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发表长篇小说《敦煌百年祭》《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远》《敦煌遗书》《禹王书》《野马,尘埃》《熊图腾》等;出版文化专著《玉华帛彩》《敦煌文化的现代书写》等。小说曾获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现任西北师范大学《丝绸之路》杂志社社长、主编。
1
故事从秀十六岁那年开始。
那天,秀搬个小凳坐在院子里做刺绣,春天的太阳晒得她内心有一种什么情愫莫名其妙地涌动,她抑制不住,走神了,针几次扎到了指头上。她把指頭放进嘴里吮吸。嘴唇和手指摩擦的感觉令她陶醉。就在这时候,外面锣鼓响了。秀心里一惊,以为又要杀西路军战俘,头皮阵阵发麻,不由得想起半年前县城里那悲惨的一幕。半年前的一个夜里,城外忽然响起密密的枪声,秀从梦中惊醒,看见哥哥和父亲在地上挖坑埋值钱的东西,她的心扑通直跳,不敢多问。天亮后,县城就被红军占领了。秀央求父亲让她出去看看红军的模样,父亲坚决拒绝。队伍来了,躲都来不及,哪还敢送上门去?秀只好从门缝里偷看贴标语的红军。这些人外地口音,其中还有十五六岁的女兵!他们都穿得破破烂烂,但并不像当地驻军那样流气。秀思忖这是一支什么样的部队?秀还没想清楚,两天后的中午,城里城外激烈的枪声又响起来,听说败走的驻军搬来了大队骑兵,在攻城。下午,城破了,国民党军叫喊着冲进来四处打枪,抓人。秀想爬到墙头看,被父亲骂下来。猛地,一个人影出现在房顶,随即枪声也跟上了他。人影从一个房顶跳到另一个房顶,边躲边打枪,腿被打准了,他就跪在地上打枪。一阵激烈的枪声爆响之后,再没见他起来。这个突如其来的情形使秀开了眼界,也恐惧到极点。她站在墙边瑟瑟发抖,不能动弹。父亲看见了,骂骂咧咧说叫你猴,想吃枪子的猴娃子!看你吓成这样,谁给你叫魂?秀回到屋里,慢慢心就定了,她想房顶的那个人是死了还是活着?她亲眼看见他倒下去的。过一阵,枪声歇了,国民党士兵挨家挨户砸门,叫喊:谁敢私藏红军,知情不报的,全家杀头!都到城外集合。父亲知道躲不过,让秀抓乱头发,染黑脸,换上旧衣服,汇在外面的人流中出了城。城墙上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人群被手持大刀的骑兵包围着,自然分成两半。一边是老百姓,一边是拴骆驼样反手拴在一起的红军男女战俘。骑兵让百姓挨个说话,不是当地口音的,揪出来送到战俘队伍中。天近黄昏,人分清了,一个骑兵长官叫喊一声,骑兵便迅速围住战俘,押着他们往离城不远的土沟走去。百姓拥着去看热闹。秀不晓得要去干什么,被人群裹着走。她看见战俘中有不少年轻人,有的边走边对路旁老人说,大爷大娘,求求你们救我一命,我给你们当儿子,成不成?我啥都会干,我才十三岁呀!老人们只是擦眼泪,不敢说话。突然,队伍前头传来悲惨的叫声,战俘们陆续被推下沟内新挖的大土坑里。这时秀才明白,要活埋,要把这些人活埋了!她的脸变得煞白,惊恐地捂住了眼睛……事后,父亲请了邻居婶娘给秀叫几次魂,秀才恢复知觉。但那倒下去的人影、十三岁士兵的苦苦哀求和战俘们悲惨的叫声一直像梦魇压在她心头。随着天气变暖,梦魇才像冰块一样逐渐消溶。
锣鼓声更密更紧了,是从戏园子里传来的,是要演戏了。秀长出一口气。县城好久不演戏了。皮影戏、眉户也不让演。锣鼓声震得秀心里痒痒,她很想去看戏,半年来没出过几次门,闷得慌。现在能演戏,说明天下太平,不会再打仗。早去早回,父亲不会知道,知道了骂一顿也值。正思想,秀听见院外有熟悉的声音喊她名字,她犹豫一下,就匆匆忙忙照照镜子理理衣服随她们到戏园外。进戏园要买票,她们不想花钱,搬来石块垫在脚下,刚好高出墙头,能清楚地看见戏台。
戏还没开演,秀发现戏园子里多是当兵的,同伴说演戏是为了驱散阴魂,那些活埋的人的魂魄夜深时都到城外来哭怨,煞气弱的人都能看见他们……正说话,两声枪响,戏园子里安静下来,一个黑虎拉茬的军官上到戏台上讲半天话,大概内容是说由于弟兄们的严防死守,县城免遭劫难,而且配合友军,击溃了西路军一个连。台下人鼓几次掌,戏就开场了。秀开始只露出眼睛,随着剧情热热闹闹的开展,她忘了顾忌,整个玉盘般的脸全部暴露在墙头上,偶尔还有一段脖颈。她太阳般的青春气息招惹得一些士兵指指点点,接着,引起军官注意。军官本想训斥士兵,看到墙头上开着一朵明媚的花朵后,也忘情地欣赏起来。他陶醉了。他的三个姨太太与这朵牡丹花相比只能算作狗尾巴草了。于是,他突发一种愿望,嘿嘿笑着走了过去。士兵们急忙假装看戏。军官越来越近,赏花也越来越清晰,愿望也越来越强烈。秀的心思粘在戏里,军官走到墙下还全然不觉。旁边的伙伴悄悄推她几下,秀才惊讶地看见了一张黑虎拉茬的脸。
军官笑嘻嘻地说:“女子!叫啥名字?咋站着看戏?进来,我让你坐最好的位子,还有瓜子和糖!”
秀摇了摇头。
军官说:“怕啥?来,进来看嘛,站着腿不困吗?”
他回头命令两个士兵出去接秀。秀猛地一惊,醒悟过来,跳下石块就往回跑。士兵和军官在后面追。军官认下了秀家门,然后托人提亲。秀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哥哥,他们坚决不同意,因为军官在当地的口碑很坏。军官催了两次,不见回音,就把秀的大哥抓了壮丁。过几天,又抓了她二哥,扬言要送到永登与西路军战俘一起做苦力。正纠缠着,上面突然来命令让军官换防。军官不甘心,开拔前一天晚上带兵冲进秀家。秀早被送到乡下亲戚家,军官把秀的父亲吊到房梁上打一顿,走了。
父亲耗尽家产,要把儿子赎回来。老二被放回来,老大已经编入部队,去外地了。秀父亲知道是军官从中作梗,也无可奈何。二哥把秀恨得牙根直痒痒,对她不理不睬。
军官的事没成,却把秀的名声炒作起来了,各种有身份、有地位、有钱财的人都托人来提亲。秀挑挑拣拣,最后选中在县党部作书记员的高长泰。高长泰在省城上学前,母亲怕他学成后远飞,就在乡里给他娶了女人,十年了,还不生养,家人就逼着让他再娶。高长泰没有遇到中意人,一直拖。去年,传来消息说,黄埔军校毕业、后来参加红军的哥哥高启泰在著名的宁都暴动中牺牲。母亲在悲伤中又提起让他纳妾的事。高长泰打算找一位知书达理的女性,对秀的事情并不认真。没想到媒人说成了。高长泰想,秀没文化,但是人长得漂亮,咋说也占住了一头,娶吧!
秀风风光光嫁给了高长泰。
新婚把秀的风骨、神韵、内质升华了,美得让高长泰挑不出毛病。他再三问:“秀!我只是政府里下苦干活的职员,并且人都说我的坏话,你咋会看上我?”
秀说:“人都说你酸,古板,这是毛病吗?泥人都有个土性哩!说你怪,三个盆子洗脸,爱干净,有啥不好的?其实,你在家里不像他们说的那样,也挺会来事的呀!”
高长泰说:“这叫内外有别。外面是公事,家里是私事,公私不分,成何体统?再说,我们高家本来就是耕读传家,有礼有教的。”
秀说:“其实,我真正看上的,是你胆子大。”
高长泰说:“那事你也听说了?”
秀说:“谁不知道?我就想不通,当时骑兵步兵,拿枪的,带刀的,那么多,那么凶,你咋敢为红军求情?就不怕死吗?”
高长泰说:“到现在我还是说他们不能活埋人!他们是正规军,不是土匪强盗,咋能这样野蛮?特别是那些可怜的娃娃兵,能干什么坏事、干多大的坏事,非要那样残忍地杀害?还有没有一点做人的良心?这跟狼有啥区别?”
秀说:“人们都说你迂,我才不那样看呢。你是真正的男人,煞气大,什么邪都能镇得住,所以我就看上了你!”
高长泰说:“咱县城就是把掌大的地方,我以前为啥没见过你?”
秀说:“你眼头高,往天上看哩。”
高长泰说:“你是天上的天仙女,我咋没看见?”
秀说:“平常我不敢出門,爹骂哩。那天家里没人管,我实在想看戏,戏没看成,差点出了事。”
高长泰故意说:“军官不也挺好吗?”
秀说:“他太粗了!再说,他们说走就走,还要打仗,谁知哪一天就死了,靠不住。”
高长泰就说那军官在县城驻扎时的霸道,让他的队伍开拔得很远也是县长用大烟、银元活动的结果。秀对政界的事情不感兴趣,更怕心头又被战俘们的阴影笼罩,忙插话打问高长泰的大老婆。高长泰不愿提起,秀逼急了,就说:“说老实话,她叫啥名字我都忘了。我很少回家,回去了,也不跟她睡觉。”
秀说:“你是念过书的新式学生,怎么会娶你看不上的女人?”
高长泰说:“都怪我妈!她怕我像哥哥一样不回来,就给我包办一个当地女人拴住我。”
秀搂住高长泰的脖子撒娇说:“我也是当地人,我要把你牢牢地拴住,拴死,连老家都不让你回。”
高长泰说:“其实,不是她拴了我才回来的。”
秀说:“那为啥?听说你家有很多家传的财宝,是不是?”
