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珵
包罗千般世态,摆渡童心纯粹。持久地为孩子们写作,殷健灵的一支笔建造出变幻的生活宇宙:情爱萌动的青春期少女,展露迈向成熟过程的幽微心灵;上海石库门的烟火气,流动在孤岛时期少年寻亲的坎坷命途中;以聋人舞蹈家邰丽华童年经历为蓝本,娓娓道来特殊儿童的孤独与抗争……丰富的题材,是殷健灵说自己“不太习惯走阳关大道,更喜欢曲折和四处张望”的心性使然,而青睐尝鲜的深层原因,是她愿意向孩子提供宏阔的阅读背景:儿童文学并非局限于校园与当下,而是和任何文学一样,是宏阔的、丰厚的。
心理学家马斯洛曾研究了几万名在各行业卓然有成的人,发现他们无一例外地具有孩子气,并称之为“健康的幼稚”,一种“返老还童”的天真。殷健灵或许正是有这种重返童年的天真力量者——将儿童和童年始终放在崇高的位置,表现出高度的尊重。在最新著作《云顶》中,她将视线投注到崇山峻岭深处的一所小学。作品从不同层面展现乡村少年的成长与反哺,对那些深陷人生困惑和心灵危机的乡村少年进行疏导,让他们的心灵得到修补。在殷健灵看来,父母和教师无论是想走入孩子的内心世界,还是想从生活中给孩子带来可见的帮助,都需要首先学会回到自己的小时候,把孩子当作独立和平等的“人”来对待,遵循生命的规律,童年才会逐渐拥有绽放的力量。
用爱守护倔强的生命力
2020年的夏天,“童伴妈妈”项目闯入了殷健灵的人生。这是由中国扶贫基金会启动的留守儿童关爱项目,通过“一个人(童伴妈妈)、一个家(童伴之家)、一条纽带(县项目联动机制)”的模式,试图探索为留守儿童提供福利与保护的有效途径。对困境儿童和特殊群体的关注,在殷健灵既往的创作生涯中留下深深浅浅的印痕,敏感的写作神经被唤醒。笔下流淌出的有年幼生命的纯洁,有悲悯的大爱,饱蘸着殷健灵细腻的思考……
《教育家》:《云顶》将目光聚焦到“童伴妈妈”,为何选择这样一个群体来作为关注留守现象的切入点?
◎殷健灵:有人说,文学本质上是为弱者发声。这种说法不无道理。但实际上,所谓的“弱者”常常能转化成另一种意义上的“强者”。早在2009年,我便出版了儿童小说《蜻蜓,蜻蜓》——那是我第一次关注留守儿童的生存状况。那时候,我的写作所依仗的只是大量的留守儿童调查报告和影像资料,以及有限的对乡村生活隔岸观火的认知。直到2012年春天,我才有机会前往贵州大山,真正深入贫困山区留守儿童的生活。在山中度过的日子,于我有着非凡的意义。它是一种荡涤,也是一种启悟——即便生活艰辛如斯,我在那些留守孩子身上看到的,依然是倔强的生命力;在他们的眼睛里感受到的,依然是童年的清澈和对未来的憧憬。后来,我把那段在大山里的经历,写进了幼童小说《甜心小米》。
假如现代化的进程无法阻止,我们又能做些什么,才能真正改变留守儿童的生存现状和未来?一定有很多人,像我一样思考着,寻求着答案。时隔八年,我听到了一个美好的词:“童伴妈妈”。我以为,“童伴妈妈”项目是一种真正的进步,从关爱留守儿童的物质生活到守护他们的精神成长,是充满人性化的关爱方式。我很愿意通过文学的方式来写一写这样的“进步”。
《教育家》:多次深入大山采访调研,哪些“童伴妈妈”的故事令您难忘?
