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柏林人》的文本空间建构

2022-02-19 08:47:57陈婧莹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2期

摘 要:乔伊斯立足于都柏林的具体建筑空间,通过模糊语言、并置主题,以及描写人物内心独白等手段构建文本空间,呈现出极为生动的爱尔兰民族群体样貌。空间形式的灵活运用极大地扩充了《都柏林人》的容量,使得各篇小说以极短的篇幅展现具体的场景、人物的性格、历史的隐喻,以及社会的现状,邀请读者共同感知立体的都柏林景象。

关键词:《都柏林人》 文本空间 参照

乔伊斯在《都柏林人》中力图以十五个短篇故事营造出如同亲眼所见都柏林人日常生活的空间真实感,于是有学者提出其中任何篇章都无法作为选读文本,只能以全书作为整体进行阅读,因此读者如何通过断续篇章获得对整部作品的共时性感知成为理解《都柏林人》 的关键所在。加布里尔·佐伦 (Gabriel Zoran) 《走向叙事空间理论》 从垂直维度上对叙事空间结构进行划分,分为地质空间层次, 即物质的实体空间结构;时空体层次,即事件发展或行动进行形成的空间结构;文本空间层次, 即文本所呈现的空间结构。a其中文本空间主要受三个层面的因素影响,一是语言的选择,二是文本的线性时序,三是文本的视角结构。本文试以佐伦的文本空间理论为基础分析《都柏林人》如何建构文本空间,试说明《都柏林人》呈现出的空间复合体不仅仅是实体空间及社会空间的简单叠加,而更多在于人物视角决定的各场景居于不同文本层次并相互指涉形成的整体文本空间 。b

一、模糊的语言叙事策略

《都柏林人》是爱尔兰民族历史的高度凝缩,然而不同于巴赫金式史诗对民族遥远过去庄严而肃穆的描写,乔伊斯对都柏林的描绘完全颠覆了一个民族的辉煌形象,而侧重刻画一个民族的麻木与瘫痪,反映众多人民的苦痛生活。而小说集中每篇故事都仅截取人物生活片段进行描写,读者只能够通过人物间对话以及主人公意识活动的只言片语来窥探人物的生命历程及生活背景。

英国批评家安东尼(Anthony Burgess)基于语言尺度将小说家分为两大类,将语言的含混、双关和弦外之音作为两类小说家语言的最大差别,认为这种差别正是小说魅力的关键所在 。c乔伊斯正是其所论述的第二类作家,作品中存在着无数的暗示与隐喻,《都柏林人》更有意将情节内容模糊化,使得每一篇故事在走向高潮时戛然而止,留下谜题一般的结尾。如《姊妹们》中弗林神父的死亡始终作为故事发展的主要线索,两姐妹只是作为神父生前的照顾者存在,文本对两人自身的生活状况只字未提,甚至两姐妹关于自我的话语表达都是缺失的。故事尽管被命名为《姊妹们》,实际上却像是与姐妹俩无关,而重在写少年“我”看到的、始终占据姐妹俩生活的弗林神父。因此想要理解故事的寓意,读者就必须重读文本,理清作者故意而为的含混叙述,探究文本中故意模糊省略而必须通过参照、重读显现出的深意。

故事中少年“我”夜里凝视窗户时总会自言自语“瘫痪”(paralysis)这一单词,认为这个词同“磬折形”(gnomon)和“买卖圣职”(simony)一样难读。磬折形是几何学中用来表示两个相似但大小不同的平行四边形按照一角重合后余下的多边形,表示残缺的图案和形状。而买卖圣职则是指信徒或神职人员利用宗教获取物质利益的行为,是宗教发展中的腐败现象,预示着宗教本身的堕落。“我”注视着神父居所的窗子想到这三个词语,符合“我”的年纪,时而有些天马行空的想象,然而三个别有深意的词语一同出现,都指向神父与宗教,便不能仅仅作为口头禅或呓语被读者忽略。神父因为打碎了圣杯而终日待在忏悔室懊恼不已,圣杯已成其精神的桎梏,压抑了其作为正常人的自由意志,使其陷入瘫痪而麻木的精神状态。两姐妹终身侍奉着神父而丧失了自我的主体意识,两人与神父的关系正如神父同圣杯的关系,都是前者无法独立生存,依靠后者而活。每个人的生活都呈现着破碎的状态,“我”提及的词语也暗含着破碎的形式,甚至乔伊斯本人选择这样一种叙事策略也与破碎产生关联。读者必须从其看似随意使用的词语中探寻作者未能明说的深意,相互参照,以自己的理解为看似残缺的叙述弥补缺失。

