硅胶橡皮擦

2022-02-22 01:44李金桃
飞天 2022年2期
关键词:栓子麻子母亲

李金桃,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在《天涯》《山花》《飞天》《北京文学》《湖南文学》《诗刊》等刊物发表作品100多万字。有诗歌、小说入选年度选本。出版个人小说集《嫁日》《大雪纷飞》。现供职于铁路系统。

从母亲身上,茹切总能找到自己的影子,走路、说话、眼神儿,甚至是脾气。

看着母亲,茹切会陷入一种恐慌,衰老的恐慌。茹切不怕衰老,她怕像母亲一样衰老。母亲的衰老别具一格,衰老的母亲,事事想从头再来。从头再来,就先改错。母亲改错的方式也特别,怎么形容呢,可以说用力过猛,就像用劣质橡皮擦擦字迹,不仅留下一片黑,还擦破一片纸,旧错没改又留下了新错。就这样,76岁的母亲,在改错过程中又不断犯错。

母亲的前半生和后半生,都拥有一个词:烦恼。只是烦恼的形式和内容不同罢了,就像用不同书法写出的同一个字。然而,在茹切看来,母亲的烦恼纯属庸人自扰。

前半生,母亲逢人就说她的包办婚姻,像病人说自己化脓的伤口。她口口不离包办婚姻,是想说她和父亲没有爱情。好像是,包办婚姻,不爱是正当的,他们可以不爱,大家不必非議。不过,在茹切看来,那段婚姻只是她不爱父亲,并非父亲不爱她;她的后半生,又说孩子们不爱她,并非她不爱孩子们。她能举出很多她爱孩子们的证据,也能举出很多孩子们不爱她的证据。证据有时候来源于她讲的故事。是她讲的故事,并非她和孩子们的故事。

这样看来,她的爱是不健全的,爱与被爱,总是单线运行。茹切清楚,母亲把部分爱与不爱颠倒了,就像颠倒黑白一样。

母亲举的例子多了,茹切真感觉不怎么爱她了。一个不爱自己母亲的孩子,肯定是有问题的。但为了证明自己没有问题,茹切就努力去爱,努力去满足母亲想要的一切。

上周二,母亲心血来潮,提出要来县城陪她。茹切是家里老大,母亲说陪她的时间最少。这个逻辑有点问题,陪她时间的多少,似乎跟老大老小没多大关系。说母亲想来她家住,也说不通,几年前她让母亲搬来一起住,母亲不同意,说城市太挤,出门碍手碍脚的。

茹切不敢说不需要,那样的话,就是不爱她不需要她的证据。来就来吧,反正呆瓜(茹切老公的昵称)出差不在家,孩子上大学,茹切单位忙,一睁眼就往单位跑,该闭眼才往家赶。在家时小心说话就行,陪母亲长时间聊天准能吵起来。

到了周五,母亲并没走的意思。茹切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小心陪她聊天。

二妹寻寻,在纪镇上班,离茹切家60公里,离母亲居住的南蔡村30公里。寻寻的家在张市,离纪镇100多公里。周六,寻寻如果不回家,不是回村就是来茹切家。

茹切问母亲:“寻寻这周回市里吗?”

母亲说:“我哪儿知道。爱去哪儿去哪儿。”

听口气,上周寻寻回村惹她不高兴了。

茹切佯装上厕所,坐马桶上给寻寻打电话。茹切之所以躲母亲,是担心母亲多想,只要她们私聊,母亲就觉得是嘀咕她,不管啥时候,总能找茬儿骂茹切一通。在母亲看来,不论是谁嘀咕她,起头的一准是茹切,原因是,茹切是家里老大。排行老大,记事最多的是老大,母亲认为,挑头嘀咕她的也是老大。

茹切告诉寻寻母亲在她家,她要不回市里就来吧。寻寻说她加班,哪儿也去不了。寻寻小声问:“老羊挺好?”寻寻背后喊母亲老羊。

母亲姓杨也属羊,只要不开心,母亲就拿她的属相说事儿,说女的属羊命苦。

茹切嗯了一声。她又问:“没闹?”母亲在卫生间门口来回走,茹切只能嗯。寻寻呵呵呵地笑,有揶揄的意思。茹切知道,寻寻是问她和母亲吵架没有。与母亲吵架,是在她、也是在茹切预料之中。

寻寻问茹切:“老羊没说给你做啥好吃的?”

茹切说:“没说啊,你咋知道的?”

电话那头,寻寻说:“上周我回家,说起咱们小时候没饭吃,她又不管,你就领我和小弟去邻居家蹭饭。还没说完,老羊一下恼了。把我一顿臭骂,吼着说我不管你们,把你们一个个饿死了?我也没给她好话,我说,你要管我们,我姐10岁就能学会做饭?你知道我姐把灶台的柴点着的事吗?你知道我爸从地里回来,从火堆里救我们的事吗?你知道我的手烧得都是大燎泡的事吗?就问这几句,她正做饭,火气一下爆了,锅盖“咣当”扔我跟前儿,差点砸我脑袋上。”说到这儿,寻寻呵呵呵地乐,边乐边说:“我把老羊气得够呛,你说话可得小心点,别再点着了。你想想,是不是我那几句话,把她撵你家做饭去了?”

茹切说:“我在单位吃。”

寻寻说:“等着吧,明天准给你做好吃的。”

见母亲站在卫生间门口不走,茹切假装给单位打电话,说:“行,行,行,领导,我保证按要求办了。”

“咋地?老羊监视你了吧!”电话那头,寻寻笑得很猖狂。

晚上,茹切小心翼翼陪母亲聊天,避开一切敏感的话题,聊得还算愉快。聊着聊着,母亲真把话题聊到了吃饭上。母亲问茹切礼拜天在家吃饭吗?茹切说这周单位有事,午饭在单位吃,晚饭不吃,减肥,要吃也吃个早饭。随后,母亲又问茹切喜欢吃炸糕还是饺子?茹切说她烙的馅饼最好吃。母亲说:“一个馅饼,有啥吃头,你老子就爱吃个馅饼。”母亲先提到父亲,茹切随口就说:“我老子爱吃,我就爱吃。”母亲脸一拉,说:“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啥也随。他要爱吃屎你觉得屎也是香的。”茹切不敢反驳,用疑问口气说:“他爱吃,我就不能爱吃了?”母亲瞪她一眼,说:“睡睡睡,只要一提你老子,你的脸就变色儿。”茹切说:“我变了吗?是您变了。”母亲说:“睡,睡,睡,闲话少说,不想跟你较真儿。”

那晚,茹切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她被母亲咬了。母亲爬在她肩膀上,咬着左肩胛骨上的肉不放。不是实实在在的咬,像某些大人亲小孩儿的方式,又亲又咬。终究是咬上了,感觉不到肉痛,只感觉心痛。茹切大叫,却憋得喊不出声儿。母亲松了口,又扑向身后的寻寻,茹切奋力拉扯母亲,左挡右挡,又被母亲咬了右肩膀。

母亲四点半就起来了,解冻肉、剁馅、剥葱、浇油。怕吵醒茹切,她关了厨房门。母亲半夜起来做馅饼,打死她也想不到。

母亲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想弥补曾经的过错。

说实话,母亲半夜起来做馅饼有点作,有点表演。管她呢,犯过错的人,准得给她改错的机会。作也好,表演也好,改错也罢,怎么说,也是爱的表现。

结果是,馅拌好了才发现家里没了白面。茹切正洗涮,母亲说要去跟郭雯雯要两碗。郭雯雯是寻寻的同事,住茹切隔壁。同事嘛,就是共同干事的人。同事里,寻寻和郭雯雯算朋友,是那种没有同甘苦,却是共患难的朋友(她俩都在编制外,都没有升过职加过薪)。寻寻来茹切家,必去郭雯雯家聊天,但郭雯雯从不留她吃饭,寻寻倒把郭雯雯领到茹切家和母亲家吃过几顿饭。她们的关系就这样。

茹切说:“谁家大早晨做馅饼?做就做吧,也不提前说。没了就不吃了,跟人要什么?”