◎殷健灵:“童伴妈妈”最大的特点是有爱心。最年轻的是90后李前梅,一个脸蛋圆圆、特别爱笑的女孩,她背着背篓走访留守儿童的照片几乎成了“童伴妈妈”项目的宣传照。当我和李前梅促膝谈心,这个看上去特别乐观开朗的女孩,说到自己的童年却泪流满面——她也曾是个留守儿童。孤独无助童年的心酸,从自卑到自信的转变,从渴望爱到施与爱的升华……李前梅的身上有时代的缩影,有一个普通孩子心灵成长的印记,也有“童伴妈妈”们的思考和愿景。
还有生活在四川巴中大山里的“童伴妈妈”张蓉。她和丈夫陈果早在20年前,就从城市回到元顶村,建起一座留守儿童学校,先后守护了1000多名孩子的成长,被孩子亲热地称作“张妈”和“果爸”。他们告诉我,这里的每个孩子背后都有一个让人心酸的故事。但正因有了陈果和张蓉这样的守护者,才有可能让心酸的经历变成助力孩子成长的财富。
《教育家》:您计划将这部作品的首印版税捐献给“童伴妈妈”项目。关注留守儿童的心灵健康,呵护物质匮乏地区儿童的闪光点,社会应该如何发力?
◎殷健灵:深入大山,除了感慨、感动,确实还有困惑和无奈。都说母爱是世界上最崇高无私的爱,但是几次深入大山,我常常听到类似的故事:很多孩子缺失母爱,甚至有的孩子自出生起就没有享受过妈妈的怀抱——那些从山外嫁过来的女性,吃不了山里的苦,常常选择抛下孩子和丈夫,去别处寻找自己的“幸福”;又或者,丈夫出了变故,妈妈便改嫁,将孩子扔给爷爷奶奶,从此音信杳无……对于缺爱的孩子,“童伴妈妈”是安慰与爱的补偿。“童伴妈妈”们除了给予留守儿童基本的生活保障,更多的是给予他们心灵的抚慰。比如给从没庆祝过生日的孩子庆祝生日;为身患重病失学的孩子寻求医疗援助;帮孤僻自卑的困境儿童融入“童伴之家”,让他们重拾信心,展露笑颜……
大多数留守儿童缺的可能不是物质,而是精神慰藉、守护陪伴以及健康的成长引领——他们需要爱。“童伴妈妈”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留守兒童“爱”的缺失,但一个村只有一位“童伴妈妈”显然是不够的,定期的“童伴之家”活动,也不能完全代替日复一日单调孤单的生活。无奈的是,现代化进程让年轻的父母们暂别农村的孩子涌向城市——他们是为了给孩子提供更好的未来,然而,这是一把双刃剑。个人以为,一方面,“童伴妈妈”这样有温度的项目还可以加大力度、扩大覆盖面;另一方面,要努力提升乡村的吸引力,让走出去的人重新“走回来”,让“失爱”的孩子重归父母的怀抱,这或许是从根本上解决留守儿童问题的方法。
让每个孩子努力成为“完整的人”
关注儿童的心灵成长,不单单渗透在对留守儿童题材的创作中,同样贯穿于殷健灵笔下,堪称她着墨最多的母题。在她看来,面对敏感多变的童心,用儿童能接受的方式展示真实的世界,耐心陪伴他们走过成长中遭遇的波折,儿童文学如是,成人的责任亦如是。
《教育家》:在《象脚鼓》出版后,您曾表示“更想引发我们每个人对学校教育、家庭教育的反思”。在您看来,当前的学校和家庭教育存在哪些需要引起重视的问题?
◎殷健灵:我在《象脚鼓》里通过故事传达了一些教育理念。比如,在精神和尊严上,无论是残障者还是健全人,我们都是平等的。残障人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支持和理解。不仅如此,在残障者身上,更有让健全人去仰视的品质:他们于黑暗中体味着光明,于无声中感悟着韵律,于残缺中寻求着完美。成长中的孩子,需要了解另一种陌生的生活,以更加包容平等的心态去看待世界的丰富以及同自己“不一样”的人。再比如,某种程度上,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残疾”和短板,但只要有一颗完整的心就是最好的。如果能在自身基础上获得发展,就是最大的成功。
孩子的发展并不是只有分数、掌握了多少门语言和技能这样的评价标准,而是和“完整的人”有关——优秀的教育就是让每个孩子努力成为一个“完整的人”。最好的教育往往看不见教育的发生,无声地浸润孩子的心灵。而我们的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常常是能“被看见的”,我们太功利、太着急了。
《教育家》:儿童的心灵成长是您一直以来的创作主题。根据您的观察,当代孩子的心理压力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为了给孩子们营造受益终生的童年记忆,引导孩子健康成长,教师和家长需要怎样做?
