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扬清 李婕
摘 要: 中国现代文学的生成过程,也是中国文学和世界文学的互相发现过程。现代文学思潮对于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关系的反思提醒我们,中国文学的发展早已不再禁锢于本国的空间与历史的回忆之中,而是能以国际视野博采各家之长,用更加开放包容的姿态与世界文学进行双向互动。然而,“接受美学”理论强调文学的接受需要文化的过滤,可见作家对于外国文学的吸收并不意味着全盘接受,而是多表现为创造性的转变。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选择对张爱玲与外国文学的比较研究进行考察,以期拓宽张爱玲原本的研究领域,并“更好地理解20世纪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沟通对话能力,从而以国际视野进一步预测中国文学的未来发展方向”。
关键词:张爱玲 外国作家 比较 综述
一、浮光掠影式的提及
将张爱玲放在国际视野下,与外国文学进行比较研究,根据目前已有的文献记载,最早可追溯到张爱玲的文坛首秀《沉香屑·第一炉香》发表前夕。有趣的是,文中的那一句“这妮子果真一鸣惊人,雏凤清于老凤声”倒是一语成谶,正应验了她日后的创作在文坛取得的夺目地位。而早期鸳鸯蝴蝶派的代表人物周瘦鹃正是最早发现这一匹“千里马”的“伯乐”,也正是他最早将张爱玲与外国文学联系起来。在他读完《沉香屑》的手稿后,当即感觉:“风格很像英国名作家Somerset Maugham(毛姆)的作品,而又受一些《红楼梦》的影响。”a看似漫不经心的寥寥数语,却不经意间为百年后学界已然“汗牛充栋”的“张学”研究指明了一条“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新出路。
时光流转,在《沉香屑》“惊为天人”地降临于文坛的一年后,1944年9月上海《杂志》刊登的《〈传奇〉集评茶会记》记录了这样一场对张爱玲的比较文学研究有着特殊意义的茶会。在会上,作家、评论家、出版商纷纷畅言对于张爱玲新作的阅读感受,这其中就不乏将张爱玲的文风与外国作家进行的比较。袁昌表示:“张爱玲的《传奇》,有点像法国的《红与黑》小说中描写西洋高等社会细腻的趣味”;而另一位与会者班公有言:“……我想起了赛珍珠……她用外国人的笔法,奢侈地用着‘隐喻’(Metaphor),叫人联想的地方特别多”;尧洛川则认为张爱玲的对白写法“有西洋作风”b。时值《倾城之恋》改编为话剧在上海上演,应贲这样评论道:“通过她,我们闻见了毛罕姆特有的神秘东方性洋味。”c李君维也说:“我们读张爱玲的小说散文,一如读奥斯加·王尔德的剧本小说,连带向往了他的风气。”d按照陈子善先生的说法,若是将这些“张学”研究者们比作一支庞大的乐队e,那么他们不同的声音,则谱出了早期“张学”研究的一曲抑扬顿挫的交响乐,至今仍余音绕梁,不绝于耳,其中许多慧眼独具的观点,依旧能为后续研究者提供可以燎原之灵感的火花。然而,通过以上诸言,可以发现,虽然在“张学”研究初期就有许多研究者注意到了张爱玲的创作与外国文学的关联,但大多仍停留在阅读作品时的语言感知层面,往往是比较浅近且颇不成熟的观点,只能归结为一种模糊的印象,更别提深入探究这内在的因缘了。