就这一句话,母亲勃然大怒。母亲骂得似乎很有道理:“你爱吃,半夜起来给你做,是我错了?跟郭雯雯要两碗白面,错在哪儿了?你就关了门过自己的日子吧,六亲不认,上炕认得男人,下炕认得鞋,一个鳖。”一般人听来,母亲这样来火很说不过去。但茹切知道,母亲来火的原因一是没认可她半夜起来做馅饼的母爱,二是母亲又想起了父亲。父亲活着时,就不爱跟邻居走得太近。姐弟三人,茹切身上留有父亲太多的影子。茹切的一个咳嗽,一个吐痰动作都能让母亲勃然大怒。

母亲骂茹切的口气,跟骂父亲一个样。想起父亲,茹切就还了嘴,也不是怼,是讲道理,茹切特意强调了一下,在城里,邻居都不深交。不是她不跟人家深交,是人家也不跟她深交。结果是,道理没讲通,又挨了一顿臭骂。

母亲的意思是,郭雯雯不单是她邻居,也是寻寻的好朋友,跟她要两碗白面根本不生分。母亲说:“我又没跟她要金条,要两碗白面,吃吃喝喝的事,谁还当事儿?”茹切还没解释,母亲接着就说:“寻寻才不像你多事呢。也就是你事多。怕这怕那的,没有你不怕的,跟你那个老子一个德性。我野外撒泡尿,好像能把永清河冲走,逼着我回家撒。也就一脱裤子的事儿,就要搞那么啰嗦,就要跟我打那一架。”要白面的事还没扯清,母親又说起了年轻时候的事儿。她说到哪儿,茹切就得跟到哪儿,吵架也得随着母亲,否则就会一团乱麻找不到头。

茹切说:“什么野外?我老爸说过,是你要在永清河上游撒尿好不好?下游委公村的人就喝那条河的水。再说了,一个女人家,再咋也不能明晃晃脱裤子撒尿吧。就是我老爸不管,你也能脱下裤子?”只要一提脱裤子、不正经、或过去之类的事,像被人揭了短似的,母亲总要生气。她发作也要避开惹她生气的真正原因,这是茹切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

母亲大哭起来。她用二拇指指着茹切说:“你就是护着你老子。活着护,死了也护,你就是你老子的骨血,没有你妈的心血......”骂着骂着,她又骂回来了:“我去要面,还不是为你?我想吃了?我馋了?你眼里就没你这个妈,只有你死去的爸。我走,离你家远远的,你也别回村,等我死了也别来。”母亲边骂边收拾厨房。

茹切也憋上了劲儿,随口说道:“小时候,孩子们只要骂你,寻寻就跟人家打架,寻寻从小没朋友,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跟郭雯雯能好哪儿。”说到这儿,才意识到提起过去了,茹切不安地看了眼母亲。

寻寻小时候真没朋友,一是她太淘气,一是她不让人说母亲。母亲是她们的软肋。只要有孩子提母亲是戏子,她就跟人家干架。有一次,跟她常玩的谷豆骂母亲是戏子,还说戏子无情之类的话。寻寻追着谷豆打,直追到人家院里,追进家里,追到炕上。谷豆母亲以为她俩追着玩,也没当回事,直到一巴掌打在她女儿脸上,正做饭的她才醒过神儿来。这以后,她就不让谷豆跟寻寻玩了。这些事,母亲一概不知,父亲也不知,只有茹切最清楚。茹切知道,这事要展开了说,相当于把母亲的过去放一遍电影,母亲必会大闹一番。

母亲吼道:“她没朋友也是我的过?”

茹切赶紧岔开话题,嘟囔道:“想起一出是一出。大早上做馅饼,谁能吃进去?有那闲工夫,还不如给我拆洗一下那床蓝花褥子呢。”

嘀咕完,茹切进去洗涮完就去单位了。

下午,从单位回来,母亲早收拾东西走了。打她电话,关机。每次跟孩子们生气,母亲必出走,出走必来这一套。事后,母亲总是一个理由:手机没电了。

原本以为,母亲在与不在一个样,母亲走了才知道,家空荡荡的,心也空荡荡的。母亲在与不在,是两种感觉。

茹切给寻寻打电话,说妈走了,我跟她吵了一架,挺后悔的。正待告她吵架原因,寻寻嘘了一声,说:“小点声,在我这儿呢。”

母亲没回家,竟跑到了60公里外的纪镇。

茹切一直觉得梦有隐喻性。梦里,母亲咬她后又去咬寻寻。说不定,寻寻也得挨一顿骂。

寻寻住单位公寓,一间房,20多平米,卫生间在楼道。食堂打饭吃,也不用母亲做什么。想半天,茹切也没想起母亲要去给寻寻做什么。

听说母亲去了她那儿,茹切放下心来。茹切提醒寻寻别提过去和父亲,一点也别说,沾点边也别说。让母亲痛痛快快住一两天。

寻寻大大咧咧地说:“她要管住自己的嘴,我保证不说。她硬要往那儿说,我应也不行,不应也不行。应与不应都得挨骂。老羊要往过去和咱爸身上靠,那她就是来找我闹事的。噢,对了,你们吵架提到了啥?”

茹切刚要把吵架过程说一遍。寻寻说:“我不评理,不论谁对谁错。你就告诉我提到了谁?说了啥?快点,老羊上厕所去了,长话短说。”

茹切说:“她给我做馅饼,家里没面了,她要跟雯雯要两碗,我不让,她就发起了脾气。说我像爸,不跟邻居处。”

寻寻说:“你是不是说我和雯雯的关系不是朋友和邻里关系?”

“是啊,我得跟她实说,要不她真去要面了。”说罢,茹切呵呵呵地乐,也有揶揄的意思。

寻寻说:“坏了,坏了。她是来整顿我和雯雯的关系了,雯雯这周也加班。”说罢,匆匆挂断了电话。估计是母亲回去了。

那两天,母親都在寻寻单位,吃食堂住公寓。

周日傍晚,寻寻给茹切打来电话,说跟母亲吵架了,从声音判断她哭过。她说:“你说妈讲不讲道理?懂不懂道理?我跟你说说吵架的事,你听听谁对谁错?”真生气时,寻寻才喊母亲妈,老羊是她高兴时喊着玩的。

茹切说:“我不评理,不论对错。你就告诉我提到了谁?说了啥?”茹切把寻寻的原话返给了她。茹切知道,这样的吵架,评不出对错。评不出对错,不问对错最好。

不管茹切同不同意,寻寻强行把她当成了判官。

原来,母亲真是去整顿寻寻和郭雯雯的关系了。

那两天,母亲事事都要把寻寻和郭雯雯绑一起,去食堂吃饭,母亲让寻寻喊上郭雯雯,寻寻照办,同事一起吃饭,正常。整理档案,迎接检查,加班的人也就是档案室的人。晚饭后,母亲拉郭雯雯到外面溜达,让寻寻一个人整理档案。母亲说:“我拉雯雯走走,让她消消食,你自己加加班吧。”母亲的口气,像极了乡长。寻寻照办。母亲想做好人,无妨。母亲事事讨好雯雯,也让寻寻讨好她,好像是,只有对郭雯雯示好,她们的关系才能如邻里一般。

母亲睡寻寻的床,同事孙茹回家过周末,寻寻拿了床单被罩到她屋里睡,郭雯雯就住在寻寻隔壁。这几间屋从不上锁,以示不见外。午饭后,从不午休的母亲,突然要午休。母亲午休也就罢了,郭雯雯要午休,她不让,说:“你别休息了,两人去加班吧。早干完早休息,下午咱们玩会儿牌。”郭雯雯就笑,笑得很难堪。

等寻寻和郭雯雯从档案室回来,惊呆了:母亲把寻寻的被褥拆洗也就罢了,把郭雯雯的被褥也拆洗了。楼梯一侧是露天晾台,晾衣架上,搭满了被面褥面床单被罩。乡里有洗衣机,这么多东西,母亲是用手洗的。

大花大红大绿,旗帜一样招摇着。被子和褥子乡里统一配发,只有被罩床单是自己的。被褥拆了洗了,晾在一起,已经分不出谁是谁的了。

被褥拆了,晚上怎么睡?本来,母亲周日不走,寻寻就挺闹心。晚上,孙茹来了,她就得跟母亲一个床上睡。一米二的单人床,在家,母女俩能挤着睡,在乡里,做为乡干部,没这么睡的。

还没确定孙茹晚上来不来,新问题就出现了,她把两人被褥都拆了。这说明,当晚,将有三人无法睡觉。

看到自己蓝花被罩晒在晾衣架上,郭雯雯的脸当下就黑了。

母亲抱着棉花套走出来,也不看别人脸色,邀功似地嚷嚷:“你说你们两个,没妈的孩子一样,那铺盖,几年没拆洗了,洗了三大盆黑水。”边说,母亲边展开棉花套搭在走廊窗台上,用一根棍子啪啪啪地敲打。边抽打边说:“这棉花,真是好棉花。”灰尘、棉花毛,雾一样飘起来,罩子一样把三人套在里边。

郭雯雯边妈呀妈呀地喊,边往屋里跑。

就这样,寻寻对母亲说了几句难听的话。寻寻回忆说,她也没提过去,只说母亲不能以她的生活方式考量别人的生活方式。村里习惯每年秋天拆洗一次铺盖,乡里没这习惯,铺盖都是统一派发,不能用了,后勤部门自然会换。最狠的一句话,寻寻是这样说的:“老了老了,您倒勤快了。”

寻寻带着哭腔跟茹切说:“你记得没?那年,她一下变成了持家女人,把全家五套被褥拆洗了四套,拆了洗了,她失踪了。咱爸不会缝,碍于面子,也不找人缝,晚上把棉花套搭在被面上,咱们盖着棉花套睡了半个多月。后来,你学着缝,棉花套放在被面上,我帮你翻,把我翻了进去。她回来后,还骂咱爸,说咱爸上炕认得老婆下炕认得鞋,不跟邻居处,不求邻居帮忙,缝个被子也得等她。”

茹切赶紧打断她,说:“这事你可不能跟她说。说了,够她找茬儿折腾一个月的。她要折腾,我可受不了。”

寻寻说:“我哪敢说这事。我只说了那几句话,她就开始骂。骂我不识好歹,辛辛苦苦帮我们拆洗被褥还惹了一身骚。她骂得可难听了,话里话外,连人家郭雯雯也唠叨了。直骂到乡长书记来,妈还跟领导一顿诉苦。你说说,我这脸往哪儿搁?”

