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华松
汤思琦
傅俊杰
“盖地理,山有形势,水有源泉。山则为根本,水则为血脉。自古建邦立国,先取地理之形势,生王脉络,以成大业。[1]”山水作为人居环境营建的自然参照,不仅成就了中国国土尺度上“以山水为坐标的宏大秩序”[2],也促成了“山水定势、山水立形、山水补巧、山水兴文”的历史城市山水环境营建法则与智慧[3]。因而,探寻古代城市与山水环境间的内在关联,也成为人居环境学科破解中国传统营城密码的重要方法之一。而山作为“地理”之“根本”,其对城池营建所依据的“形势”之抉择与顺应具有先决性。特别是在中国山地约占全国总面积70%以上的地理背景下,立足“山则为根本,水则为血脉”中山、水两大要素在审美意象、营建手法上的差异性认知,“城-山”风景文化意象与空间模式的研究对于深化古代城市与山水环境内在的关联认知、丰富古代城市风景营建的实践经验具有积极的探索意义。
当前对于“城-山”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其意义、类型及模式三方面。在“城-山”意义研究中,多位学者注意到山与城市的紧密关系:张杰指出在整个山川崇拜中,山岳占有更重要的地位[4];何平立强调山岳崇拜是孕育中华文化精神的基因,构筑了中华国土山脉经纬,对各级城市起到了骨架的塑造作用[5]。在“城-山”类型研究中,主要集中于名山体系的空间秩序:周维权[6]、王晖[7]、毛华松[8]、杜爽[9]等注意到了国土层面的名山人文序列体系;赵亮[10]、韩峰[11]等研究了泰山、武当山等名山与其周边城市的关系。在“城-山”模式研究中,主要总结了城、山二者的位置、形态和结构等关系:张驭寰总结了近山建城、靠山建城与山顶建城的城市选址规律[12];王树声总结了“因势赋形”[13]“山不违人”[14]等参照山体的城市营建智慧,以及“大环”[15]“正格”[16]等城山空间布局模式;武延海概括提炼了“环中”“山川定位”的城市规画图式[17];汪德华归纳了山在城外、山在城中、以山做墙的城市山体空间分布类型[18]。当前“城-山”研究的初步进展对本文具有基奠与启发意义,但已有研究总体上或山水并论,未深入、独立探索“城-山”空间与形制,或是只见山、不见城,割裂了城与山二者的生成关系,对于系统归纳以山为空间组织核心载体的风景营建机制与模式的研究仍有待深入。因此,本文立足“中国古代城市在基于城内外山系的择址、塑形过程中,围绕‘城-山’关系而形成的特定文化意象、空间秩序、景致营建”的“城-山”风景概念界定,通过史料梳理和典型案例研究,从引领物质空间营建的文化意象、文化意象作用下所形成的“城-山”空间秩序,以及彰显空间秩序人文之美的景致营建三方面切入,为城山共融、“城中之园、园中之城”的理想风景营建提供历史依据和经验参考。
“城-山”风景的文化意象是人们对山景价值的认知取向,其与“城-山”空间组织互为表里。挖掘“城-山”风景文化意象,回溯山岳文化与城市政治、文化的契合过程,是理解“城-山”空间形态与风景内涵的关键。总体而言,中华山岳文化意象经历了神性到人性的过程,即从上古敬畏、神化山岳的仙境模式,到商周融合为人性与政治诉求的礼制模式,再到唐宋世俗化后求地利的风水模式。“城-山”风景在“从宗教走向日常,从贵族走向平民”的历史趋势下,从神圣的国都礼制秩序,逐渐转变为城乡聚落营建的关键理法,并形成3种意象融贯的审美取向。
