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韦庄词中时间的表现形式

2022-02-19 08:47:57孙海鹏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2期

摘 要: 任何一种艺术的发展都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即使是词的时空艺术也一定有其发源、发展的过程。今以花间派代表词人韦庄为例,将其词作的時间表现形式划分为直接型时间表现形式和间接型时间表现形式两类。并在此基础上发现韦词的时间表现形式显示出以“春、夜”为主的时间状态、直接表现时间词语的间接化倾向、多个表现时间词语的连续使用形成时间结构等特点。

关键词:韦词 时间表现 时间表现形式

南宋张炎《词源》有言:“当以唐《花间集》中韦庄、温飞卿为则。”即作词当以温庭筠、韦庄为典范。正因如此,准确把握韦词的艺术特征,能更好地理解词的艺术发展脉络。前人多集中研究韦词中的意象、女性形象,韦词的艺术风格、诗化表现等方面,且往往从与温庭筠相比较的角度切入,却很少触及韦词的时间表现形式。本文则以此为着眼点,力求从一个较为新颖的角度来把握韦词艺术的一个侧面。

一、韦词时间表现形式的类型

所谓时间表现形式,是指呈现在文章中能够表现时间的具体文字排列组合形式乃至特殊的文字结构。根据韦词中表达时间效果的具体文字形式的差异,大致将之分为两类,一类是直接使用时间类词语,另一类是使用不表现时间的词语,但这些词语可以构成具有鲜明时间特征的意象,进而表现时间。前者可称为直接型时间表现,后者可称为间接型时间表现。

(一)直接型时间表现形式

直接在词中使用时间类词语,并且这个时间类词语大多为时间名词。如《浣溪沙·清晓妆成寒食天》首句直截了当地交代词中女主人公出场的时间清晓,《菩萨蛮·红楼别夜堪惆怅》首句也写明了分别的时间是夜晚。尽管以上两例表现时间的形式都位于首句,但其实表现时间的词语的位置并不固定,《河传·春晚》在下片倒数第二句“钟鼓正是黄昏”点明时间是黄昏。

除了使用表示日夜变化的时间类词语外,直接表现时间的文字形式还可以是某一个季节甚至具体到某一日期。《女冠子·四月十七》首句“四月十七”直接以极其精确的时间开篇,可谓罕有。前文举过的《浣溪沙·清晓妆成寒食天》中的寒食节,因为其在清明节前一两天,清明节又是春季的倒数第二个节气,既精确到具体日期还指明为春末,因此与该词最后一句“含嚬不语恨春残”相呼应。《河传·锦浦》上片倒数第二句“时节正是清明”同样指明时间清明,即春末。

极少数词作还会使用其他词性的词语,如《菩萨蛮·如今却忆江南乐》第二句“当时年少春衫薄”中“当时”就是一个时间副词,它提醒听众或读者“当时”之后的内容是回忆,发生的时间在过去,因而带有一种心理上的距离感。还有动词如“出、指点”等,它们本身不表现时间,但是动作行为有先后,因而在一定程度上体现时间的变化。比较特别的是动词“记得”,它可以表示回忆。《荷叶杯·记得那年花下》,从“记得”到“如今”的中间内容就为追忆,既表现抒情主人公此时的情绪,又拉远欣赏者与抒情主人公心理上的距离,更具美感。不过即使是回忆,回忆内容的时间也是呈现为直接表现时间的形式且以自然时间为序发展。

(二)间接型时间表现形式

词人进行创作时,常常会使用意象。虽然构成这些意象的词语本身不表现时间,但有些词语构成的意象却具有鲜明的时间特征。因此,词人可能没有要表现时间的意识,词人并非出于有意,但在客观效果上确实体现出一定的时间感。如《浣溪沙·欲上秋千四体慵》首句和第二句都是描写人物,直到第三句“画堂帘幕月明风”用极具标志性的意象“月”点出女主人公所处的时间是夜晚。一方面渲染环境,与主人公此时的行为构成对比,另一方面强化时间体验。而《酒泉子·月落星沉》更是在一开始便点出月落星沉这个夜将逝,天将明的特殊时间。

如果说“月、星”等意象表现时间还比较直白,那么《清平乐·野花芳草》第三句“柳吐金丝莺语早”则用细腻的笔法描写柳树吐新芽,只有对自然有丰富的观察配合细细的体悟才能意识到时间为春天,表达更加委婉含蓄。与这种情况相类似的还有《诉衷情·碧沼红芳烟雨静》等。《谒金门·春漏促》则用只在夜晚使用的时间器物“更漏”指代夜晚,甚至用其表现时间的流动。

此外,由于典故发生的时间是在过去,而作品描写的往往是“现在”,二者发生对比或类比关系时也会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时间效果。据有学者统计,韦庄54首词作中,用典作品约占了总数的38%。a

有些典故运用于词中可以形成一个较为完整的时间结构,这种情况多见于记游怀古类作品,如《河传·何处》:

