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雪盈
《长津湖》系列电影的成功使得中国主旋律电影华丽转身,步入新主流战争大片的成熟阶段。其中,除了有数字特技带来的奇观场景的加持、类型化角色的群像演绎,关键点还在于真正注入了中式美学的精髓,唤醒中华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堪称真正的具有中国特色的战争历史巨作。尤其是《长津湖之水门桥》(以下称《水门桥》)的叙事,在其主流意识形态的输出下,伴随着中式暴力美学的极致化演绎,真正实现了从国到家再到兄弟战友之间的纽带式情愫。《长津湖》全景式展现长津湖战役,从美军仁川登陆、志愿军跨过鸭绿江作战,一路讲到美军撤出兴南港。而《长津湖之水门桥》则把时间稍稍往回拨,聚焦到美军撤退前夕的一场重要战斗:中国人民志愿军计划炸毁水门桥,以截断美军撤退的道路。《水门桥》的类型化风格更加突出,宏观上以整个长津湖战役为主,以水门桥为单位细致地切入,战斗场面节奏更快,但又不失角色情感的注入。从类型维度、叙事体系等方面来看,《水门桥》无疑为主旋律电影提供了新范本。
对于主旋律战争题材影片,贴合历史、还原现实是架构主旋律叙事厚度的准则。波兰著名导演安杰伊·瓦伊达在评价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时说:“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成功的原因在于,当好莱坞影片在摄影棚内仿造历史时,意大利电影人是在还原罪行的原貌。”①所谓真实,不仅是对历史事件的重述,更应当聚焦于细节,以小见大,从极致出发尊重残酷真实的战争场面,在视觉层面和听觉层面的双重把持之下,塑造与历史的邻近点。监制导演徐克在采访中提及,为了给观众营造沉浸式的观影体验,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尽最大可能实际拍摄”。大量的实拍镜头意味着拍摄难度的增加,也意味着对场景和演员的要求更加严格,可“这恰恰就是当年那些战士们所面对的环境”②。除了还原大场景,影片中还穿插了大量特写镜头,通过聚焦伤员们冻伤的双手、疲惫的面容来调动起观众复杂的怜惜感与悲痛之心。尤其是指挥员梅生(朱亚文饰)的面部特写。在《长津湖》战场受伤之后,《水门桥》通过对梅生面部的刻画,细节性地显现出随着大部队的前进,他的眼伤在不断加重,面部更加肿胀。影片使用主观镜头模拟梅生模糊不清的视线,遵守了电影现实主义美学的真实性原则。除了在战争场面表现宏观上的戏剧冲突,在剧情方面,《水门桥》还融入中国文化博大精深的古代兵法博弈元素,以及普通个体的革命叙事,重视与观众的心理互动。
首先,在战场上,七连和九连的战友为躲避美军制空的连连猛击,在山洞中商量下一步的战略部署,九连指挥员谈子为(段奕宏饰)讲述自己率领部队,灵活运用“声东击西”“瓮中捉鳖”“暗度陈仓”等古代兵法战策。在最后的高潮阶段炸毁水门桥任务中,分成各个小队逐步击破,战线局势拉扯如同棋局般莫测难辨。电影《水门桥》以中国人熟悉的视点展开对战争场面的描写,拉近与观众之间的距离,加强观众对影片的认同感。