是有点出格。再怎么也不该让乡领导知道。

茹切说:“你把电话给妈,我劝劝她,让她消消气。你也别生气了,她那么大岁数了,不能再气她了。我让她明天一早回村吧。”

寻寻说:“自己赌气出去了。这不,等她吃饭呢,到现在没回来。”

茹切问:“又关机了?”

寻寻没好气地说:“人家就没带,故意放在明处,我手机旁边。”

茹切说:“找去啊。”

寻寻说:“书记让后勤给我们配了新被褥,郭雯雯高兴了,她替我出去找了。我去找,找见也不搭理我。”

晚上8点,寻寻又打来电话。说母亲失踪了,附近犄角旮旯找遍了,没找到。

茹切一惊,心咚咚咚地跳,跑完百米似的。母亲高血压,如果忘喝降压药,磕绊一下,摔一跤,后果不堪设想。

茹切问:“是不是回村了?”

寻寻说:“没有,我给邻居李嫂打电话了。”

茹切说:“要回村,现在说不定在路上。她赌气的话,很可能是走着回去。你也知道,她会这样做,有车不坐,走给你看。”

寻寻沉默。半天,她带着哭腔说:“天这么黑,摔倒咋办?黑灯瞎火的,大野地里,一个人也没有。”

茹切喊着说:“开着车,沿路走,沿路找,路上一定得开慢点儿。她万一摔倒在路上,你开快了,那可不是玩的。”

寻寻说:“我能开慢,别人呢?万一有别人今天开车走夜路呢?”

茹切安慰道:“回村那条路,只通村,不进市不进县的,大黑天谁出门?再说了,各村有几个有车的?”

寻寻不耐烦地冲茹切吼:“我说的是万一,万一呢。”

她们吵架了,好像茹切做错了什么。茹切又不能吼寻寻,只能安慰。

茹切说:“别着急了。生死关头,妈可会保护自己呢。她是做给咱们看的,真遇事了,她主意多着呢。忘了小时候藏城墙根儿的事了?别着急,没事的。”这样安慰她,好像也安慰了自己,茹切的心离开嗓子眼,回到了心的位置。

母亲藏城墙根兒的事,年少时觉得可恨,现在说起来,觉得好笑。

茹切和寻寻差一岁,上学只差一级,她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那天,放学回到家,见母亲正唠叨父亲,她俩当下就恼了。她们站在父亲身边,对母亲怒目而视。

从小,她们就没觉得父亲做错过什么。她们在父亲眼里没错,父亲在她们眼里也没错。她们的概念是,只要母亲骂她们或骂父亲,错的一方必定是母亲。母亲张牙舞爪骂人的样子更是错上加错。

寻寻用小孩子打架的方式对抗母亲。

寻寻说:“你再骂,你再骂试试?”

依惯例,母亲应该说:“就骂你,骂你还能咋地?”可是,母亲二话不说,冲过来,举起手就打寻寻。茹切猛扑过去,扛母亲一下,把寻寻拉到身边。母亲又举手冲她打过来,父亲赶过来,把母亲抱起放在了一边,像放一袋面。

母亲瘫软在地上,指着父亲说:“离婚,跟你离定了。你自己带着这两个孽障过日子吧,没我,她们要是还能走进学校大门,那就算我冤枉你。”

父亲不说话,一个劲儿搓手。

寻寻跑到父亲身边,对父亲说:“离,跟她离。反正我姐会做饭,会拆洗棉衣。离了,她就不骂你了,离!”

父亲把寻寻推一边,胆怯地望着母亲。母亲狠狠地瞪父亲一眼,一甩手,走了。

月上树梢,母亲没回来,找母亲的父亲也没回来。母亲失踪了。

深夜,父亲回来拿手电,说要去东树林找找。

前一段时间,村里金婆婆吊死在那个树林里。白天,金婆婆还跟人聊天,说活着真累,比干活都累。她说,活着跟走路一样,走着走着就不想走了,活着活着就不想活了。金婆婆82岁,小脚能走能颠儿,没想到,她还能上树,还能把自己吊死在树林里。

父亲去树林里找母亲,茹切害怕了。茹切觉得母亲也吊死在小树林里了。跟寻寻一说,寻寻就哭开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一哭,三岁的小弟栓子也哭。他俩边哭边喊妈,这一喊,把茹切也喊哭了。

姐弟三人边哭边向村外的东树林走。路过土城墙时,栓子哭着说想撒尿。他站在城墙根撒尿,寻寻冲着空旷的四野喊,妈——妈——妈——,带哭音的喊声被寂静放大,很瘆人。

这一嗓子,从城墙根喊出一个人,冲她们喊:“我还没死呢,你们哭哪门子丧?”是母亲。她走到跟前,跟茹切说:“知道有妈了?不让你爸离婚了?”

茹切悄声嘀咕道:“我又没说。”

母亲骂茹切:“你倒是个好东西。”

晚上,茹切听父亲和母亲说悄悄话,母亲说:“我去刘庄打麻将了,回来的路上,听他们哭着喊我,我就藏起来,看他们咋着急了。”

父亲说:“你这当妈的,跟孩子计较。”

母亲又来了脾气,急吼吼地说:“当妈的咋了?他们不在乎我,我也忍着?”后面的话越来越低,茹切听不见就睡了。

这是其中之一。父亲死后,母亲做给他们看的事越来越多。自己洗衣服本不是大事,她一但打电话告诉他们她洗了衣服,这事儿就大了。后面,她就该骂了,说她死了,臭了,也没人知道。母亲是嫌他们没回去看她;母亲在村里东家出来西家进去,腿走得快着呢,如果哪天她打电话说自己要去医院看腿,那就有事儿了。诸如此类的事,她真没少做。她有需求不明说,要他们主动关心,时时关爱。

老了的母亲,除了爱改错,还时不时跟他们索取爱。这次失踪,但愿她只是索取关心吧。

听了茹切的劝,寻寻挂断了电话。她行动了。

茹切不确定,母亲这次是不是真的做给他们看。隔十分种,她就给邻居打一次电话,让她看看母亲回去没有。茹切穿好衣服,随时准备出发。目的地是哪里,她不能确定。茹切如热锅里的蚂蚁,在家来回踯躅。

9点多,寻寻给茹切发来一段视频,随后是语音。她说:“你看看,我车开到村里了。郭雯雯给我发来了视频。”“郭雯雯真是不怕我丢人。在全乡的妇联群里发了寻人启事。”“各村妇联主任听说是咱妈丢了,把寻人启事转发本村群里了。”“这不,拍视频过来了,咱妈去了二号卜子,还唱起了戏。”

视频里,母亲站在一户人家炕上唱二人转,地下站着一堆人。那户人家,看上去不富裕,头顶是灯泡。昏黄的灯光,把母亲脸上的皱纹都掩盖了。视频是地上站着的人录的,仰视着录,把母亲录得很高大。母亲身后的墙上,贴着一张年画,年画是一个胖嘟嘟扳着脚指头微笑的娃娃。

母亲唱的是五哥放羊,只录了最后一句。她唱罢,炕上炕下的人一起鼓掌。

茹切问:“这是谁家?”

寻寻说:“我哪能知道。二号卜子是郭雯雯包保的。”

茹切问:“你咋知道郭雯雯发了寻人启事?”

寻寻嫌茹切啰嗦,用不耐烦的口气回复:“她给我发来的视频,人家还让我感谢呢。我不在妇联群里,也能猜到她咋幸灾乐祸地当工作布置了。她就是故意的,咋不发我在的各村书记的工作群里,只发妇联群?她负责妇联工作。她就是故意让全乡人看我笑话的。”

茹切想劝劝寻寻,母亲都快80了,老返小了,再怎么唱,也不能算是笑话。但寻寻在气头上,不能劝。

唉,改错的母亲又犯了新错。

那晚,母亲住在了二号卜子村。后来听说,她住的是麻子大叔家。麻子大叔死了二十多年了。那天,麻子大婶骑着三轮车到乡里的“有趣超市”买东西,回去的路上碰到了溜达的母亲。

她们两人走在一起,完全出人意料。年轻时,两人因麻子大叔吵过架。二十几年没见面,两人好像在彼此身边老去似的,不陌生也就罢了,两人竟如昔日老友,谁也离不开谁了。就这样,麻子大婶骑着三轮车,把母亲拉到了20里外的二号卜子村。

第三天,寻寻开车把母亲接到乡里,给茹切打来了电话。

她说:“妈跟我拿走一万块钱,好像借给麻子大婶了。我问她,她也不说。她还恼着我,不跟我好好说话。”

茹切说:“借就借给吧。她借给村里人的钱还少?上次让我拿回去一万,家也没进,直接从墙头递给李嫂了。你把电话给她,我跟她说,让她回村吧。我这周回去看她。”谁也没想到,这一万块钱,是母亲给麻子大婶的。

寻寻说:“自己收拾呢。我出来了。妈非要把拆洗了的被褥和棉花套带回去。我们俩的,两套呢。你说说,我没法儿说,那是单位的东西,她带走算什么?”