何处。烟雨。隋堤春暮。柳色葱茏,画桡金缕。翠旗高飐香风,水光融。

青娥殿脚春妆媚。轻云里,绰约司花妓。江都宫阙,清淮月映迷楼,古今愁。

该词中间用典隋炀帝开大运河取吴越民女为殿脚女之事,结尾“古今愁”又将时间从过去拉回现在,构成“今昔今”的时间结构,增添了词的内容量。

二、韦词时间表现形式的特点

(一)时间表现以“春、夜”为主

韦词虽然使用了大量的时间类词语,其时间表现形式却呈现了两个明显的时间倾向:春和夜。

韦庄五十四首词作中有二十八首直接使用“春”字(《应天长·绿槐阴里黄莺语》一词中“春昼”《近体乐府》卷三作“日正”),而全词无“春”字,却根据意象推断时间为春的词作约有六首。外加两首词人进士及第所作《喜迁莺》,即约有三十六首词直接或间接表现时间为春季。不止如此,在这三十六首词中还有十六首表现的时间为暮春,直接使用时间类词语的有八首,四首为“春+×”模式,三首为“春欲+×”,如“春暮、春残、春欲暮、春欲晚”等,一首使用节气“清明”。而使用具有鲜明时间特征的意象的有六首,“落花、梨花”是最常用的意象,需要指出的是梨花盛开时间一般为春末。两首《喜迁莺》为暮春,因为科举放榜一般为暮春时节。

韦词中直接使用“夜”字的词作有十五首。不过,相比于使用“春”字表现时间的词作,使用“夜”的情况则较为复杂。“不知今夜”(《怨王孙·锦里》)为虚指,表现推测,不是切实的夜间,去掉这一首还余十四首。再加上使用“五更”的一首,全词无“夜”字,却根据意象推断时间为夜的约有十三首。如此,韦词中约有二十七首词作涉及的时间为夜,具有鲜明时间特征的意象为“星、月、更漏”。

(二)直接表现时间词语的间接化

相比于间接表现时间,直接表现时间更为直观、明显,然而韦词中不少直接表现时间的形式却呈现出一种间接化的倾向。部分词作中时间类詞语虽然出现,却不是作为一个表现时间的单位单独出现而是作为构成意象的词语的组合成分,即时间类词语先与其他词语组合,构成一个的意象,再由这个意象表现时间。简单来说就是直接时间表现的文字形式是间接表现时间意象的一个因素,进而赋予意象以鲜明的时间特征。这是因为时间意识则要抽象得多,且要有反复的经验积累、记忆、归纳和抽象才能产生。b词人凭借经验选取意象,而这意象具有时间色彩。

像《清平乐·绿杨春雨、更漏子·钟鼓寒、谒金门·春漏促》等词作虽然明确将时间定为春季,但“春”不是单独作为一个时间出现,而是作为某一意象修饰成分出现。《清平乐·绿杨春雨》首句就是将“春”作为“雨”的修饰词,组合成为一个意象。不过,这种间接化的倾向多存在于表现季节的时间形式中。

(三)多个表现时间的词语连续使用

此特点还可分为两类,一是不同时间形式的连续使用。韦词常常使用多个表现时间的语言形式,有直接有间接,它们共同构成一首词内部的时间结构,或显或隐,或明或暗,使整首词的时间变化更为复杂。比如《浣溪沙》(清晓妆成寒食天)从清晓到日暮,女主人公始终孤单一人,凸显其百无聊赖的情思,《酒泉子·月落星沉》也从月落星沉写到曙色东方。

另一个是同样时间形式地重复使用,如《小重山》(一闭昭阳春又春)首句重复使用“春”,构成一个自循环的时间结构,在这个结构中隐含着春夏秋冬四季的时间流逝,无尽的时间延展。变动不居的时间却给人以相似的“时间”体验,而女主人公的行为竟然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给人一种相对静止却又明确知晓时间流逝的疏离感,使得情感更为浓郁。《浣溪沙》(夜夜相思更漏残)首句与之类似,“夜夜”同样是一个时间的自循环结构,只是时间跨度变小了,由“春”变为“夜”,却同样漫长,相似的“时间”体验、类似的思想情感、相仿的行为更加凸显女主人公的思念与痛苦之情。

三、韦词时间表现形式的艺术成就

(一)相对复杂的时间结构

尽管多个表现时间类的词语或意象的运用使韦庄词的内部呈现出时间流动之感,但大多数词作只是基于抒情主人公感受的“当下”。不过还是有部分词作表现出较为复杂的时间结构,譬如《女冠子》(四月十七):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该词的前提语境是“今”即“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一方面是为了强调时间流逝给人的速度感,另一方面是强调时间给人的似曾相识感。去年今日分别时“忍泪佯低面”的悲痛与今年今日“我”想起了那时与君分别时悲痛的哀伤相叠加,是双重的情感积累。“天边月”既是抒情主人公的倾诉对象、情感寄托,也是回到当下的时间标志,构成了相对完整的“今昔今”的时间结构。

