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穿透时间的迷雾

2022-02-19 08:49董兆林
福建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和平路毛边新华书店

董兆林

闹市里的书店

春节的一个黄昏,我和妻子到和平路闲逛。

在这座城,和平路曾是首屈一指的繁华闹市所在。逛和平路的人平日里就络绎不绝,到了春节前后,更是人潮涌动,摩肩接踵,可谓热闹非凡。可随着城市其他新型商业街区的崛起和网络购物的火爆,和平路昔日的繁盛已然不再。

此刻夜幕降临,霓虹灯虽渐次开始闪烁,但行人稀稀落落。我和妻子走在这条街上,顿觉有几分冷清。

我是想去看看这条街上的那家新华书店。

当年我所供职的出版社,曾栖居在一座颇有年代感的小洋楼,虽经岁月剥蚀仍具风韵。也许是因为办公用房太过逼仄,几年后单位搬迁到了一座中规中矩的出版大楼。办公条件有所改善,距离这家书店也不远。有一年,社里安排年轻的编辑进行社会实践,到书店接触读者搞调研是活动之一。之所以如此,一方面可以让编辑体验图书销售的实际状况,另外也可以借此打开思路,从图书市场中去发掘选题。我在这家书店的二楼,就站了一个星期的柜台。

当年这家两层楼的新华书店,可谓赫赫有名,说它是这座城市所有书店的旗舰店,也不为过。这座近百年的老建筑,1949年初即成为新华书店的门店。其实,在和平路以及临近的街上,除此之外,依次还有少儿书店、科技书店、古籍书店和滨江道外文书店,而人气最旺的还是这家综合書店。尤其到了周末,书店里人头攒动,看书的、选书的,你挨着我,我挤着你,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对阅读的渴望。排队交款的人流队伍,洋溢着买到了自己钟爱的图书的喜悦,顺着从一楼到二楼的盘旋楼梯,蛇行而上,成为常见的景象。这家书店,承载了多少人对往昔岁月甜美的记忆,还有那丝丝缕缕对书香的回味啊!

渐行渐近,从远处我就看到了那座书店的轮廓,等走近了,眼前的一切着实让我有些吃惊。书店整个建筑被纵横交错的脚手架所支撑,楼体被浅绿色的工程帷幕所包围,没有扎紧的工程帷布随风飘动。两层楼几个硕大的窗户已经被拆除,黑洞洞的,如同没有瞳孔的眼睛,可以看到楼体内空空荡荡。楼顶房檐的墙砖,有一处已经脱落,门楣上方红底金字“新华书店”几个大字,依然镶嵌在墙面上。看情形,似乎年后就要动工。我不知道,这座书店是重新装修还是另作他用。曾经是标志性建筑的新华书店,原本屈身于四周高楼林立的大厦中,就有几分寒酸,而眼前楼体裸露的景象更是让我感到一丝凄凉,颇有几分风雨飘摇之感。

我一直有些不解,当年新华书店的不少门面,都立于这座城市繁华地段的闹市区。那可是寸土寸金之地啊!直到后来,和社里的一些老编辑聊天,又接触到一些相关资料,才解开了我多年的困惑。

1949年1月15日,这座城市刚刚解放,伴随着隆隆的炮声和战火的硝烟,中共中央华北局从华北、晋察冀、冀中、冀南各新华书店,东北局从东北书店各分店,分别抽调了几十名干部,在距离这座城市五十多公里的胜芳古镇集结。他们和众多接管干部一同完成培训后,各自随着华北野战军和东北野战军的征尘,一同进入这座百废待兴的北方重镇。当时的军管会决定,作为文化宣传的最主要阵地,新华书店对繁华街道的店铺有优先选择权。而当时的罗斯福路即今天的和平路、福煦将军路即今天的滨江道等,有许多旧报馆、旧书局、旧文化社等,自然成为接管的对象。华北局的干部接管了原国统区中国文化服务社、新时报社、独立出版社、商务日报社和工商日报社旧址,开始紧张地筹建新华书店;东北局的干部接管了最初为日本侵华时期“朝鲜银行”机构、后成为国民党原中国农民银行分行的大楼,也开始筹建新华书店门店。那座银行大楼就是我曾经站过柜台的这家新华书店。可想而知,当年这些书店开门纳客,在传播新思想、普及市民文化知识、提高国民素质、展现一座城市的文化风貌方面,都有着怎样举足轻重的作用,那曾是都市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啊!世事沧桑,斗转星移。这些曾经风光无限、人头攒动的书店,如今大多凋敝零落,不免让人唏嘘!念及于此,不免有些伤感,颓然离去。

大半年过去了,我对脚手架中的那家书店一直心心念念。忍不住,便给出版集团管理部门的一位朋友打电话,想询问一些情况。朋友听完后,笑笑说,破茧重生前恐怕是最艰难的。你那时看到的情形,可能就是这样。有时间再去看看吧,可能会给你带来一些惊喜。哦?他这么一说,我顿时有些释然。他继续说,书店重新进行了装修,旧貌换新颜了,虽然增加了不少时尚元素,也还保留了昔日岁月的一些痕迹,又可以去寻找书香了!