人类在面对山岳这一巍峨且无法解释的自然事物时,只能赋予其神性而祭祀崇拜,并体现于祀祭、墓园等空间组织上。无论是古埃及、墨西哥的金字塔,还是苏米尔人的塔庙,其建造初衷都源自对山岳的崇拜,其形态都是对山岳形态的转译,并以此象征人间不可企及的权势[19]7。中华文化中影响最为深远的昆仑和蓬莱神话体系,都围绕着山岳展开。其中,昆仑神话发源于西北高原地区,昆仑山因“应于天,最居中”[20]、百神所居、“天地之根纽,万度之纲柄”[21]等被赋予神性意象,成为中华文化的宇宙神山。随着战国疆域拓展至东南沿海,以“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22]4的蓬莱神话逐步兴起,并构建起三山、十洲等仙境意象,完成了中华山岳意象神山到仙山的过渡。
2种神话体系先后融入城市营建当中。昆仑神话中蕴含的“万度之纲柄”意象,推动了疆域山岳封祀的王权神授模式的形成,如黄帝封沂山、舜肇州封山[23],到秦始皇、汉武帝封禅泰山,山岳作为城乡精神标识的空间秩序得以萌发。《逸周书·度邑》中所记述的洛邑以嵩山为天室,“傍依天室而求得佑助”[7]是“神山-城池”关系的最早记载。《周礼》中的山镇概念推动了区域内因山岳之大小而赋予山神性的风景意象,使山成为城市空间的影响因子[6]。而后诸如秦汉南山之于咸阳、长安,会稽山之于绍兴等,赋予城周边某一座大山于神性,并强化城市与山的空间关系,成为后世“城-山”的主要空间模式。
蓬莱神话融入城市空间意象的时间稍晚,至唐宋“三山”模式才普遍发展。蓬莱神话的空间实践最早出现于西汉皇家园林的“一池三山”[19]46。魏晋后,随着国都南迁及经济重心南移,城山建设必须直面多山的地貌,开始出现城中山。到唐宋,伴随城市规模扩张、城墙外扩,“山中有城,城中有山”的相融局面普遍出现。加之魏晋后山水文化的浸润,触发了人们对蓬莱、方丈、瀛洲“三山”的人间仙境联想,推动了蓬莱体系在“城-山”审美上的定型。典型如福州、绍兴,都有“三山显、三山隐、三山看不见”的谚语,体现出“三山”模式在城中山个体评介、秩序建构中的文化价值。也有如镇江、南京等以城外类似三山意象的山系建构的,其中又以镇江的“京口三山”为典型,长江之中的金山、焦山和江头的北固山,使人有如临大海羽化登仙的想象。
昆仑和蓬莱神话推动神性山成为人文空间的秩序载体,而随着政治秩序建构的需要,依托个体山岳形成的“城-山”神性空间,逐渐转变为多山岳在国土空间层面上的礼制空间秩序,神山转化为五岳、九镇,成为国家礼制建构的自然依据。舜、禹封山,标志着对山岳从自然力崇拜到权力象征的转化。西周将山川祭祀与国家制度、政治、思想等相结合而制度化,山从此成为国家权力网络中的礼制标志,并通过九州九镇的命名和相应祭祀体系的设计,建构了疆域层面的山岳礼制秩序。至东周,孔子曰:“山川之灵,足以纪纲天下者”[22]72,蕴含了儒家以山规束伦理和等级秩序的道德寄托。由此,山又表现为人类社会的纲维,演化出权利象征与宣教化的意义。
城山礼制模式表现在国都与州县2种城市层次的“求地中”传统之中,即国都在疆域名山体系中“求地中”,以及州县城市在区域山岳环境中“求地中”。《周礼》通过疆域层面的九镇、五岳及其他大山大川,形成国家权力、领土的空间认知。这样的认知在秦汉时期进一步发展,并始终贯穿中国古代国都选址。在州县城市层面,秦代郡县制虽然在制度上废除了公侯伯子男的体系,但历代路、府、州、县各行政等级城市在构建规制上参照了差序礼制模式,依据城周山势之大小,择其山镇,取其中位,确定城市选址。山脉环列拱中、轴线朝对、城市居中而环顾四望寻胜的空间形态,成为州府县城的风景常态。
风水思想是古人环境偏好逐渐定型而形成心理图式的过程。从上古的占卜术卜宅,到《尚书》《周礼》等记述的“土圭之法”“土宜之法”“土会之法”,以及秦汉的堪舆、形法等,经魏晋郭璞等风水大师的理论与实践激发,再到唐代“上之军国,次及州郡县邑,下之村坊署棚,乃至山居,但人所处皆其例焉”[24],风水成为中国多尺度人居环境营建的重要环境观。山是风水环境结构的关键,“夫山之结穴为胎,有脉气为息,气之藏聚为孕,气之生动为育”[25],阐述了山是藏气结穴、孕育玄牝之门的关键依托;同时,以山为评价要素而展开的“寻龙、察砂”,是风水相地程序中的首要步骤[26]。