提及张爱玲研究,便不得不提起将张爱玲重新带回学界视野中,甚至将她拔高到鲁迅、茅盾等文坛泰斗级人物层次的夏志清教授,他的《中国现代小说史》的问世被公认为是“张学”研究进入第二阶段的标志。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夏志清曾多次将张爱玲与外国作家作比,在谈及张爱玲的文学观与创作观时,他从诸多西洋小说家中信手拈来与张遥相呼应的一位,并做了个精当的比较:“她同奥斯汀一样,态度真挚,可是又能冷眼旁观;随意嘲弄,都成妙文。”f而且,对于张爱玲的小說艺术,夏志清敏锐地捕捉到她“表面上是写实的幽默的描写,骨子里却带一点契诃夫式的苦味。”g此外,在《张爱玲的短篇小说》中,夏志清认为张爱玲《金锁记》的技巧堪与《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楼拜相比h,并指出从《金锁记》的道德意义和心理描写中,可以窥见西洋小说对张爱玲的影响。i虽然夏志清先生与“张学”研究初期的研究者们一样,只在三言两语间浮光掠影般地提及张爱玲与外国文学的联系,但较之后者感性的直观感受,夏志清先生提出的比较却是基于理性的客观认识,他从创作态度、写作经历、艺术风格、文学观念等角度出发,就此形成的精炼观点,是启示性与可靠性并存的。
“张学”研究第二阶段内的又一代表人物,非水晶先生莫属,并且他对于张爱玲与外国文学的比较研究,可谓是功不可没。下面就水晶先生为张爱玲编纂的第一部专著《张爱玲的小说艺术》简要概括其中关涉到与外国作家比较部分的主要观点:《〈炉香〉袅袅〈仕女图〉:比较分析张爱玲和亨利詹姆斯的两篇小说》j是学界较早的专门将张爱玲与具体外国作家做比较的一篇论文,它从人物设置、环境描写、艺术手法、心理剖析、故事细节、情节安排、题材选取等方面探讨了《第一炉香》与《仕女图》的异同。其中提出的一个较有新意的视角是从作家创作时的情感角度出发,注意由此塑造出的人物在读者处形成不同的反应。以接受者为落脚点,或多或少改变了作家在阅读过程中充当“独语者”的尴尬局面。然而纵观该篇论文,或许仅仅只是就文本论文本,而较少地关注作家的文学观与世界观这些对文本产生深层影响的因素。当然,这可能与时代条件或作者偏好有关,所以在后续的张爱玲与外国文学比较研究中,多重文化影响因素已被研究者发掘与关注,并在此基础上得以发展,取得了一定的成果。
除了专门将张爱玲与外国小说家进行的比较,水晶先生在书中也多次提及张爱玲在创作中与外国文学间那些相关联的蛛丝马迹。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对张爱玲小说中西方文化根脉的比照与寻找,如在《〈炉香〉袅袅〈仕女图〉:比较分析张爱玲和亨利詹姆斯的两篇小说》中,指出张爱玲笔下女主人公的“悲剧处境”与西洋作家所钟爱的“启蒙故事”的原型,即《圣经》中亚当夏娃被逐出伊甸园相吻合。! 1此外,在《详论〈半生缘〉中“自然主义”的色彩》中,水晶先生从张爱玲的人生观出发,探讨了《半生缘》的情节安排和人物命运中显现出来的由“自然主义”而衍生出的“悲观主义的宿命论”的痕迹。! 2而在《在群星里也放光芒——我吟〈桂花蒸阿小悲秋〉》中,水晶先生则从艺术风格的层面对比分析,指出比起托马斯·曼、约瑟夫·康拉德等西方作家象征手法的“过于斧凿化”,张爱玲的象征痕迹“藏而不露”,着实高明得多。通过对水晶先生与前人观点的比照,可以发现,张爱玲与外国文学比较研究这一领域,其发展是由浅入深,层层递进的。事实上,水晶先生在张爱玲与外国文学比较研究这一领域已在前人的基础上进行了深入,并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然而其专门进行比较研究的论文也只数量不多的一两篇,虽已初步唤起人们的重视,但鉴于数量与篇幅的限制,其研究大多集中在人物塑造、意象经营、语言特色等具体艺术风格的文本对比分析以及探究文本内部的文化意义和历史蕴含的文本研究层面,这就为后人在该领域的进一步探索留有了一定空间。
二、笼统的群体比较
进入张爱玲研究的第三阶段,即20世纪90年代至今。这一阶段的张爱玲与外国文学比较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对前两阶段的不够重视、较为片面的倾向有所克服,也有一定数量的详尽论述的专著与论文涌现,但纵观“张学”研究界,对于张爱玲与外国文学的关系模糊化处理、印象化判断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存在。多数研究者对于张爱玲与西方作家的关系仅是含糊其辞地点到为止,专门深入地研究这方面的著述数量还是较少。这当然也是张爱玲与外国文学比较研究领域发展不够成熟的表现,但其中反映出的问题却值得我们关注与反思。
