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兴正,生于1976年,云南昭通人。主要创作小说,兼及散文、评论。作品见于《滇池》《山花》《边疆文学》《散文》《大家》《四川文学》《青年作家》等。现供职于云南省作家协会。
1
她听到他说,他热爱手洗。
她忍不住问:手洗,你热爱手洗?
她看到他拿起她的袜子,凑到鼻子下嗅了三下,没皱眉头。她有些不好意思,从身后抱住了他。她念旧,喜欢买材质好的袜子,这样就可以穿三四年。但长筒丝袜不行,还穿不过一年夏天。这是一双棉袜,白色,中筒,秋天穿。
一到秋天,她脚就发凉,可能也是因为几乎不出汗的缘故吧。她用香水,袜子也点上几滴。有先见之明?倒也不是。鬼知道她会遇上他这样的男人呢?在洗漱间,他竟然如此准确,一眼看到并排放在一起的两只肥皂盒,一手取出洗袜子而非洗内衣的那块,仿佛这里是他家。实际上,她与丈夫生活在一起时,用粉红肥皂洗内衣、米白肥皂洗袜子,这一点就从来没有被注意过。他专门搓揉了袜子脚趾和脚跟之处,然后全部搓揉一遍,在水龙头下冲着漂洗。肥皂泡冲干净之后,她似乎才发现,他这双手十分女性化,手掌和她的差不多大小,手指也几乎一样修长。每根手指第一道关节都有汗毛,肤色比她的还要白,汗毛就显得特别黑。每个指甲也修剪得光秃秃的,难怪他那么用力,她肩上却没有留下指甲印。
她听到他说啊说啊,说个不停。比方说:我给妻子手洗一条长裙,颜色?西瓜红。站在洗衣台前,我脑子里是她穿上裙子的样子,脱下裙子的情景,手上就有柔情,水龙头流下来的水,水槽里晃荡的水,也都欢快起来。裙子洗好,挂到晾衣架上。丝质布料淅淅沥沥滴一阵水,任由水滴滴在地板上,反正也不至于漫延。水滴声越来越轻。几滴水滴欲坠未坠。好长时间滴下一滴。滴到地板上的水中。
袜子洗好,拧干,她双手松开他,回到阳台。她看着他将袜子夹在一只带有六个夹子的衣架上。他使用居中的两个夹子。两只袜子既紧靠在一起,这只衣架又保持水平。他放开手,袜子带动这只衣架摇摆了几下,但整个晾衣架并未晃动。
她在想,袜子里的水,会不会滴下来?她的阳台与卧室相连,是转角的,L型,长的一面两米多一点,抬高地板二三十厘米,设计成飘窗的样子,八九十厘米宽,铺上海绵垫,海绵垫上放着两只靠垫、一条毛巾毯、一条羽绒被;短的一面,也抬高了,地面贴上松木板,用作衣帽间,那双袜子就扔在这儿,顶上装上晾衣架……她厌倦手洗。除了洗手、洗脸、洗头、洗脚、洗澡,还有更讨厌的洗碗、洗锅、洗杯子,她再也不想动手洗什么了。她买来三台洗衣机,一台大的,洗被单、风衣、裙子之类,两台小的,分开洗内衣、袜子。衣物经过洗衣机脱水,挂到晾衣架上,水分少到她完全放心,只会挥发水汽,不会滴下水滴,而水汽又能湿润一下过于干燥的空气。
她有那么一瞬间,向往他描绘的情境:晾衣架上一条长裙滴下最后一滴水,悄无声息的世界,多么安静呀。
可是,她马上就忍不住生气了,你给我说这些干吗?
好些年了,她身不由己,被婚姻的巨浪推上岸。现在,她也还不准备第二次踏入这条河流。每次和他谈起从前,她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丈夫。丈夫这座暗礁,曾经撞得她七零八落,至今也无法将自己拼凑完整。他倒好,无所顾忌,开口闭口就是他妻子。既然他妻子这样他妻子那样,那他还要和她怎样呢?