茹切说:“行,我打她手机。”正要挂电话,寻寻说:“你说奇怪不奇怪,那个麻子老婆,跟妈,亲姐妹似的,难舍难分的,她摸她的老脸,她摸她的老脸,还哭。记得小时候,麻子老婆专门去咱村骂妈,骂得可难听了,记得没?从那时候起,我就看不起妈,觉得她特丢人。”

茹切说:“得,得,得,这话千万不能让妈听着。知道不?咱不提了,好不好?不提了。”

寻寻冲茹切发脾气:“行,行,行,我不说,不提。我就是觉得她们的关系不是咱们想像的。又不是非得问明白,跟你聊个天真难。”拿茹切撒了气,寻寻挂了电话。

茹切给母亲打电话,还没张口,母亲就先开口了,她说:“她又跟你诉苦了吧。是我不对,我不该管她,她爱咋就咋,从今往后,你们过你们的,我一个人回村过我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用不着打电话教我咋办。”

她两人吵架,都拿茹切撒气,茹切如风箱里的耗子。

茹切耐着性子说:“妈,别生气了。你也是为寻寻,怕她跟雯雯处不好,我知道。不过,被褥拆就拆了,也给她们配新的了。妈,是这样,单位的东西都报账,不像咱家,旧的不要了,谁用就能给谁。这单位……”

话还没说完,母亲就在那头吼:“她还跟你说我要带旧的被褥走了?乡里的破烂在她眼里也比她妈值钱。我跟你说,他们书记同意我拿回去了。早上她去吃饭,书记专门来看我。我说东西好好的,给村里邻居用,书记还夸我会过日子,说我们那代人,艰苦朴素什么的,夸了我半天。我不带走,人家白夸了。”说着,母亲竟高兴了,像受到夸奖的学生。她接着说:“被面、褥面、棉花都好好的,带回去,给谁谁不高兴?”

唉,书记既然同意了,劝不动,只能由着她了。

想也不用想,茹切都知道母亲会跟村里人说什么。她会委屈地诉苦,说起一大早给她做馅饼,大老远去给寻寻拆洗被褥,她们都不领情,还跟她吵架。说她们不懂当娘的心。这样一来,左邻右舍就有话跟母亲聊了。这时候,谁要说自家孩子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孝顺,大家聊三五句准会悻悻然各回各家。农村老太太聊天大有学问,也有生活哲理。想要把话题进行下去,那得掌握什么时候聊什么天。照理说,茹切姐弟仨都是吃皇粮的,母亲在村里很有地位,很容易遭人嫉妒,但母亲用她的聊天技术,在村里为自己打造了一片安逸的藏身之地。也就是说,她善于宣传孩子们的不好之处,善于把他们塑造成孽障。这样一来,大家没了羡慕和嫉妒,都爱陪她聊天,这个劝:“等孩子到你这个岁数就懂你的心了。”那个劝:“自己吃好喝好,少想孩子们吧,城里生活早把你孩子养成城市胃了。”“吃皇粮的,吃穿用度都公家管,坏了,旧了,就配新的,哪还想着这东西是不是浪费。”陪母亲聊天的人都成了她的救世主。茹切知道,她回去,也不能把这个理儿讨回来。在村里,跟邻居要一两碗面,就跟在地里拔一根葱一样正常。要想把他们认为的正常说成不正常,那就得像清朝一样,剪一大批人的辫子。

和寻寻比,母亲最想声讨的是茹切。就母亲的心思,当村里人的面声讨茹切,一是为排除因嫉妒而对她滋生的排外关系;一是借茹切之身还原父亲形象,让众人借茹切之错想起父亲之错,这样一来,母亲的过错也就会被村里人淡化了。母亲年轻时不顾家也就堂而皇之、趋于正常了。正常的事,谁还会当事记得呢。母亲做戏子的那段岁月,曾被人指责有婚外情,这是母亲急于想擦掉的过去。

母亲不知道,走进众人眼里的事,仅凭一厢情愿是擦不掉的。母亲像个捉迷藏的娃娃,自己把头蒙住了,喊着找我啊,找我啊,还要逼着身边人装作看不着。母亲乐此不疲地玩着这种游戏。

父亲活着时,母亲逢人就说父亲的不好。在母亲嘴里,父亲的不好太多了,父亲的缺点像马蜂窝,一个挨着一个,密密麻麻。

父亲叫茹得志。據说是呼和浩特某工厂的工人,辞职回村娶了母亲杨抗抗。父亲辞职的原因很多,父亲一个版本,母亲一个说法,各说一词,又都经不起考究,茹切终归也没得到一个合理解释。辞职回村的原因不追究无妨,可不追究走南闯北的父亲跟没出过村就嫁人的母亲的生活习惯、处世原则,那就无法找到他们共同生活的矛盾点。

先说邻里相处,父亲的原则是近不得,远不得,不远不近要得。母亲却是近得远不得,她认为邻居就得处成一家人,隔着院墙的一家人。按理说,父亲的原则最具原则,然而,跟母亲过到一起,他就得放弃原则,任由母亲折腾。这样一来,母亲沿袭了她父母邻里相处的原则,吃啥稀罕的送啥稀罕的,有啥稀罕的就给邻居看啥稀罕的。

茹切家左邻居是李婶一家,右邻居是光棍大刘。母亲跟他们不分彼此。家里炸糕,母亲每家送五个或七个。送东西也是有讲究的,母亲信奉的是送单不送双。

给邻居送东西,母亲的兴奋点暴涨。那兴奋劲儿,像登台演戏,她是这出戏的主角。

邻居收了东西,把空碗洗了还好,不洗,母亲少不了埋怨。她埋怨,父亲自然不高兴。父亲会说:“要埋怨就别送,送了就别埋怨。洗个碗的事!”

母亲就有了骂父亲的话题:“你就不想跟邻居处。就爱关门过自己的日子,上炕认得老婆,下炕认得鞋,一个鳖。”

本来说的是两件事,母亲就要拉到跟邻居处不处的问题上。对待这种跑题般争吵,父亲一概沉默。

父亲的沉默,总能激起茹切和寻寻对母亲的不满。她俩成了父亲的援兵,你一句,我一句,顶撞着母亲。

她们用孩子的思维跟母亲吵架,孩子们吵架没有逻辑,像公鸡斗架,你啄我一口,我啄你一口。母亲用母亲的逻辑教训她们,母亲的逻辑是,孩子敢跟父母顶嘴,先挨揍。母亲一出手,父亲总出面,左拦右挡,这一折腾,一场架就干成了两场。

母亲被气得发疯。骂,成了她唯一反抗他们的武器。她越骂,他们越觉得她错。直到母亲离家出走。

十天半月后,母亲似乎忘了前嫌,忘了离家的原因,喜滋滋地回来,变戏法似的,给她们带来惊喜,不是吃的就是穿的,要不就是她们的学费。

没过几天,她又开始骂父亲。这样那样的事,她总能说出这样那样的骂词,理由只有一个,父亲错了。然而,在孩子们眼里,父亲一点错没有,是母亲鸡蛋里挑骨头,故意找茬儿。她骂父亲时,总捎带着孩子们,战争再一次爆发。

母亲骂父亲,茹切站出来替父亲讨说法,看着是护的父亲。长大了才明白,那不是护着父亲,是想让母亲好好爱父亲。父亲和蔼,脾气好,即使孩子们做错了事,他也不打骂。在他眼里,孩子们做错事是不懂事,教孩子们懂事比打骂重要。父亲多好啊,孩子们多爱他啊。不是茹切爱她,寻寻也爱,小弟更爱,就像都爱家里养的笨猫一样,不爱总觉得说不过去。

父亲是62岁时死的。那年,母亲54岁,茹切21岁,寻寻20岁,小弟栓子15岁。父亲死了,他们感觉不是父亲死了,是头顶的天塌了。七天丧期,栓子要按总管的吩咐干他应该干的事,家里唯一的男人,好多事总管都找他,他一下长大了。

哭,是茹切和寻寻每天必干的事。她们哭进哭出,止不住的眼泪,谁劝也止不住。依乡俗,哭丧是要念叨的,边哭边数念,回忆逝者生前种种。她们各哭各的,各自数念父亲对她们的好,几天几夜,她们都数念不完。村里人劝她俩不要哭了,劝不应,就跟着一起哭。悲伤总是这样,具有极大的传染性。然而,母亲不哭,母亲都不如村里人流的泪多。母亲有理由忙。总管找小弟买花圈,买各种办丧事需要的物品,栓子确定不了,就让母亲拿主意。丧事的一切,面上是栓子拿主意,实际是母亲一人操办。

她们哭,村人哭。母亲忙罢,见她们还哭,就骂,骂她俩不懂事。好像是,父亲死了,她们哭是胡闹。

她们愤恨,愤恨的表达方式就是用眼睛瞪母亲,恶狠狠地瞪她。因为母亲不哭,父亲死了,当家的死了,这怎么能说得过去。她不哭,更加证明了她不爱父亲。人都死了,她还不爱,这怎么能说得过去!