《一次遭遇》中的过期旧杂志、孩子们老套的模仿战争游戏、来自田野的异化的男人,拼凑起一个孩子厌烦现实、向往冒险却又最终逃回现实的生活;《阿拉比》中死寂的街道、看似光鲜浪漫实际却繁杂灰暗的集市、温柔却被困于修道院的曼根姐姐使得男孩曾充满激情却转向痛苦和愤怒;《泥土》中生活节俭艰辛的玛利亚丢失了礼物,摸到不吉利的物品后唱错了歌……女性角色常与民族相关,《都柏林人》所有故事中的女性角色都迷茫地被圈禁在困境之中,生活在宗教儀式、物品或是神职人员的阴影之下,被栏杆与封闭的住所挡住出路,只能在原地打转,像是爱尔兰民族无法挣脱宗教的控制,却又无法自抑地寻求宗教安慰,无法挣脱现实困境,只能继续日复一日的颓丧生活。故事中的各意象看似都是生活中的寻常物件与寻常事件,但仔细阅读却会发现别有深意,纷纷指向爱尔兰充满殖民压迫的民族历史、被宗教束缚的民族文化,最后共同指向人民苦痛而又无法找寻出路的现实生活。

乔伊斯选择使用暗含深意的词汇、意有所指的意象容纳更多信息,这些细节之处看似简单却与人物境况相互关联,每个故事虽独立发生却又似同时展开于同一片天空下的同一时刻,各色人物共享绝望共享黑暗,展现了一个民族更加广阔的生存空间。读者必须将文本作为整体进行感知,将无数分散又相互关联的意义单位整合在一起进行理解,无数语言碎片在文本各处遥相呼应,如同四处散落而又指向同处的灯光,呈现空间化的立体效果 。d

二、主题并置的意图式写作

诺埃尔·卡罗尔认为叙事的独到之处在于其呈现的“叙事性联系”,强调一系列事件需有统一的主题、清晰的时间顺序,以及因果性联系才能呈现出叙事作品的本质特征。这一理论虽指出了叙事性联系的部分特征,却只适合单线重点叙述的文本,而不能够概括多线叙事文本的内在叙事联系,如主题并置的叙事文本就无法全部满足“因果性联系”这一条件。主题并置式叙事作品往往“主题先行”,多个故事或情节线索作为“子叙事”服从于同一主题,对“子叙事”的顺序并不做特殊要求,只凭借其主题的同一性并列分布,构成看似松散模糊,实则需要读者反复比对解读才能够概括出主题的独特叙事结构。

《都柏林人》中《姊妹们》《一次遭遇》《阿拉比》描写少年人看到的成人世界的无聊与扭曲;《伊芙琳》《赛车以后》《两个浪汉》《公寓》描写青年人生活的虚度与迷茫;《一小片阴云》《何其相似》《泥土》《痛苦的事件》表现成年人生活处处困境的无奈与麻木;《委员会办公室里的常青节》等表现了都柏林人群体情感瘫痪而麻木的集体无意识。最后一篇《死者》则作为全集的尾声,起着画龙点睛的作用。十五个故事按照童年期、少年期、中年期、公共生活四个阶段串联起来,展现了都柏林城市中各年龄阶段的人不同的社会境遇,同时这种以人生年龄为序的框架结构增强了小说结构的统一性,处在同一氛围之下的不同年龄阶段的人物都表现出相似的精神状态,并也暗示着都柏林人一生从小到大、从私人生活到公共生活均无法逃脱这一精神牢笼,各故事各人物以“并置”的形式共同展现都柏林的过去与现在,使得全书形成极具时空立体性的结构,全面而深刻地剖析了整个都柏林乃至于爱尔兰大众的精神状态。