高长泰说:“比财宝值钱多了。”
秀闹着要看,高长泰出去一会,拿来几卷古字画,正要打开,秀远远地嗅到那逼人的古旧味,皱皱眉头,说:“就这些东西?这有啥好的?我讨厌这种味道,你快拿走。”
高长泰便出去,回来讲半天吴趼人《俏皮话》里的笑话,秀才高兴过来,高长泰就势抱住秀,在槐木床上翻滚起来。
高长泰蜜月过得很扎实,他没想到自己快三十多岁了,还像十八九的小伙子那样精力充沛,这应该归功于秀的青春活力。以前每次看见大老婆,闻到她的气息,甚至有人说起她,高长泰就浑身冰凉,两腿间的东西也条件反射地萎缩。知心朋友拉他去逛窑子,朋友与窑姐儿打笑逗乐,还真刀实枪地干,并且向高长泰渲染详细的过程。高长泰却一直提不起精神。
朋友笑话他:“我说老兄,你为乡下的小脚女人守节,是不是?何苦呢,现在时局动荡不安,明天是啥样子,神仙都说不准!现世的福现享,这才是聪明之举……”
高长泰听到“举”字心里一动,忽然想起“根本”。根本根本,以根为本,根不行了,还“举”个屁!接着他联想到科举的“举”、“举子”的“举”,为啥要把“举”字镶嵌到这里?是不是皇帝首先要求参加考试的人首先要具备男人的雄性,能“举”起来?高长泰一边怀疑自己的功能,一边对这个问题思考很久,还查有关资料,都找不到证据。
娶了秀以后,高长泰发觉自己的“功能”是沉睡而不是瘫痪,当秀在身底叫得死去活来时他就产生一种强烈的成就感,对原来耿耿于怀的升迁问题也看淡了,他仿佛悟到了人生的真谛,不再在官场上用心思,全神贯注于秀的身体。
整整半年时间,高长泰都沉醉在蜜月状态中,直到秀的肚子大起来才歇口气。
2
娶秀以前,高长泰除了上班就是看书,很少与同事、上司来往。别人把他看成酸腐的年轻文人。城里真正的旧文人觉得高长泰受新式教育,自视甚高,也不认同。而且他还有些怪僻让人当做笑谈,比如他爱干净,家里常备三个崭新的盆子,三条高档的新毛巾,每次洗漱,挨个盆子过,共三遍,每遍都要打香皂。这在县城里算一大怪。再比如,他走路时目不斜视,表情庄严,从不停下来与人聊天。遇见熟人,也是快速打个招呼就走。
秀嫁给高长泰,大出人们的预料,在气愤、嫉妒之余不得不重新审视高长泰,而高长泰也一改往日的死气沉沉,变得精神焕发,能说能笑,大家便主动与他来往,有时试探着要看看他珍藏的古物,高长泰立刻变脸色,露出以前脾气来,以后再没人提了。
高长泰带着新媳妇挣别人羡慕的目光,开始应付各种场合。当时的主要社交活动,无非是看戏、吃酒席、打麻将。真正进入社交圈,高长泰和秀都感觉到力不从心。高长泰喝上酒高谈阔论无人能比,但上不了麻将桌;秀也不会打麻将,而且言谈举止都拉不展,显出小家子气,别人暗暗耻笑。回家后秀埋怨高长泰在官场混了多年没得提升,连麻将都不会打!高长泰也怪秀说话没腔没调,走相坐相都很局促,不像城里人。秀大哭大闹,说,你的意思是我这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不如你乡下的大老婆?那好,你让她来陪你出出进进!然后秀罢吃罢睡,连着两日与世隔绝。高长泰怕出意外,请了假在家里陪她。
第三天,秀打开门,有气无力地说:“我想通了。从今天起,你学麻将,我学抽洋烟,学走路,学社交,成不?不能让他们小瞧了我们!”
高长泰连忙点头:“我也这样想,现在你已经有了娃娃,行动不便,正好在家里练习。”
秀聪明,悟性好,一边回忆官太太的举止,一边对着镜子苦练,慢慢地就入了门。为了配合她,高长泰常备了水果酒饭邀请一些县城名流来做客,提前嘱咐秀要认真观察体会太太们的一举一动,吃相和抽烟姿态。秀在分析对比之下,发现县长太太的抽煙相有品位,孙医生太太的吃相最文雅,她默默记住要领,私下里对高长泰说:“县长太太抽洋烟时的高架腿,目不斜视,手心朝外,确实有派头,可是她的指头太粗,露丑!我的指头纤长,又白嫩,摆出样子来,再带点笑,比她好看!孙医生太太吃得仔细,可是,你发觉没有,她的牙没有我整齐?”
高长泰佩服秀的观察力和毅力——秀每天都坚持练习,到大儿子高之福出生时,已经看不出任何破绽。儿子出月,高长泰大宴宾客,秀作为主妇招呼各界名流,她那得体的言谈举止和少妇的妩媚相辅相成,光彩照人,像从大城市上完大学回来的新女性。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忽略了襁褓中的高之福。孙太太悄悄对她说:“秀!你这么好的身材,这么好的皮肤,真像造出来一样!我要是你,可不喂奶带孩子,早早地把自己磨成老妈子!”
秀的心里立时投下一道阴影。晚上,她提出要雇奶娘,带娃娃兼奶娘,现在的保姆就可以辞掉。高长泰说老母亲也托人带话,要是秀的奶不够吃就从乡下找女人奶,乡下女人的乳房大,奶多。秀没吱声,高长泰又用嘲笑口吻说,她也带了话,想养高之福哩!秀忽地坐起来,她?乡下老婆?她想养?她不会有害心吧?高长泰说她一直没有娃娃,心里急得跟着火一样,还动过收养别人娃娃的心思。秀说你为啥不去跟她养一个?高长泰说要是想养早就养了还用得着你指示。秀说用不着我,以后我不想再要娃娃了,我还年轻!要不是那个坏军官,我现在还在家里绣花哩,哪会嫁人养娃娃?高长泰说一个娃娃怎么够?还要养。秀说要养就让大老婆给你养去,我还要自己玩呢。高长泰说看看你那些同伴,嫁了人还愁饭吃不饱,向咱们借了几次钱了?秀转过身笑着说富贵在天,谁让我命好呢?接着,她很快就撤去脸上的笑,冷脸说比起县长太太来,我的命也不算好,你说,我哪一点比不上她?高长泰打个哈欠,说,睡吧,你最好,谁也比不过你。说着就拉起了鼾声。秀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里摇醒高长泰,说想了一个万全之策,把娃娃送到老家让奶娘喂奶,婆婆看,这边能腾出身来干正事。高长泰迷迷糊糊说成,成。
第二天早晨,高长泰醒来时,见秀在收拾行李,问:“你去哪里?”
秀说:“昨晚不是说了吗,去你家。生了娃娃,也得让当奶奶的见见,是不是?”
高长泰想了想,说:“你到底还小,心思转得快。”
走一天的路,到了高长泰老家。秀见高家高门广庭,老树护院,比自己想象的阔气得多。乡邻们早就听到风声,等了大半天要观瞻秀的芳容,见了之后,都赞叹这个大美人果然名不虚传。秀从她们的眼里看到了崇拜的信息,骄傲得像皇后。她想,就凭这种风光的场面,受一天马车的颠簸也值得!高长泰介绍她见了婆婆和其他亲属,但不见大老婆露面。秀其实最想见的还是大老婆。夜深了,外人走完,婆婆去叫大老婆。秀不自觉地端起城里小姐的架子,待一个瘦弱的女人低头走进来时,秀的心忽然软了。这个女人很憔悴,也很自卑,她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秀过去拉住她粗糙的手说:“大姐,这次来我也没带其他东西,只一块料子,就算作见面礼吧!”
大老婆显然感动了,抽出手抹眼睛。这时,娃娃睡醒了,局促不安的大老婆一下找到了精神寄托,从保姆手里接过娃娃说:“你们说话吧,我去哄他睡觉。”
说完抱着娃娃出去了。
屋子里的人沉默一阵,老母亲说:“你们累了一天,早点睡吧。”
他们睡觉的房子是当初高长泰娶大老婆时的新房,一直空着,只有高长泰回来住几天。高长泰确实困了,秀却还很精神,饶有兴趣地打问高家家史:“没想到,你家这么阔气!以前是不是出过大官?”
高长泰说:“当然,这高门楼还是朝庭赐修的呢!以前门楼上有皇帝题字,土匪抢粮时抢去当柴火烧了。从那以后,我们高家就败落下来,一代不如一代。前年,我哥哥又在外省遭了难,连个后代都没留下。我几次梦见哥哥对我说要把高之福过继给他,我知道你不同意,就没说。”
秀说:“有啥不同意的,不就是挂个名。”
高长泰说:“你真的情愿让高之福留在老家?”
秀点点头,说:“我放心了。大老婆不是刁钻的人,我觉得她挺可怜的,她这样守着你,图个啥?我也会老的,我会不会落个她这样的下场?”
高长泰说:“咋会?你是我情愿娶来的。我也给大老婆说让她再嫁人,她不肯。好在家里地多,足够养活她和我妈。”
秀说:“谁知道你能不能靠得住。我想通了,要多养些娃娃,一个心坏了,还有其他的。”
第二天,母亲提出把高之福留下,秀没有推辞就答应了。高长泰说明把儿子过继给哥哥后,她激动得简直要将秀当成菩萨,再三对高长泰说:“秀年龄小,带着娃娃性,凡事你都要依着她。”
大老婆一个劲抹眼泪,临告别,拿出一双千层棉布鞋,对秀说:“你不要嫌土,在家时穿上。买的洋鞋太硬,你养完娃娃身子虚,夹伤了脚落下病根,一辈子疼,到老了才难过哩!”
秀收下,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拉了拉她的手。
离开村子后,秀才觉得心里空得难受,忍不住,伤心地哭了起来。高长泰越安慰她越哭得厉害,保姆说:“唉!肚子掉下来的肉,谁能舍得下?不过,老家也不是太远,想了时就回去看。你不要哭,刚坐完月子,落下病根,就成流泪眼了。”秀就止了哭,呆呆地望着无边无际的秃山土路,宽慰自己似地想:这种分别算啥?有的人不到十三岁就要打仗,就要被活埋呢!
3
回城后,高长泰正常上班,有时还要加班加点到深夜。秀热衷于各种社交活动。在几位官太太影响下,她还很快学会搓麻将。秀到低年轻,精力好,能陪县长太太搓得尽兴。她是新手,手气特别好,总能赢些钱回来。再说,一上麻将桌,她全身心地投入,啥烦恼都没有了,谁约都去。没人约时,她就主动约请,还把保姆也教会了——有时侯需要凑数。高长泰却没有搓麻将的天赋和耐心,躲难似地逃避,后来再没人约他。秀单独出马,不再嚷嚷着找工作,她甚至忘了在乡下的孩子。高长泰提醒她去看看,秀说:“看啥?不看也好好的长着。去看一次,伤心一次,还不如不去。”
高长泰就抽空自己去看。
秀又有了身孕,她怨一阵高长泰,还是决定生下来。高长泰暗想,原以为大老婆是个累赘,没想到她现身教育了秀!他摸透了秀的脾气,要是她不想要孩子,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光阴荏苒,几年时间张张驰驰地过去。小县城不时地受到外界大气候的影响,动荡一陣,但没有什么大的冲击——譬如在内地同日本打仗,听得日本军队要冲过关中,一路杀来,后来却向南去了。人们慌张一阵又恢复往日的平静。
已经成为国民党士兵的秀二哥得知部队要调往内地去打日本人,给秀带来口信,要她想方设法活动活动让他留下。秀急得团团转,哭着求高长泰找关系疏通,高长泰一听,愤怒异常,痛斥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打日本人那是正义事业,作为军人,未临阵就想着脱逃,有什么脸面提出这无耻要求?我要是他长官,先枪毙他个窝囊废!”