笼统的群体比较主要存在于在本体性研究方面,部分研究者选择从语言特色、叙事特点等艺术风格层面指出张爱玲所受的西方文学影响。如聂成军认为张爱玲作品中带有“疯狂的美化”特征的语言艺术得益于西方小说“唤起了她的感觉、印象、回忆、欲望等的多重感知”;刘学明和张彩霞都指出张爱玲开掘笔下人物心理世界的手法是自毛姆等西方作家处习得;李清宇则认为张爱玲反讽手法的广泛运用是在接受了毛姆和赫胥黎等西方现代作家的影响后开始的;吴晓和封玉屏提及英国作家萧伯纳、毛姆、赫胥黎等人对张爱玲吸收和借鉴英国散文轻松诙谐的写作特点,从而形成别具一格的“流言体”的影响功不可没。
而另一部分研究者则从文本内部折射出的文化意义着手,王源和赵学勇都认为张爱玲在作品中流露出对世界悲观失望的思想倾向是对以西方世界精神危机为背景写作的西方作家的世界观的认同;范伯群、季进则发现张爱玲以非理性来解释悲剧、解释人性的创作焦点深受西方现代作家的影响。
对文本进行分析与透视当然是研究张爱玲和外国文学关联的最直接方式,但上述论著大多是从张爱玲的文本出发,从而发现其与西方文学的某些特征有重叠之处,于是就断言张爱玲的创作受到了西方作家的影响,却并没有给出相应的理论支撑,也没有从西方作家的创作方面入手与之形成照应,更没有提供详尽的史料考证作为支撑,当然这或许受到核心论述观点与篇幅的制约,但从学术严谨性的角度出发,这样的结论或许并不能让人充分信服。并且,此类观点把张爱玲接受到的外国文学影响笼统地概括为“西方小说家”的影响,描绘的是一个具有共性、概括性特征的群像,只是将研究者对西方作家这一群体的模糊印象与张爱玲做比,却忽视了不同作家之间那些细小幽微的深层差别,这便使张爱玲与外国文学的比较研究流于表面,而迟迟没有深入到实质的症结所在。
三、具体作家的比较
受水晶先生的启发,许多研究者在对张爱玲与具体外国作家进行比较研究时,往往通过文本对读的平行研究方法来比较二者在艺术风格方面的异同。
值得一提的是,此类论文关注的焦点大多集中在中外作家对女性意识的呈现上,国内研究成果如徐国琴、朱霞就是从东西方社会文化及作家创作视角的双重差异入手,探讨了张爱玲与艾米丽·勃朗特由于女性观的区别形成的不同创作手法,并指出二者在女性主体意识的自省与重建方面所暗含的同一性;潘华凌、李菊花则从女性的自我意识、主体意识和群体意识三个方面对中西两位女性主义先驱张爱玲和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女性意识进行比较;赵国龙认为张爱玲与杜拉斯等女性作家女性意识的觉醒是在追寻母爱的过程中完成的,通过对她们作品中母爱异化的剖析,不难看出她们从个人到女性群体的关注焦点的转移;李秀兰! 3将女性意识作为全文的立足点,从女性意识的产生、女性意识的自我觉醒与展现、女性性意识的流露等方面進行了比较阐述;毛灿月指出张爱玲与多丽丝都对女性意识的自我觉醒进行了深刻自省,并对女性寻求两性关系的出路做出了独特贡献;朱扬清则从张爱玲与毛姆的理性叙事角度出发,指出二者对女性自身弱点的 揭露上各有千秋。