《都柏林人》各个篇章作为“子叙事”描写不同年龄人物的生活片段,呈现出同一场所——都柏林的不同侧面,清晰地指向同一主题:爱尔兰人的瘫痪。都柏林作为故事展开的共同场所,对于整部短篇集的主题揭示有着鲜明的指向作用。场所(topos)是实体空间与具体人物事件结合产生的概念,主题(topic)就是由场所(topos)一词发展而来。实体的场所是人类生存的重要空间,是各种事件发生的舞台,使得对话以及情感交流得以展现 。e同一场所能够同时发生数个独立事件,而不同时间节点的同一场所也可以展现同一事件的变化发展,这一场所也就成为反映共时性与历时性的空间复合体。于是某一场所指向同一群体的历史文化背景,也指向场所内不同个体的共性精神状态,并生成明显而独特的群体特征。乔伊斯在叙述过程中反复描写都柏林独有的城市建筑、宗教文化、民族历史等相关意象,不断描写同一场所内不同人物的不同境遇,对柏林人的生活现状做了穷尽的描绘,最终共同呈现了都柏林人情感瘫痪的共同思想特征。不同故事中共同出现盛放幻想的市集,灰暗压抑的住处、杂乱无章的街道、阻碍行动的栏杆、用于发泄苦闷的酒吧……曼根姐姐与伊芙琳都为栏杆所阻碍无法前往充满浪漫色彩的新天地,莱尼汉、小钱德勒、法林顿都靠酒精麻痹神经、靠观察酒吧内各色人等排遣生活……各色人物都在相似甚至相同的场所内活动,甚至呈现了相似的颓靡,如乔伊斯自己所说,他选择写这个国家麻木状态的核心——都柏林,意在表现这个国家的道德历史。这种相同的故事背景、相同的故事场所,使得读者更易将不同故事相互补充,表现了整部作品的内在统一性与空间结构性。

三、流动的人物内心独白

《都柏林人》以十五个主人公的不同视角展现民族的瘫痪状态,乔伊斯却并不是崇尚平铺直叙的现实主义作家,选定人物视角后按照固定的时序进行叙述,而更多依靠人物内心意识活动推动情节发展,人物以带有强烈自我意识的眼光观照外部世界,使得外部世界和过往回忆内化成不断流动的内心独白。如《伊芙琳》中只涉及家中及码头两个场景,然而读者却能夠从窗外的街道看向房间四周,再转向窗外,从伊芙琳看向不同物质实体的内心活动得知伊芙琳的成长历程、家庭环境及情感状况。

伯格森的“绵延”学说认为人们只能通过本能的直觉来理解内心现实,并提出真正的时间是人意识发展的具体过程而不是事件发展的线性顺序。伯格森提出人内心世界的绵延是无限的,无论时间长短,“绵延”能够将许多时刻的记忆融合在一起,而超出钟表时间所代表的固定时刻。因此学者分析意识流小说时大多将重点放在时间上的延续,而忽视空间性质的研究 。f意识流小说中的人物意识流动多由具体事物引起,如《墙上的斑点》以女人看到的墙上黑点作为整部作品叙事的基点,引起无数包含着人物的过去、现在及未来的想象,小说也因此就获得了实体空间与精神空间相结合形成的强烈空间感。

