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糖,中国作协会员。曾在《中国作家》《小说选刊》《中国校园文学》《小说林》《北方文学》《边疆文学》《黄河文学》《四川文学》等刊发表作品。出版《春知的地图》《甜孩子》《和美时光》《小号手》等长篇儿童小说和长篇童话《温泉城的奇妙夜》。
那个肥而不腻的春日上午,梁舍不该跑到落花河畔去写生。罗娟迎面而来时,他更不该说那句,来,我给你画一张画像。
罗娟算是美的,眉清目秀,白白净净,一笑还露出两颗小虎牙,只可惜是罗圈腿。老犁岭的后生们常常取笑罗娟的腿,她每次听到都瞪大双眼,骂道,再瞎说,看我不把你们脑袋瓜揪下来当球踢。这话唬不了谁,反而引来一阵更为放肆的大笑。
其实,真正让老犁岭人对罗娟的美视而不见的,并非那双古怪而滑稽的罗圈腿,而是她的虎劲儿。罗娟说话向来不经过大脑,啥事都能做得出来。田间地头一起干活時,老爷们喜欢讲几个黄段子,解解乏儿。这时,即便生过孩子的小媳妇们都假装害羞垂下头,可还是大姑娘的罗娟却竖起耳朵听得入神,并且不时地捧腹大笑。直笑得那些膀大腰圆的爷们都愣眉愣眼,不知所措。
老犁岭的后生们看不上罗娟,同样,罗娟也没将他们搁在眼里,别看她小学二年级就辍学,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可偏偏喜欢有文化的人。因此,当北京下乡青年梁舍来到老犁岭后,罗娟有事没事就往跟前凑。梁舍作画时,罗娟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看老犁岭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在梁舍的笔下活过来。罗娟觉得,梁舍有能耐。
梁舍给罗娟画完画像后,又说了一句让他日后追悔莫及的话:“你长得真好看,像这个春天。”
“真的?”这样的话从小到大都没入过罗娟的耳,她先是愣住,随后也破天荒地烧红了双颊,捧着自己的画像,火烧云似地飘走了。
几天后,整个老犁岭人都知道了梁舍给罗娟画过一幅画像,并且说过喜欢她。这话既然是当事人罗娟亲口所说,人们不得不信。没人肯陪着她高兴,只是暗暗感叹一番,这可真应了那句老话,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北京来的知青会喜欢乡下虎丫头。
梁舍听到这个流言后,也没怎么当回事儿,反而暗暗得意了一下。不用说,这个罗娟肯定是暗恋自己。尽管梁舍根本没瞧得上罗娟,但还是很欣慰地接受了这一谣言。
梁舍觉得,不会有人真以为他喜欢上了罗娟,可偏偏除了他以外,所有人都信以为真,包括窦小蔻。窦小蔻跟梁舍一样,也是下乡青年,在邻村插队。赶得巧,他们既是同学又都喜欢画画,自然而然就处上了对象,彼此约好回北京后开个画展。
这天,窦小蔻怒气冲冲地从邻村跑来兴师问罪。她并非自己来的,而是另外一个知青用自行车把她驮来的。那人叫王知善,高高瘦瘦脖子长,像辆苏联进口老吊车。梁舍认得王知善,他们也是同班同学,本想过去打招呼,却不想被窦小蔻一把拽过去,横眉冷对地说:“罗娟是怎么回事?”
梁舍笑了,差点没笑岔气,跑这么远的路,原来就想问这事。梁舍笑的时候,心里还有一股沉甸甸的幸福感,原来窦小蔻这么在意自己。然而,无论他怎么解释,窦小蔻都不信。最后,窦小蔻坐着王知善的自行车气呼呼地走了,临走前甩下一句话,除非你把那幅画像要回来,当着我的面烧掉。
梁舍觉得这有何难,可心里还是很不得劲儿,王知善到底怎么回事?从始至终他们俩也没说一句话,本来挺熟的嘛,今天他怎么了,连句话都没有。
当天,梁舍就去找罗娟索要那幅画,本想顺便损她两句,可一转念,觉得没必要。罗娟站在门口,满脸的迟疑与不情愿,可舍不得也没办法,还是把画像交了出来,她觉得在梁舍面前,自己总是羞涩得气力全消。
梁舍走后,罗娟倚着门框目送那瘦瘦弱弱的背影,忽然间,觉得自己的魂儿也随着梁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究竟从何时起,那幅画像成了罗娟的魂儿?
