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国荣
呻唤着要毒药吃
我妈姚文秀,正好与别的病人做法相反。人家即使到了最后一刻,也恨不得把灵丹妙药寻来,立时三刻见效。妈却嚷嚷着要毒药吃,巴不得早早结束自己的疼痛。
妈查出癌症时,全身都亮黄了,人瘦得像个干柴棍,脸上全是皱纹。刚到医院那会,妈还不知道自己的病严重到什么程度,就一骨碌从架子车上下来,走到医生跟前,说:“没啥大惊小怪的,我好好的。”医生认得妈,无可奈何地笑笑说:“你到哪里,都是急性子。不怕,不怕啥。有你这么个精神状态,啥病都拿不住你。”事实后来表明,妈这样,只是逞强。她很快就站立不住,坐卧不得,大便出不来,小便也出不来,并且肋巴疼痛。医院是平房,冬天生炉子,妈闻不得煤烟味,一直呕吐。先是吐饭菜,后来吐黄水,再后来干吐。等到一点东西也吐不出来时,妈气恼地说:“啥时间能把肠子和心肝肺吐到地上,我就不受罪了。”妈后来疼得实在支持不住了,便闭了眼捏揣一个抹脸用的厚玻璃圆瓶子。妈常常由这一只手到那一只手,使劲倒换那油腻腻的瓶子,但终究也没弄碎。
妈在最后七天汤水不进。我们伺候的人,脑子不开窍,端了饭在她边上吃。妈头转过来看看,又看看。喂她,她却一再摇头。她疼痛得已经不能自主翻身了,但手和脚在被子里面一直扭转和蹬踏,却一声都不喊给我们听。我爹悄悄说我妈一旦背过了人,就掐他,骂他,嚷嚷着要吃老鼠药,说这样她就解脱了。我们做儿女的很是惊慌,就小心翼翼地对妈说:“不敢的,妈你一点都不敢寻短见,病会有转机的。”我们怕妈继续想不开,就像看管小孩那样轮流看守她。再后来,妈就平静了,直至像睡着了一样。妈走的那天傍晚,西边的太阳下山了,东边的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天极阴沉。第二天早晨,陇东落了一场薄薄的雪。
左眼珠突然成了一泡血水
妈大概从幼小起,就脸面瘦削。这显然是左眼失明的缘故。妈的眼睛,是被一个女亲戚打坏的。
妈娘家是地主。可能是富庶的原因,大人很娇惯孩子。这样,妈什么都不学,什么都不会。四岁那年,她一次不听话,被女亲戚用正纳着的鞋底打了一顿。那面摔到脸上的鞋底,正好扎着一枚针,针屁股不偏不歪刺进了妈的左眼,血水顿时糊了她一身。农村治病还不普遍,医生、药物都不齐备,即使财东家也是一样的,人一旦病了,不是靠神婆念经化符水喝,便是靠老一辈的经验抓几味中药材熬着喝。妈的这一只眼睛,再也没有好过来。妈的一辈子,正常人历经的事她大都历经了,要知道,她用的只能是一只眼,她比正常人要难多少呢。
饮酒一样的状态
坦白地说,妈神志有一点障碍。这是我向来忌讳的话题。多半时间,妈就像酒量小的人,一旦喝了几杯酒,就不在清醒状态,物事人情世态,皆看不清楚辨不透彻,应对起来,或差之分毫,或贻笑大方。这也像一块大伤疤,我不愿意去揭。但在这里似乎必须交代,因为妈一生经受的困难和冤屈,都与此有关联。
按照农村的说法,妈不精灵。妈大约听不清楚好话坏话。有时候,在别人看来明明是恭维的话,落好的话,赞扬的话,妈却认为是讽刺的话,指桑骂槐的话,有不可告人目的的话,十分排斥,十分抵触。平时,她跟人交谈着,交流着,忽然之间,要么答非所问,要么东拉西扯,常常使大伙莫名其妙,不知所以然。她语言硬而冲,语气直而高。她没来由就生气和欢乐。她面情软,别人有求,她必然有应,比如谁想给另外一个人捎话带信,妈自告奋勇就去了。倘若聪明人,打死也不会这样做,因为这里面肯定有麻达,有是非,有阴谋和陷阱。如果那两人之间没芥蒂,提出捎话要求的人,怎么不亲自去做。妈不懂这些奥秘,时不时因此而引火烧身,落得猪嫌狗不爱,里外不是人。妈算不清大账。也许有一道膜,把智慧与妈的脑筋隔开了。