◎殷健灵:孩子的压力主要来自父母、学校和社会环境。某种程度上,父母把自己承受的压力转嫁到了孩子身上。这些父母往往不知道,孩子自从来到世界上,就是一个独立的“人”,而不是父母的附属品。父母借孩子弥补自己人生的缺憾,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唯独忘了,童年最需要的是心灵上的安全感和爱。
我写过一本非虚构作品《访问童年》,书中访问了从12岁到96岁年龄跨度将近一个世纪、不同地域的人的童年。他们的童年小史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中国近一百年的时代变迁,然而我更感兴趣的,不是宏观的时代命运,而是不同时代和地域里孩子的心灵和感情。这些故事会颠覆我们的基本认知,童年不仅纯真无瑕,混沌无知,还同样敏感脆弱、复杂多变、危机四伏。童年独立生长,可终究敌不过时代洪流、社会文化、家庭环境的裹挟和影响。童年犹如危崖上的一棵树,在夹缝中求生存,靠着露水、阳光以及自身的力量逐渐枝繁叶茂。
心理学家告诉我们,成年后无法解决的困惑和障碍,通常可以在童年期找到成因。童年决定一生,一个人终其一生的努力就是在整合自童年时代起就已形成的性格。只是,当我们明白和了解了这一切,童年已经无法回返,更难以修正。
然而,要让父母和教师为下一代创造没有缺憾和痛苦的童年,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自己也未必拥有完满的童年,他们也是第一次做父母或者做教师。所以,我们都在尝试做各种各样的努力,比如我通过写作,希望读到它的人无形中接受爱的教育、情感教育,从别人的故事里依稀看到自己的童年,然后可以更珍重地对待自己和他人。当然,也会更珍重地对待我们的和别人的孩子。
父母和老师最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不断回到自己的童年,想想,小时候的自己恐惧什么、渴望什么。这样,我们和孩子之间的距离就会缩小,就会离“好父母”“好老师”更近一步。
《教育家》:孩子的成长不是一帆风顺的。您笔下的小主人公也经历过种种成长的挫折、诱惑,如何帮助孩子理解成长中的曲折?
◎殷健灵:是的,我作品中的人物总要遭遇成长中的波折,因为曲折是长大的常态,唯有波折才能让人成长和成熟。在漫长又短暂的人生中,童年期大概是心理上最丰富动荡、变幻莫测、充满不确定的时期,孩子对周遭的一切好奇,经历着人生中无数个“第一次”,也经历着无数次“试错”。为了帮助孩子理解,我会尝试以孩子能接受的方式,在作品中展示人生和世界的真相,同时让孩子的心灵不受创伤,努力用头脑、用心去经营笔下的故事。
牵动心的文字才能获得灵魂
著名儿童文学作家金波用“很擅长和读者交流,尤其和少年读者交流”来评价殷健灵。如何借助文字打开孩子的心房,殷健灵有一套从“心”出发的“秘密武器”,这些办法,也能为孩子的写作表达带来启发。
《教育家》:您的作品中不乏给低龄儿童诠释生老病死等话题的内容。一些家长担心给幼小的孩子讲述死亡过于沉重,也有部分家长不知道怎样阐述类似话题,您的建议是什么?
