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天上看见深渊

2022-02-19 08:49赵月斌
福建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组画卢生黑鸟

赵月斌

人类生活在城市村庄,却总难忘记荒野丛林。所以从古至今,无论是在现世的喧嚣中开发出矫揉造作的自然之地,还是借助田园牧歌适当地怀念一下远方,都表明我们身边的滚滚红尘和身外的大千世界有着难以交割的神秘关联,或许每一个人,都暗藏着一颗重归山林融入野地的野心。一面享受着“人化的自然”带来的福祉,一面承受着“人的异化”造成的负累,大概每一个现代人都是这样痛并快乐的两面人——你刚刚驾乘的香车宝马,也许一眨眼就成了大南瓜,让你神往陶醉的黄金时代和远大前程,也许不过是AI场景中的黑客帝国或赛博朋克。我们不光要像来自亘古的老人一样面对无边的现实,还要像刚从洞穴中走出的孩子一样面对未可抵及的虚空。因此,似乎不得不常常提醒自己:活在当下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弄清楚“当下”何在?作为当下之人又该当何为?

陈融的中篇小说《崖畔的先生》也讲述了这样一种不复自然的当下——无论是在繁华都市,还是偏远山村,好像人人都有某种生而为人的不适感。面对固化且内卷的生活,有人寻山探宝,有人无地彷徨,有人溘然而逝,有人隐匿遁世,也有人发现了“崖畔的先生”,终于“百感莫辨,心扉洞开”。

《崖畔的先生》中的袁少鸿,也算得上一名痴迷忘我的画痴,在其飞速长进,局面初开之际,却选择放弃浮名,到西疊山隐居,此后一去不知所终,成了一名断绝尘缘、逃离当下的“失踪者”。思特里克兰德相当于《月亮和六便士》实打实的传主,袁少鸿在《崖畔的先生》则近乎传说,甚至没有戴着主角光环正面出场,不过二人无疑都是小说的灵魂人物,在他们身上,显然同样寄托了作者的时代之迷思。就此而言,“崖畔”或许就是离月亮最近的地方,然而崖上的先生没有纵翅向月,而是像黑色巨鸟一样冲入了崖底深渊。一个出走的故事,结局却是坠落。

当然,坠落未必就是最终的结局。单就作品的情节架构来看,《崖畔的先生》像是布满谜团的侦探小说,即使读到结尾,也难以确定那个隐身藏形的“主人公”是死是活。在现实主义的罩袍下,作者甚至设置了许多二次元的陷阱,把一个发生在均质空间的世俗故事扩展到了另外一个渺茫世界。其实单从小说中的浮城、宝塔峰、叠岫窟、君仙山这样的地名上看,也能多少感受到一些脱俗之气,显然是要与我们的庸常经验拉开距离。而小说的主要人物袁少鸿、卢生、林剑敏,名字上也隐含了玄秘的文化编码,虽然他们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外飞仙,却都带有某种独行其道的异质性,甚至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所以他们可以化身为缥缈孤鸿或独行剑客,甚至穿越时空成为以梦为马的书生。由是,这些置身当下的文化人,就和历史尘烟中的成语典故神仙传奇产生了巧妙的互文关系。

比如,《史记·秦始皇本纪》载有方士卢生,《酉阳杂俎·盗侠》则有剑客卢生,二人皆通仙道之术,本就是炼丹食药的世外高人,似乎和小说中的卢生教授相去甚远,但是唐传奇《枕中记》中的主人公却和小说中的卢生教授庶几近之。生世不谐、功名无望的穷小子卢生,枕着道士吕翁的青瓷枕做了一场美梦,在梦中他升官进爵,封妻荫子,享尽荣华富贵,直到年逾八十,抱病而死,一梦醒来,店主人的黄米粥还没煮熟。《崖畔的先生》也写到卢生去西叠山寻找挚友袁少鸿,在山中寺庙梦到一只黑色巨鸟从山崖俯冲而下,醒来的早晨正有僧人煮好了小米粥。这种情节的呼应显然并非巧合,而是让当代的卢生再一次梦游浮生,让他在梦中打开折叠的时间,和隐形的自我相遇。这里的巨翅黑鸟当然可以视为少鸿的化身,“鸿”的本意就是大雁,所以鸿鹄这种大鸟便是气象不凡志向高远的象征。卢生一再梦到巨翅黑鸟,正说明他的内心里也渴望着像少鸿一样,冲破樊笼,振翅高飞。

正如《易经》之渐卦所说:“鸿渐于磐,饮食衎衎,吉。”磐即纡回层叠的山石,正和西叠山的悬崖恰相当也。山崖之于大鸟,正大吉之地。小说一再写到,卢生把梦境中反复出现的巨大黑鸟画成了组画,他的学生林剑敏看到的画境是:“山崖上方兀立一只人形黑鸟,展开巨大翅翼,黑鸟做出向夜空飞腾的姿势,夜风突起,枝叶斜飞,给人感觉黑鸟即将奔月而去。”他本人的解释则是:“在这组画中,黑鸟向上,黑鸟又向下,本是两种不同方向的力,最终却直抵同一个地方。”对于同一组画,画者和观者的心境全然不同,前者画出了莫比乌斯环似的精神扭结,后者只是注意到了黑鸟一飞冲天的姿势。归根结底,西叠山、叠岫窟的“崖上”令人惘然亦释然,它是在折叠的时间和现实之间盘曲隐晦的神秘虫洞,也是让一颗老灵魂复归于婴儿的更生之处。如是,坠入深渊或许比黄粱一梦有着更加迷人的开放式结尾。

少鸿、卢生之于当下,之于黑鸟与山崖,仿若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所说的“同时代人”:这样的人“既不与时代完全一致,也不让自己适应时代要求”,他们不允许自己被世纪之光蒙蔽,所以“能够瞥见那些光中的阴影,能够瞥见光中隐秘的晦暗”。在他看来,所谓“同时代人”就意味着不仅能够“感知当下之暗、领会那注定无法抵达之光”,同时也能够“划分和植入时间、有能力改变时间并把它与其他时间联系起来”(阿甘本:《裸体·何为同时代人》)。就像卢生经历了时间的折叠,他不是将自己埋葬到深渊之中,而是在深渊里发现了又一重画境,开掘了又一片天空。

责任编辑 杨静南

猜你喜欢
组画卢生黑鸟
陈黎作品选
刘海静水墨作品
“黑鸟”身上的“黑科技”
SR-71:黑鸟的绝唱
龙江大美湿地组画——罗恒
黑鸟从哪里飞来
黄粱一梦
《邯郸记》与《枕中记》的对照及情节特色