其次,在雪山间行军的过程中,指导员梅生先拿着从美军搜刮来的罐头喂给身体虚弱的战友;在攻打敌军堡垒时,炮营与七连惺惺相惜、携手共进的战友之谊,诗意般地刻画出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在高潮桥段的炸桥途中,平河(韩东君饰)带领的小队士兵毫不犹豫地以肉身抵挡枪林弹雨……学者刘念渠在文章《在银幕上创作电影》中提出:“中国电影必须与变动的中国现实更密切地联系起来,成为新的中国的艺术。”③这就要坚持在典型环境下构建典型人物,尤其是构建具有中华民族伟大奉献精神的平凡英雄。中国军人勇敢无畏,以生命的重量换取战斗的胜利。与美军的懦弱自私相比,中华男儿血气方刚、不惧死亡、勇敢向前的精神鼓舞着大众。这就要求在进行人物群像塑造时拒绝脸谱化、扁平化,既要有鲜明的个性,也要体现广泛的共性,例如果敢决断的伍千里(吴京饰)、善良无畏的余从戎(李晨饰)、沉着稳重的梅生(朱亚文饰)、从淘气任性转变为坚韧勇敢的伍万里(易烊千玺饰)等。有了《长津湖》的铺陈,《水门桥》不再需要额外的笔墨去重复个人的特质,而是更多地匹配人物群像的共性。丰富独特的个性使得每个角色栩栩如生、饱满立体,通过彼此的有机组合,形成纯粹的情感纽带,但他们也是大时代下为祖国争取荣光的战士。在平河向伍万里诉说心中亏欠其兄的救命恩情时,伍万里毫不迟疑地喊出“你就是我哥,整个七连都是我哥”;余从戎为了保护仅存的战友,只身吸引美军炮火,舍小取大;当七连战士们拖着疲惫的身躯望着雪山那边祖国的方向时,猩红的双眼溢出满是遗憾却又带有一丝希望的泪水。这种从个人情感升华至家国大义,为了使命感而彼此牺牲的精神,只有在特定的环境下才得以铸就。正是对这些年轻生命真实的谱写,中国千万勇士的志愿军精神才可以用媒介记忆的方式得以延续。
最后,影片对中国古典水墨画样式的镜头设计也颇具特色。《水门桥》利用中国散点透视法的绘画原理设置多层次景物镜头来展开叙事。比如,大量的雪中场景,配之暗淡凄凉的色调,白雪上满是刺目的鲜血,枯木伫立两旁。强烈的色彩对比丰富了影片的表达,后拉揭示的摇移镜头缓缓展开生死场上触目惊心的画卷。影片在拍摄方面多采用远景、全景,共同呈现人与环境的艰险。行进的队伍融入漫山白雪中,颇有“海畔风吹冻泥裂,红旗直上天山雪”之风范。这种意蕴独特的中式美学拍摄手法重构了真实的场景,也创新了战争题材影片视觉语言的模式,多维度呈现了影片类型的完整度。
“集体无意识”最初由精神分析学家荣格提出。他指出:“我之所以选择‘集体’这一术语,是因为这部分无意识并非个人的,而是普世性的;不同于个人心理的是,其内容与行为模式在所有地方与所有个体身上大体相同。换言之,它在所有人身上别无二致,并因此构成具有超个人性的共同心理基础,普遍存在于我们大家身上。”④总体而言,集体无意识蕴含的是潜伏于同一时代、同一国家或同一民族人民心中共同的记忆与悲痛。影视艺术所表达的不仅是个人的情感内核,更是整个社会的欲望和情感。通过再现抗美援朝战役,影片内在所呈现的是中国人民蕴藏于心的集体无意识。导演以影片为媒介,试图让人们缝补过往,唤起人们心底对战争胜利的荣誉感以及对战场上死去同胞战士的缅怀。
以往战争题材影片的叙事类型较为模式化,为了满足观者集体无意识中的心理欲望,在故事中,正义的一方必然会取得胜利,正义者最终定会化险为夷。但这种僵化的模式,一方面使观者形成相对固定的欣赏心理,另一方面也有悖于战争的真实性,缺乏历史厚度。在《水门桥》中,导演打破了固化的叙事原则,遵循现实主义创作方针,按照历史的脉络完美复现了水门桥战役的态势,利用三分之二的篇幅重点刻画了一波三折的炸桥任务。在三次炸桥的情节中,每当桥梁被炸开时,美军就有计谋地实施修复。曲折的行动充分勾起观众的兴趣,也推翻了观者固有的格式塔心理,并在一次次爆破中不断实现视觉上的奇观性冲击。