她俩把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在母亲身上。她们轮番攻击母亲,看她各种不好,说她各种不对,对母亲像对仇人似的,最后,母亲被她们气哭了。她哭,也没趴在父亲棺材上哭,而是边哭边骂她俩,边骂她俩边咒自己不死,说老天爷把好人收走了,把她这个坏人留下了。

父亲死了,她不哭父亲,而是哭她自己,怎说得过去!

这以后,茹切一想父亲,就想向母亲为他索取爱。她觉得,母亲只有表现出思念父亲的情绪,才对得起死去的父亲。

母亲70岁之前,茹切和寻寻让母亲认的错就是逼她承认对不起父亲,这样那样的说辞,这样那样的提醒,直到她俩承认母亲老了,母亲也没承认她对父亲有什么过错。可以说,母亲对父亲一点愧疚感都没有。母亲越不承认,她俩越逼她承认。所以,谈话中一牵扯到父亲,她俩就想以判官的身份,追究母亲的过错。

只要母亲叨叨死去的父亲,她俩总会列举诸多父亲的优点出来,列举父亲如何爱母亲如何爱他们。她们列举父亲包容母亲的例子,明摆着是指母亲有诸多不是。需要人包容的人,必有需要包容的缺点。母亲又不傻。

为父亲讨不来爱,茹切和寻寻就不约而同提过去,提母亲扔下他们的岁月,他们受过何等苦,遭过何等罪,如何与父亲相依为命。想不到的是,母亲并不忏悔,也不念父亲的好,而是改错,改她在孩子们身上犯下的错。

说实际,除了母亲不顾家,茹切并不知道她的过去。母亲是二人台戏班里的,戏班叫“二个郎戏班”。戏班在周边百公里内,很有名。母亲不是主角,只是配角,主角是个女的,叫二毛女。大家追的是二毛女。周边地区的红白喜事都争着请“二个郎戏班。”从懂事起,茹切就知道生老病死天天有。因为生了的,喜欢请戏班唱戏,死了的,也请戏班唱戏,再加上结婚的、过圆锁的、过大寿的,母亲在家待的时间很少。

茹切不记得寻寻是咋带大的,她只记得栓子吃奶的时候,母亲只到周边地区演出,晚上回来喂栓子奶。回来就骂人,好像是栓子吃她奶跟他们有天大关系似的,母亲嫌父亲不挣钱,嫌她们不省心,等等等等,只有她外出了,他们耳根才能清净。

母親说她外出唱戏只为挣钱,村里人却谣传她的钱不干净,是这样那样挣来的,至于哪样,也没人能具体说出个一二三来。能让大家举出例子的,就是麻子大婶。

从小,茹切就认识麻子大叔,他和父亲在呼和浩特一起上过班,因为身体原因,也回家种地了。那些年,他时不时到她家做客。起初,他来了,就在她家吃饭,后来再来,父亲客客气气的,却不留他吃饭。给茹切的感觉是,父亲有点怕他。具体原因茹切不甚清楚。麻子大叔没孩子,来了就想抱寻寻和栓子,父母呢,只要他一抱,就让茹切领出去玩。

那年茹切8岁。麻子大婶骑着小毛驴来到她家。进了家,盛气凌人地骂母亲,说母亲勾引麻子大叔之类的,茹切只听了几句,母亲就让她领着寻寻和栓子出去玩。她记得,那天,她家院里都是人,她家玻璃窗上趴满了人,大家推攘着争窗户,好像里边正在唱戏,只有通过玻璃才能看到。

也就是那次,母亲的名声坏了。她的名声坏了,村里人见了就躲,尤其是邻居们,躲母亲像躲瘟疫。那时候,茹切学会了一个道德标准,对于名声不好的人,有爱憎分明品格的人是会受人夸奖的。因为,当着邻居的面,茹切和寻寻只要顶撞母亲,就能得到邻居们的夸奖。邻居们会摸着她们的头说:“还别说,她真生了两个好孩子。”

被夸以后,茹切和寻寻变本加厉找母亲闹事。母亲叨叨父亲,不行;拿眼瞪父亲,不行;指派父亲干这干那,不行。有一次,父亲从地里回来,饭端上了炕,母亲也上了炕,他们姐弟仨也坐在饭桌边。父亲一进家,母亲让他拿一双筷子,说少一双筷子。当时,父亲没说啥,寻寻不让了。她冲着母亲嚷道:“我爸刚进家,屁股没沾炕边呢,就开始指派了。”说着,自己跳下地拿筷子,推着父亲,让父亲赶紧上炕吃饭。谁也没想到,就这一下子,母亲来火了,她把一盆面,哗一下倒在了地上。跳下地,穿上衣服走了。说这家她不能待了,待不住了。

村里人得知母亲跑的原因,一个劲儿夸寻寻懂事。

这以后,寻寻和母亲的战争时时爆发。为此,寻寻也没少挨母亲的打。母亲打她,她不跑,用挂满泪花的眼睛瞪母亲。这时候,茹切不敢拉架,她一拉,母亲连她一起打,父亲是唯一敢拉架的人。

母亲开始了她的反抗策略:她的名声坏了,非得把父亲的名声也搞坏。似乎搞坏父亲的名声,村里人及孩子们才会跟她站在一条战线上。

每次演出回来,母亲巴巴地去邻居家聊天,邻居都不给好脸色。话里话外,都是取笑。母亲还是讪讪地去,今天送一碗豆,明天带一碗米,时不时讨好邻居。去了陈芝麻烂谷子聊几句,就开始说父亲的不是。跟邻居说父亲的坏话,要让邻居们认可,自然得让父亲跟邻居有关联。父亲打了谁家的狗,撵了谁家的鸡,骂了谁家的孩子,母亲添油加醋说给邻居听,邻居们听了,自然不说父亲好,但话里话外,也没说母亲好。不跟邻居处是父亲的软肋,母亲说了又说,待邻居对母亲稍有好感,她就开始说父亲不想法挣钱之类的话,意思是为了家,她不得不外出唱戏。话里话外,父亲是母亲不能顾家的全部理由。

至于真相是什么,茹切无处考证,村里人也无处考证。茹切认为,不让提的历史,必定不堪。无须考证。

茹切对母亲态度的转变,是在她70岁之后。她不是不在乎母亲的过错,是尽量忽略她的过错。在茹切心里,不是认可母亲,而是宽恕她。

可是,70岁的母亲跟她要的不是宽恕,是认可。茹切简单地认为,母亲急于改错,就是想被认可。她忽略了母亲最真实的感情,爱。

那天,寻寻开车把母亲送回村,母亲没让她进家,直接把她撵回了乡。她们以为惹恼了母亲,周五上午,纷纷打电话回去,说下午一下班就回去看她。电话那边,母亲并没生气,她说:“别回来了。我好好的,不用操心我。好好干你的工作,吃公家饭,哪有自由身。等我走不动了,串不动门了,打不动麻将了,你们再回来陪我。这会儿回来,我还得想着吃什么饭,也打扰我打麻将。”

母亲和茹切这样说,跟寻寻说的也大致一样。

电话里,寻寻乐呵呵地说:“你说,老羊是不是越老越懂事了?还懂得公家人没有自由身。第一次,好像是第一次说这话,听得我一愣一愣的,纳闷儿。”

茹切说:“我觉得吧,妈这葫芦里肯定有药,至于卖的是什么药,还有待考证。快七月十五了,到时候,不让回,咱也得回去给爸上坟,这些天,咱就静候其变吧。”

这以后,茹切和寻寻隔三差五给母亲打电话,问她何时接待她们,母亲还是那句话,忙你们的,好好工作,别回来。又一周过去了,还是那句话。整整三周,母亲都不让她们回去。母亲一会儿说她俩工作忙,一会儿又说她俩家里也忙,一会儿又说自己手气正旺,她们回去会打扰她打麻将赢钱。这些理由阻止不了她们回去看她的决心,母亲就用哀求的口气说服她们,什么让她省点心吧,别回来给她添乱了;什么她一个人过惯了,人多闹得慌之类的,这种托词母亲从来没有。

那天,寻寻实在不放心母亲,决定先斩后奏。她开车上了路才给母亲打电话,让母亲不要走远,她一会儿就到家了。母亲一下急了,电话里冲寻寻吼道:“你是不是回来查我?怕我做啥对不住你们的事?你啥意思?时不时晌不晌的,不让你回来硬跟我对着干?”