但她也不能过分生气啊。转念一想,他这个男人,是她从给他妻子洗裙子的洗衣台那里,借用过来洗袜子的。这样想确实有些直露,有些冷漠,但也是事实,至少是部分事实呀。她一念之间,嫉妒变成了得意。
2
他从发过来的照片上,见过她的阳台。
阳台太大了。他回她微信:真是天大地大,简直天大地大。她没回。或许这话让她欢喜,就默认了。或许她正要回一句,不,其实很小,但在单位办公室被电话什么的一打岔就忘了,下班前随手删去对话,以免回到家准备母女俩的晚餐时被女儿无意中翻看到。女儿上高中,她告诉过他。叛逆期过后,特别黏她,穿她的内衣,用她的口红。
他一开始以为,他的观察位置比她的拍摄位置还要远,阳台的开阔度被大幅放大,比它的外面还大,甚至比整个世界都大。过后弄清楚了,她使用了广角模式拍摄。当然也要归因于窗帘和阳光,它们的放大效果更明显。两层窗帘,一层咖啡色厚布窗帘处于完全拉开状态,另一层纯白色薄纱窗帘只拉开三分之一左右。两部分阳光,一部分将薄纱窗帘影影绰绰投射在阳台,另一部分通过三分之一窗户照亮阳台。
他等待她回微信但她一直没回的那段时间,反复观察这张照片。对话删除了,这张照片脑子里也还在。可是他竟然不曾注意到阳台的转角设计,就没看到晾衣架。拍照时,晾衣架是否挂上衣物?飘窗也只看清一角,摆放一个可折叠茶几,上面一只茶碗,似有一缕热气,拉近看,茶碗口留下一团口红。她盘腿坐在飘窗上喝茶,忽然起身,拍下这张照片发给他?
两人在旅馆住过。标准间,两张床相距一米至一百二三十厘米。他给她的理由是,这样,他就能感受到她的气息了。
一次,被单是单纯白色,类似于医院病床上的。再一次,被单有斜织工艺,她说,抚摸起来很舒服。他闻到洁白无瑕的被单上漂白粉的气味,和脏兮兮的地毯上风尘的气味。他说她的气息,是芬芳,也是悲伤。这话她不搭腔。
这一次,他们有限越界,她让他躺在她身边,拉过他的手去放在她腹部。她腹部不松弛、无赘肉,他感觉到紧致、平坦。到此为止,一切恰恰好。又一次,他们彻底越界。她到卫生间取来折叠好的两条浴巾,一条原样放在枕头下面,一条打开放在被单上面,关闭所有灯。他想打开灯,手伸出去,被她捉回来,五指交叉缠住。他扭頭看向窗帘,严严实实,忽然想起崔健一句歌词,“那天你用一块红布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你问我看见了什么,我说看见了幸福”,不记得窗帘什么颜色,但可以猜到窗外不像室内这么暗。她倒像室内一样暗,接纳了他。他像什么呢?难道像一道光,照进她的暗?
他和她平时的距离,比在旅馆标准间两张床相隔要远,但也远不到哪里去。不过是一条铁轨的这端和那端,一次城际列车的起点和终点。
她一次开车接站,带他到一家小吃店用午餐。这比去饭馆、酒吧省时间。两人在一张餐桌前相对而坐。服务员用一个托盘端来一大一小两碗卷粉,分别摆放在他俩面前。他站起来调换了两只碗的位置,服务员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她也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他坐下,递给她筷子,说,先吃几口啊,然后看着她。她以为他不懂这卷粉的吃法,就向他示范,用筷子将大碗汤汁里的卷粉一条一条拉开。见他不动筷子,她赌气吃起来。他还是看着她,她犹豫了一下,小口喝汤,以免弄丢口红。
餐桌下,她将一只高跟鞋跟伸进他鞋头下,撬起他的脚。餐桌上,他在小碗上放好筷子,郑重推到她面前,再将她那碗卷粉调换过来,并从她手中轻轻取过筷子。他说,我要吃你吃过的。餐桌下,她膝盖蹭过去,高跟鞋抹平了身高差,正好蹭上他膝盖。餐桌上,他认真吃卷粉,权当她膝盖是无意的。她再次用筷子将小碗汤汁里的卷粉一条一条拉开,想,他如果不是一个工于心计的男人,就是一个讨喜淘气的儿子。她希望他是后者。她真想将他重新养大成人,甚至想把他重新生下来。
卖卷粉的小吃店非常多,这家老字号就在她家小区附近。前往小吃店的途中,她心里还嘀咕了一下,这也太不慎重了吧?他坐火车来见她,吃她吃过的卷粉,立即又要坐火车回去了。开车送站途中,她拿定主意,下次就带他回家。
她第二天就发过阳台的照片来了。
他接下来被这个消息打动了,又偷偷听了一遍张楚的《姐姐》那首歌。“噢,姐姐,带我回家,牵着我的手,你不要害怕。”其实,她比他整整小了七岁。他儿子都上大学了。