秀气得脸通红。他清楚知道拗不过高长泰,便送礼托孙太太。孙太太答应帮忙,还没结果,部队就走了。秀哭肿眼睛,半月不与高长泰说话。半月后,二哥请人写信来,秀不识字,只能求高长泰读。他们和好了。
高长泰兢兢业业上班,有稳定薪水,不能大富,也没有商人和市民的焦虑。秀忙社交,打麻将,乐此不疲,成为标准的官太太。秀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圈子只多了三个孩子,其他人还是丈夫、保姆和麻友。旧时伙伴相聚,无话可说,慢慢就不来往了。就是说,她的生活圈子不是在扩大而是收缩。
二哥的信逐渐减少,后来没有了。秀晚上做恶梦,吓醒了,请高长泰写信问寻,没有回音。再联系不上。秀大哥说准是他升了官,发了财,娶了洋太太,嫌老家人土,不敢来往了。秀也不敢往坏处想,只能这么认为。日本投降那年,部队派专人送来了二哥遗物——他战死了。那次战斗死了上千人。
秀在伤悲之余把怨气全撒向高长泰。冷静下来,生死离别的阴影笼罩心空,她第一次深刻地体味到人生的无常、生命的空虚和时间的流逝。她久久地照镜子,对着少女时的照片惆怅,发呆。她开始品尝浓浓的失落滋味,向高长泰诉说,高长泰建议她学画画。秀说我没文化咋画?高长泰说那你就识字读书吧,多少时间都能消磨掉。秀索然无味地说八十岁学唢呐,迟了。高长泰说绣花吧,这你总会吧?秀生气地跳起来,指着高长泰的鼻子说,像我们这个层次的太太谁绣花?你是成心寒碜我,让她们笑话?高长泰解释说古代大家闺秀都会绣花。秀的生气升华成愤怒,尖声说,我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我知道你嫌我没文化,从心底里瞧不上。我养了四个娃娃,变老变丑了,总有一天会同大老婆一样抬不起头来。高长泰发誓赌咒,保证海枯石烂心不变。秀慢慢气平,说,你要写个字据。高长泰让她找来一块白稠布,工工整整,认真写。秀见他做得一丝不苟,破涕为笑。
高长泰接着讨好地说:“你讨厌的那个粗鲁军官死了。”
秀问:“咋死的?打仗吗?”
高长泰说:“要是打仗死掉就光荣了,是因为花花事闹大了被枪毙的。唉,一个军人没死到战场上倒死在女人的裤裆里,真可惜!”
秀从来没听过一向文诌诌、自称是大家子出身的高长泰说过这般粗俗的话,一时愣住了。高长泰以为秀在为他担心,说:“我是文官,啥时候都不上战场;至于‘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不是我高家人的追求。秀,你当初选择嫁给我,还是有先见之明的!”
秀说:“他们认定你不再会升官,都说我嫁你亏了。我觉得知足,没给你出过丑。”
高长泰说:“你不要向那些官太太学,她们懂得什么?不是我没本事,现在的世道太黑,当不成官。我这样平平安安地过,有吃有喝就成了。小时候算命先生说我有一次牢狱之灾,我就不信!我本本份份地做人做事,咋会出差错?”
秀说:“就是,平安是福。我们全都靠你,你可不能有啥闪失,现在的钱都越来越不值钱了。”
高长泰说:“会转好的。我们政府的人要是挨饿了,老百姓咋办?生活的事,不用你操心,就是政府垮了,老家还有地,我还可以教书,饿不着你们。”
秀说:“我可不到乡下去,茅房四面透风,还臭得进不去。”
高长泰说:“你不要尽往坏里想,文职官员端的是没有风险的铁饭碗,不像当兵吃粮的。我那个当营长的同学,我们结婚时他专门来了,他死得才叫冤枉呢!谁让他当墙头草,没有主见呢?上面派他去看押修路的西路军战俘,本想教育他们悔罪,谁知倒给战俘说过去,信了他们的主义,打算带领部分士兵和战俘一起逃跑,结果让人告了密,上面没有审问就枪杀了。”
秀惊讶地说:“啥时候的事?”
“几年了。”
“那你咋才想起来给我说?”
“事发时我就给你说过,你爱听不听的,谁知心思在哪里!”
秀想一会,说:“不提这些事了,不吉利。”
抗战胜利并没有带来平安和祥和,纸币的贬值,戏园子的冷清,匪兵的横行霸道,不断地透露着某种令人心慌的信息。秀在看戏搓麻将之余,也开始思考一些现实的问题。她与官太太们在一起时也嗑瓜籽,抽烟,讨论时局变化与自身的关系。孙太太说秀的靠山牢固,高长泰做了多年文书练好了文笔,啥时候都有用,最坏也能教书过活;秀说还是孙医生的职业好,治病救人,时代翻几个滚也甩不掉。县长太太不喜欢这些话题,听一阵就打茬,说时局是男人们关心的,做太太的闲操什么心?太太们一起说,你当然不用操心,你家县长连了几任,把几辈子的光阴都挖下了!到时候,我们找去,可不要翻脸不认人呀。县长太太就一叠声地叫穷,说家里孩子多,吃饭、穿衣、上学各种花销像水一样往外流,有门没门的穷亲戚也常常来沾光,不搭理吧,让他们回去瞎说胡说划不来……于是,话题引向别处。秀想起高之福在乡下上学的钱全由高长泰负担,城里高之禄、高之寿、高之美三人的学杂费一天多似一天,而她的手气也臭进茅坑,老是输。秀原来不在乎输赢,连着输,输急了,也就开始计较起来,并且巧妙地耍点赖。其他太太也染上了类似毛病,于是大家不欢而散,再不相约,各自活动。
秀的注意力开始转向家政。曾经乐天知命的高长泰对时局越来越不满,下班回来一进屋子就大发牢骚:“什么世道吗?买一袋面得几袋钞票,这正常吗?有这样的政府吗?不想着解决问题,整日在广播上说假话,自欺欺人,真不像话!”
秀没好气说:“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你急啥?”
高长泰说:“我是读过书的人,领国家的薪水,怎能不关心国家大事?”
秀狠狠瞪他一眼,坐上太师椅,翘起高架腿,点上洋烟,优雅地吸一口,吐三个圈,然后开始持久论战:“你没做成大事,光关心有啥用?县城里混了这么多年的人,谁像你原地不动?不升官倒也罢,挣来钱也是本事,你挣了多少?我在外面打麻将不敢出手,让人家风言风语笑话,你听了舒服吗?再这样下去,只怕连风言风语也听不到,该带着几个孽障娃娃沿街讨吃去。”
“你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咋会落到那个光景?我的老家——”
秀拍桌子,厉声说:“又要夸老家地多,是不是?你家祖上显赫!你家地多!你家富得流油!可是咋不见显出来?高之福的吃喝拉撒还要你管?”
“高之福是你养的,我们不管,谁管?”
“亏你说得出口,不是你们老的少的哭着喊着要过继给你哥吗?”
“你知道,那只是个名分。”
“名分?你家人都爱名分,是不是?给你养个大老婆也是为了名分,是不是?高之福从来不叫我一声妈,冷淡我,肯定是她从中挑唆。假期他来城里,光知道像长工一样闷着头找活干,我问半天也没一句话。他让大老婆调教得哪像大户人家娃娃?你还要带城里的三个娃娃去乡下,我可不让他们一个个变成土包子。就高之福一个,都让我在官太太们面前我丢尽脸面了。”
“自个骨肉,有啥丢脸的。”
“我都后悔死了,早知道这样,让保姆在城里带。”
“城里乡下还不一样?四个娃娃,吃你奶的时间加起来也不到一年,哪个当妈的像你?”
“吃奶,吃奶,又是吃奶!让我像你妈一样奶你到六岁,我办不到。”
高长泰盯着秀,气得浑身发抖:“我妈奶我到六岁,难道错了?你不觉得她更像一个母亲吗?这些年,娃娃们的事你管过吗?你除了看戏打麻将睡懒觉,还干啥了?”
“娃娃有保姆操心。我嫁给了你,就要靠你养。城里的太太谁不是这样?你要没本事养活,就不要娶我呀。我都后心胀死了,当时不懂事,为啥要嫁个大自己十几岁的男人。”
“当初我没当官,也没钱,又没抢你去,是你自己看上的。”
“哼!要不是我怕鬼怕恶梦,就是当老姑娘也不嫁你。”
高长泰懵了,说:“你说怕鬼是咋回事?”
秀沮丧地说:“那年活埋红军的事也还记得吗?我亲眼看见一个人——后来听说那是个大官,被打死到房顶上,接着看见那么多的人被活埋,我怕呀!我妈死得早,晚上我做恶梦吓醒了也没个靠头。我想你有煞气,能避邪,又在政府工作,生活有保障,就托了个媒人去说,嫁给了你。”
“你托媒人?”高长泰想一阵,猛地一拍头,说:“我清楚了,难怪当年媒人再三撺弄着让我也去提亲,原来是你打发来的?”
秀叹口气,说:“我还花了一点私房钱呢。唉!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真傻,跟演戏做梦一样。”
高长泰发一会呆,说:“你再不要怨天怨地,高家就是火坑,也是你自愿跳到里面的。”
秀埋头哭了起来。高长泰知道这种口舌战是无休止的,即便劝她不哭,偶尔一句话会导致新一轮没有结果的斗争,还不如任她哭去吧。他坐到一边,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起来。
4
六月的一个星期天,高之福送来一篮子“李广杏”。这是秀最爱吃的,她与三个儿女一口气吃了半篮,才想起高之福,出去找,发现他已经扫完院子,正扫大门外的路面。秀喊他过来,说:“你勤快的很,谁让你扫院了?还扫到马路上去了。”
高之福低着头,讷讷说:“多扫点,不费力气。”
秀说:“你来城里就两天,跟上弟弟妹妹们挺直腰杆到处转转,不要光干活。”
高之福不敢大声出气,头更低了。秀从他畏缩的姿态上看到了大老婆的影子,心里一陣酸楚,说:“这也是你的家,谁都没多嫌,你有啥怕的?啊?你年龄最大,要同弟弟多说话。”
邻居过来,说:“这就是高之福吗?都长这么高了?”
高之福没抬头,秀忙打完圆场,叫他进了院子,关上大门,说:“别人问你话,咋不言喘?你咋变成这样了?谁欺负你了?是不是那个小脚女人?”
“不,没有人欺负我,大妈待我很好。是大妈让我送杏子来的。”
“大妈大妈,叫得多顺溜!她是你大妈,我是你啥?”
……
“说,你是谁养的?”
高之禄、高之寿和高之美说说笑笑走过来。他们要去看电影。高之美经过高之福身边时,站住说:“大哥,你想不想看去?”
高之福摇了摇头。高之美还想动员,高之禄、高之寿咳嗽,吐唾沫,瞪她,并作势要走,高之美跟他们去了。秀望着高之福呼呼生气。保姆看见了,悄悄躲进房子里。僵持一阵,高长泰回来了。
“你们站在这里干啥?刚才高之禄他们去看电影,高之福咋没跟着去?”