寻寻打电话说:“我总感觉老羊哪里不对劲儿,都快一个月了,她硬不让咱俩回去看她,很稀奇。”

茹切也感觉不对劲儿,哪里不对劲儿又说不上来。

以前生气,母亲也说不要回来之类的话,那是赌气,说了之后,她总会带上几句咒语:“等我死了,臭了,邻居给你们打电话,你们再回来吧。”

这次的口气跟以前明显不同。现在,她是哀求她们不要回去,好像她们是吃奶娃,回去就是累赘。

这不对,肯定不对。

茹切和寻寻商量,不行让栓子回来一趟吧。估计她是想儿子了。

栓子在呼和浩特一个部队里,军官。军校毕业先分到了西宁,后调到宝昌,最后又到了呼和浩特。

他一年只休一次假,一次假分两段,几天回来陪妈,几天到山西看老丈人。他回来,无论何时,全家都过年。只要他定了休假日期,茹切和寻寻隔三差五就得往母亲那儿跑,无论多忙,母亲只要想起一种栓子喜欢吃的东西,她俩就得按她吩咐提前准备。压粉条,炸豆腐,搓麻花,熬糖浆。只要是他小时候爱吃的,不管商店有没有卖,母亲一律让她们亲手做。

她们很少给栓子打电话,部队有部队的纪律,何时能带手机,何时不能带手机,何事能说,何事不能说,他必须遵守。一来二去,她们就养成了习惯,没紧要事不给他打电话,没紧要问题不张口问,他呢,能说的不说,不能说的更不跟她们说。

他打来电话,无非就是那句话:“两位姐姐辛苦了,老妈就交给你们照顾了。妈老了,你们多担待她,你们担待妈就是担待我。”这话从军人嘴里说出来,有股铁味儿。

那天是7月26日,周五,晚9点50分。茹切正准备第二天回村带的东西,这么长时间不见母亲,真放心不下。茹切不会开车,只能坐公交。她给母亲买了真丝衬衣,担心路上把衣服揉了,就在衬衣上鋪了纸,卷起装包里,试试会不会出褶子。就在这时,寻寻开着车急冲冲来了,她敲门如擂鼓,进了家,二话不说,冲茹切就嚷嚷开了:“你说说,妈到底咋了?我开车到了家门口,家里灯亮着,等我把车开进院儿,灯一下灭了。我敲门,不开,打电话,不接。没办法,我趴窗户上喊,喊半天,不应。我硬把李嫂从她家喊出来了,妈就是不出声。李嫂喊,妈才答话。妈说她睡下了,不想起来开门,让我赶紧回乡吧。我跟李嫂说妈肯定有事,不想起来开门不是理由。李嫂说,可能是家里脏乱,怕我看见又叨叨。李嫂说她也挺长时间没进咱家了,都是妈去她家串门。李嫂让我听妈话,回乡,说妈刚从她家回去,好好的,啥事没有。我走的时候,妈还趴窗户上吩咐,让我路上开车慢点,别担心她,她好着呢,还说过几天给我打电话,让我去我再去。她说不打电话自来的,一律不给开门。你说说,打电话不让去,不打电话去了不让进家。听口气,也不是赌气,人也没事,她这是咋了?说家里脏怕咱们看见,哪次回去家里干净过,哪次不是咱们收拾?”

呆瓜正看电视,他呵呵呵笑着揶揄道:“除了家里藏了人,其他都不是理由。”说罢,还自顾自地乐。

茹切瞪他一眼,跟寻寻说:“这样吧,给栓子打个电话,问问妈最近联系他没有。”

她俩同时看了眼墙上的挂钟,10点02分。这个点,应该能接电话。

电话刚响,栓子就接起了电话。茹切开了免提。

栓子说:“我刚挂断妈的电话,你又来电话了,你和二姐是不是又气妈了?”

茹切问:“妈跟你诉苦了?”

栓子说:“那倒没有。你们同时打电话,肯定是有事,到底啥事?不要瞒我。”

茹切想了想,说:“真没事。就是觉得妈奇怪,都快一个月了,就是不让我和你二姐回家看她。各种理由。”

茹切把寻寻去了不让进家的过程跟栓子简单说了一遍。问母亲给他打电话说啥了。

栓子说:“妈不让我告诉你俩她打电话的事。我也答应了。”

寻寻一把把电话抢过去,冲着栓子喊:“妈不让你说你就不说了?你是不是让铁的纪律铸成铁了?是家事,不是国事,你还真瞒我俩?到底打电话说啥了?说!”从小,寻寻就收拾栓子,不听话,打;淘气,打;母亲给栓子吃了偏饭,她也打栓子。她以管栓子为傲,她吓唬人的话是:“别跟我耍横,那么大军官都得听我的,你算老几。”

还真是,寻寻下令让他说,栓子还真听。

栓子说:“我也觉得没啥,说就说了吧。妈半个月前打电话来,问我七月十五前休假行不行?我说得问问领导。妈刚才打电话问我领导同意没,我说同意了。已经批了假。就这么个事。”

寻寻问:“妈没说让你回来干啥?”

“没说。她说回来再说。让我必须七月十五前回去,还让我别跟你们说。家里到底发生了啥事?我实话实说,你也不能瞒我。”

寻寻就把母亲去乡里的事说了一遍。她们把整个过程里的吵架当成了重点,完全忽略了母亲与麻子大婶见面的细节。

挂了电话,寻寻脑洞大开,咋咋呼呼嚷道:“我知道了。老羊要张罗着给咱爸上坟了,你想想,七月十五,旧坟不是要赶在七月十五那天上吗?她不想让咱们俩知道,你想想,是不是那个,啊,就那个,感觉像服软,又像给咱们惊喜。”

父亲死后,每年清明和七月十五上坟,她们都和母亲闹别扭。原因是,给父亲上坟,母亲不去也就罢了,她们搞得隆重点,母亲就跟她俩吵。按理说,这些年,生活条件好了,家家上坟都很隆重,事儿到了她家,就不正常了。

父亲死时,家里没钱给父亲立碑。她们上班后,就给父亲坟头新做了墓碑,墓碑是大理石的。听说花了3600元,母亲脸色当下就不好了,她酸酸地来了一句:“还是死了好,活人用不上高价物。”这话一出,她俩自然觉得不对,一来二去,就是一架。她们给父亲烧的东西,只要有卖的,冥币、金条、楼房、元宝、手机、麻将、四合院、别墅、牛、马、小轿车等等,每年两次,她们都买了到坟上烧了。这样一搞,好像是没跟她们享过福的父亲跟她们享了福,没住过楼房别墅没坐过小车的父亲就住进了楼房别墅开上了豪车,没用过手机穿过笔挺西装的父亲就用过了穿上了。刚开始,茹切和寻寻在母亲那儿发面蒸供馍,把买来的水果、糕点、干果等稀罕吃的,装一部分给父亲坟上供用,没想到,她们大张旗鼓上坟的姿态刺激了母亲,母亲黑着脸,对她俩冷嘲热讽:这榴莲我没吃过,跟你死去的老子沾光了;给你们老子应该烧个真别墅,那才叫尽孝心;有没有卖丫鬟的,应该给你老子买个漂亮丫鬟烧了......

每次来,她们都给母亲买东西,母亲这么一说,又少不了吵架。

意识到母亲老了,茹切和寻寻改变了上坟路径,在茹切家准备上坟的东西,上了坟再回村看母亲。这样一来,也只是看看母亲的脸色,不用听她的寒碜话了。给父亲上坟带来的不快,也勉强可以避开了。

这么多年,母亲从没给父亲上过坟。没想到,这个时候,母亲竟张罗着要给父亲上坟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她们让母亲表露对父亲的爱意,让母亲表露对父亲的愧疚之意,在她们决定放弃的时候,母亲接了。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起死回生,用这些词描绘这个状态再合适不过了。

寻寻说:“难怪老羊不让咱们回去,也是,她在准备上坟的东西,让咱们看着了,是挺尴尬的。你说,她在准备什么?老爸爱吃她搅的凉粉,也爱吃她烙的馅饼,哦,还有她做的那种鞋,叫什么鞋来着?”

“老汉鞋。圆口的。”茹切补充道。

“对,是那样的。我记得那年,她给老爸做了一双,老爸就是不舍得穿,下雨天不穿,刮风天不穿,天黑了不穿,早晨有露水不穿。鞋上沾了泥点,老爸沾唾沫也要把它抠下去。唉,可怜的老爸。一辈子就穿过那么一双。要是有卖纸做的,我买一百双给他烧了。老羊会不会用纸在给父亲粘衣服做鞋?”说到这里,寻寻眼里挂了泪花。

“可能吧。老爸也不是喜欢那个样式的鞋。咱妈就是做双草鞋,他也会视为珍宝。他喜欢妈做的东西,不是喜歡鞋。”

寻寻点了点头,说:“对,是这样。记得没?那次,妈锅里炖的倭瓜,在炕上跟人玩纸牌,饭糊了不知道。老爸从地里回来,不让咱们说糊也就算了,他还故意大嚼,那样子,想起来就心酸。”

“妈是不是也想到了这些?她不会炖一锅倭瓜带坟上吧。”说罢,茹切被自己逗乐了。

寻寻拍茹切一巴掌,埋怨道:“提起以前,你还能乐起来。”

茹切呵呵一笑,说:“都过去了,还纠着不放?况且,妈都知道错了,还要咋?非得逼着她磕头认罪?”