伊芙琳坐在窗前,倚着窗帘,凝视着街道,从回忆起童年时在街道上的快乐玩耍时光想到与从前幸福生活相去甚远的现在,男友弗兰克说要带她走离开这个家,于是回忆起与弗兰克度过的甜蜜时光。提起弗兰克,就要面对父亲强烈反对两人相恋的无奈现实,她开始动摇是否要出走。她曾与母亲约定要照顾好父亲,这许诺又令她想起母亲可怜的一生,于是她下定决心必须离开必须摆脱这种生活。伊芙琳由街道引起的联想中包含着母亲的一生、自己的过去,以及对未来生活的幻想,随着其视点的转换,伊芙琳的内心独白将过去、现在与未来三个时间维度融合在一个普通的夜晚,充盈于其生活的实体建筑空间。

即便是无具体物件作为转换支点,人物在某一活动中被唤醒“无意识记忆”,并由此展开联想的意识活动也包含着以不同场所、不同情形作为标记的旧日景象,包含着人物此时的内心状态,也包含着人物对未来的想象。《公寓》中多伦先生在刮脸时想到前夜的自我忏悔,由此想到自我忏悔的根源——珀丽怀孕。他的意识活动从担心如若未来此事败露,他是否会被解雇,到猜想二人结婚的可能性,再到回想二人最初结合的具体情况。《一小片阴云》中小钱德勒幻想着与朋友加拉赫的会面,由此想到朋友的过去,想到自己曾经的理想与对生活的热情;当他回到家,他只能注视着家具回望他与妻子的烦琐生活,看到诗集回想起自己曾经对诗歌的热爱。小钱德勒的内心活动占据着文本的主要篇幅,伴随着视线焦点的转换与活动的展开,展现着自我生活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与此同时作者隐身,将重点完全放在故事人物的心理冲突和情感变化上,借用人物对于时间与空间的感知,强迫读者感知同一人物身上时间的流逝与同一时刻人物意识的发生与转变,使得文本抒情性大大提升,着力展现都柏林人从现在一眼望到过去的麻木精神史。

乔伊斯在《都柏林人》中大面积描写人物内心独白,既能够直接表现人物的精神状态,也能够通过人物的联想描写其生活历史。当我们立于现实回顾过去,记忆中已发生事件的时间顺序已被打散,成为我们脑海中永恒的回忆,我们对世界的认知在此刻变为空间的而不是时间的,我们的内心独白也就具备了极强的空间感。《都柏林人》中对人物内心意识流动的描写中包含着被压缩了的时间和不断移动的空间,使得时间空间化,打破了因果顺序的叙事方式,大大提升了文本的空间性。

四、结语

佐伦强调文本空间不仅仅在于作者的主观建构,同时也需要读者主动参与,通过反应参照与作者密切配合完成文本建构。乔伊斯通过文本中的固定符号和特殊形式,将空间和时间融为一体,打破时间线性因果叙事的约束,打破短篇小说固定篇幅的限制,获得内容与结构在空间形式上的完美统一,展现了整个都柏林乃至爱尔兰国家的悠久历史与现存状态。《都柏林人》是乔伊斯绘就的巨型壁画,他将整个民族的过去、现在与未来都展现给读者,诉说着流亡者对于祖国的热爱与担忧。关于都柏林的每个故事都像望远镜的小小镜片,每个人都能从中看到更远的地方。

adef龙迪勇:《空间叙事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12页,第47页,第202页,第124页。

b 程锡麟:《叙事理论的空间转向——叙事空间理论概述》,《江西社会科学》2007年第11期,第30页。

c 李兰生:《写小说就是写语言〈都柏林人〉的语言艺术特色》,《中南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4期,第386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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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董晓烨.文学空间与空间叙事理论[J].外国文学,2012(2).

[4] 李韶华.论《都柏林人》的空间建构与主体身份焦虑[J].甘肃高师学报,2018,23(3).

[5] 辛彩娜.《都柏林人》中的空间隐喻与精神瘫痪[J].中国海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5).

[6] 崔海妍.国内空间叙事研究及其反思[J].江西社会科学,2009(1).

作 者: 陈婧莹,东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毕业。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