“呸,他还想看电影,我看天世下的苦命!”
“高之福多长时间不进城,你发啥脾气吗?”
“发脾气都是轻的,我还想打他哩!我十月怀胎,让他叫一声妈都不肯。”
“你又犯犟。高之福长大了,懂事了。”
“懂事了为啥不叫?我活得清清白白,有眉有眼,有啥叫不出口的?他叫过你爸没有?以前想着他大了会明白事理,谁知越大越木讷!我们是土匪还是讨吃的?你不稀罕他叫你爸,我偏要他叫我妈。今天,我非要他叫一声才成。”
高长泰冲高之福说:“不管你过继给谁,她是你亲妈,你都十四岁了,该懂事了,就叫一声吧。”
高之福只是一个劲把头往下低,不说话。
秀气得声音都颤抖了,指着高之福说:“你犟!好,你犟!小脚女人给你灌了多少迷魂汤?叫一声妈就这么难吗?你爱干苦活吗?好!去,把茅房收拾干净。”
高之福转身往茅房走去。
高长泰说:“这是他干的活吗?有粪工来收拾呢。”
秀说:“让他去。”
高长泰喊来保姆扶秀进屋,然后到茅房,见高之福光着脊背正干得起劲,说:“你妈说的是气话,谁让你真的干活了?快穿上衣服,不要着凉。”
高之福憨笑一下,说:“她不打发我都要收拾的。大妈说城里现在钱紧张,我多干点活,给你们省些钱。奶奶、大妈都说让你不要往回带钱。”
“该带的钱,还是要带。”
“乡下传说城里人蒙住脸到饭馆等着吃剩饭,舔油碗。我怕你们……”
高长泰哭笑不得,说:“现在形势不好,是紧张了点,但也不至于——唉!你的心眼真死,别人说了你就信了?我是政府里的人呀,咋会落得……唉!”
高长泰劝不住高之福,就呆呆地看着他干活,心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
从此,秀对高之福凉了心。高之福却一如既往,进城时赶着驴车送面、菜、棉花和水果之类,回去时拉了粪土给土地当肥料。高长泰家的茅房掏干净了,他就掏别人家的。粪工见高之福抢他们的饭碗,要打,碍于高长泰面子,不敢动手,便找秀告状:“你们是吃官饭的人家,怎么同我们这些下苦的粪工争吃的?就不怕人笑话吗?”
秀支吾着应付过去,等高长泰回来,新账旧账一股脑翻腾出来吵得天昏地暗。
下次高之福来,秀严告他不准再丢人现眼,掏别家的茅房。高之福说这有啥丢人?我不偷不抢,他们同意了的。秀说那你觉风光得很,是不是?要不要给你披红挂彩?高之福说人都要拉屎尿尿,就要掏茅房,没啥。秀气得心急肉跳,找高长泰吵闹:“说正事时高之福三脚踢不出个响屁,论起歪理来,一套一套的,根本把我这个妈不放到眼里!我看他是来臊皮的。你告诉他,以后再不要到城里来。”
高长泰好说歹说,最后回老家一趟,说服高之福,保证不再到城里拉粪,才平息这场风波。
高之禄、高之寿因为高之福拉粪的事受到同学嘲笑,又隐约听父亲说要让他在城里上学,他们商量好绝食示威。保姆劝不进食,着急了,找到秀说明情况。秀和那帮太太们一样,不搓麻将手痒得难受,终于打破冷冻局面,约好现场清账,重新开战。保姆找到县长家,秀正打得热火朝天,懒洋洋说不吃饭那是饱着,饿了自然就吃开了,你不要管。晚上回来听说还没吃,就去过问,高之禄、高之寿齐声说:高之福害得我们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他要是在城里上学,我们就当兵打仗去。学校都动员几次了,别看年龄不够,我们偷着到前线去。
秀怔怔地盯着儿子看半回才反应过来,说你们不要胡来,我找你爸说理去。这个家还要不要了。
高长泰正在书房看报纸,正要对有关淮海战场的报道进行评论,发现秀怒气冲冲,以为她搓麻将输了钱,说,输了多少?没关系,犯不着为输点钱生这么大气。秀没吭声,径直过去坐上太师椅,翘起高架腿,点上洋烟,优雅地吸一口,吐三个圈。高长泰看秀摆兰花指架势抽烟,就知道她胸有成竹,准备要持久论战,以为前天晚上同朋友到窑子里喝花酒的事被侦知,心里发毛吓得出一身汗。秀冷冷地瞪着高长泰,足足有一百零八秒。
“你是不是要让高之福在县城上学?接下来是不是要把大老婆和你妈接来?有什么打算你早点说,我们娘几个出去当讨吃的,不要被挤进沟里了还做梦。”
高长泰回过神来,说:“哪里的话,她们住惯了乡下,还要守地,才不到城里来呢。”
“那高之福呢?是不是下学期就要上学?难怪他臭表现呢。”
“……他也是咱们的亲骨肉,你我没管个啥就长到了十四岁。上小学本来就迟了,中学再不能耽搁。你知道,乡下没有中学。”
“你不要给我说废话。我问你,高之福在县城上学不?”
“咱们商量商量……”
“我告诉你,高之福要来,老二和老三就要出走。他们要是真走了,我可不答应。”
高之禄、高之寿推门进来,说:“爸,妈,我们长大了,同学中已经有人当兵去了,我们也打算到外面闯荡去。”
高长泰说:“你们翅膀还软着哩,不然,想飞哪里就飞。你们以为打仗是玩老鷹捉鸡的游戏吗?”
“我们知道,打仗会死人,没有啥怕的。”
秀拍打着桌子说:“老二、老三,不要说生呀死呀的!爸靠不住,有妈哩,妈就是拿个碗拿个打狗棒讨吃也要供你们上完学……呜呜,我的命真苦呀……”
高之禄、高之寿见秀哭了,腰杆硬起来,把平日积攒的怨气全发泄出来:“爸!你到学校里看一下,我们是政府子弟里穿得最寒酸的,有些乡下土地主家的学生都比我们强!别的家长常请老师吃饭,你连老师面都没见过,老师总找我们的茬儿欺负,听起来你还是政府里工作的人呢,你看谁把你当回事?又来个乡巴佬高之福臊皮,传得满城人都知道,把我们的脸丟完了。眼看开学了,我们咋进学校门?谁还看得起我们?”
秀插话说:“千错万错,不该把高之福过继给旁人,既然已经错了,就错到底吧。以后,不许他再进我们家的门。”
高长泰铁青着脸走来走去,说:“把亲生儿子拒之门外,我做不出来。老二、老三,你们不要看一些表面的、世俗的东西,我在政府里是学问最高的,谁小瞧了我?”
“政府里要比官位高低,你学问高,官就应该高呀,咋还不如给县长赶过马车的车夫?他不是现在都升官了吗?”
高长泰吃惊地打量着两个儿子,心里一阵阵发冷。高之禄十三岁,高之寿才十岁,他们竟然成精了,说出一大堆这么世故的话。
秀和两个儿子滔滔不绝,越说越气愤,高长泰心乱如麻,又不想当着秀面与儿子争辩,伤感地闭上眼,低下头,忍住没让泪水流出来。
高之福在县城上学的事泡了汤。高长泰专程到老家去说,打算让高之福到另一个县城上学,高之福说要照顾奶奶和大妈,不想上学。高长泰无力劝说,只得任其自然。第二天,出了家门,回头凝望高大门楼说我离了职就回来住,种种地,锄锄草,挺好的。老母说回来对回来对,叶落归根嘛,人都是这样的。
高之福脸上没有表情,也不说话。
5
学校一开学,家里就冷清了。秀几天不搓麻将就没着没落,转出转进,丢了魂似地。她大部分时间泡在麻将桌上。因为怕寂寞,太太们都改正风气,麻将搓得愉快。县长太太连着几天手气好,算一算赢了足够买两匹马的钱,一得意,忘了县长的警告,向诸位太太宣布一个秘密。县长通过驻军长官重金加上等烟土租了几部春宫片,她和县长偷偷看几个晚上,看了好多遍。秀和其他太太以前只听说过大城市有放映春宫片的,没想到身边就有,一起要县长太太让她们也看看。县长太太说这种事只能让男人们去想办法,女人家咋好出面?大家想想也是,再没心思搓麻将,就打听春宫片的内容和细节,县长太太也乐于添油加醋地描述。太太们听着,笑着,捱到天黑回家了。
晚上,秀早早叫高长泰到卧室,满面春风敷衍几句话,便切入正题,说了春宫片的事情。高长泰皱起眉头说男女之间把肮脏事像戏一样演,还是人吗?跟牲口有啥区别?秀说那事有啥肮脏的,你要不肮脏哪来几个娃娃?高长泰说事情本来不肮脏,但是演出来就肮脏了。他们绕口令般辩论一阵,高长泰烦躁了,说你觉得理由长得很,是不是?问问孩子们,让他们评评理。秀也烦躁了,但她耐着性子说咱们忙头忙脚,都快把那事给忘了,这像两口子吗?高长泰说我们都这把年纪了,心思应该放到儿女身上,哪有工夫想这些事?秀冷笑一声,说你老了,我还年轻。你不要忘了,我是十六岁嫁给你的。人都说女人像猫,在家里喂不饱就跑到外面去偷吃……她一边说一边观察高长泰的脸色。高长泰气乐了,说你这只猫要觉得饿就偷吃去吧!秀说你不要以为我不敢。高长泰说你是南天门上的白猪娃,倔起来把玉皇大帝都敢拱。秀看出这样斗嘴没啥意义,重整旗鼓,把话题又引向春宫片,于是新一轮理论开始。几个回合下来,还是没有结果,倒把两人的情欲激发,不再争论,在床上亲自演练一阵。事完,高长泰喘会气,说不看春宫片,我照样能成。万一有问题了,我就喝锁阳酒。秀说锁阳酒也不是灵丹妙药。高长泰立刻反驳说咋不是?那年省上大员来河西视察,点名要的土特产就是锁阳酒。秀没兴致听他的话,心里盤算着如何说服高长泰。
秀办法用尽,都不能使高长泰动摇。她去问孙太太,遭遇一样。两人同仇敌忾,把各自的男人贬一通,解解气。下次搓麻将时故意输给县长太太一些钱,然后瞅准时机提出让她再看春宫片时把麻友们也叫上。县长太太并不领情,当即回绝,说看这种片子,只能是两口子,有旁人在,多难为情。诸位太太想想也是。秀还不甘心,建议县长太太想办法光让麻友们看,不要男人。麻友们是多少年的情意,又都是女人,不会尴尬的。县长太太眼珠一转,说我合计合计吧。大家抓到一线希望,不肯轻易松手,继续输钱。过了半月,县长太太还在合计中,大家都有上当的感觉,她们相约要折磨折磨县长太太,半月不与她打麻将。县长太太熬不住寂寞,派人请,亲自请,都被推脱了。
秀报复县长太太,自己也倍受煎熬,便常找孙太太聊天。一个雨天,她打伞去时保姆说孙太太去了孙医生诊所。秀想去买些药,顺便把孙太太约到家里去抽烟说话,快到诊所,远远地看见孙医生一个人没打伞,淋在雨里。秀问你站在雨里干啥?孙医生说这里的雨太稀罕了,难得感受感受。秀说南方人我见多了,没有你这样想雨的。孙医生请她进去,秀买上药,问孙太太呢。孙医生说在家里。秀立刻明白孙太太撒了谎。撒谎是女人的天性,秀想不通孙太太为啥要撒这个没有意义的谎。孙医生请她坐,等雨小了再走。秀想回去也是孤寂,还不如在这里消磨时间。
孙医生似乎很懂女人的心,他避开时局、物价不谈,只挑一些服饰和走红电影明星方面的事说,引起秀的兴趣,她痛快地听,痛快地笑。不想孙医生话头一转说,高太太,你是当年的县花,比起那些明星来,也不逊色。秀一愣,脸潮红,说孙医生你说笑话,我是啥,人家是啥。孙医生说我说的是实话,咱们这里太偏僻,缺少机遇,不然,保不准你也会走红哩。秀笑一下,怅然说回头看,当姑娘时的事就像昨天,其实呢,时间已经过去了多少。唉!老了。孙医生说时间确实过得快,但高太太的风韵没有损失多少呀。哈哈哈!这句话让秀心惊肉跳,热血直往脸上涌,但见孙医生笑得爽朗,知道他是说笑话,就也当笑话,顺着茬儿说真的?要是现在我们都是单身,你肯娶我吗?孙医生说咋不肯?我是求之不得呀。当年你在县城走红前,我就向你父亲提过亲。秀说我只记得你给我看过病,可没听说过这事。孙医生半真半假地说不信问你父亲去——哦,他老人家归西了。不过,确有其事,你走红后我还请媒人凑了热闹,可你看上了高文书。你有眼力呀!高文书在政府干事,多有前途,不像我,给人看一辈子病,最后也会得病死掉。秀如坠烟雾里,想一会,说孙医生,你不要欺负我心眼实,你说的究竟是真还是假?孙医生说你感觉真的就是真的,感觉假的就是假的,我有啥办法?哈哈哈……秀也陪他笑一阵,看看雨小了,小跑着回家,对着镜子照,翻出旧照片看,找出好衣服,一件一件地穿着欣赏。试完了,就品味着孙医生的话和笑,百思不得其解。孙医生平常沉默寡言,温文尔雅,今天怎么像换了一个人?