寻寻一脸释然地点了点头,说:“那咱们就安心等着吧,给老羊充足时间准备。不让去不去,啥时让去啥时去。”

大大出乎她们意料,母亲是在偷偷张罗上坟的东西,可惜不是给父亲。

这次上坟,又一次引发了寻寻和母亲的战争。这次战争把一个埋藏多年的、不该抖搂的秘密抖搂出来了。这次战争,胜的是她们,输的也是她们。

中元节前一周,栓子买好了车票,微信通知了茹切。茹切给母亲打电话告知了栓子具体到家时间,茹切说,我们得回去给他准备吃的。

母亲说:“部队吃的好,用不着准备。他爱吃的我也准备好了,粉压了,豆腐也炸好了,你们俩不要急着回来,我想跟栓子单独待两天。七月十六你们再回来吧。”

母亲不提上坟的事,茹切得提了。茹切说:“中元节,趁栓子回来,我们得一起上上坟。”

母亲好像不高兴了,口气生硬地说:“当兵的不讲究那些。栓子叫什么,什么惦记?祭奠?反正就是简单点。你们不用操心了,让他祭奠吧。你们十六再回来,鬼节不出门,十五就别出门了。”

茹切跟寻寻通电话,说了母亲的意思。寻寻说:“你别说,我真想老羊了。不见她,心里没着没落的,妈就是妈,她就是你生命的一部分。看看,看看,我都脸红了,心里想她了,还不好说出来,跟她吵惯了,说点肉麻话,真有点牙酸。”

茹切说:“这就能理解妈偷着给爸上坟的原因了。一辈子说爸这不好那不好,一辈子跟咱们骂老爸,跟咱们硬犟,这不,也不好意思了。”

“那咱也得回去。不听她的。还那样,在你家准备,你记得发面,蒸花馍。我多买点纸。我看了,今年又出来一种新的纸扎,像平板电脑,又不像,管它了,就按平板电脑给老爸烧了。”

“老爸又不会电脑,买不买都行。给他烧了,也是个摆设。”

“买,摆设就摆设。别人见过的,咱老爸也得见着。我还打算再买一套别墅,在那边,老爸也能大方点,给爷爷、大爷、奶奶各一套。”

“烧了的东西老爸真有用?我现在都怀疑。”

“有用没用咱不知道。给老爸把这钱花了,咱心里不是舒坦些嘛,老爸没跟咱享一天福。”说到这儿,寻寻哽咽了。

茹切赶紧打圆场,说:“得,得,听你的,还跟往年一样准备。咱还赶早去坟上。也看看妈给咱爸都准备啥了。以我想,栓子也不一定按妈准备的来,他是军官,不讲究这些。他到老坟上,也就是献花,敬礼。”

“对。咱得赶在他前面,去监视他。逼着他把老羊准备的东西都烧了。他是军官咋了?让他听我的,他就得听。”

七月十四,寻寻到茹切家,跟茹切准备上坟的东西。十五早晨六点,寻寻开着车带着茹切直奔她家老坟。

她俩把带的东西摆在坟前的供桌上。供桌是大理石搭的一个小平台。把纸扎烧了,磕头时,寻寻跟父亲叨叨,说他最宠爱的小儿子回来了,一会儿过来,还说母亲给他准备了惊喜。

风吹来,清凉凉的。风里裹着成熟麦粒的香味,裹着秋天的味道。远方,一条绿色线条围出了山的轮廓。天高云淡,天空蔚蓝。天空像画笔搅动过的颜料,浓稠欲滴。丝丝缕缕的白云丝绸一样在天空抖动着。

一年不见弟弟,要见面了,有些激动。她俩在车里等到9点,也没见栓子出现。早上沒风,上坟烧纸的,一般都在9点前进行。

等待的热情在慢慢减退,取而代之的是疑虑。

10点10分,她们正打算回村一探究竟时,就见一个穿便装的男子,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花篮,甩着胳膊,迈着正步,从田野那边,大阔步走来。

栓子。是,栓子,是英姿飒爽的栓子。然而,他只带了花篮。

“母亲准备的东西呢?”寻寻喘着粗气问。

“他不讲究这些。他听妈话,可能从家拿出来了。我估计,在买花篮的路上都扔了。”

“看我咋收拾他。”边说,寻寻边推开车门下车,以同样的大踏步,迎着栓子走去。

他俩在距离父亲坟头500米的一棵柳树下相遇。寻寻比划着,张牙舞爪呵斥栓子。栓子边向西边指边说,寻寻也向西边望,是纪镇的方向。寻寻似乎生气了,她对着栓子举起手,没打下去,抬起脚,一脚踢在了树上。然后蹲下身,抱着脚原地弹跳了两下,最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下。

茹切正要下车,就见寻寻以火箭般的速度跑回来,把她一把推回车里,二话不说,开了车门,咣当关了,疯了一样,一踩油门向村里开去。

“等等栓子。我还没跟他见面呢。”茹切望着正给父亲献花的栓子,冲寻寻喊。“你吃疯狗肉了?他不讲究那些,你至于嘛?停车,等等他。”

“滚。”寻寻一踩油门,车像坦克一样,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上下颠簸。

一路上,对茹切的问话,寻寻一概不答。

进了院,寻寻跳下车就冲进了家。等茹切追进家,寻寻早跟母亲吼上了。

“你咋让栓子给麻子烧纸?”

“给他烧纸咋了?”

“我爸你不管,凭啥给他烧纸?”

“你爸用得着我管吗?”

“你还给人家叠了半个多月元宝,糊纸鞋纸裤子,送人家一整套手工制品,你真不嫌烦啊!我爸是你男人,还是他是你男人?多大岁数了,能不能正经点?”寻寻疯了似的,脸气得发紫,闭着眼吼。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寻寻脸上。

茹切左脚刚踏进门槛,吓得一趔趄。

寻寻完全恢复了小时候的倔强,昂着头,瞪着挂满泪珠的眼睛,迎着母亲惨白的脸。

茹切拉寻寻,让她离开母亲。再倔,又得挨一记耳光。小时候的情景又一次展现在茹切眼前。只是,拉架的人由父亲变成了她。

寻寻把满腔不满发泄在茹切身上,她扭过身,冲她吼:“你别装老好人了,跟爸一个德性,让人骑头上尿,不反抗不说,还要把嘴张开。少拉我,你拉我干啥?让她打,她不顾栓子的脸面,我还顾呢,让自己的儿子,给一个,啊,给野男人上坟。也不怕村里人指脊梁骨笑话。”

母亲哆嗦着举起了手,举在半空,突然停下,手抚着墙,大汗淋漓,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茹切快速跑到柜子前,找到母亲放药的盒子,取出复方丹参滴丸。

从栓子口中,茹切得知了事情经过。

近一个月,母亲都在为麻子大叔准备上坟的东西,栓子说,母亲叠了一口袋元宝,手工沾了房子、鞋、衣服,母亲看着自己手机的样子,还用纸片沾了一个老年机。说这些时,栓子一点不尴尬,也不生气,好像说一个刚学走路的孩子怎么淘气似的,他笑得很欣慰。

当他说到母亲让他先找到麻子大婶,让麻子大婶领他到坟上时,坐在家门口大石头上不肯进家的寻寻突然站了起来,瞪着惊讶的眼睛,说:“麻子老婆知道?她领你去的坟上?你刚才咋不说?”

“你没容我说啊。你不像大姐,一点点问。我刚说妈让我给麻子大叔烧纸去了,你就问我烧啥了,我还没说完,你开车就回来闹事了,你说你,都多大了,咋还风风火火的?”

“滚。别以为你能带好兵就该在我跟前要样儿。”寻寻瞪他一眼,脸色缓和了一些,她回头向屋里望了一眼,喃喃道:“她给别人上坟,倒有理了。”

“好像是麻子大婶托她的,具体什么情况,我不关心,也没追问。上坟时,我的意思别烧那些东西了,献花就行了。麻子大婶不行,说早想托妈给麻子大叔准备了,还说麻子大叔托梦啥的,我不相信,也没问。麻子大婶说妈辛辛苦苦准备了,不烧咋行?她自己烧的。我献了花。”

“你打车去的?”茹切好奇地问。

“妈早约好车了。我还睡着,妈就把车叫来了,东西也装上了车,不拿也不行。你们也是,老人有老人的讲究,依着就行了,非得跟老人整出个黑白是非。”

“什么黑白是非?她待爸不好,一辈子还死不承认?”寻寻瞪栓子一眼,不满地说道。

“对爸不好?你听谁说的?我咋没听爸说过?”栓子也坐在石头上,挨着寻寻,把手里拎着的棉垫子递给寻寻,推了推她,说:“让让,让让,霸道。坐垫子上。小时候你不是让我跟你一起坐这儿等妈回来吗?”

寻寻接过棉垫子,挪挪屁股,让出一个地方,说道:“你不觉得她对爸不好?”