必须说明,在有的情况下,妈什么都明白,跟正常人没有区别。挨打的N种情况
挨打是妈的家常便饭
我十六岁那年,有一次,北风像杀猪刀一样剐人。G老人在塬上场里铡完牲口吃的麦草,匆匆回来,就把妈镇压在十一月的锅台后垴,揪头发。妈还嘴,G老人又朝妈的屁股踢了几脚。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纠葛,只是感觉到G老人情绪激动,来不及避人了。其实,这个时候,我二哥都结婚了,我嫂子也在锅台前后忙着,我二哥的几个孩子,在大人周围还咿呀咿呀唱歌呢。在我们家,形成了一个规矩,妈挨打,别人是不能拉架的,越拉,打人的人越发来劲。
我妈事后流着泪对我说,实际上,大家庭过日子的时候,她挨打的次数更多。
旧社会,时兴一大家子一起过活,不像现在人喜欢过小家庭生活。那时的大家庭,范围大得很,包括太爷辈,爷辈,父亲辈,父亲的子女辈,父亲的孙辈以及重孙辈,凡活着的亲人,都讲究吃一个锅里的饭。我们家也是,三十几口人,同在一个屋檐下。众口难调,众怒难犯。我妈那个时候刚做新媳妇,经常受刁难。妈后来说,打她次数最多,出手最狠的,是当光棍的我Y叔父。我Y叔父游手好闲,时常不着家,十天半月才回来一次。在家里,要脚不敢给腿,他高声野气,立打无禁。后来我妈实在忍受不了,每见我Y叔父,就东躲西藏,或者卷了随身用的小东西想逃回我外爷家。我奶奶发现了,马上拉了脸,斥骂我妈说:“你简直不懂规矩,想犯上做乱。你躲了初一,能躲过十五。你Y哥看你小两口有说有笑,日子过得浑全,眼热得不行,想借机出出气。我就不信你挨几下,能缺了胳膊少了腿。”妈后来还对我说,奶奶即使到去世前,依旧跟她過不去。有时候必须到奶奶睡的窑里取东西,往进走时,奶奶的头骨碌一转,脸面拧向窑垴,而当她进到里面,奶奶则把脸又转回去。当时奶奶无力的手指了妈,对守候在周围的子女说:“我看她一眼,就短一天阳寿。你们谁是孝子,谁就把二瞎子给我撵出去。”于是,妈就又大祸临头。
村子也有人对我妈动手。有一年割麦时节,空气像被火烧过了,很烫,妈和我躲在凉树底下歇缓。一位妇人提了木镰恶狠狠地走来,扯住妈的衣服对闲话。我拼命叫喊,那人才松手。事后,那人威胁妈说:“要不是碎娃在跟前叫唤,我非弄你个眼青鼻子肿。”
当了英雄母亲以后
妈生养了七男三女,共十个孩子。这是四十岁以前的事情,大概每两年怀一个。当时有人还赞扬妈说:“你是生儿育女的英雄。”这情形,实际上与国家大气候有关。妈也想少生,但她的条件和知识有限。她很无奈。一直在生生养养中过日子。妈的生活是多么累赘。
然而,太难了。有一句形容词叫“家徒四壁,缺吃少穿”。我家的情况正好是。窘境一直从分家另过,延续到了妈一病不起。
先是饿死了老七和老八。这两个,都是男娃。暂时困难时期,他们有时找不到东西吃,就在院子拣土疙瘩向嘴里喂。长此以往,有了瘾,让他们丢了小性命。随后,妈把老大送了出去。又把二姐和三哥送了出去。最后还把三姐送了人。然而,灾难仍然继续着。大姐在一九七六年的大雨中被窑土塌死。二哥、三哥相继病死。后面两桩丧事,妈走时,还不曾发生。不过,妈临终前,似乎已经从两个哥哥病恹恹的模样中,觉察到了,忧愁地说:“咋办哩,家里以后的光景咋弄哩。”而此前大姐的少亡,简直伤透了妈的心。她两年之内,茶饭不香,神志更恍惚。她直接成了现代版的祥林嫂,遇人就学说,逢人便啼泣。别人烦厌了,妈就躲在玉米地,高粱地,或者深山大沟里,一个人一遍一遍嚎啕或是自言自语。她那一成不变的话是:天神爷呀,天神爷,不睁眼睛的天神爷!天好像听到了妈的呼唤,那些年,常常以下雨的形式,陪伴妈。