她想着,痴痴地一直坐到高长泰下班回来。
县长太太坚持半月,终于憋不住了,登门拜访秀,说她为片子事努力过,被县长严辞拒绝,还翻了脸。秀不信,说县长只有你一个太太,舍得骂吗?县长太太流着泪说明的就我一个,暗的四五个,我摸得一清二楚,只是不说破,说破了没有啥好吃的果子。我知道,将来还得依靠儿子养老,男人没有一个能靠得住的。秀安慰她几句,说不晓得我家男人在外面有没有?县长太太叹息说管他们有没有,知道了也是增加些烦恼,只要供穿供吃供喝,由着他们去吧!在名分上我们还是明媒正娶的,死了到阴间阎王都不承认那些妖精!秀可想不了那么远,说我今晚得问问他,不能让他把钱花到野女人身上。县长太太突然眼睛一亮,说光顾哭了,差点忘了正事,你家男人升官机会来了。秀问啥机会?县长太太说党部书记出了问题,死罪是逃不脱的,他的职位算来算去只有高文书能接。秀激动地说真的吗?是不是县长说的?县长太太说我是在家里偷听到的,恐怕你家男人还蒙在鼓里呢。秀说他真要升了官,我得重谢你!县长太太说不用重谢,咱们麻友凑齐搓麻将就成了,你和孙太太感情好,你去约。
高长泰对仕途早就心灰意冷,只是热衷于高谈阔论和收集壮阳补品。锁阳酒每天早晚喝两次,从不耽误,同房时对秀更是尽心尽力,一丝不苟。秀没感受到锁阳酒的威力,倒以为是“猫论”发生了作用,心里暗笑,同时也暗自得意。县长太太的话在她心里激起千层浪,特地到城隍庙里烧香许愿,晚上,象征性地与孩子说些话,就早早叫高长泰到卧室里,先绕个弯,打个马虎眼。听说你在外面有了相好的,是不是?高长泰一惊,问这是谁造的谣?我有那闲心吗?我有那精力吗?秀看他急了,连续抛出烟雾弹。我还说女人像猫呢,其实男人个个都是馋猫,贼溜溜地眼睛四处找腥味!我这朵花插在你这堆牛粪上十几年,不是没有蝴蝶蜜蜂飞来,是全让我堵回去了。你倒好,马不跳鞍子跳开了。我可给你说,现在还有男人说我“风韵犹存”哩!高长泰老猫样的眼睛盯着秀看,总觉她的发怒不真实,寻思她道士葫芦里装的什么鬼。秀毕竟没城府,怕他看穿,急忙切换主题,说你要没外心,为啥要升官了还瞒着我?想把我甩掉娶新老婆吗?都说男人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你要升官、发财,我不会累赘你的,我会喝大烟死掉为你腾开路的。高长泰笑了起来,说我知道你三天不吵闹,嘴就痒得难受,捕风捉影的事让你说来就跟真的一样。说完拿起报纸看。秀一把夺过,套一阵话,见他确实不知,就点破党部书记的空缺问题,高长泰索然无味,说那事能轮到我吗?我连想一想的兴趣都没有。秀说了县长太太透露的内部机密,高长泰大笑道,哈哈!这是县长常用的伎俩,我可不上当!每次有了空缺职位,他提前就放出风来诱人送钱送烟送古董。我家祖传的古董字画不少,就是不给他送。秀说你不要舍不得,升了官,不就挣回来了?高长泰说为官一时荣,字画千古事。秀说官是活的,字画是死的。高长泰说官能带回家吗?能带进坟墓吗?秀说字画就能带进棺材了?又是绕口令式争吵。不过高长泰为了保护元气,绕两圈后就主动休战,任秀如何刺激,他都佛像样无动于衷。秀只好从其他地方找缺口,问原党部书记咋出问题的。高长泰说这叫“天要灭曹”,你记得那年在房顶窜来窜去打枪的红军吗?他还是一个不小的官,当时被打成重伤,正好掉到书记家院子里,书记太太救了他,书记知道后也没举报,等红军养好伤后就送出城。书记以为他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还是让人知道了。最近,这事被捅出来,聽说他还私通共产党,看来要杀头的。秀吃惊地说那人看起来老实,竟做这种事?难怪他不与人来往,把太太也管得很紧,不让出来打麻将看戏,这次准没好果子吃。高长泰说狗咬狗两嘴毛,究竟为了啥事谁也说不清楚,害得我天天写材料,头昏眼花的。我在政府多少年,把他们的丑陋嘴脸看透了,除了我,有几个干净的?高长泰为进一步强调自己出淤泥而不染,就势借题发挥,综合国内形势和县城小道消息,把政府官员挨个批判一通。秀心里打算已定,但假装听得很认真,高长泰说得更起劲,后来见秀困打盹,怕睡着了,叫她两声,问那个夸你“风韵犹存”的男人是谁?你可不要搓麻将把心搓野了。秀说那是我瞎编的。
第二天晚上,高长泰又问,秀说你告诉字画藏在啥地方我就告诉你。高长泰警惕地问你又不懂,再说你不喜欢那种味道,打听干啥?秀说你吹得那么好,我想看看究竟好在哪里,再说,我是家庭主妇,应该知道你的秘密。你说,还有啥事瞒着我?高长泰忙说不是我瞒谁,我不是劝你学过画吗?你对这些根本就不感兴趣,你想看我取出来。秀跟出去,高长泰打开杂货房门,从杂货堆里搬出两个箱子,里面全是一卷一卷的古物,高长泰逐个给他讲解,秀半懂不懂,耐着性子听。高长泰挑选出一幅水月观音图和一卷写经,说是敦煌藏经洞里的文物,最值钱,外国人出500两银子他父亲都没卖。秀吃惊地问有这么值钱吗?高长泰这是唐朝的字,宋朝的画,快一千多年了,人才能活多少年?秀疑惑地说那么值钱你咋放在杂货房里?高长泰诡秘地说这是孙子兵法上都没有的战术,万一世道有变,贼、土匪和乱兵撞进来绝想不到这杂货堆里有奇货的。秀没想到高长泰会有这个心眼,她思忖两天,又偷偷拿出古物仔细看,实在品不出好在哪里,就疑心高长泰故弄玄虚,哄她;如果真的值钱,会藏在杂货房里?高长泰喜欢空谈,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秀犹豫再三,挑上十件《水月观音图》《敦煌写经》等古物,精心包装好,托县长太太转给县长,算是投石问路。
过两天,县长太太约她去家里。秀去后,发现麻友不齐,县长倒在。他应付几句话,忽然问高太太,《水月观音图》和《敦煌写经》真是藏经洞里的古物?秀说我不晓得,高长泰说是他爷爷当官时别人送的。县长“哦”了一声,说我也觉得不会假。高文书干了多少年,尽职尽责,我一直考虑他的前途,没有合适的空缺,再说,他的性格有点倔,让我为难哪……说完,紧紧地盯着秀看。秀见他的眼睛似乎也在说她“风韵犹存”,不由得心里发毛,便躲开。县长笑两声说,不过,最近有个很好的位子,多少人争得挤破了头,在我看来,高文书人稳重正直,比较可靠,只是——县长太太接过话头说,他也为难呀!省上的,地方的,哪一路神都得烧香磕头呀,说穿了,方方面面打点到家,事情才能成。现在时局不稳当,一个小职员,说炒就炒了,还是官高点好呀!秀迷惑不解,问你是说,还得花钱?县长太太说,不用钱,古物就是很好的敲门砖。县长已经洞察出秀是背着高长泰在操作,心里暗喜,冲他太太说,人家高文书半辈子清高,喜欢收藏,并不热心求官的。秀急忙说,不,不!他也想着哩。你说,还得多少古物?县长太太说当然是越多越保险啦。秀说明天我再送十件来,成不成?县长太太说试试吧。秀说那我就送二十件来,就那么多。县长说成,成。
秀回去翻拣,数一数,总共还有五十八件,便挑二十件残缺的、发黄的字画送给县长。做完这些事,秀心里一阵空落,她隐隐觉得这些东西是值钱货,不然县长不会轻易出面。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用三十件古物换一个官,也值,何况,那些古物本来就是人送的呢。
6
高长泰荣升县党部书记的消息又在城里掀起一阵风。市民都说高长泰福大命大,阴阳先生说高家的风水好,脉气正旺,高长泰还能升几级官。自然,羡慕的、嫉妒的、咬牙切齿的,不在少数。尤其那些竞争失败的对手恨不能雇土匪灭了高长泰。论在官场技能与社会周旋的能力,高长泰不比任何人强,为啥他在情场、官场的竞技中轻而易举获胜?不服气的人联合起来,翻出高启泰早年在宁都闹暴动和高长泰为红军战俘求情的事,再引用一些高长泰多年来诽谤政府的话,上书告他。其时省城兰州正全力准备同解放军决战,无暇顾及小县城。他们不甘心,又在县城造谣说高长泰利用了老婆姿色,当年他娶秀时就是为了日后的升官,等等,诸如此类。招数使尽,高长泰的位子纹丝不动,并没受到影响,他们才偃旗息鼓。脑子灵活的,又忍气吞声,想法靠近高长泰。
官帽落到头上,高长泰感到很意外,他寻思大概与不断恶化的时局有关。政府以前惯用无德无能的小人,结果内外交困,半壁江山都输给了共产党,现在看来幡然悔悟,要依靠有真才实学的贤人能士了。高长泰想十多年来的卧薪尝胆没浪费,在众人贺喜的酒席上开怀畅饮,朗诵李白的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高长泰享受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感觉”,还没完全进入新官上任的角色。秀以前苦练出的社交本领也派上了用场,她游刃有余地应付各种场面。约她搓麻将的人更多——而且是年轻大方的新太太,县长太太、孙太太等老麻友却很少露面。