同时,女性主义研究也是张爱玲与外国文学比较研究在海外学界的焦点,如姚思佳在她的文章Female Desire:Defiant Text and Intercultural context in Works by D.H. Lawrence and Eileen Chang中写道,尽管劳伦斯和张爱玲有着不同的写作风格,但他们都通过对性爱的描写来传达一种强烈的反叛意识,他们俩在描写与所处社会不相容的人之间的恋爱方式上非常相似,(“they share remarkable affinities in how they contextualize love between individuals who are at odds with their respective societies”)通过描写女性的性反抗,劳伦斯挑战的是维多利亚后期、战后英国错误的伦理道德和社会秩序。同样,张爱玲向我们展示的是20世纪40年代的中国是如何假借国家独立和社会现代化之名来压迫个性化(女性的性别和性)的。另一位海外研究者Hisu-Chuang Tsai则指出艾米莉与张爱玲作品中阁楼、月亮等意象具有类似的象征意义,在她们二人的小说中,镜子就是女性欲望的外化(“In a word, the mirror externalizes female desire and becomes the site of wishful fulfillment” ),而将月亮与疯癫联系在一起,显示出在此方面张爱玲与传统文化的偏离、与西方文化(尤其是勃朗特)的紧密联系:即“她们二人都利用月亮这个意象来探索疯女人的心理变化过程”(“both of them use the moon imagery to explore a psychic process of female insanity”)。对于张爱玲小说中体现出西方文学影响的女性个人主义倾向以及心理内容,Hsin-ya Huang表示,这种现象在维多利亚时期女性文学作品中比比皆是,尤其是在《简·爱》中。尽管张爱玲从未在自己的作品中讨论过《简·爱》,但水晶证明了张爱玲的作品与《简·爱》有着一定的相似性。在20世纪70年代对张进行采访后,水晶谈到张爱玲对勃朗特的欣赏(Shui Jing remarks, “she admires the Bronte...She even described her own features by saying ‘my eyes, clear and shining, full of trembling soul, are like those of Charlotte and Emily Bronte, authors of Jane Eyre and Wuthering Heights’”)。
这样一种对女性主义的比较研究,很大程度上改善了局限于单纯分析张爱玲文本中的女性意识的单一视角,丰富了学界对于女性意识在不同语境下所呈现的不同历史文化蕴涵的认识。
虽然平行研究对于比较的对象与进行比较的方面限制较少,有助于拓宽张爱玲原本的研究领域以取得更多研究成果,但如果能结合张爱玲所熟读并对其创作产生影响的外国作家,进行纵向比较,或许能够更好地理解与体悟文学流变中那些“常”与“变”的文化因素,从而得出更为深刻和更具普适性的结论。于是,不少研究者将目光转向了影响研究。正如约翰J·迪尼在《现代中西比较文学研究》中所言:“影响可能在风格内、意象里面、人物塑造上、主题处理上、形式上;影响也可能表现于某部作品中的内容、思想、观念,或普通的世界观上。”! 4对作家的阅读史进行考证与推敲,不失为判断作家创作过程中文化来源的有效手段。此类研究从张爱玲的阅读史出发,通过对相关作家及作品与张爱玲创作的比照,探究张爱玲伴随着接受影响,对其加以的创造性转变和创新性发展。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曾提到:张爱玲喜欢萧伯纳、赫克斯菜、桑茂忒芒(毛姆)及劳伦斯。! 5胞弟张子静更进一步佐证:“《红楼梦》跟Somerset Maugham写的东西她顶爱看。”! 6根据以上文献记载,对张爱玲所进行的影响研究主要集中在毛姆、萧伯纳与赫胥黎等作家与张爱玲进行的比较上。
毛姆对张爱玲产生的影响几乎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当前学界对于张爱玲与外国文学的比较研究,成果最为丰富(学术论文与研究生学位论文均对此有专门研究,该方向涉及论文类型较为齐全与完备)与研究最为深入的也当属毛姆与张爱玲的比较探究。下面就不同类型的中外论文中最具代表性的几篇进行具体分析:
张艳花的《毛姆与中国》! 7是国内学界较早将张爱玲与毛姆单列一章进行专门比较的一篇论文,着重从题材选取、叙事特色、创作风格三个方面来谈张爱玲与毛姆的创作在思想意蕴和艺术特点上的异同之处。在论述题材选取的部分时,作者指出不幸的人生经历导致了二人对于人性恶的敏感,从而始终贯彻聚焦于人性剖析的创作主题。我们在肯定从创作主体出发,揣测其情感思想风貌与精神生命图像,从而探索其生命内宇这样一种研究方法的同时,也要注意它必须建立在史料收集和文本细读相结合的基础上。只有这样,才可以尽可能地避免主观臆断的情况,得到更为贴近历史事实的结论。该文提到:“张爱玲生活在殖民统治下的上海,当时日伪政府控制下的思想文化氛围极为严酷,张爱玲选择这样一种通俗文学的故事化叙述方式……是为了适应时代的需要。”且不说这种论断与张爱玲当时“无心政治”的创作观不符(至少在新中国成立前她一直秉承着这种创作观),就张爱玲叙述“饮食男女”这样一种“通俗文学”的选择而言,也是早在香港沦陷时期就确立了的:“她看到缺乏工作与消遣的人们之提早结婚,香港报纸上挨挨挤挤地登着结婚广告。她也看到了香港之重新发现了‘吃’的喜悦。由此她形成了这样一种对于人的认识:去掉一切的浮文,剩下的仿佛只有饮食男女这两项……张爱玲从对人的脆弱性的感悟上,走向了对于人的生物性、兽性及缺点的把握。”这在时间空间上就与前文叙述的“日伪政府控制下的上海”产生了偏差,并且也对张爱玲确定“通俗文学”这一创作方向的缘由产生了误判:并不是为了适应当时上海文化高压政策的大环境,而是在香港战乱的历史环境中产生的人生顿悟。这样一种误读不得不说是由于调查不充分而产生的主观臆断的结果。
周瘦鹃曾提到,张爱玲的《沉香屑·第二炉香》让人想起毛姆故事中远东的英国侨民社区。Tsai, Hsiu-Chuang认为,张爱玲写作中体现的这种殖民语境“是对毛姆小说中的异国情调与他者形象的有意识的模仿”(“Chang’s colonial stories are in part, I argue, conscious revisions of Maugham’s exotic writings”)。在将毛姆的《驻地分署》与张爱玲的《沉香屑》进行比较时,她指出,首先,张爱玲与毛姆都意识到异化的过程具有双重功能:一方面,他们使这种异化过程具有一种浪漫主义的外表,另一方面,他们为消除异化的行为辩解(“on the one hand, they create romantic images of defamiliarization,on the other,they justify the need to eradicate this very sense of foreignness”),其次,二者都構建出一个具有男性特质的西方来“驯化”未知的、具有女性特质的东方(“both construct a masculine West to domesticate the unknowable , feminine space of the Orient”)。这种后殖民视野下对于张爱玲接受毛姆影响的研究直至近十年才引起国内学者的注意。
陈娟的《张爱玲与英国文学》! 8即为国内从后殖民主义的角度出发探讨毛姆与张爱玲相似性的代表性论著,和Tsai, Hsiu-Chuang一样,她也指出在毛姆和张爱玲的作品中都可以读到“对殖民者形象和异国婚恋故事下所潜在的文化冲突”的表达,并认为张爱玲将毛姆作品中所表现的文化冲突问题引向更深一步的思考。然而文中却也存在着因为对作家本人理解片面而导致结论失之恰当的问题。例如面对站在殖民者立场的毛姆“写出了殖民者作为普通人的一面,并且笔端不乏同情”,张爱玲“作为被殖民国的一员,并没有将殖民者形象作脸谱化和简单化勾勒处理,其笔下的殖民者并没有停留在通常直观印象上的侵略者意义上,而是同样有着软弱和让人怜悯的一面……”这样一种现象,作者似乎想探究处于不同立场的张爱玲却与毛姆有着相似的创作呈现,在此背后有何深层原因。事实上,这个问题在根本上就并不成立,因为张爱玲始终是“用洋人看京戏的眼光来看看中国的”,并具有强烈的“异乡感”,所以张爱玲本人心中极有可能并不存在对于“作为被殖民国的一员”这样的立场和身份的认同,那么由于立场不同所带来的问题也就无从谈起了。