据战史记载,水门桥作为美军大批部队撤退的必经之路,摧毁水门桥对痛击美军实力尤为重要。志愿军20军60师180团奉命前后实施炸桥任务三次未果,迫使数百名战士只能身负炸药以身赴死,从多个方向对水门桥进行最后的攻击。但在第二日,美军大型运输机空投钢梁修补了被炸毁的桥面,使美军的重甲车队得以撤离。而此时的志愿军队伍已经没有了战斗的能力,无法等来支援部队,只能眼看着美军陆战部队悉数逃走。影片中的水门桥一战呈现了真实的历史进程,由伍千里带领的志愿军部队弹尽粮绝,伤亡惨重,而敌军物资充沛,战斗力顽强,使得七连并未实现炸桥任务,没有完成既定目标。影片的结尾对此进行了真实的还原。除了伍万里,经此一役的其他人员无一幸免,由伍千里和梅生以生命为代价炸出的断桥也在第二日被美军的补给物资填补。在叙事中,《水门桥》的结局是悲剧性的。影片细致刻画了志愿军部队近乎全面牺牲的惨状,以及未完成最终的炸桥任务,牵动着观众的心。在二炸水门桥的途中,余从戎为了保护伍万里而中了敌方狙击手的圈套,在观众以为余从戎早已头部中弹战死雪场时,镜头却切换到了伍家兄弟智斗美军指挥官的戏码。在观众早已接受了摄影机呈现出的现实之后,镜头又给回了余从戎。从《长津湖》战场上缴获的美军钢盔救了余从戎一命,也为之后他只身吸引美军火力埋下伏笔。
少年伍万里的蜕变也是从影片中的细节处显现的。在《长津湖》的开篇,生活在河湖间的船家少年展现了他精妙的水漂技法,这为他之后二次投掷手雷的成功命中做出了暗示,也呼应了影片中伍万里重回家乡打水漂的最后一场戏。《水门桥》中的伍万里经历生与死的洗礼,褪去了稚嫩,成长为一名真正的军人,肩负着整个七连的使命与尊严。影片着重描写的另一个形象是指挥员梅生。梅生刚出场就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形象。手腕上的怀表、书生的长相,带有儒雅与勇猛相融合的气质,这在影片最后的闪回中得到了印证。他成长在南方水乡,家庭和睦,儿女情长,但本该挥洒笔墨的文人却义无反顾地弃笔从戎,跨过鸭绿江投身战斗。影片对他的感情描写尤为细致,比如,他在聊天时总把女儿挂在嘴边,仅有的照片一刻不离身;在最后的炸桥任务中,他嘴里还叼着碎成一半的照片。在民族大义面前,影片并没有弱化对家庭的刻画。梅生在片中说道:“这场仗如果我们不打,就是我们的下一代要打。我们出生入死,就是为了他们不再打仗。”梅生女儿的照片成为连接家国情怀的纽带,继而成为舍小家为大家的情感载体。
悲剧美学是《水门桥》引导观众共情的核心,影片打破了战争片中的主角光环的固有模式,以各种曲折的视听画面呈现志愿军顽强抵抗的精神。观众深层心理诉求的胜利结局并没有在片中体现,反而是叙事的跌宕起伏吸引着观众的视觉注意力。每位士兵的死亡都饱含意义与价值,虽然没有完成此次阶段任务,但他们的惨烈牺牲铸就了最后抗美援朝战役的伟大胜利。最后,伍万里高声呼喊:“七连全连应到157人,实到1人!”影片以此为终点,观众的情绪达到最大的释放,勇士在他乡长眠,英雄与日月同辉。
暴力美学一词是20世纪80年代后才出现的概念。在电影中,暴力美学可以看作是一种美学风格,也可以看作是电影中现实主义的美学创作手法。从艺术谱系来看,暴力美学发展至今已经趋于成熟。《水门桥》通过使用暴力美学,试图在形式的美感之下交织对人文主义的关照,以其具有现实意义的思考价值,驱动观众对银幕背后的意义展开反思。