秀只是偶尔思想一下,并不在意。
当地自古以来就有拴娃娃亲的习俗,县城人对这种传统兼容并蓄,水烟作坊主、小官员等社会名流托媒人与高家攀亲。以前高长泰“不得志”时就断断续续有人想拴住高之禄、高之寿乃至高之美,秀没看上,推出高长泰做挡箭牌,高长泰极力反对陋习,得罪不少人。现在,各种有来头的人卷土重来,这类事不能随便敲定,秀应接不暇,焦头烂额。乡下地主豪绅也盯上了高之福,到城里来提亲。秀沐浴在春风得意中,反思对亲生儿子高之福的刻薄,她良心发现,便把他的婚姻问题当做头号大事来抓。她打发人做了详细的调查了解,最后选中一家富户女儿,给高之福拴上,等两年后年龄大点了娶过来。婆婆知道后,觉得门当户对,也满意。大老婆自然是随声附和。高之福听别人都说是一门好亲事,再看那姑娘长得水灵,也就默认了。
正忙得不可开交,老母撒手归西。高长泰想老母年轻守寡,饱经风霜,现在看家族兴旺了就悄然离去,不禁悲痛万分。政府人员和其他名流出面张罗,请和尚念经,请大戏小戏贤孝一起唱,历时半月,丧事办得规模宏大,热闹非凡。
之后高长泰闭门谢客,在家休整。秀叫高之禄帮着算两天账,发现干落的钱竟超出丧事费用十几倍,大喜过望,悄悄存起来。秀原来朦朦胧胧只知道升官好,但没想到有这么好,就尽量抽时间陪着高长泰。高长泰还是从悲伤里拔不出来,自责对老母尽孝太少,要不是高之福代为照顾,真个是猪狗不如。秀安慰说你也不要说得这样难听,你在城里工作,没少给家里补贴,这不是尽孝是干啥?老母说啥我们听啥,我们养的头一个儿子刚出月就过继给你哥,这个孝心还不重吗?高长泰很容易感动,他拉住秀的手说这件事我一辈子记你恩,当时我没想到你会同意,而且情愿把娃娃留在老家。秀把高长泰的头贴在胸部上,说两口子,一根红线拴到了人世上,死活在一起,说什么恩不恩的。
来安慰秀的太太们也不少。她们来劝秀不要太伤心,实际说不了几句,话题就转向岌岌可危的时局。兰州已经被攻破,听说解放军还要沿着河西走廊一路打来。解放军还没到,国民党的溃兵和马家队伍混杂不清,进了县城如狼似虎,哄抢一阵。土匪也穿上军服来混水摸鱼,孙医生的诊所都让洗劫过一回。当地驻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仿佛商量好了似的,井水不犯河水。开始秀只是听一听,以前这样的打仗抢劫和虚张声势太多了。但这次不同,风声越来越紧,传说县长带着全家逃往西宁。两天后,消息被证实,县长家里遭劫一般凌亂,显然是主人不打算再回来。于是,县政府彻底瘫痪,大小官员惊慌失措,乱了手脚——他们清楚高长泰在关键时刻百无一用,也不找他;秀没想到时局会变化这么快,而且乱得一塌糊涂,简直跟做梦一般。她惶惶不可终日,对高长泰说县长都跑了,你还守什么?是走是留你快想办法,我看现在保命最重要。高长泰说你急啥?我是文官,又不同他们打仗,再说,我没给地方办过什么好事,但也没干过坏事,哪朝哪代都能挺起腰干说话。秀说你不打仗枪子就不找你了?到时候一开战整个县城就成了战场,听说现在的解放军不像红军那时侯了,飞机大炮都有,咱们那点驻军能抵挡得住?太可怕了!要是有一个炸弹落到我们家,就全完了。我们也逃跑吧,找县长去。高长泰一拍桌子,猛地站起来喝道,逃跑,逃跑!你能跑到天上去?人跑了,地能带走吗?秀茫然问,什么地?高长泰说我家的土地。就是死也要死在我家的土地上。秀冷笑说到这时候了你还牵挂你家的土地,你就不想一想几个娃娃的活路,他们就是侥幸躲过打仗,让解放军抓去当兵咋办?高长泰说当兵就当兵,哪个当兵的不是爹妈养的。秀气得说不出话来,连声说你不走我是要走的,我要雇车拉上娃娃们走。
说是雇车,出了门她不由自主向孙医生的诊所走去。诊所关了门,她又找到孙医生家,敲半天门,孙医生才开了门,请她进去。
“孙太太呢?”秀问。
“跑了。”
秀一惊,迅速瞟一眼,孙医生表情很严肃。
“我知道迟早有这一天的,只不过面临的战争迫使她提前跑了。”
秀说:“你为啥不带着她跑?”
孙医生苦笑着摇摇头。
“那么,她跟谁跑的?”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跟谁跑都一样。”
秀更加吃惊,愣了片刻,说:“听说你的诊所遭了抢劫……你还等啥?你没有拖累,为啥不跑?”
孙医生又苦笑一下,说:“不,我哪里都不去了,我就要在这里,最好与县城一起灭亡。”
秀焦急地问:“为什么?你们男人为什么都这样恋家?孙医生,我知道你是外地人,这里没有啥留恋,咱们结伴逃跑吧!活着总比死了强。”
“咱们?”孙医生吃惊地看她一眼,“高长泰呢?”
“他不跑,他舍不得老家的土地。”
“他应该为孩子着想。”
秀哭了起来:“可他不这样想……他伤透了我的心,我恨死他了,真不该当初嫁给他,一辈子啥都没得到,眼看着他升了官,有好日子过了,谁知又……我的命真苦呀……”
孙医生闷半晌说:“不过,听说现在路上更不安全,土匪、乱兵趁火打劫,专抢咱们这种人。高长泰老家不是在乡下吗?为啥不到那里躲一下?打仗不会打到乡里去。”
秀想想也是,回来要对高长泰说,推开大门,见衣冠不整的高长泰正手持木棍,浑身哆嗦,铁青着脸,气急败坏地喝骂站在他对面的高之禄、高之寿:“说,你们把古物卖给谁了?不说我打断你们的腿,反了你们。”
“不知道,我们没有卖。”
“没有卖?哪来的钱?你们穿的皮衣,骑的洋车,哪来钱买?我挣多少钱,自个儿心里清楚。”
“皮衣是烧酒坊的李伯拉我去买的,洋车是粮行的。”
“放屁!撒谎!瞎说!我打死你们。”
保姆从来没见高长泰这样暴怒过,怕他失控真的动手,但又不敢劝,见秀回来,一个劲使眼色。秀从容走过去,说:“都啥时候了,你还发威风?丢些古物算啥?”
“你不要管,古物不是丢的,肯定是他们偷了卖掉的。你说什么?丢些古物算啥?你这个绣花枕头懂什么?那是高家传了多少代的呀。我知道你不心疼,你的眼里除了钱和麻将再没有啥好东西了。家传?都是家传?你爸挑担卖水烟挣小钱的那些小心眼全传给了你。绣花枕头中你也不算好的!”
“……你!你!我爸死了几年了,你还咒他?你光说孝心你老娘,你想过孝心我爸吗?好!你说我是绣花枕头,你憋了多少年,终于说出来了。我是绣花枕头,可我这个绣花枕头是为了支起你的头。实话给你说吧,古物是我拿走的。我不信你能把我们娘母子吃了?”
“你拿走的?现在在哪里?”
“羊毛出在羊身上,自个儿想去吧,你是咋升官的。”
高长泰猛然醒悟,说:“难道,你把《水月观音图》《敦煌写经》,还有那么多稀罕的古字画都……都……给了……”
“世间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没有这些古物,凭啥官帽会飞到你头上?”
“你……无知……绣花枕头!我要图官,早就能升上,但古物就守不住了……你要了我的命呀!”高长泰扔了手中的木棍,悲怆地攥紧两只拳头,绝望地长啸一声,瘫倒在地上。他仰望高远辽阔的蓝天,脑里一片空寂死白。
秀气冲冲拉两个儿子进屋,保姆迟疑一下,也跟进去。
7
解放军进城时没放一枪。传说中的混乱局面没有出现,反而比以前更加安定,人心逐渐镇静下来。高长泰与其他旧职员一同被召集开会,谈话,看不出有肃杀气象。高长泰等待着,观察着,新政府要安排工作,就再干几年,不给工作,就回乡下教书去。
有天晚上,高长泰被一辆吉普车拉到县政府,有位军官问他一会话,说:“我和你哥高启泰是一起战斗过的同志,我想探望一下你的母亲。”
“她已经去世了。”
“我想到你们的老家看看,时间紧张,我们现在就走。”
车在村外停住,高长泰带军官和两个警卫悄悄进村,到家里只叫高之福起来,打开上房门,军官对着高长泰父母的画像三鞠躬,说:“高启泰同志是个难得的将才,只可惜牺牲太早……”
军官坐一阵,要来笔墨,题了“革命烈属”四个大字,然后问:“你们有啥困难和要求没有?我看这个小伙子长的壮实,他是谁?想不想当兵,跟我们去新疆?”
高长泰说:“他是我的大儿子,过继给了我哥。只要你能看上,就让他去吧。”
高之福抬起头,说:“我要给大妈养老送终。”
“大妈?她是谁?是不是高啟泰上学前娶的婆娘?”
“不,她是伺候过我母亲的保姆……”
军官拍拍高之福的肩头,回了城。高长泰后来听说那军官地位很高,就把他题的字做成匾牌,挂在老家的门楼上。秀本来与高长泰冷战,看解放军的小车接送高长泰,硬着头皮打听情况,高长泰心里还怨恨秀偷送字画的事,故意说:“解放军要我到省城去当大官!等军官从新疆回来,就走。”
“你?你舍得离开老家的土地了?”