刚刚入秋,下了几天的连绵细雨。雨后初霁,湛蓝的天空白云浮绕,清澈如洗,令人迷醉。今天是个好天气,何不再去拜访那家有了几分悬念的书店?

毛 边 书

在网上看到一个笑话。孩子问妈妈:为什么要读书啊?妈妈没有回答,而是带他去喝茶。妈妈说,你读了书喝茶时就会说,此茶——汤色橙红透亮,气味幽香如蕙,口感饱满纯正,入口圆润如诗;芝兰之气,沁人心脾,回味甘甜,唇齿留芳;正如香如兰桂,味如甘霖,真乃茶中极品!如果不读书,你只会说,哇,这茶真好喝!

当然这是玩笑,但至少道出了读书的某种堂奥。事实是,身边人看手机的越来越多,静心读书的似乎越来越少。手机不是不能看,有人还就是喜欢手机阅读;但就个人体验而言,电子阅读对内容的感受似乎不太真切,在脑海中的刻印也浅。也许是我观念故旧,在电子化澎湃的今天,还是喜欢对纸质书的开卷摩挲。

朋友送我一本毛边书,这就更需要细细品读了。

所谓毛边书,即书装订好后不施裁剪,页与页之间相连,阅读时需用书刀将其逐页裁开。20世纪初,毛边书曾风靡一时,现今出版已很少见到了。追根溯源,1909年鲁迅和周作人合作出版的《域外小说集》,应是中国的第一本毛边书。此书共分两册,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这也是第一部以合集的形式,翻译多国多作家短篇小说作品的著作。可惜,出版后销路不好,计划中的第三册“只好停板”,束之高阁了。

据鲁迅的“旧日学生”荆有麟所著《鲁迅回忆》(初名《鲁迅回忆断片》)介绍,在北新书局,鲁迅曾要求他印的书必须是毛边书。估计在上海广昌隆绸庄寄售的《域外小说集》也不例外。在鲁迅看来,一本书“三面任其本然,不施刀削”才有美感;但这样的书,在北新书局卖得并不好。北新书局的创始人李小峰,是鲁迅在北大任教时的学生,也是鲁迅作品的主要出版商,出版了近四十种鲁迅的作品,在其翻印最多的十四种新文学著作中,鲁迅作品就占了六种。即便如此,对大先生所要求的毛边书,他也是有难言之隐。在回答先生的质问时,他说:“一开始装订,我就将毛边的摆出去卖,但没有人买,要教(叫)我切了边才肯要,我看没办法,所以索性都切了边。”在得到鲁迅先生的明确反对后,他只好随机应变,给先生送的是毛边书,“寄到外埠分店的,还是切边本”。

《域外小说集》销路不好,绝非“毛边”之故,也非鲁迅所归于当时读者尚未习惯阅读短篇小说之故:“那时短篇小说还很少,读书人看惯了一二百回的章回体,所以短篇便等于无物。”客观缘由在于,就题材而论,当时流行的阅读趣味,还是以侦探小说、社会小说及言情小说为主,而《域外小说集》超前的“苦难意识”“底层的痛感,以及苍凉的精神”等思想追求的苦心孤诣,怕是与读者的阅读需求及口味并不相符。还有一个原因,可能与该书寄售于“绸庄”而非书局、书庄,也有一定关系。窃以为,这本书的毛边书设计并非销路不好的主要原因。

鲁迅对毛边书情有独钟,与早年负笈东瀛,在西风东渐的日本接触西方书籍的装帧艺术,不无关联。自20世纪20年代起,毛边本大行其道。据载,除周氏兄弟外,郁达夫、郭沫若、张资平、林语堂、冰心、苏雪林、谢冰莹、施蛰存等不少新文学的大家名家,都出版过毛边本。作为一种图书样式,如今毛边书的出版几近湮灭,冷不丁手头出现一本,不免有几分欣喜。

朋友送的这本毛边书,我读了大半个月。一是喜欢书的内容,看得就有些慢;二是读毛边本,要边裁边读,想快也快不了。这就成了名副其實的“慢阅读”。书刀划过,“嘶嘶”入耳,毛边绒起,渐露端倪;清茶相伴,书页漫卷,内中乾坤,揽胜会心。释卷之余,禁不住对书的内容生发诸多感慨,也就有了读书心得记录一二,可谓意外收获。