◎殷健灵:我曾经拿四个标准来衡量优秀的儿童文学(幼童文学)——浅近而深刻,快乐不浅薄,伤感却温暖,真实不残忍。其中“伤感却温暖,真实不残忍”则可以直接拿来作为儿童文学作品中对于“生死主题”把握的参照。不要惧怕跟孩子谈生死,关键是如何谈、如何表现。我在幼童小说《甜心小米》系列里曾至少有三处谈到死亡。
第一次是年幼的小米面对家里养的小鸡小黄的死亡,第二次是面对脑瘫患儿康康的意外死亡,第三次是面对同学奶奶的死亡。三次死亡主题的表现是递进式的。小鸡的死,是年幼的小米在人生之初第一次见识死亡,并感受到懵懂而强烈的悲伤。之后小伙伴康康的死,让小米能够换位感受小伙伴的生活境遇,产生“同情之心”。随着小米年龄的增长和生活环境的变化,她对死亡有了不同认识:小米在大山里面學习了半年,有机会见识了苗家人载歌载舞的葬礼,她发现,那些失去亲人的苗家人并不十分悲伤,而是跳着舞蹈,吹着芦笙。小说里,小米的老师讲述了一段苗族人关于死亡的传说,原来他们认为,人死后是幸福的。每个人都是要死的,老人去世不是悲伤的事,而是值得庆贺的喜事。小米同学的奶奶死去了,但死去的只是衰老的身体,她的灵魂摆脱了苦难,还和亲人在一起。所以,苗家人乐观地看待死亡,哀而不伤。作为孙女的叶蔓在奶奶死后,对小米说:“只要我想着奶奶,我就和奶奶在一起了。”这是小说里人物的话,也是我想传达给孩子的观点。
这样的生死观,对所有人都是有参照价值的。珍视亲情,珍视爱,在接受爱的同时,学习爱的付出,而当永远的离别来临时,又能以豁达超脱的眼光看待生死,并且给予自己前行的勇气——这大概就是需要从小让孩子懂得的生死观。
《教育家》:一些孩子在写作时常常感到无话可写,生活周遭的事物好似难以入心,家长和教师应该如何帮助他们?
◎殷健灵:观察的眼睛不是长在脑袋上,而是长在心里。写好作文,除了平日里的生活积累,重要的还是日常阅读,读品位高的文学作品,也读其他门类读物,诸如历史、科普、艺术、哲学、音乐等。只有具备充分的阅读积累、良好的审美修养、较开阔的知识面,才可能在写作文时驾轻就熟。家长和教师应该做阅读的引领者,理解孩子的趣味,参与孩子的閱读,同时也能在生活中拉近和孩子之间的距离。
《教育家》:您的语言雅致而考究,如何把握儿童读者对文学语言阅读的需要?在语言表达训练方面,请您为孩子们分享一些写作经验。
◎殷健灵:除去好故事,儿童文学最有用的“法宝”就是能够吸引不同年龄孩子的语言。对儿童读者来说,“可读性”是第一重要的。而有性格、有趣味、有思想、有内涵的语言本身,直接决定了作品的可读性。纯粹的儿童文学作家用精致而有味的“浅语”为低龄儿童写作。“浅语”不是牙牙学语,而是一种艺术,不仅儿童看得懂,还耐得住成人咀嚼。至于面向稍大些或者更大的孩子,就需换用一副语言笔墨,不同的故事配搭不同风格的语言。即便在最浅白的语言里,也能看到色彩的层次、生活的趣味与提炼、诗意的想象。
对于孩子,好词好句的摘抄、模仿和反复诵读不失为一种方法,日积月累将书本中的精华内化。但更重要的是用心去体验,而不是机械地用头脑记忆。
写日记不失为有效的练笔方式。用自己的话写出真感情,写出独特的见识和感受。做文章最宝贵的是“真”。对于初学写作的孩子,我以为有一项必须遵循的写作之道:倘是叙事,必说真事;倘是抒情,必抒真情。那些蓄积在胸的真体验、真感受、真情绪,那些欢喜、忧伤、失落、悔过、痛惜和悲悯……因为来自生活,发自肺腑,才显得那么真切可感。写作者也只有牵动了自己的心,笔下的文字才能获得灵魂。
殷健灵,1971年10月生于上海,十八岁开始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纸人》《野芒坡》《月亮茶馆里的童年》《千万个明天》《风中之樱》《甜心小米》系列等,散文集《爱——外婆和我》《致未来的你——给女孩的十五封信》《访问童年》及诗集、评论等。曾获第十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首届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2015年度“中国好书”等文学奖,并获2013和2014年度国际林格伦纪念奖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