第二天早晨,大雾弥散,梁舍借了一辆自行车去邻村找窦小蔻。刚一出村口,梁舍就瞥见路旁的场院里有个人影鬼鬼祟祟,想必在偷粮。梁舍犹豫再三,翻身跳进场院。不等梁舍脚落地,身后风声陡起,他侧身一让,腿却没让过去,想回脸看看,脑袋上已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当即昏过去。
就这样,梁舍稀里糊涂挨了一闷棍,等他醒来,从场院爬出来时,雾还没散尽,随后又是讨厌的机缘巧合,迎面走来去村口捡粪的罗娟。本来梁舍是打算在这个早晨跟窦小蔻搞个仪式,将罗娟的画像烧掉,却没想到被画中的人背回家。
罗娟走了七八里路,请来大夫,可梁舍的腿还是没保住,注定要一瘸一拐去走余下的路,至于那幅画像,也下落不明。后来听说,那天队里丢了八麻袋苞米,虽然梁舍没抓到小偷,毕竟因此受伤,队长打了保票要把这事报上去,咱们老犁岭也出了英雄。
梁舍不稀罕英雄,他只想知道那幅画像去了哪?一遍遍地问。队长瞅了一眼罗娟,纳闷说:“人不在这儿吗?等你腿上的伤养好了,哪天再去画一幅,还费事咋地?”
梁舍养病这段时间,队长派罗娟照顾,可他心里只有窦小蔻,写了好几封信,托人给窦小蔻送去,一封都没回。梁舍有些难过,自己的腿都瘸了,窦小蔻怎么也得来一趟,看来断的不止是腿。
那时候,细粮少,粗粮多,可罗娟却顿顿给梁舍熬大米绿豆粥,端到炕前还要一勺一勺地喂。梁舍一把抢过碗,厌烦地说:“我的手又没断。”
梁舍瞅着罗娟就来气,若不是她,窦小蔻岂能误会自己。真想连粥带碗都砸在罗娟的脸上,可那丝丝缕缕的香气,让梁舍舍不得。
半个月后,梁舍可以拄拐下地,但是一个消息却让他又躺回炕上。窦小蔻跟王知善好上了,并且下乡知青里有两个名额可以回城,就是他俩。梁舍既惊讶又伤心,可更多的还是不解,将头捂在被子里呜呜地哭。
罗娟不知趣地劝道:“算了,我看窦小蔻也不是啥好饼,配不上你。”
一句话惹翻梁舍,掀开被子问:“那幅画像是不是在你那里?”
罗娟咬着嘴唇,一副打死也不说的凛然。提起画,梁舍顺势就想起跟窦小蔻的约定,人都不在了,还开什么画展?一翻身,梁舍将所有的画都取出,既然未来已经黑压压的暗无天日,这些画就丑得令人生厌了,一张张撕,如同撕去所有骗人的假设。
罗娟的心也被撕疼了,一把将梁舍按倒在炕上,大声说:“你傻啊,将来你要是成了画家,每幅画都很值钱的。”
“画家?我会成为画家,鬼才信。”梁舍挣扎着,可罗娟比他有劲儿,两只手像钳子,他便猛力往罗娟的肚子上踹。
“我信,我信,我不是鬼。”罗娟忍着疼,不松手。
“我不稀罕你的相信,走开,队里那么多人,为什么单单你来照顾我?”
罗娟脸红了,羞红的颜色反而让梁舍心中的火更盛,恶狠狠地说:“是不是都以为我们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好,好,好,那就成全他们。”
一开始,罗娟没听明白,琢磨一下懂了,身上的力气忽然熄掉,手脚也软得抽去了筋一般。梁舍翻身骑到罗娟身上,一股来历不明的欲望,占了上风。过后,还不等裤子提上,梁舍就后悔了,他对罗娟说:“那是冲动。”罗娟善解人意地一笑说:“我知道。”
時间一晃,那个夏天偃旗息鼓,整个老犁岭都苍黄了。队长觉得梁舍瘸了一条腿,干活不方便,于是给他安排个喂马的美差。每次,梁舍跛着脚去喂马时,罗娟总是出现在马厩附近。
梁舍冷着脸不理罗娟,她也不在乎,屁股底下垫半块砖头,慢悠悠地从兜里拿出沙果,咔嚓咔嚓地吃,并且还动不动就跑到马槽子旁哇哇地吐。梁舍心里不由一凛。
诚如梁舍的预感,罗娟的肚子渐渐大了。队长来找梁舍,冷着脸说:“罗娟这孩子是经常冒虎气,但是也不能这样被人耍,你说说咋办吧?”