在感官暴力兴盛的时代下,以暴力美学为表达方式已形成当今电影创作的一股潮流。从心理学的角度出发,暴力元素点醒了人性中的动物本能,是一种真正无意识的本能,满足了人性中存在的“本我”欲望。电影中的暴力美学不同于真实的暴力,其通过视听语言的呈现,增添了更多形式感的美学因素。和其他战争片有所不同的是,《水门桥》打造的是独属于中国社会及个体的深层集体心理。
中国向来教导人们持“仁”“理”“义”“和”的精神,遵守“除暴安良”“舍己为人”的原则。这就是为什么尽管影片充斥着大量的暴力场面,但仍能激起观者的反战情绪和对世界和平的向往。在《水门桥》中,大量的血腥场面与《长津湖》相比更具刺激性,富有震撼力的音效、中式武打设计、枪战的快速剪辑镜头直接呈现了形式化的暴力血腥场面,并以组合的形式反复出现,渲染悲剧性效果,加深观者记忆。比如,炮营长官老杨(耿乐饰)挂着血肉模糊的残臂仍装载弹药,小分队队员抱着炸药包与敌人同归于尽,平河(韩东君饰)为爆破炸桥而被坦克碾碎更有突如其来的炮弹使得士兵炸得四分五裂,这些触目惊心的画面吓得观众为之一颤。伍千里千钧一发之际掉落桥下的定格慢镜头画面,血丝从千疮百孔的身躯中渗透而出,瞄准炸弹的一刻曙光乍现,燃起英雄之光,延伸了对死亡过程的描写,浪漫般地给暴力美学披上了风格化的外衣,消解了死亡的沉痛,似残酷物语的生命定格。影片对暴力惨烈画面的细致化描写,带有纪实化风味的血腥感。在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之下,志愿军部队以肉身搏铁甲,血肉横飞。影片通过对暴力场景的还原为观众带来视觉上的震撼,引发观众的悲悯之情,从而刺激观众从更深层次思考影片中蕴含的人文价值,理解人性之壮美。通过血腥场面吸引观众眼球,辅以情节的推动,拨开暴力美学的表面,依据症候式阅读,呈现影片内在隐藏的真实情感,才是《水门桥》暴力美学下的精髓。
《水门桥》做到了将现实主义类型曲谱与中华民族集体无意识的叙事相结合,使观影主体同角色共沉浮、同命运,实现了观者对片中人物的体认。影片在发扬集体主义家国情怀的同时,不忘关注个人家庭的温存,充盈了每个人物的个人色彩,将大国小爱和谐统一。但影片仍存在一些问题,如较少的“文戏”未能满足观众的平衡感,过于频繁的战斗场面相对会带来长时间的视觉疲惫。主旋律大片应警醒自身,切勿陷入刻意煽情、剧情不严谨的误区,要力图把握住奇观刺激性与情节流畅性的平衡点,满足更多层次观众的审美需求,将艺术性与商业性完美融合,做到尊重历史史实,丰富影片的表现形式,钻研推敲故事内涵。在从电影大国迈向电影强国的道路上,最重要的是走出国门,扩大国际影响力,吸收优秀人才和技术,借鉴更为成熟的创作体系,从而实现中国大片真正的蜕变与升华。
注释:
①任华栋.安杰依·瓦伊达电影中的民族身份和时代症候[D].北京: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2019.
②杜思梦.尽最大可能实拍,给观众沉浸式体验[N].中国电影报,2022-02-16(003).
③刘念渠.在银幕上创作典型[J].中国电影,1941(01):25.
④[瑞士]卡尔·古斯塔夫·荣格.原型与集体无意识[M].徐德林 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