“哼!”高长泰闭目养神,再不搭理秀。秀听城里人都说高启泰的战友当了大官,要照顾高长泰,秀就对高长泰的话确信无疑。哭着认错,高长泰用不理不睬的态度惩罚她。
但形势的发展出乎人们的预料,也令高长泰猝不提防。有人揭发高长泰为了窃取官位,陷害原县党部书记——他临解放前被押送省城,与一些进步人士一同被杀害。高长泰觉得四面楚歌,心底倒坦然了,他不再关心是坐牢还是杀头,只是思想怎么稀里糊涂被卷进了党部书记的案子?自己为什么总被一只无形的手推来推去?他始终没解开疙瘩。
秀怕连累着孩子,提出同高长泰划清界线。高长泰同意了。
高长泰到省城坐牢。他离开的时候只带着三个脸盆,没人送行。
孙医生要把全部存药捐给解放军,解放军不收,让他继续开诊所。秀无依无靠,也不知道明天会是啥样子,常找孙医生说话。一年到头,所有能涉及到的话题都说遍,孙医生又寡言少语,秀无法忍受相对两无言的尴尬,想都新社会了,还有啥拉不下脸的?干脆说穿了,成就成,不成就算,省得天天跑来,挖空心思找话说。她知道县城的雨天千载难逢,就等一个近似雨天的阴天找孙医生。秀先试探说要给孙医生瞅一桩亲事,孙医生笑着问女方是啥样。秀问你要啥样的,孙医生说跟你一模一样的。秀激动得喘不过气来,说那只有我了,你想娶我吗?孙医生哈哈大笑起来。秀的脸微红,说你要有诚心,咱们就一起过。其实,我一开始来找你就想着这事。孙医生见秀说得认真,惊得站了起来,说不成不成,开玩笑哩,你咋当真了?秀痴痴地望着他说我是认真的,自从那个雨天后我一直想着你,我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想一个人……
孙医生听着听着,脸变得苍白,眼里的光也渐渐暗弱,冷得瘆人。他转过头,下决心似地一口气说:“我是医生,没有啥忌讳的,我给你实说了吧,我不能要太太——不,不能结婚,我受过大伤。是大伤害!是……你听过皇宫里的太监吗?我同他们一样。”
秀如遭雷击,怔怔望着他。
孙医生咬牙切齿地说:“我是一个现代太监!”
秀喃喃说:“咋会呢?好好的人呀?”
孙医生惨笑一声,颓然说:“人的很多秘密、很多丑陋、很多罪恶都隐藏在堂堂正正的衣冠下,我也在隐藏,但我隐藏的是伤口!……我年轻时是军医,和一个被上司强占的女大学生相爱了,上司为了拆散我们,就卑劣地把我变成没用的太监,我死几次没死成,就流落到了遥远的西北,这里的荒凉和古朴正像我心灵深处的伤口,我才苟延残喘这么多年。”
“难怪孙太太没有生养过。”
“不!她多次怀过别人的孩子,每次都是我处理掉的。你知道‘孙太太’是谁吗?就是那个女大学生。她竟然找到这里来,我说了自己的隐痛,她说她知道我是为了爱情才遭受奇耻大辱,才历经磨难找我……后来,她违背了她的诺言,我也认了,想这么将就下去,哪料到……也好,现在倒落得清静了。哦,那个雨天我说了些疯话,县城很少下雨,那场不小的雨让我很伤感,让我想哭。我太压抑了,觉得你那么美丽,又那么本分,就说了些梦话。你走出门我就后悔了,想给你道歉,可实在拉不下脸面,你不要见怪,那全是疯话。”
“可我当真了。孙医生,你不要难过,也不要自责。说心里话,你的那些话我永世记着。高长泰从来也不会说那么有人情味的话!我真的很感动……自懂事起,我的心被打动过三次,第一次是那年在房顶上跑来跑去打仗的红军,当时他们的人抓的抓,打死的打死,他不投降,还站得那么高打仗,这不同天神一样吗?我眼看着他倒下去了,但不愿想着他死,总幻想他有一天来敲开我家的门,站在我面前,让我到近处瞧瞧他的模样,问一问他哪里来的那般胆气。白天想他,晚上梦见的却老是满脸是血的红军和活埋他们时的惨叫声,吓死我了……第二次听说高长泰站出来为战俘们求情,觉得他是一条汉子,唉!那时太小了,才十六岁,啥都不懂就嫁给了他。”
“高文书还是很正直的,他给红军求情时我就站在旁边,我很钦佩他。”
“跟他生活了这些年,我看清楚了,那不是他有魄力,是犟。他就像他鄉下家里的老式家具,虽然做工好,瓷实,但到底古旧,沉重,占地方,只适合摆在老式的乡下屋子里。换个地方,堵脚挡手,只有劈成柴烧了。”
“我们又何尝不是老式家具呢。”
“你是大地方来的人,跟高长泰不一样。你的身体虽然残缺了,心肠没少啥,你知道把人当人看,有几个男人能容忍女人的那事情?我为高长泰生了四个娃娃,十几年来,没生过二心,可他从来没把我和我的家人当人看过。我只是像砚台、毛笔、书之类的东西供他消遣,我还不如一堆烧火都不旺的废纸!他现在的一切罪孽都是他自己造的,我和他离婚不是太早,而是太迟了,我要知道社会这么变,早就同他分开了。孙医生,我们一起过吧。你无儿无女,我把高之寿过继给你,让你有个后代。我呢,才三十岁,有个男人在家,就没人来欺负。再说,我们是一类人,要互相依靠呀!”
……
“你不要想着你的身体,我不在乎那种事的,只要你把我当人待,就知足了。”
孙医生和秀结了婚,成为解放后县城的第一桩婚事。
秀想着新政府成立后,生活还恢复原来的样子和节奏,但眼见得麻将没处搓,旗袍不能穿着上街,市面流行的种种与以前大相径庭,她所有的社交都中断了。而孩子们都上学,孙医生早出晚归,间或还被集中起来学习。两人单独在一起时,说过的话重复几十次,没有新的内容补充,就不再重复了。秀想喝酒,孙医生说酒对她的皮肤有害,秀便打消念头。晚上没有别的事干,早早睡觉,秀要孙医生抚摸她,孙医生缺少激情,不挨秀身体,抚摸得漫不经心,秀的兴趣顿消,说睡吧,够了。孙医生觉得愧疚,说我现在思想压力大,实在打不起精神来。秀说你怕啥?你又不是前政府的官员,给人看病会有啥问题?孙医生叹口气再不说话。秀忽然想看看孙医生的私处是怎样的伤,伤到什么程度。孙医生脸色大变,愤怒地说没想到你这么低级趣味。秀忙说我是好奇嘛,不是笑话你。孙医生呼哧呼哧喘气,说你再要这么低级趣味,我就同你离婚,或者自杀。我那里药、刀都很方便的。秀哭着保证再不“低级趣味”。她的保证随着空气的缓和失效了——她琢磨着孙医生极力护短的原因,越琢磨就越想看个究竟。于是,在一个晚上孙医生睡熟之后偷着打手电去看,谁知孙医生的内裤由绳带控制,难怪他每晚要熄灯后才脱衣服,而且防贼似地防止他们之间身体的接触。秀取来剪刀,刚剪断绳带,孙医生就惊醒了。两人不敢大声吵闹,就低声互责,孙医生每句话都离不开“低级趣味”,强调几十遍,最后决定要与秀分居。秀想想,反正是挂名夫妻,咋样都成。
秀的时间像大江大河里的水一般往来涌,挥霍不完,就在着装打扮上用心。秀虽然年过三十,且生了四个孩子,但她养尊处优,凡事不操心,那美人胚子还没走形,打扮出来对着镜子看,她自己都感到意外。社会变了,人心变了,时尚变了,体态本身却不会随着变化!既如此,就要充分表现,她收拾齐整,挂着洋包到商店买并不需要的小东西。人们心态复杂地观赏,小孩子们跟在她后面唱:“新媳妇,红袄袄,中间夹个红萝卜!”
秀走到哪里,歌就唱到那里。以后,老远看见秀,他们就叫喊着奔走相告:“快来看呀!摆身身儿的来了,摆身身儿的来了。”
秀镇定自若,目不斜视。
吃饭时,高之禄、高之寿和高之美冷着脸,不与她说话。有一天,高之美可怜巴巴望他许久,说:“妈,我求求你,不要再上街了,成不成?”
秀说:“为啥?别看你们大了,可我才三十岁呀,让我待在家里当老妈子?”
高之美眼泪出来了:“同学笑话我,低年级的学生跟在我后面唱歌,难听得很,我没处躲去,只有往厕所里藏。我都要被羞死了!”
秀说:“妈妈年轻时被国民党大军官带兵追过,几个碎娃娃瞎闹着玩,有啥怕的?”
高之禄、高之寿气冲冲说:“你不怕我们怕。人们说我们高家光出怪物!”
“怪物?咋怪了?旧时代能穿的衣服,新时代倒不能穿了?”
“你那是古董,落伍了。现在谁还穿旗袍呀?你倒好,一天换一身去显摆。”
“好!好!你们翅膀硬了,嫌弃开我了。亏得你们还没做上官、娶了女人,到那时,只怕我天天要吃剩饭挨鞭子了。好!你们本事大,找你们高家人去,我一个人过。”
高之美说:“我想爸爸,你带我去看爸爸吧。”
秀怒目圆睁,说:“你们谁也不准提他。他害得我们还少嘛?要不是我改嫁,你们吃啥?穿啥?还想上学?常言说,好女不嫁二男,你们以为我爱嫁人吗?我为了谁呀?”
高之寿哭着说:“妈,我们知道你苦,你也要为我们着想,出门时你穿得素一些,成不?我们求你了。爸的事让我们抬不起头来,现在又要忍受同学的嘲笑……”
高之禄也低头抽泣。
秀陪他们哭一阵,说:“成,就让那些好衣服压箱子,等老鼠去咬吧。”
消停半月,秀又照常浓妆打扮,穿上旗袍在院里走来走去,叫保姆赏评。遇上黄风下尘的天气,就端坐在太师椅上,翘起高架腿,点上洋烟,优雅地吸一口,吐三个圈,再吸一口,吐三个圈。在缺少论战对手的孤独中冥想,常常从早晨坐到中午,从下午坐到晚上,书房里乌烟瘴气,看不见人影。
保姆发现秀在书房里独自抽烟、静坐时,姿态、动作仍然很讲究,从不苟且,就叹息。
8
高长泰坐了三年牢,查清没有太大问题,被释放回家。他知道缠不过秀,打算见一见几个孩子,说一些做父亲的该说的话,就拉上书和那些残余的字画回乡下。到达家门口——应该说是秀的家门口,当初划清界线时高长泰前途未卜,说定房子全归秀和孩子们。高长泰站在恍若隔世的院子里,百感交集,想大哭一场,心却如同戈壁滩般冷硬,眼睛也干涸得像古河道,挤不出一滴眼泪,只能纵容理念在脑海里哭泣。保姆看见他,吃一惊,说声秀在书房就躲进了厨房。高长泰木然走过去,推开门,在烟雾缭绕中凝视半天,才看清正襟危坐的秀。秀也认出了他,惊讶地说:“你坐满牢了?”