梁舍懵了,半晌后才喃喃地说:“一次就能怀上,也太准了。”
梁舍跟罗娟在腊月二十三这天结的婚。小年,老犁岭却像大年一样热闹,唯独梁舍闷闷不乐。窦小蔻早已回北京,临走时连个告别都没有。梁舍只觉得自己被命运耍弄了,屈辱像压在酸菜缸上的石头,腌了一肚子的辛酸,丢了爱情不说,还变成瘸子。心灰意冷的梁舍再也没有作画的兴趣。什么当画家,开画展,那个驻扎着许多梦想的北京,反而成了禁地,想都不去想。
酒席散了,老犁岭的男女老少们各回各家,唯有一轮略瘦的明月在光秃秃的柳梢外,探头探脑地张望。“上炕吧。”罗娟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将衣裳一件件脱,最后把垫在肚子上的枕头,往床上一扔,笑吟吟瞅着梁舍。那一刻,梁舍真想将老犁岭的男女老少都叫到一起,挨个抽嘴巴。谁说罗娟虎,没心眼了,她的诡计一个接着一个哩。
罗娟的确虎,她只是把仅有的那点心眼,都集中在梁舍一个人身上,结果大获全胜。至于接下去的日子,能否如想象中美好,谁也说不来。
恼人的事儿来得太快。婚后,梁舍果真不再画画,罗娟磨破嘴皮子,就差给梁舍跪下了,可都不好使。一提起画画,梁舍就恼,瞪着罗娟问:“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想让你成为一个画家,你是这块料儿。”罗娟一脸向往。
“怪不得你想方设法嫁给我,原来是想当画家的老婆。”梁舍阴阳怪气地说。
罗娟觉得委屈,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梁舍更加恼怒,摔门而去。对于罗娟,他吝啬得一丝一缕的同情都不给。
渐渐的,所有知青都回城去了,唯独梁舍由于结了婚而无法回去。尽管梁舍早已下定决心,不回那个住着窦小蔻的北京,可时间一长,心里还是窝出几分悔,他将悔意转化成一股怨气,隔三差五发泄在罗娟身上。
几年后,队里的地承包到户,大帮混的年代结束了。梁舍跟罗娟也分了几垧地,种苞米、黄豆和甜菜,日子或许会殷实的,可梁舍心不在此,从来没下过一次地。罗娟也不攀他,天不亮就起来,将做好的早餐连同画板都放在梁舍的被窝旁,然后拎着农具下地干活。罗娟是盼着,梁舍吃完早餐后,能坐在家里画画,那样她就是累死也值得。然而梁舍醒来后,一眼也不看那画板,趴在被窝里吃早餐。早餐通常都是大饼子,糊涂粥,一碟白糖,一碟腌得通红通红的芥菜丝。梁舍困意还没消尽,半睁着眼睛,大饼子蘸白糖,滋溜溜地喝糊涂粥。直到肚子鼓起来,困意也一拱溜掉了,梁舍这才穿衣服下炕。
若是赶上好天气,梁舍便坐在房山头吧嗒吧嗒抽烟,晒太阳,过足了烟瘾,也晒得浑身暖洋洋,伸个懒腰,拎着塑料桶一瘸一拐地去小卖店打酒。路上碰见熟人,梁舍总是视而不见,即便那人主动过来搭讪,他也只是用鼻子哼两声,算是打招呼。买完酒,差不多也日上三竿了,梁舍懒洋洋地坐在餐桌旁,将酒满上,双手托着腮帮子,等饭菜上桌再喝。
直到晌午,罗娟才风风火火地赶回来,一进屋就钻进厨房,生火做饭。只要罗娟动作稍微慢点,梁舍就破口大骂,纵然饭菜能及时端上桌,梁舍喝上几口酒,醉意也能带来久违的坏心情,照样跟罗娟发脾气。
罗娟从不还招,默默地低头吃饭,唯有看到画板上一如往日的寂静,才大失所望地嘀咕几句:“怎么又没画?是不是还没灵感?”
