。
因此,仅仅将胡雪岩看作是一个长袖善舞、唯利是图的商人是不全面的,也是欠公允的。实际上,他虽不是科举考试出身的文人却喜好翰墨,尤其对于书法爱好之笃、临池之勤、钻研之深,在同时代人中也是遥遥领先,其书法造诣足以使其名列清代书家之林。至于其为何喜欢书法,还有一则故事。早年他到杭州后在火腿行当学徒时,因火腿行经营规模较大,款项往来需要与钱庄打交道。时间一长,他发现开钱庄更赚钱,便暗下决心一定要先去钱庄“偷拳”。通过观察,他得知当钱庄学徒不仅要算盘熟、心算快,而且还要字写得端正漂亮,于是每天苦练算盘和书法。由于其刻苦努力,很快就掌握了这两项技能。之后,在与钱庄掌柜核对账目时,他故意不用算盘,全靠心算报账,且拿出的账本字迹娟秀,一清二楚,从而引起了钱庄掌柜的注意,终于如愿以偿进入钱庄,迎来了人生事业的转折。更不曾想,就是这段“求职”准备,也使他一生倾悦书法,进而成就了其书法艺术。
从胡雪岩的传世作品来看,他在楷书、隶书等正书上下的功夫颇多,成就也更高。在笔者看来,这无疑与其职业密切相关。如果说,读书人将馆阁体作为科举考试的敲门砖,那么无论是商行还是钱庄的生意人,其日常记账、开票、出具保函等则都要求字体工整、易识美观,切忌潦草,所以胡雪岩在书法学习中对楷书的重视和独钟就理所当然、不足为奇了。除汲取欧阳询等经典唐楷之精髓外,清代后期碑学的兴起,又将他的兴趣和审美进一步引向魏碑,几经淬炼,使其楷书形成了“唐楷+魏碑”的面貌:运笔一丝不苟,结体正气凛然,转折棱角分明,墨色厚重沉郁,既不失庙堂正格、君子气度,又颇具乡之野逸、凡夫趣味。后期,他又在楷书中掺入稍许行书笔意,使笔画于凝重之间显流美,结构于严谨之中见灵气。如他亲笔题写的“戒欺”匾额就是一件经典的楷书佳作,以楷为基,略带行意,笔画雄浑,中宫收紧,骨力内蕴而不失遒媚,不经意间流露出书者为人行事颇为强势的性格。
如果说,楷书还不足以使胡雪岩的书法在同时代的书家中占据高点,那么他的隶书则无疑为其跻身清代书法名家之列奠定了基础。身处咸、同碑学大播之际,胡雪岩对书法的认识、理解与所下的功夫并不逊色于纯粹书家,其隶书主要取法《曹全碑》。虽然,当时人们已经认识到汉隶的重要性,可惜苦于没有好的临习范本,而《曹全碑》字画清晰,宛如新刻一般,且工整开张、遒劲灵动,圆润流畅、清秀文雅,提按明确、干净利落,平稳严谨、法度森严,在统一中充满着变化,于变化中又有着统一,故被称为“隶楷”,得到了众多学者书家的倾慕,成为隶书学习中绕不开的经典范本。对于《曹全碑》,胡雪岩也情有独钟,心慕手追,反复临习,逐步形成了自己的隶书风格与样式:字法严谨,无一不从汉碑中来;隶法古质纯正,无多余篆隶杂糅之处;波挑自然,无刻意造作炫技之处;结体明朗舒展,充分发挥了《曹全碑》飞舞的风姿;书风典雅平和,书卷气浓厚;形制以楹联为主,将楹联因字数少、字体大而强调单字表现力的要求,以及篆、隶书体字态字势丰富多变的特征表现得极为充分。更高人一筹的是,胡雪岩的隶书取法并没有局限于《曹全碑》一种,而是广泛涉猎,甚至对唐人、明人、时人(邓石如、伊秉绶)的隶书在字法、笔法上之可取处也皆有采撷,展示了他在长期经商过程中养成的“货比三家、但求质地”的精明与开拓精神。
与今日书家最大的不同是,胡雪岩这代人从不将书法当作艺术创作,平日里无论是题词题签、札记摘录,还是函札往来、撰文赋诗,一年四季,无有一日不挥毫,其中信札又是最能反映书写者个人性灵且最为自由和自然的样式。因此,作为书法借以流传的许多法帖中,信札占据着相当高的比例,如现今能看到的“二王”墨迹摹本或刻帖拓本,亦以信札居多。可见,古人的信札不仅是人们交流感情、传递信息的一种实用性文学形式,而且也是书家手迹得以保存的一种重要形式。同样,胡雪岩的行书信札也极为精彩,起笔收笔,一任自然,字形多取隶书的宽扁之势,却无丝毫做作之气,字字看似不假思索,呈逸笔草草、洒脱不羁、妙趣横生之态,但通篇始终保持着宽博沉厚的风格主调。尤其是能以北碑方峻之笔,写出流美自然的行书,书风骨梗而肉润,节奏活跃而行笔清晰显明,通篇散发着雍容大气儒雅清远的韵味,向世人展示了书法的魅力所在。因此,在晚清书家群体特别是商人与金融书家中,胡雪岩是可以睥睨无伦的。
纵观胡雪岩的一生,“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他而立之年发达,花甲之际败亡,花开花谢三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命运似乎与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但笔者以为,其经商处世之道中成功的经验也好,败亡的教训也罢,都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值得后人深思与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