风水思想对“城-山”风景营建的影响主要有择居结穴、格局梳理与修补裁成三方面,体现出以山为基础的城市空间建构方法。遵循“寻龙、察砂、定穴”的风水操作步骤,择居结穴通过考察山脉的走势、分枝、停顿来安顿城邑落址。格局梳理重在“察砂”,以方位配附情态,将中国传统的四象方位概念运用于城内外山体的抽象意象认知之中,即如“左为青龙,右为白虎,前为朱雀,后为玄武”将四周小山命名为以龙、虎、凤凰、龟、牛等吉祥的动物为主的砂,建构出城市聚合、有序、均衡的意象。修补裁成重在通过修景、造景、添景等手法弥补山形的缺陷,如建文峰塔、寺庙、风水桥、牌坊及楼阁等,“趋全避缺,增高益下”[27],裁成山势,获得视觉及心理上的平衡与满足。
价值要通过有关的控制来维系,依靠制度化、社会化和社会控制的一连串机制,才能得以实现[28]。为了实现多元价值取向,城市将山作为空间营建的对照,形成了一定的选址、塑形规律,完成城市与自然的和谐对话。
城市择址不仅需要考虑经济、军事、气候等来确定合适的发展范围,更需要文化理念来确定选址的“合理性”与“必然性”。而山作为诸多文化意象的载体,是择址“必然性”的重要依据。通过礼制择中、寻龙点穴、象形兴邑及三山仙境意象与山的融合,使得城市择址不仅利于经济、军事,也赋含更深远的社会文化价值。
在城市择址上,礼制的择中观与风水的察势寻龙逐渐融合,最终确立了于诸山环合且有龙脉所伏的地理之中择址的思想。《吕氏春秋·慎势》云:“古之王者,择天下之中而立国。”礼制思想下的差序秩序推动形成了天下、区域2种不同空间尺度的城市选址原则。以都城取五岳之中而定的选址方式为蓝本,各州府县镇城市都尊崇着“以区域为中”的选址原则,选择诸山环绕居中适宜之地作为城池范围。风水理念则呼应并强化了礼制求中的择址模式。《汉书·艺文志》论形法派时曰:“形法者,大举九州之势以立城郭室舍形。[29]”《阳宅集成》有云:“干龙尽为州府,支龙尽为市村……龙气大则结都会省郡,气小则结县邑市村。”从多尺度、多等级的环境中寻找聚气之势而择址,如福州“诸山罗抱,龙从西北稍行衍处,过行省”[30]16;溧水“地脉蜿蜒南来……远障四合若大环”[31]。
基于礼制、风水求地中择址的居中“城-山”模式,又通过子城或衙署正穴点位和城墙选线进行中心再强化。“京都以朝殿为正穴,州郡以公厅为正穴”[32],居中而治的礼制理念将衙署作为城池的几何中点,风水中也以四周龙虎砂、朝案砂连线的均衡中点作为穴点,来确定衙署的具体位置。在城墙选线上,除满足军事防御等需求外,也有意识地将秀丽的山体纳入城内,以提振城市的仙境乐土意象与风水意象。如福州,子城踞屏山而划界,外城随着城市扩大而纳乌山与于山至城内,构成了三山的仙境意象;绍兴子城踞卧龙山,外城边缘逐渐向东扩迁包纳了怪山、嶯山等多个小山;台州子城北踞大固山下,外城边缘将形似文人帻帽的巾山囊括在城中,以振兴城市文风;更有温州以九山定城垣,通过城墙与9座山的互动关系,上法天象“固城于山,号斗城”,下法灵龟,达成了天地人三才的合一。
塑形是指以山作为秩序参照来营建城池轴线、骨架、标志等城市要素,塑造城市整体形态,最终形成城与山互融互通的过程。
2.2.1 中轴立向
借助城市内外山体构建南北中轴,既是礼制要求,也是风水经验。中国先民以农为主,依赖北斗星的季相参照,以北为尊,引导了人们对南北轴线的重视。考古遗址发现,商周城市已经出现了南北轴线的意识。《周礼》中的山镇概念引导了城市与自然一体的南北中轴风景建构[8],而秦咸阳宫城“表南山之巅以为阙”的做法,则首次将轴线与山结合在一起。到北魏洛阳城,北依邙山,南连万安山的南北轴线愈加俨然。到了唐宋,以城市主干道连接谯楼、鼓角楼等标志建筑且与南北山川相对照的中轴构建方式已普遍存在。这种构建方式使城市在自然的格局中找到了“君权神授”的合理性[33]75,奠定了城市全盘的规划结构基础,象征着礼制的严明,凸显了社会教化。