还有前文提到过的《菩萨蛮》(劝君今夜需沉醉)、《荷叶杯》(记得那年花下)等词作也是构成“今昔今”的时间结构,这种结构的使用使词的表现趋于复杂,增添了词的内容量。不过这种结构在韦庄词中也是罕有,而且无论是对“昔”前,还是“今”后的描写都较为稀少,只能说这种时间结构在韦庄词中粗具雏形,还有待进一步的发展。

除去上述较为完整的结构外,还有如归国谣·春欲暮》末二句“早晚得同归去,恨无双翠羽”。其中“早晚”一词是抒情主人公对未来的设想,因而整首词是“今未”的时间结构。《应天长》(绿槐阴里黄莺语)倒数第二句“夜夜绿窗风雨”这个漫长的时间与前文“春昼午”构成“短长”的时间结构。

(二)感性与理性的交织

时间意识则要抽象得多,且要有反复的经验积累、记忆、归纳和抽象才能产生。换句话说时间概念本身是在无数感性经验基础上逐渐抽象出来的。因而时间经常会给人似曾相识之感,比如落红无数、日升月落等是人们经常会感受到的一种周期性客观现象,当这种体验逐渐被抽象为一种时间表现形式时,便成为一种理性的判断。“春、清明、四月十七”等时间表现形式都是如此。这也是为什么韦词中直接时间表现形式会出现间接化的原因,“春”是一种感性体验后的理性判断。

既然时间的感性体验先于时间的理性判断,那么刻意强调时间其实是为了强调那种感性体验,而这种体验又是周期性、重复性的。韦词中“钟鼓正是黄昏(《河传·春晚》)、时节正是清明(《河传·锦浦》)”等都用“正”字特意强调时间,“黄昏”每日都有,“清明”一年一次,但是自己的此时的情感却并不一定完全相同。相似的时间体验与此时的情感相对照,强化了所要抒发的情感。一方面女主人公通过自身的感觉确定这一时空是展示生存状态的“当下”,另一方面,又是追忆前缘、体味人生的“基点”,以前的各种感觉、经历汇集成不分彼此的一片,将跨度极大的两个乃至两个以上的时空叠合在一起。c

比如“日暮”主要是一种视觉体验,其所表现的时间才是一种理性判断。“日高犹自凭朱栏”(《浣溪沙》)通过“日高”勾勒出抒情主人公所处的环境,即是抒情主人公的感官体验,这种体验经由主人公的思考后转化为理性的认识,也就意识到了自身孤独寂寞的必然性,由此造成了理性与感性的交织。再比如“独上小楼春欲暮”(《木兰花》)中“春欲暮”是一种感官体验后的理性认识,所以该词下片第一句“坐看落花空叹息”其实是理性与感性的交织,一方面是经由落花这种周期性体验对“春欲暮”以及落花必然性的理性判断,另一方面便是对落花乃至自己的叹息之情。

(三)怀乡与悲己的互渗

莫砺锋先生认为读了韦庄的艳词,总使人觉得词中所写的男女恋情是以词人自身经历为基础的。d木斋先生也认为韦庄词多抒写个人的真情深意,从仿情之篇变为达意之作。e其中“春与夜”也正是韦庄难以忘怀却又饱含复杂感情的时间。

固然有伤春悲秋传统的影响,所谓“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行诸舞咏”(钟嵘《诗品序》),但或许还源于唐代的科举制度。唐代会试于春天举行,且正放榜时正是暮春时节,故又称春试或春闱,地点在京城。韦庄两首《喜迁莺》就是写进士及第后的欣喜之情,也是韦庄自认为一生中最风光得意的时候。可惜韦庄进士及第时唐王朝已行将就木,此后韦庄更是客居蜀地,乃至老死他乡。

曾经的风光得意,如今的“苟且偷生”,曾经建功立业的理想抱负,如今及时行乐、老之将至的哀痛,“春”便成了韦庄必然经历又每每为之黯然的时间。词人又怎能不触景生情?《归国谣·金翡翠》表面以女子的口吻表达对情郎的思念,实写故乡、故国对词人思念,更进一步是词人自己对故乡、故国的思念。其间或许还包含了几分对自己的悲哀,所谓“罨画桥边春水,几年花下醉”未尝不可以理解为韦庄追忆其进士及第的风光及其后曲江宴上的快意。至于“夜”,不正如当时黑暗的社会现实吗?男女的分别,男女的相思不仅仅源于男子求取功名,更是黑暗社会阻隔所产生的结果。大概也是韦庄不得不分别漂泊的原因。

a 翁淑芳:《韦庄词用典析论》,《中国韵文学刊》2005年第2期,第63页。

b 张开焱:《楚帛书四神时空属性再探——兼论中国上古神话空间优势型时空观》,《文学遗产》2021年第3期,第173页。

c 高林清:《花间词叙事性特征探微》,《安徽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3期,第55页。

d 莫砺锋:《论晚唐五代词风的转变——兼论韦庄在词史上的地位》,《文学遗产》1989年第5期,第10页。

e 木斋:《论唐宋词的诗体借鉴历程——以温韦、张先、晏欧、少游、美成体为中心线索的探讨》,《社会科学研究》2006年第3期,第173页。

作 者: 孙海鹏,哈尔滨师范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学。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