梁舍竖起眼睛问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罗娟立即噤声,小心翼翼地去收拾桌子上的碗筷。
罗娟的好脾气只限于在家里,在梁舍面前。在外面,罗娟依然还是那个不管不顾啥话都敢说的虎脾气,别人跟她开玩笑,却也没什么,谁若斗胆敢说梁舍一句,罗娟可就不答应了。
开小卖铺的刘蟹是领教过罗娟的厉害的。那天,罗娟去打醋,刘蟹也是嘴欠,问了一句:“你家老爷们咋老不下地干活?”
罗娟美滋滋地说:“他在家画画呢,地里的活我一个人干就成。”
刘蟹撇撇嘴说:“还画画呢,好几年了,也没看他画出个屁来。”
罗娟的脸立即僵了,引用了一句梁舍经常说的话:“这跟你有关系吗?”
刘蟹嬉皮笑脸地说:“别不高兴,我这是替你着想,挺大一个老爷们,啥活都不干,跟吃软饭的有啥区别。”
刘蟹话音未落,脑袋就被醋瓶子开了瓢儿。随后,罗娟抡起门栓,将小卖铺的东西砸个稀巴烂,这还没完事,她又爬到刘蟹家柴禾垛上,一把火将柴禾垛点着了。
时隔多年,老犁岭人还记得那天的情景。当时,柴禾垛都已经点着了,可罗娟依然不肯下来,两手插腰叫骂,谁再敢说我家老爷们,我就点谁家柴禾垛。瞧不起我家老爷们,你们也配,一群土包子。我家梁舍的手,拿的是画笔。
罗娟骂够了,这才从熊熊燃烧的柴禾垛上跳下来。此时,她的衣服好几处都被烧着,火苗小蛇似地乱窜,罗娟随手将其拍灭,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风一吹,衣服上被烧焦的布片子,纷纷扬扬地飘落,远远望去,就好似有一群黑蝴蝶在围着远去的罗娟飞舞。前去救火的人们,个个看得瞠目结舌。
从那以后,老犁岭人照常还跟罗娟没深没浅地开玩笑,只是谁也不敢再提梁舍,那是雷池,有这么个虎娘们守着,胆儿再大也不敢越过半步。日后,谁家柴禾垛若是不慎着火,两口子肯定会彼此盘问,是不是说了梁舍坏话。跟着又觉得这火跟罗娟不该有关,罗娟即便放火,也会光明正大地放。
无论罗娟怎么护着梁舍,他都毫不领情,跟没看见似的。酒已经将他掏空了,还不到三十,却过早地谢顶,眼泡整日肿着,除了朝罗娟发脾气以外,跟谁说话都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罗娟默默地挺着,就像坚信梁舍早晚会成为画家一样,罗娟相信,坏日子不会一直如此下去,总会有个人出来改变眼前的局面,这人就是醉儿。
梁舍很少跟罗娟做那事,唯有喝得酩酊大醉时,欲火才不招自来,将罗娟往炕上一按,复仇似地发泄一通。罗娟毫不怀疑肚子里的孩子是梁舍某次大醉之后的产物,因此儿子一生下来,就给他起名叫醉儿。
醉儿抓周那天,罗娟故意将一支画笔放在炕上。醉儿好似知道母亲的心意,一把就将画笔抓住。罗娟偷偷瞅了一眼梁舍,在那张终日愁云密布的脸上,却也寻到一丝久已不见的喜色。
一转眼,醉儿虚岁6岁了,正如罗娟所盼望的那样,他对画画充满了兴趣。这天,罗娟收拾屋子时,忽然看到那个废弃多年的画板,扑了扑上面的灰,递给正在院子里玩耍的醉儿说:“你拿去玩吧。”随后,挎着土篮子到门口的园子里去摘菜。
头茬的韭菜已经从地里钻出来,罗娟有心割下一捆,可一见韭菜婴儿一般的嫩,又舍不得。就在这时,罗娟忽然听见梁舍在喊醉儿,回头望去,只见梁舍让醉儿坐在自己腿上,正手把手地教他画画。看到这里,罗娟不由惊喜交加地大声喊道:“醉儿,醉儿,中午你是想吃韭菜馅饺子,还是韭菜盒子?”