她只发过这么一张照片来,让他先见到阳台,其他地方,比如卧室本身,就都保留,不给他看到,至少是暂时不给他看到。她把握这个尺度,正是他所期待的。一个人向对方不可能和盘托出,两个人在一起也不可能合二为一。
一切都来得太晚了。
他还是退缩了好久,迟迟不肯去见她。其实是不敢去见她。
终于去见她了,却带着一只旅行袋。她以为,他这是路过,来告别。可是,旅行袋里装着一条睡袋,紧凑双人型,春秋季节款,外壳酒红色,内衬天蓝色,分别与她的一条长裙、一件衬衣颜色相吻合。
他吃惊于她阳台的小,飘窗的小,更吃惊于如此小的阳台飘窗,倒也够安放这条睡袋。他还吃惊于睡袋的小,她的小,更吃惊于如此小的睡垫如此小的她,竟能彻头彻尾接纳他。
3
她当着他的面,换上了被单。这时候,她多像一位家庭主妇啊。他的意思其实是,她多像一位妻子啊。而换下来的被单,是她在接站的等待里,几小时之前,才换上去的。她最喜欢那套米白色被单,平时也使用得最多,都有些旧了。她把自己给他以后,身体发生变化,例假总能如期而至,月经量也增加了。那套米白色被单被弄脏,她一边兴奋地清洗,一边高兴地哭泣。他闯进她尘封的岁月,一石激起千层浪。在此之前,她以为时间的河流就要停滞,生命的潮水即将枯竭。
这些年,她唯一一次手洗被单。洗得比新买来时还要干净。晾干,收好,好长时间没取出来使用。她后来明白,那套米白色被单也在等候他。他被她带来了。他看到床,多宽大呀,不像是单身女人的床,看到被单,多端庄呀,不像是偷情的被单……他那眼神,什么意思啊?她怕他觉得那套米白色被单不干净。她没有一丝一毫不高兴,愿意迁就他,马上就换被单。她有好多套被单。
其实,是他,不敢占有她的床,还有她的被单。
在她的阳台飘窗上,他带来的睡袋里,他占有了她。
就像阳台拍摄时被她放大了一样,睡袋使用时也被他睡大了。她是无意而为,他却有意为之。
他这种有意,她多少有点提防,还有点担心。因为,延伸到两人的相遇与相处,那就意味着,如果都是他预谋好的,那么如何开始、如何结束,主动权牢牢掌握在他手里,她几乎只有被动接受的份。
不过,他的用心,还是打动她的。他说要带一份礼物来,亚马逊海外购,美国发货,预计45天至90天送达,让她耐心等。
什么礼物?他只透露一点:这份礼物既是他送她的,也是送他自己的。她猜,是不是情趣内衣啊?如果是,什么品牌呢?她真去亚马逊海外购美国发货浏览,继续猜,为她买的,会不会是这一件?给他自己买的,会不会是那一件?极度无聊之时,她曾用一把剪刀,将至少十件内衣改成情趣内衣。穿上情趣内衣,利用穿衣镜拍照。她想过,气氛调度起来的话,可以把那些照片拿给他看。让他知道,她也是一个鲜活、火辣的女人。他会不会觉得她轻浮,放荡呢?要是他真流露出这种神色来,她一定咬住他舌头,好让他尝尝舌头被咬出血的苦楚……她看到他带来的旅行袋,实际上是睡袋收纳袋。收纳袋上,品牌叫TETON。她好奇,用手机上亚马逊去查看。他取出手机,翻出睡袋订单递给她看,她在“订单汇总”的方框里看到:
比起她网购的通常都是便宜货来,这条睡袋可以算奢侈品了。他比较过,亚马逊海外购比国内网站代购花钱还要少,就是送达慢一点。他的口吻,多像一位丈夫啊。处心积虑,精打细算,能过日子。
清晨,他给她洗了袜子。
她带他在家里转转。她打开卧室衣橱,占据一面墙壁的衣橱。她买衣服几乎都是空虚无聊之时自我安慰,绝大多数只上身过一两次。她用那么少的钱,买那么多的衣服。客厅,饭厅,厨房,让他看。女儿卧室,也让他看。
他充满温情地打量这一切,但似乎都是出自礼节。在女儿卧室门口,他只留意地板浅红色与墙壁深蓝色的搭配,回避其他所有东西,觉得不该趁孩子不在场窥视房间隐私。在餐边柜旁,他逗留时间最长,见到杯架上挂着高脚玻璃杯,不多不少就两只,引起诸多遐想。但红酒瓶架空空如也,一瓶红酒也没有。在沙发上,他刚坐下去就起身离开,她还来不及将一只靠垫放到他背后。
她整个家都向他敞开,可是他更愿意到卧室去。而在卧室里,他更喜欢待在阳臺。
她和他又一起钻进睡袋。
在睡袋里,她向他敞开,他就满足了。他将她再次放大,比睡袋大,比阳台、卧室和整个家都大,比世界还大。
欢天喜地的时候,她忽然感到悲伤。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