栓子说:“那是你觉得。不是爸觉得。”

寻寻头一摆,瞪了眼身边的栓子,说:“出息了,敢顶撞了。”

栓子说:“不是顶撞,咱们是讨论。讨论你和大姐脑子里那个痼疾的生成过程。咱们今天聚一起了,就研究一下这个痼疾,想办法挖掉它。”

寻寻没好气地说:“赶紧说,咋还事事儿的。”

栓子摸了摸寻寻的脑袋,说:“听话就好。我想了多次,咱们从小就做爸手里的拐杖,妈跟爸耍笑也好,吵架也罢,尤其是你们这两根拐杖,爸还没说话,你们就自动弹起来打人了。你们想想,哪次不是?妈刚张口唠叨爸,你们两个,准有一个为爸出气。你们也成家了,你们对自己老公是不是也要唠叨两句?”

茹切和寻寻对视一眼。

栓子看看茹切,又扭头看看寻寻,说:“妈外出挣钱,爸在家带咱们,这违背了村里人男耕女织的观念。这样那样的闲言碎语就出来了。咱们呢,毕竟小,分不出是非,思维习惯跟村里人走也正常。”

寻寻打断道:“说事儿,别说咱们。”

栓子掐了一下尋寻的脸蛋,说:“二姐听课还挺乖!那我接着分析。你们说,拐杖打人了,人能不能反手打拐杖?不能。妈也一样,她不能动不动就打咱们。但是她气啊,一家人孤立她,她拿谁出气?”他看一眼她俩,继续说:“当然是爸了。你们想想,咱们跟妈对着干,爸从来没反对过,他流露出来的是享受,爱的享受。妈呢?恰恰相反,从没感觉到爱。村里那么多上学的,供出书的有几家?你们掰指头算算,你们身边有没有比你们学习好的。你,二姐。”栓子用肘子捅了捅寻寻,继续说道:“那个叫翠翠的,是不是比你学习好。不就是她爸病倒了,她交不起学费不上学的?比咱们学习好的没有继续上学,为什么?不就是黄土地养不起大学生嘛。咱们家,妈出去唱二人台,咱家从没因学费犯愁。大姐,那年你不想上学了,非要回来做饭。是不是?你别那么奇怪地看我,你忘了,我记得呢。是妈,她唱戏回来,追了半条街打你,是不是?妈回家跟爸吵架,嫌爸不管你,说你一星期不去学校也不管。因为这,寻寻替爸出气,还让妈打了一耳光。想起来了吗?不是妈,你早回家种地了。你是全村第一个考上好高中,上了名牌大学的人。你考上了,全村人聚在家里表扬你,羡慕你。妈兴奋得跟孩子似的,眼睛亮亮的,脸蛋红红的。我那时候觉得妈特漂亮。她抱着我亲,边亲边跟我说,你有靠山了,以后跟着你姐能吃香的喝辣的了。说着,她还背过身擦泪呢。你们不知道,我知道。大姐考上了,二姐跟着才用功的。二姐考上后,我才好好学习的。你们想想,妈如果不外出,咱们想上学,能不能上?咱爸当时是不是有供男不供女的想法?咱们都清楚,我不上学,爸管了,你们不上学,爸管不管?”

茹切和寻寻扭头向家里望。她们知道,母亲坐在炕上,正望着她们呢。

刚才,挨了打的寻寻执意要走,母亲说,走了就不要再来,我死了也不要来,就顶我没生没养你。

寻寻正在气头上,嘴上一点亏也不吃,她怼道:“你生了我,天下人都知道,你养没养我,只有你心里清楚。”说罢,就气呼呼走出来,坐在这块大石头上。寻寻有尿频的毛病,屁股下一着凉,尿频毛病就犯。

寻寻不走也不进家,只在门口石头上坐着。茹切和栓子只顾照顾母亲,没想起寻寻受凉犯病的事儿了。

母亲有冠心病,喝了丹参片拒绝去医院,她说是老毛病,去医院也白去。她一抬头,看到院门口石头上坐着的寻寻,嘴里嘟囔道:“就那么坐着,回头尿频毛病就犯了。”

茹切扭头跟栓子说:“把你二姐拉回来。”

母亲却说:“别管她,让她就那么坐着。爱咋就咋。”

茹切和栓子会心一笑,一前一后出来了。接过母亲递上来的棉垫子,栓子拎在手里。

他们三人一起扭头望向窗户时,母亲开了窗户,冲他们喊:“你们都走吧,别回来了。让左邻右舍看看笑话,看看我养的白眼狼。”说罢,咣当一声关了窗户。

母亲是正话反说,怕邻居笑话。

三人进了院,寻寻却开车走了。

母亲正在搓山药鱼,这是寻寻最爱吃的。她在修改冲动下打寻寻耳光的错。见寻寻走了,母亲好像做了错事的孩子,讪讪地说:“这是真不跟我来往了。”

改错的母亲心事重重,样子很可怜。茹切有点心疼,她泪眼婆娑地望着母亲。满头银发的母亲,佝偻着背,动作缓慢,眼神呆滞地望着院外,面泼在盆外,毫不知情。

母亲的头发何时白成了那样!

往日,母亲骂了她们,还是得理不让人的样子。现在这种状态,母亲稀有,茹切更少见。

对母亲少有的凝视中,茹切突然想到了死亡,眼前人的死亡。茹切从没想过,母亲会死,会离开她们,会停止跟她们的战争。从没有过的惧怕,铁桶一样把她裹在其中。

中午吃饭时,母亲反复问茹切:“山药鱼蒸不蒸?”茹切说等等。母亲问了三次,茹切这样答了三次。母亲的心思茹切懂,母亲是间接催她给寻寻打电话,让她回来吃饭。

茹切是等寻寻接电话。打她电话,一直不接。等待过程中,母亲的情绪由心事重重转为了焦急。她时不时望一眼窗外。难得的团聚,母亲不想少了寻寻。

终于,寻寻来电话了。茹切接起电话,寻寻让她出门。确定她出门后,寻寻放声大哭。

茹切说:“你哭啥?妈等你吃饭呢。山药鱼都搓好了,等你回来蒸。”

寻寻大哭不止,哭了半天,她才开始叙述。

寻寻去找麻子大婶了。从麻子大婶口中得知,生了茹切之后,麻子大叔家和她家就有了约定,母亲再生的孩子,无论男女都得送给麻子大婶带。条件是,麻子大叔得把唱戏收入的三分之二交给母亲,作为父母“代孕”的补偿。麻子大婶说,不是她不能生育,是麻子大叔不能生育。生下寻寻后,母亲奶了一天,麻子大叔上門来抱,母亲死活不让抱,说一岁断奶后再送。寻寻一岁后,麻子大叔又上门讨要孩子,母亲说奶亲了,离不了了。母亲说,她再生一个,再不给就双倍退钱。就这样,母亲怀上了栓子,生下是男孩,别说母亲不同意送人,父亲也坚决反对。母亲跟上门讨要孩子的麻子大叔说,孩子肯定不给,她家要双倍退还他家钱。那笔钱算下来共计4800块,那年月,算巨款,家里砸锅卖铁也不可能还上。麻子大婶让麻子大叔从戏班里把钱直接扣下,也就是,以前他唱戏,母亲拿他部分钱,这以后,母亲唱戏,他拿母亲全部收入。谁也没想到,这时候,母亲开始在戏班里耍泼,分钱时,她叉着腰问戏班里的人:一个女人咋能无辜欠下男人的钱?哪个男人愿意平白无故把自己挣的钱给别人家的女人?她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戏班里有人说,没看见你们有不正常的举动啊。母亲竟然厚着脸皮反驳说,男女不正常的举动看不着就没有吗?这一下,人们选择了相信母亲,麻子大叔再怎么解释也没人相信。好像是,只有母亲说的那种情况才合情合理。一传十,十传百,母亲的作风问题直传到村里。大家都相信母亲和麻子大叔有一腿后,麻子大婶也开始选择相信,说麻子大叔在她身上不行,在别的女人身上行。为此,她跟麻子大叔没少打架,她放出的话是,只有把钱要回来,她才相信麻子大叔。麻子大叔跟母亲要不上钱,就跟父亲要,父亲承认欠他钱,说没钱,只能欠着。母亲呢,看着三个等着长大的孩子,死活不承认欠钱了。

麻子大叔咽气时跟麻子大婶说,母亲没钱才耍赖,母亲爱自己的孩子胜过自己的名声。麻子大叔嘱咐麻子大婶,等她老了,没钱花了再跟母亲要钱,说凭他对母亲的了解,母亲不是有钱不还的人。上次,母亲跟麻子大婶谈起这事,答应给她一万五养老钱。麻子大婶只要一万,剩下的,让母亲还给麻子大叔。就这样,母亲才筹备起了给麻子大叔上坟的计划。

说到这儿,寻寻哽咽着问茹切:“你说,全村人都误会,我们也误会,老羊咋就不反驳呢?就她的脾气性格,不可能啊。”

茹切无法回答,也无话回答。40多年,她都在寻找母亲的错,到头来,她找到的却是自己的错,不可修改的错,或者说没有足够时间修改的错。

茹切只想哭。她想以大哭的方式修改自己的过去,修改她追查母亲的过去所犯下的错误。她想从衰老母亲的手里接过她惯用的硅胶橡皮檫,以火箭升空的速度,快速涂改她们在母亲身上所犯的错误。

责任编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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