慢阅读,才能真阅读。

菜市场里的诗人

中山路菜市场,当然是因为毗邻近旁的中山公园而得名。1912年8月,孙中山先生应袁世凯之邀北上,共商国是,曾莅临这座城市,并在此园参加了一次官绅欢迎会,还即席发表演讲。当时,这个由清代乾隆年间一位张姓盐商后人修建的私家园林“思源庄”,已经改建为一个对民众开放的公共花园,叫“劝业会场”。1928年,北伐战争胜利,为纪念孙中山先生当年的北行,故将此园改名为中山公园,公园前面的大经路也因此改为中山路。中山路菜市场由此得名。

一个有历史的公园,近旁的菜市场也是整日热热闹闹,人来人往。听街坊邻居的大爷大妈们说,中山路菜市场,不仅菜的种类多,品种全,而且还新鲜、便宜。妻子经过几次尝试,认为此言不虚,每次买菜也都去这个菜市场,虽然每次都要开车五六分钟。

中山路菜市场很大,从门口进去一眼望不到尽头。占据主要区域的是蔬菜区和水果区,面积最大,两者的间隔部分和周边区域,依次还有肉禽区、熟食区、副食杂货区、海产品区(后来被挪到外面,另起炉灶),各个摊铺井然有序,竞相展示着自己的桃红柳绿、姹紫嫣红。高高的顶棚遮风蔽日,上面错落有致的几十个排风扇,居高临下,扇叶平缓地转动着,将室外的新鲜空气输送进来。最初几次,我进去后脑袋都有些懵,嘈嘈杂杂的声音渐渐化作耳鸣,眼前人影憧憧却如无声的动画,竟然有了几分迷离和恍惚。妻子照例熟门熟路地去熟识的摊位采买,我则木然地跟在后面,充当着拎东西的角色。

每次买鸡蛋,妻子总是到那家固定的摊位。妻子说,他们家的鸡蛋新鲜,摊主也和善。这家以售卖杂粮米面、食油调料和鸡蛋为主的摊位,干净整洁,商品摆放有序。而每次在这家摊铺前,我也是总能发现一些欣喜。比如这次,在摆放鹅蛋的那个木格子里,插着一个长方形的硬纸板,上面除了标有价格外,还写有这么两句:“一片白云水中漂,鹅鸣惊飞林中鸟。”旁边那个木盒子里是鸭蛋,黏在木框边上的纸板也有两句:“远闻鸭鸣不返家,芦苇塘中捉鱼虾。”下面还缀有一行小字“胆黄流油”,令人忍俊不禁。插在乌鸡蛋上的则是这么两句:“风吹草低见乌鸡,情浓蛋香飘万里。”他自拟书写的这些商品标签,字迹不算隽秀,但清爽认真,有的还用不同的字迹、颜色来突出,显然是用心了。比如他对笨玉米粒是这样写的:“还原老味,追忆童年。”对江米面,也就是糯米面,是这样写的:“自磨江米,黏掉大牙。”对鸡蛋的提示语是这样的:“每一枚鸡蛋,都是食五谷之精华的柴鸡妈妈孕育而成。”

鸡蛋是他最主要的商品,摊主自然是不肯怠慢。在堆成小山般的鸡蛋的正上方,挂着一张被塑封了的A4纸,上面是机打楷体字所写的一首诗:

散 养 鸡

天露擒野食,

宿栖东篱枝。

皮薄溢香仔,

馋涎欲三尺。

(蓟县散养鸡蛋专卖)

快到腊八节了,摊主也应时摆上了腊八米。他的腊八米,混有大米、黑豆、红小豆、花生、桂圆、绿豆、小米、糯米、薏米、黑米、芸豆、红枣、冰糖等,看着真是五颜六色,丰盛诱人。在这盛满腊八米的木盒旁边,摊主放着一个木制的石碾模型,小巧别致,很有意味。一张精心制作的招揽生意的硬纸板,塑封,插在米山上,仍然是一首诗:

腊 八 粥

今朝素粥万禾粮,

谷粟白果粒粒香。

冬寒粥暖夜深长,

喝尽日月迎春香。

小诗左侧是红色醒目的几个字:“传统老味腊八粥,六元一斤,十元两斤。”

虽然诗里两个“香”字有些重叠,但也不必要求太多,能表达心情就好;况且,诗里还暗嵌了他的商号“万禾粮油”,挺会做生意的。

在我的记忆中,他的这些描述各类商品的小诗,还经常更换。这两首,我记下了。

摊主是位四十七八岁模样的中年男人,头发微疏,额头光洁,脸上的皱纹,暗含着曾经岁月的沧桑。一口沧州口音,即使在这座城市多年,也是乡音未改。他做生意不急不缓,从容和善,闲暇无事时,就会手握一卷书,坐在摊位里读,神情怡然自得,仿若摊位经营的好坏和他关系不大。

嘈杂的菜市场中,在这个角落,平生出一缕诗意。

责任编辑 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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