自从开始教儿子画画后,梁舍自己也经常背着画板,到落花河畔去写生,老犁岭的山山水水好似也同罗娟一样,变得欢快起来。生活其实还是美好的,一找到机会就能死灰复燃。有时,罗娟也蹑手蹑脚地跟过去,站在梁舍身后,静静地看他作画,依稀里又仿佛回到那个肥而不腻的春日上午。
时间忽然快起来,转眼又是两个春秋。醉儿画得很有长进,罗娟不住嘴地夸,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却不知道是在夸儿子,还是儿子他爹。梁舍也美美地盘算着,哪天去一趟哈尔滨,给醉儿再买些颜料。
好像很多事都发生在春光里,那天依然。当时,梁舍领着醉儿在河岸作画,醉儿画累了,央求着回村去找别的孩子们玩。梁舍不准,醉儿就赌气地画了一个两手插腰,横眉怒目的人,旁边写道,爸爸是个大坏蛋,不让醉儿去玩。梁舍见了,忍不住笑出声,疼爱地拍了拍醉儿的脑袋瓜说:“你想玩什么?爸爸陪你。”
“藏猫猫,”醉儿拧身朝远处树丛跑去,一边跑,一边兴奋地喊,“闭上眼睛不准偷看,等我让你找的时候,你再找。”
梁舍很听话,微微闭上眼睛,阳光晒在脸上,挺暖。隔了一会儿,远处传来醉儿脆生生的声音:“我藏好了,你找吧。”
儿子的声音真好听,也不知到什么时候,他的童音才会消失,那时儿子就长大了。梁舍一边想着,一边面带笑容地站起身来,东瞅瞅,西看看,故意磨磨蹭蹭装着找不到醉儿。
“我认输了,你出来吧。”梁舍忍着笑,假装投降,然而没动静,又连着说了几遍,依然如此,梁舍觉得不对劲儿,快步走过去,扒开树丛一看,醉儿竟然倒在地上,睡着了似的。
醉儿死于心脏病猝发,梁舍夫妇痛不欲生,他们怎么早没发现儿子有这个病。关于醉儿的死,老犁岭人却都觉得,这是梁舍喝醉以后怀上醉儿所造成的后果,命中注定的事儿。
时间忽然又慢下来,梁舍为了拒绝承认醉儿的死与自己日夜狂醉有关,又重新拣起了酒瓶子。但是不管梁舍醉得多么厉害,耳旁总好似有个声音在盘旋:我藏好了,你找吧。梁舍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跪在地上,大声嘶喊着,出来吧,醉儿,爸找不到你,出来吧,爸求你了。
每当看到这里,罗娟的心仿佛被撕成了一片一片,片片带血。醉后的梁舍,变本加厉地开始打人。罗娟从来不躲,打就打吧,她知道梁舍的心痛里,还掺进了难以出口的悔意,她更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比自己怕疼。
快也好,慢也好,日子总要过下去。夫妇俩已经五十多岁了,所有的伤痛都被磨成老茧,只是梁舍还不肯给罗娟太多的温言。这么多年,梁舍穿的鞋都是罗娟做的,尺码当然都一样,鞋样子揉烂了就重新剪一张,夹在塑料皮的日記本里。该到做鞋的季节,罗娟便用白面和上一盆浆糊,把五颜六色的碎布一张张地粘到一处,再用麻绳搓的线一针针纳成鞋底。罗娟以为那密密麻麻的针脚里,满是自己对梁舍的深情,可她怎么忘了,梁舍一开始就对她的情意深恶痛绝。
梁舍终于忍无可忍,那天,罗娟正坐在灯下纳鞋底,梁舍忽然心烦意乱地说:“布鞋,布鞋,你就不会给我买一双皮鞋穿。”说着,一把夺过罗娟手中的鞋底,顺着窗户扔了出去。外面正在下雨,细细的雨丝,不紧不慢地敲打着窗户。罗娟侧脸望去,觉得窗外千丝万缕的雨,全都落在了那只鞋底上,沙沙地,好难过的声音。
“关灯,睡觉。”梁舍朝罗娟吼。
夜里,梁舍猛地醒来,看见灯亮了,罗娟依然坐在那里一针一线地纳鞋底。梁舍不由大怒,刚要发脾气,忽然发觉罗娟满脸的茫然,这才知道,她其实正处于梦游之中。真奇怪,一针针落下去,却没有一针扎到手,只怕是,她在重复这辈子最熟练的一个动作。
梁舍终于被感动得流出眼泪,往事铺天盖地而来,这泪不流还好,一流就停不下来。梁舍趴在炕上,紧紧盯着罗娟,直到鞋底纳完,罗娟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在枕头底下,钻进被窝,睡去。梁舍悄悄下地,将鞋底从枕头底下抽出来,蹑手蹑脚地又送到窗外。
梁舍这夜无眠,第二天早晨和罗娟一同起床。雨早已停了,阳光灌满院子。梁舍大步流星地走到窗下,一弯腰将鞋捡起,回屋放在炕上,对罗娟说:“别给我买皮鞋了,穿了这么多年你做的鞋,再穿啥鞋都硌脚。”
也就是在那天,罗娟悄悄取出当年的画像,久久地看着,她想问画里的那个罗娟,你都看到了吗?