高长泰坐到当年属于自己的位置上,说:“眼下看,是满了。”
“那……你来干什么?”
“我想拉走我的书,另外,还想见一见孩子。”
秀立刻警惕起来,她又点上一支烟,慢悠悠地抽,吐出烟圈儿,说:“孩子们都上学,好好的,日子照常过;至于这些书,你拉回去也没用,就留给孩子们吧。”
“我现在只剩下书了。”
“不是还有大老婆和老家的土地吗?——哦,土地听说土改时被分掉了,老院子还在。”
“书,我一定要拉走。”
“不成。”
“我回乡下安顿好就来拉。还有那些剩余的字画,不能少一件。”
“古物让贼偷了。”
“是家贼偷了吧?咋偷去的,咋吐出来!”
“哼!坐几年牢,口气硬了起来?反正这些都是我的家产,一根线一片布你也拿不出门。我也劝你以后不要来我家,我已经嫁了人,我不想让你影响他的前程。”
“你嫁了人?谁要你?”
“你问干啥?你以为离了屠夫就不吃肉了?”
“你嫁给谁了?是新政府的人吗?”
“是孙医生。”
“他?不是以前你就……”
“你少给我泼脏水。我不想跟你吵,他快下班了,你赶快走吧!”
“我不是等着看你的新郎君,是等孩子们。”
“不行,他们年级小小的就替你背黑锅,遭人白眼,你以为他们还想见你吗?我没让他们姓孙就算可怜你了。你走吧,你过你自己的去吧,孩子们的事再不要你管。你快走吧!”
……
“你再不走,我让保姆到大街上喊人去!”
高长泰黯然说:“好,我走。”
出了门,高长泰躲在墙角处,等到放学,见高之禄、高之寿和高之美一起过来,情不自禁,走出来。高之禄、高之寿先看见他,吃一惊,继而漠漠地望着他。
高之美眼睛一亮,失声叫道:“爸?你回来了?”
秀快步过来,拉住高之美,冲高之禄、高之寿喝道:“发啥愣?不想上学了,是不是?想到乡下种地放羊去,是不是?”
高之禄、高之寿一扭头,进了院。
秀拧一把高之美,骂:“再不长记性,我把你卖给人贩子。”
高之美被秀拖进院门,她挣扎着回头望高长泰,眼里噙满了泪水和悲悯,高长泰脆弱的神经被女儿稚嫩的目光所触动,痛哭失声,背着三个烂脸盆摇摇晃晃出了城。
步行到乡下,已是第二天深夜。高长泰不想惊动人,就在老家的高门楼下坐到天亮,突然看见门楼上红匾的上部多了一块粗糙的黑匾,上面是章法无序、笔力羸弱的四个字:“官僚恶霸”。高长泰吃惊地打量半会,想“革命之家”和“官僚恶霸”的匾牌挂在一起太荒唐,叫开门,要高之福拿来梯子和斧头砍掉黑匾牌,高之福瓮声瓮气说:“算了,你不要再给我们招祸了。”
高长泰说:“谁是官僚?谁是恶霸?我一辈子清清白白的,怎么是官僚?我们霸谁了?”
高之福说:“就是这么定的。谁还有力气论这个理,少挨些批斗就算是享福了。”
大老婆听见声响,烧火做饭。高之福忙自己的活,仿佛高长泰没坐过牢,也没遭遇变故,一切还同以前一样。
高长泰心里觉得奇怪,叫住他,说:“你知道我坐牢的事吗?”
“知道。”
“你不想说啥吗?”
“没有。有啥说的。”
“你和那个拴下的女子还没成亲吗?”
“人家嫌咱家黑。”
“黑?她家不也是大户吗?”
“乌鸦落到猪背上,黑上加黑,不是更黑吗?人家看得远,嫁给了一个老光棍,贫农出身。”
高长泰说不出话来。高之福又闷着头忙去了。
吃过饭,高之福问:“你啥时候回城里?我给你套只兔子去炖上吃。”
高長泰说:“我不走了,就留在老家养老。”
高之福愣怔半会,问:“你不走了?为啥?”
高长泰说:“我不想在外面奔波了,在这过后半生。我可以教书挣薪水。”
高之福几乎是怒吼着叫道:“你以为你还有资格教书吗?”
大老婆劝住高之福,打发他出去,低着头说:“他爸,这是几十年来第一次在上房同你说话,我也不知道啥时候让社员打死,趁早说些心里的话吧。”
“你说吧,这些年,也难为你了。”高长泰看着她多年来似乎没有变化过的黑布衣服,心头涌起一阵真实的伤感和愧疚。
“刚才听你说不走了,我很吃惊。我顺从了你一辈子,这件事不能从。”
“为啥?这是我的家。高之福是我的亲儿子。”
高之福闯了进来,高长泰说:“你出去,我同她说话。”高之福扭过头,不动窝。
大老婆说:“不想出去就听吧,让娃娃也知道一些。我十六岁嫁给你,再就没出过村子。这两年常出去,让人拉到各个村子没头没脸地批斗。好在他奶奶死得早,不然也得受这罪。到现在,我等于守了一辈子活寡。我不怨你。你后来当了城里人,懂诗书,又给公家干事,我知道配不上你,也不稀图啥,想着只要嫁了个男人,有个名分就成了。我一直想有个娃娃,可你一回来就躲我。记得一次他奶奶把你的房门锁了,你宁愿睡到牲口圈里也不进我的屋子……”
高长泰说:“这些年,我确实亏欠了你很多。”
“我不怪你。有了高之福,我看得跟自个养的一样,再不为难你。我没有办法回头,改道,只能做个古旧木花瓶样的摆设,你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一眼。我知道,你记不清我的模样,也忘了我的名字。不过,我不怪你,我都忘了自个儿还活在世上哩!我怕照镜子,怕看认不出里面的陌生人,真的。我越看越不像我,因为我从来不晓得自各儿是啥样子。几十年了,已经习惯了你的冷脸和背影,我撵不上你,你也不要回头,想着就这么一直走下去,现在你要回头”她停下来,抬起头,盯着高长泰问:“你留意过戈壁滩里的黑石头没有?”
高长泰迎上大老婆的目光时,心里不由一惊:这种像古井般的清冷深邃怎么会出现在她目光的目光里?她也会像读书人一样思考重大问题吗?当初,自己为啥怕见她,为啥那么拗呢?大老婆又淡淡地问一遍。
高长泰感觉到自己被审问,但还是说:“咋没留意过?遍地都是。”
“对,遍地都是。我想那些又黑又硬的大小石头最早也是有血有肉有心的,它们经受了太多的风吹日晒和持久的寂寞才变成这样的,不然就会被旱死,冻死,被风吹走……年轻时,我怕看见黑石头,我怕我有一天也会成为它们中间的一个……现在,我承认我已经变成了又黑又硬,冷冰冰的石头。我也习惯了石头在戈壁滩里与大风、太阳、枯树为伴的生活。”
“不!你想错了,我不是来——”
“我知道你不是来认我的。”大老婆坚定地打断了他的话,接着说:“我也有与石头不一样的地方,我的心还没死。这么些年,我觉得最高兴的事情就是这一场‘运动’拆散了高之福和那个女子的亲事。上天有眼呀。他奶奶走了后,我和娃娃为你受了从来没受过的罪,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人家骂我是官太太,地主婆,其实,我一直都劳动,没剥削人……遭人打,受人骂,戴高帽子挨各村批斗,算啥罪呢?”
高长泰愤然说:“胡说!他们谁不清楚以前要没有高家,谁能在这里站住脚?”
“我不去争那个理。我不怪你。不管咋样,从礼性上讲,你是我男人,我该受牵连,没有啥怨悔的。我只想亲眼看着高之福笑呵呵娶回一房女人,在这之前,我不想受到打扰。”
“打扰你?我是这个院子理所当然的主人,不能住吗?”
“对!你不能住进来。不是我恨你怨你,实在是我不习惯了,我不能看着这个院子里多了个生人出出进进,我不想时时刻刻听见你的声响……说一千,道一万,这老院到底是你们高家的,你非要住进来,我就搬出去,不过,你得给我一张休书,我是明媒正娶进来的,也要合情合理的出去……”
“大妈,你哪里也不去,就住这里。奶奶临死前说了,谁也不能把你从老院推出去。”高之福大声说,然后转向高长泰:“你不是在城里有阔气的家吗?为啥要回来占我们的地方?”
高长泰深深地埋着头,怔了许久,才凄凉地笑一笑,说:“现在,我啥都没有了,落得真干净!我回来不是占地方的。叶落归根,我从小就在外面上学,工作,很少在家陪过你奶奶。现在,啥都放下了,只剩下了时间。我要在你奶奶坟旁盖间土房子,好好陪陪她,尽一尽当儿子的孝心。”
“奶奶的坟不在了。祖坟都不在了。”
“什么?你说什么?难道土匪连坟都抢吗?盗墓贼又挖坟了吗?”
“不是的。”
“那是为啥?你就没上过坟?没添过土?你不知道戈壁滩里风大,两年不添土就被吹平了?”
“不是风吹的,让社员们平整成土地了。”
“我不信会把坟墓平成土地?咋会这样?”
“不信你看去吧。谁让你给旧政府干事呢!谁让你帮着害红军呢!”
高长泰到村外,看祖坟地果然淹没在一片荒草滩里,寻找半回,也确定不了母亲坟墓的具体位置。劲风吹得草头乱动,刀样刮在他的脸上。
高长泰枯树样呆立许久,问远处的高之福:“他们平成地时你就没有阻拦吗?你就看着他们挖?”
高之福扭过头,不说话。
高长泰悲愤地说:“高之福,你听奶奶讲过我们高家的历史吗?我们的先人在外面当完官,坐老牛破车回来时只带了些字画和古董,他们开垦了土地,收留了难民,这个村子的人才多了起来。每次土匪来抢,都以为我们有私财,杀我们家的人,高家的人就越来越少了。现在,连祖坟都保不住了!这么宽展的戈壁荒滩,为什么连几座孤坟都容不下呢?”
高之福突然蹲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大妈为护奶奶的坟,差点让人打断腿,你们一个个躲得远远的享清閑哩!我没犯天条,为啥要承受这么多哩,你为啥要养我哩,你们升官享福时我们在哪里?奶奶咽气时你在哪里?现在你又要给我出难题,你让我现在咋办哩?”
高长泰真羡慕儿子真情的痛哭,他想被启发被熏陶被感染被诱惑被抢劫被流放被伤害被车裂被整合被抽象被夸张被泰山压顶,酣畅淋漓无拘无束大哭一场。可是,酝酿许久,还是没有丝毫要哭的感觉。他就像常年无雨的黑戈壁那样表情麻木,干巴巴地站在激动不安的草丛中;也就在那时,天空中一群乌鸦哇哇叫着,铺天盖地飞过来,黑云般侵入了血色的黄昏。
责任编辑 阎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