通过对此类论文的通览,我们发现其间不仅存在着主观臆断的弊病,而且大多研究者得出的都是“将毛姆和张爱玲的写作联结起来并最终形如孪生的,除了故事的技艺之外,还有写作背后更深层的理念……在于更深处相似的人性描摹:对俗世普通人的呈现”这样的结论,并没有什么新见,这或许和研究对象有关,但我们也必须指出,张爱玲与毛姆的比较研究经历了初期发现的惊喜后,已经转入中期的深度探索阶段,如果不再转换单一的研究视角,或许很难有新的突破。
除毛姆外,在张爱玲阅读史中占据较大分量的外国作家便是萧伯纳与赫胥黎。陈娟的《〈沉香屑·第一炉香〉与〈华伦夫人的职业〉比较论——张爱玲接受萧伯纳影响之一例》《理性·平明·反讽:张爱玲与萧伯纳》《张爱玲与赫胥黎创作关联论——怀疑主义、阴冷书写、物化手法》、潘紫霓的《试析〈沉香屑·第一炉香〉对〈华伦夫人的职业〉的重写——兼论萧伯纳对张爱玲的影响》、王雪丹的《萧伯纳与张爱玲作品比较研究》! 9、藤井省三的《女主人公的形象转换:从〈伤逝〉到〈倾城之恋〉——兼谈萧伯纳的文学影响》等论文,都是从阅读史角度解读张爱玲的研究,他们从文本入手,运用相关文艺理论,分析张爱玲与萧伯纳、赫胥黎在内容题材、人物塑造、艺术手法、叙事方法等具体艺术风格方面的异同。这其中当然也不乏像潘紫霓提出的“两位作家的评论家身份与他们对重写策略的偏好并非巧合,因为评论写作与重写策略都需要秉持‘读者/作者’的双重身份对文本进行主动的、批判的‘吸收和转化’”这样从作家职业生涯经历这一独特生命体验出发而得出的新见,但大多数对张爱玲与这两位作家展开的在人物设置、艺术手法、心理剖析、题材选取等方面的异同分析,实际上在水晶先生的《〈炉香〉袅袅〈仕女图〉比较分析张爱玲和亨利詹姆斯的两篇小说》中都早有涉及,而具体分析、逻辑思路也并不如水晶先生那般细致妥帖、切中肯綮。并且在萧伯纳、赫胥黎与张爱玲的比较研究领域,也存在着同毛姆与张爱玲比较研究相类似的问题,即研究的模式化、凝滞化。研究者如果想要取得新进展,可能需要寻找新的突破点,或结合新理论对文本做出创造性阐释。
四、结语
就目前来看,学界对于张爱玲与外国文学比较研究重视程度仍然有待提高,并且就为数不多的研究成果而言,又大多集中在平行研究方面。虽有学者指出张爱玲创作受到外国文学影响,但也往往只是在文中一两句话的提及,而对张爱玲阅读史中作家的比较没有给予过多关注。在诸多研究者对“张学”研究投以热切目光的今天,张爱玲与外国文学比较研究方面的薄弱好像显得有些突兀与失衡。我们期待着这方面有更多有分量的研究成果出现,毕竟它们并不仅是张学研究这一细窄支流中激起的小小浪花,更能为汇成现当代经典作家研究思路與方法的洪流贡献不可小觑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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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 2021年兰州大学创新创业行动计划项目“张爱玲的阅读史与其创作实践”(项目编号:20210220001)
作 者: 朱扬清,兰州大学文学院本科生,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李婕,兰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本科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