又过去两个星期,季节是芒种。罗娟在电视里竟然看到一个熟识的人,窦小蔻。她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画家,并且还办了画展。忽然间,罗娟决定去做一件早已计划好的事,瞒着梁舍,将自己的画像,还有这些年偷偷攒下的画都找出来,然后对梁舍说:“我想去哈尔滨看看病。”
梁舍有些紧张地问:“什么病,非得去哈尔滨?”
罗娟笑笑说:“不要紧,我主要是想去哈尔滨开开眼界。你也知道,我这辈子都没离开过老犁岭。”
罗娟并没有去哈尔滨,而是直接乘车赶到北京,东问西问,终于找到窦小蔻的家。窦小蔻已经不认得罗娟,同样,罗娟若非先看了电视,恐怕也很难认出窦小蔻。时间是一瓶慢性毁容药。
罗娟开门见山地说:“我知道你一定认识很多人,能不能帮梁舍一次,也办个画展,这是他这些年画的画。”
窦小蔻声音发涩地说:“这么多年了,难得他还坚持。”
罗娟不语,将画全都塞给窦小蔻。窦小蔻摊开,一幅幅看下去,当看到罗娟的画像时,默默半晌,忽然问:“他让你来的吗?”
罗娟犹豫了一下说:“他恨你,怎么会让我来,这也全都怪我。”说着,从兜里掏出几封信,放在桌子上。原来,当年梁舍写给窦小蔻的信,都被罗娟截了下来,以至于梁舍养伤之际,窦小蔻毫不知情。
窦小蔻并没有看那些信,良久后才说:“其实最自私的人是我,即便当年看到这些信,结局依然如此。我早就知道梁舍不会看上你,当时我只是找个借口全身而退。我对不起梁舍。”
“不,我更对不起梁舍,他的腿其实是我打断的。那天,我假装偷苞米的贼,躲在场院里,他一跳下墙,我就轮着棒子把他打倒。我那么做,只是不想他去见你,去把我的画像烧掉,也是为了……为了留住他。”罗娟终于吐出埋在心里几十年的秘密,没想到,竟然是对自己昔日的情敌所说。
一时间,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像两个配合默契的同谋,一起愧对着并不在场却在心里的梁舍。
“我认识一个美术界的教授,很有权威,你拿着梁舍的画去找他,不过要在中午十一点之前赶到,晚了,他就要坐飞机出国了。”最后,窦小蔻选择这种方式结束沉默。
罗娟急匆匆地去找那个教授,一路上,心里排山倒海的欢喜,藏在心里的秘密,一说出来就不是秘密了。那个秘密真坏,折磨自己一辈子,都快发酵了。当然,让罗娟更高兴的是梁舍终于能办画展,对于梁舍的画,罗娟信心十足。
然而,一辆怒气冲冲的大卡车却看不惯罗娟的喜悦,不由分说就将她撞飞。罗娟落到地上,画纷纷扬扬地从手中飞了出去。她挣扎着爬起,一幅一幅又都捡回来。
司机跳下车,一脸紧张地问:“你没事吧?”