在此种山川优先的立向原则之下,融合风水堪舆经验,以及镇山雄、朝山秀的审美倾向,进一步确立了联结镇山、衙署、朝山的南北轴线,构建了基本空间模式,呈现出“对峰、双阙、借势”3种轴线构建方式。若案山朝山有独峰奇峰,则城市轴线“直中而取”,使治署正对其峰,此为“对峰”。以此划定城市轴线的典型城市如绍兴,其衙署城隍“居山之阳,枕卧龙而面直秦望”[34](图1-1)。若案朝山为两山或双峰,则轴线平分山坳,即为“双阙”的做法,如东晋建康城轴线直指牛头山两峰,记曰:“望牛头山两峰,曰此天阙也”[35](图1-2);再如福州“小山坐其中,乌石、九仙二山东西峙,作双阙”[30]64,形成了鲜明的城市中轴(图1-3)。若城市周围平原广沃而南北山较远,则运用“借势”手法,参考城周山势的走向,借势于城市中轴。如宁波,位于四明山脉与天台山脉所夹的广沃平原之上,南北无明显符合轴向建构的山势,借助西北四明山脉骠骑山作为镇山,西南四明山脉塔山为案山,连接两山,建构城市平行虚轴运用在城市之中,构成了北偏东夹角19°的轴线,又在子城南北两端堆叠了2座山阜,以使轴线合理化(图1-4)。
图1 “城-山”中轴立向示意图1-1 绍兴古城轴线示意图1-2 南京古城轴线示意图1-3 福州古城轴线示意图1-4 宁波古城轴线示意
除了单一的南北轴线组织,还有多角度混合轴线构建的方式。如成都城市中轴与王府中轴的错位组合:城市中轴“借势”东西龙泉山脉、龙门山脉走向,平行划定了北偏东35°的中轴,西南端“对峰”老君山,更远则指向峨眉之巅,东北端以凤凰山、磨盘山为“双阙”,形成大尺度山水的城市中轴;明代蜀王府建设时,为彰显王府礼制,采取了正南北朝向,以武担山为北镇,确定了南北中轴线,使成都形成了2条轴线共同立城的模式[36](图2)。也有多山城市在历史发展中形成以衙署所在的中轴为主、2条或多条基本平行轴线组合的复合型“城-山”轴线组织模式。如武汉、台州、桂林等,起初,城市以子城为原点找寻山川对照,构建出城市中轴,随着城市规模向东西方向不均衡地扩大,子城构成的中轴太过偏离城市的中心,从而再次体察山川之势,以道路的形式另外构成一条城市中轴。
图2 成都古城轴线示意(作者改绘自参考文献[36])
2.2.2 经纬引秀
《周礼·考工记》营国制度载:“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37],提出了方格棋盘状的道路结构。随着城市布局与山川自然关系的逐渐紧密,源于风水与礼制思想下的对景理念,使街道、城门与山形成对景,以引路、开门的方式“迎山引秀”,从而强化城市与自然山川的气脉关联、风景关联与文化关联。
依据风水理念中“天心十道”的构建手法,城市横纵干道往往指向四周山体。城市东西两边龙虎砂连成的直线与南北方向的案山、镇山连成的直线交叉,形成一个从衙署出发、与四边山体相指、四至端明的“十字形”或“丁字形”典型道路结构[16]。其余街道以横纵干道为准,对应于山水中相较于龙虎镇案山稍次的山川形胜之处,依山就势地在“九经九纬”的严整格局中调整道路密度、间距、朝向,形成疏密有致的骨架格局,将传统礼制空间秩序有机融入自然形态之中[3]。典型如阆中,其南北、东西干道交汇于中天楼,南北干道望锦屏山、蟠龙山,东西干道对塔山马家山,其余街道也与四周山体各有对景,由此构成了均衡灵巧的经纬结构[36](图3)。
图3 阆中古城街道与山的对景关系示意(作者改绘自参考文献[36])
此外,城门是主街干道的端点,是将山林灵气引入城内的闸口。“城门者,关系一方之居民不可不辨,总要以迎山接水为主”[38],城门布局之要为迎秀,需朝向有情之处,吸纳山林灵气。如湖州,门楼分别与山相呼应,迎禧门遥指仁皇山与卞山,临湖门东近毘山,清源门西迎横山,定安门南指岘山、道场山而引秀(图4)。
图4 湖州古城城门与周边山体关系示意
2.2.3 裁成增秀