干活机器人
妈不是硬强劳力。但持一双小脚的她,一年四季,没有清闲过。妈啥活都去做,包括喂牲口喂猪,包括喂养我们兄弟姐妹和替我们做针线。妈是一个勤快人,家务活,一般晚上做完,包括抱了磨杆推石磨,也包括预备好第二天两顿饭的面料菜料。寂静的夜晚,留给她的睡眠时间总是很少。白天,她还必须以饱满的精神状态参加生产队劳动,否则就会受到呵斥。妈下地,跟别的人有所不同,多半要拖儿带女。这样,很多情况下,妈出工,斜挎一个装满吃食的褡裢,一手提一只热水壶,一手拿相宜的农具,像驻队干部上工那样讲究。有人就笑话她,说:“快看呀,脱产干部来了。”集体劳动一结束,我妈不能像自家男人那样,腿伸得长长地等待现成饭,而是一刻不停地舀面和面,扇风点火,把吃的尽量早一点做出锅。
做饭水平一直不长进
论做饭,妈比不过邻家妇人。同样的麦面、秋面,同样的青菜、肉菜,妈做出来,无论如何,不如人家的味道好。妈性子急。妈蒸馍,热汽刚一上来,就退了硬柴;妈下面,等不得水煎,就丢了进去,并且一顿乱搅。妈在这一方面,永远不长记性。妈做的生馍,似一板铁块,咬不下,嚼不动,大家都嫌弃。妈的泪水在下眼皮打转转,继而转身和面,烙烫面饼子给大家吃,自己则吃那些烂糟糟的生馍馍。一锅馍,妈上顿下顿,要吃许多天。我问妈为啥茶飯不行呢,妈长叹一口气,羞恼地说都是怪你外爷,小时候惯娃,不跟大人上锅,不教针线活。外爷夸口说有我一碗饭,就有你一口吃,结果耽搁了。妈说自己是反面教员,趁机教育我说娃娃,自己睡觉,自己翻身。过日子,啥都要靠自己。要知道,自己最可靠,最保险。
我到现在都后悔对妈做的那件事
恢复高考不久,我上了大学,尔后参加工作。这在村子里,是一件非常稀罕的事情。有人背过我妈,说“瞎马下不了个好骡驹。”意思是我妈那样的人,不会生养出一个像样的儿子。我不服气,但也没有更妥当的回击办法,就想着给妈寄钱,意思是要她享一下儿子的福,也让讲风凉话的人闭嘴。所以,第一个月工资刚领到手,我就从45元中取出10块邮寄回去,第二个月如法炮制。但第三个月不成了,妈病倒了。我回到老家探望,刚刚进门,妈用黄透了的手在衣襟里捏捏揣揣,然后掏出了那二十元钱。妈有气无力地对我说:“这钱你挣得不容易,你使唤去,我用不着了。”我不同意,左推右挡后,对妈说:“我给你做件罩衣,穿上暖和。”妈沉吟了一会,点了点头。这件外衣,算是我对妈的唯一报答。古人为了尽孝,卧冰求鱼,剜股奉母,我却面对生命垂危的亲妈,无能为力。给妈穿宽宽展展新衣服的时候,我伤心地哭了。同时,也回想起了一件事情,到现在我都后悔对妈做的那件事。
妈为我能考上大学,屡遭苦累。我脑子笨,记忆力差,对算数没有敏感性,几乎一窍不通,有次连相当于送分的勾股玄定理都不会证明,以致连考三年。期间,妈为了我专心读书,一般在周末就把馍给我送来了。妈背一大袋馍,要走十五里弯曲的山路,往往到达时,已经衣衫不整,形容槁枯,筋疲力尽了。我虚荣心强,怕人耻笑,每次就提前叮咛妈千万不要直接进学校大门寻找我。妈却是死心眼,凡来就立在门口,一声长一声短地叫我的小名,闹得同学都转过头看我。更绝的是,有一次,晚霞收起了最后一抹橘子红,妈还守在灵台一中外面。瞅见我时,妈把针脚挺大的一双一顺子新布鞋拿过头顶,摇晃着要我试布鞋大小。偏巧,一位吃国库粮的大眼睛女同学经过,我气得把妈胳膊一搡,赶忙用身体去掩挡。但哪里遮护得住,妈还是摇动着布鞋,兴奋得像得到了一件宝贝似的。我心里一急,干脆一把从妈手里夺过布鞋,顺势撂过半人高的护崖墙。妈一愣,叫骂我说:“儿子,新新的鞋,撂了,你不可惜!”
责任编辑 郭维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