罗娟的虎劲儿又上来了,破口大骂道:“没事你娘个爪,我要不是有急事,今天非得讹死你。”
司机一见罗娟还能生龙活虎地骂人,放心了。
罗娟捧着那些画,满头大汗地在街上跑,眼瞅就到十一点,要是堵不住那个老教授,一切都得泡汤。幸好罗娟赶到时,老教授刚换上衣裳,还没出家门。
罗娟气喘吁吁地说明来意,老教授看看表说:“我还得赶飞机,等回来再说吧。”
罗娟斩钉截铁地说了两个字:“不行。”
老教授不由一愣,瞅了瞅眼前的这个乡下女人,不高兴了,到底是谁在求谁?
罗娟看出老教授的不悦,当即跪倒在地,砰砰砰地磕头,几乎带着哭腔说:“求你了,我都等一辈子了。”
老教授被罗娟这种过激的行为镇住,连声说,不至于,不至于。老教授说一句不至于,罗娟就回一句,至于。最后罗娟摊了底牌,其实,我只有两个月活头了,医生说,是肝癌。
老教授岂能没有恻隐之心,坐在沙发上开始翻看梁舍的画,看一张,摇摇头叹一口气,最后很不忍地跟罗娟说:“不瞒你,这些画实在很差,连一个美术学院在校学生的水平都不如。”
罗娟拼命地摇头,大声说:“不可能,不可能。”
老教授无言以对,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罗娟指着自己画像问:“这幅呢?”
老教授虽然善良,可是他遇见了不善良的时间,因此没认出画中人就在眼前,因此实话实说:“这幅是所有画里最差的,要知道,一个好画家的笔下应该有自己的情感,可是这幅画里,作者的心思并不在画中人物身上,而是她背后……”
“她的背后?”罗娟吃力地回忆良久,才喃喃地说,“她的背后是那个春天。”
老教授看看了手表,略带歉意地问:“我可以走了吗?”
罗娟早已忘记了老教授的存在,转身离去,没走几步,忽然一个趔趄摔倒在楼梯上。刚才,罗娟跟老教授说,自己得了癌症,是假的,无非想骗取老教授的同情。然而,她被一辆怒气冲冲的大卡车撞伤却是真的。当时,她只顾来找老教授,即便胸腔内翻江倒海地疼,也全都不去理会。现在却不同。
罗娟倚着楼道的墙坐起来,手中依然还捧着那些画,到此为止,她依然还不相信梁舍的画真会那么差劲儿。多少次,她将这些画悄悄取出来,每看一眼,心就醉一回。老犁岭的山山水水都在这里,那些消逝的时光也在这里。想起梁舍画画时全神贯注的样子,罗娟就千分欢喜,萬分疼惜。
在罗娟心中,梁舍的画,永远是天底下最好的。在罗娟心中,梁舍那天说的话,也是真的,他说,自己美得像那个春天。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伸手将自己的画像再次取出来,仔仔细细地看,仔仔细细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忽然,罗娟只觉得嗓眼甜了甜,一口鲜血猛地喷在画像上,像极了,一场很意外的桃花开。
罗娟死了,死于一场意外。
几天后,梁舍赶到北京,这个自己从小长到大的城市,变得那么陌生,他一个熟人都没见,甚至包括窦小蔻。面对罗娟的尸体,梁舍忽然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孤独,无论这个世界多么大,都不会再有人像罗娟一样陪自己了。
回去的路上,梁舍没有吃一口饭,也没有说一句话,几千里的路长得仿佛被施了魔法,而那些慢悠悠消失的时光,却是短的,一切都好似发生在昨天。梁舍总有一种恍惚之感,觉得罗娟没有死,还会笑呵呵地忽然出现在眼前,然而,现实岂能如此善解人意。随后的岁月里,孤灯寒影,梁舍只能自己陪自己了。
另外一年的某个清晨,梁舍背着画板离开家。天寒地冷,春风还没来得及赶到老犁岭,满山都是皑皑积雪,落花河的河面结着厚厚寒冰。
北方的深冬,总是如此肃穆的冷,梁舍早已习惯。这时,他的双眼已经失明,一路摸索来到落花河畔,坐下来,摊开画纸,一笔一笔地画下去。尽管身在冰天雪地之中,梁舍的笔下,却出现了一个久别重逢的春日,还有罗娟,那个爱过他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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