“裁成增秀”是指城市营建中对山势缺憾的巧妙修补和对山景乏淡的灵气增补,通常采用楼、阁、塔等标志性建筑点景的方式来镇势、补势、壮势。古人常将镇势的佛道塔阁置于危峰独立的险恶之处,希冀利用神佛的力量镇压不利地形的煞气。补势的文笔塔、魁星楼等被寄托了补形势、兴地脉、焕人文的诉求,多位于山体地形不足之处来补地势、引瑞气。壮势的楼阁选址则多位于镇山、案山、龙虎砂等风水控制点之中,使镇山之雄更甚、案山之秀更丽,均衡了城市山势。
这些标志建筑不仅是山体裁补的风水要素,也是揽胜增秀的风景符号,多具有良好的眺望视线来体察城市山水。同时其往往强调高峙如云的仙境意象,作为点景而为城市山体增添仙渺灵秀之气。若楼阁高塔分峙城市各方,则会组合形成环察城市四周的风景组合。如重庆古城:华光楼位于城内主山金碧山,是大众登高揽胜之地;澄清楼东峙江头;桂香阁西峙城内制高点巴山之上;城外南文峰塔位于城外南江对岸文峰山顶,培护案山,祈求文运通达;北文峰塔位于塔子山上,收束水口,积蓄生气,营造了东西南北中各峙一方的风景格局(图5)。
图5 重庆古城标志建筑风景格局
焕发人文之美的城市景致经过长期的经营、完善,如同血肉一般生长在城市骨架之间。《林泉高致》中议山林云:“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39],描绘了理想的山水画境。古代的城山景致营建则最终实现了这一理想,使得山林成为人们可以真正生活在其中的城市“园林”。
封山育林的风景资源保护为“城-山”风景提供了良好的风景基底。通过山的封植养护、挖掘山林自然美石、建设亭榭,既保证了城市良好的风水格局,也构成了风景标识点,为城市天际线增添景致,并形成了主山模式、品字模式、多山模式3种类型。
主山模式是指城内只有一山,且山上修筑建筑,从而使主山明确的天际线模式。如广州,越秀山上建镇海楼以壮观瞻;又如潮州金山上有亭,记曰:“即山之阳,为亭者三,曰凝远、曰成趣、曰披云。俯揖金城万家于几席之中,红尘与车马分哗,苍木共闾阎间错。[40]”
品字模式是指城内三山品峙、鼎立互望的格局胜景。例如福州“三山者鼎趾立”[41],其中乌石山、九仙山双阙上有二塔互为犄角,被誉为“三山两塔”胜景;又如绍兴城,卧龙山有飞翼楼、蓬莱阁,塔山建应天塔、蕺山修文笔塔,构成了“三山鼎峙、三塔耸立” 的天际线风景;还有台州巾山上的双塔,构成了“双塔亭亭,影插天半”[42]的天际线(图6)。
图6 福州、绍兴、台州天际线[6-1底图引自(民国)何振岱《西湖志》;6-2底图引自https://www.douban.com/note/206353137/?cid=28711439;6-3底图引自https://www.sohu.com/a/470743480_121123828]
多山模式是指多山城市通过主次组合的方式,控引城市风景的立体空间秩序,构成复合的“城-山”风景和整体天际线。如桂林,其“城-山”风景资源布局呈明显的环城向心趋势,以独秀峰为中心,结合外围山水形胜向内呼应之势,形成多圈层“千峰环野立”的天际轮廓线。
结合山体与城市核心所在的空间距离,古代城市在城山风景营建的功能类型、景点密度、营建频率等方面,呈现明显的社会秩序分层。山可分为3个圈层:第一层为城内山,即城墙以内的山体;第二层为近郊山,囊括了城外居民日常视觉可及、行动可达的山体;第三层为远郊山,包纳了相对近郊而言更远的山体。这3个层次的山在叠加官属关系后,在风景营建类型和频率上呈现出不同的特征。
城内山往往结合景致中所蕴含的不同社会礼制属性而“相山赋景”,根据山与衙署位置的远近,赋予不同的社会功能。其中,镇山官方礼制意象最显,双阙次之,其他山更次之。镇山的景观多以公廨郡圃、祠庙园林等礼制教化功能为主,双阙等多因传说或姿态象形而被赋予神性意象,常为寺观、书院、私家园林等风景的聚集所在。如福州三山,其北主山越王山,蕴含闽越王故城之地的深厚政治意味,其营建以公圃、贡院及彰显礼制的楼阁为主,如《万岁寺碑》有云:“公府雄雄,坐龙之腹”[30]467;西南的乌石山自古就是形胜之地,环山寺观交错,山间园邸栉比;东南九仙山,世传何氏兄弟九人成仙于此,具有浓厚的道教氛围。又如绍兴城内诸山,州廨衙署随卧龙山冈峦体势而造,更有稽山书院及城隍庙等7处祠庙园林。而绍兴城内的蕺山、火珠山、怪山中的风景类型则多以寺观、私家园林为主。再如台州,大固山为镇山,以郡圃、坛壝、祠庙等政治教化型风景为主,巾山以宗教游赏型风景为主,南北两山呈现出显著的社会秩序差异。
郊外山的风景营建,体现出与聚落内部发展形成重要关联及互补的寻察与经营[43]。就营建类型来说,近郊山中的景观涵盖了多种景观功能类型,远郊则以交通休憩性的亭阁及寺庙园林为主,形成了以城市为中心,公共性、政治性与教化性逐渐趋弱的景观类型分布。就营建频率来说,近郊山是城市山水资源最富集、风景营造最频繁的圈层,远郊山的营建频率则稍次,风景营建的密集程度也相对较低。以福州的风景点标注来看(以《乾隆福州府志》为主要依据),以10km为近郊远郊的分界线,近郊风景点围绕升山、大梦山、东山形成了大的风景集群,囊括了丰富的景观类型;远郊风景点则围绕白鹤山、鼓山、旗山等形成小而疏散的风景集群,景观类型以私家园林和交通休憩性的亭塔楼阁为主(图7)。
图7 福州古城近郊远郊风景类型分布及集聚示意
山林风景区游赏环境,通过桥、路、码头等交通设施、亭榭等景点,以及由官方主导的休憩、观景、食宿等功能的风景服务设施的建设而不断完善[33]249。同时,山林节庆游赏活动的组织引导了相应游赏路径的规划,连接了城与山、风景与人的关系,构建了一个可游、和乐并彰显地方节俗与风物的游赏体系。
以典型的“城山一体”城市桂林为例,唐代城内及近郊如独秀峰、伏波山、叠彩山、漓山、南溪山、隐山等,均已被开辟为游览场所。到了宋代,城内城外的山峰均已凿石修路,修建亭台楼阁,如辰山、中隐山、屏风山、空明山等。路、桥、码头等游赏交通体系串联了石洞、井泉、峰岭等自然风物景点,加之休憩、观景、食宿等服务性亭榭楼阁的配套建设,使游赏体系与山林景致紧密结合。而宋代节庆的规制化和大众游赏的蓬勃化,依托民俗、宗教节日等一系列的节庆组织游赏活动,促进了山林游赏的定式化。如二月八寿佛诞日往尧山拜神礼佛,二月十九观音诞日往月牙山、隐山、回龙寺敬香礼拜;又如中秋重阳登高节俗,人们于山巅吟诗作赋、插茱萸、饮菊花酒。其中,叠彩山、伏波山、西山皆是当时登高活动集中的区域。
张立立在对桂林的游赏线路进行研究分析时,根据48篇可判断游赏线路的宋代石刻游记绘制了宋代桂林“城-山”风景游赏热门出行线路[44]。总体来说,这些线路多集中于城东的回穴山-七星山区域。游览次数最多、路径重合度最高的是伏波山-龙隐洞-冷水岩-栖霞洞-屏风岩线路。而这些重点游赏区域和主要旅游线路,也正是官方交通、服务设施建设的重点区域和桂林节俗游赏的主要文化空间,可见“城-山”文化意象在古代城市风景审美、营建和游赏上的一体性。
“城-山”风景,是以意境为核的中国传统风景园林思想在宏观城市形态上的投影,并上升为重要的地方性知识体系。理解、重构中国特色城市风景,离不开对城市物质空间内在文化意象的深层分析。在当前中国旧城改造中“城-山”空间与人文关系割裂、模糊[45],新城规划中则偏重生态、形态,从而导致“城-山”在文态、情态遗失的双重困境下,如何从“城-山”风景营建的历史经验中找寻地方归属感重塑的设计途径,是探索中国传统营城密码的关键之一。本文重读古人山岳审美的仙境、礼制、风水3种意象模式,归纳“城-山”风景选址、塑形经验及“可望、可居、可游”的景致营建经验,可为当前历史古城的保护更新及现代城乡聚落整体秩序布局提供设计图式借鉴,从而彰显城市独特风貌、重塑城市文化内涵、促进人与自然的和谐,最终实现“城在园中、园在城中”的理想愿景。
注:文中图片除注明外,均由作者绘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